盛宴

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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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眼中,我們這樣的女人是不配活著的。骯臟,陰暗,拜金,下賤。把自己的壹切賭在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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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3 妳怎麽丟下我壹人走了

盛宴 by 西子

2020-2-8 18:25

喬楨十七歲時,從國外學成回到深圳,喬蒼丟給他壹筆幾百萬的小生意,讓他拿去練手,他竟然完成得非常出色,應酬談判和處理突發事故的手腕相當果決,商場對喬家這位公子贊不絕口,直言他必成大器。
喬蒼在盛文給喬楨掛名股東,安排他進入香港壹所頂級學校進修國際金融,然而還不滿壹個月,校長便打來電話,請喬蒼過去壹趟。
那壹整天喬楨都心不在焉,問他又不肯說,似乎知道為了什麽事,也清楚結果無可拯救。
傍晚喬蒼從香港趕回,何笙正好熱了壹杯牛奶遞給喬楨,問他在國外的趣事,他進門二話不說,將鑰匙重重摔在桌上,砸碎了花斑紋的大理石,綻開壹道猙獰的裂紋。
何笙茫然無措,嚇得失聲,喬蒼淩厲逼懾的目光看向小心翼翼低著頭的喬楨,“跟我出來。”
她壹把拉住兒子的手,“妳怎麽了?”
喬楨早有準備,笑著說,“母親,您別擔心,是我的錯。”
他奪門而出,何笙慌裏慌張跟上去,喬蒼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睨著喬楨,面如寒冰陰森至極,“跪下。”
喬楨不敢辯駁,噗通壹聲跪在堅硬的鵝卵石。
那石頭刺破衣褲,鉻在他骨頭上,何笙心疼,想過去扶他,卻見喬蒼是真怒了,壹時又不敢求情,她琢磨到底血濃於水,天大的禍至多半個時辰也就消氣了,誰成想這壹跪到淩晨。
後半夜突然間電閃雷鳴,傾盆暴雨像是瀑布般澆註下來,幾乎看不清道旁的樹和庭院裏的池潭,喬蒼倚在床頭看書,對窗外的聲響置若罔聞,何笙奪過書本撕得粉碎,“喬楨還在外面跪著,妳把這事忘了?”
他揚眉不語,握住她的手,輕輕吻了吻書頁刮出的紅痕,“撒氣扔掉就是,割傷不疼嗎?”
她壹霎間火氣弱了不少,趴在他胸口嘟囔,“這麽大的雨,淋出毛病怎麽辦,他再有錯,也是孩子,妳和孩子計較什麽。”
喬蒼調暗燈光,反手摟住她,卷進被子裏,她剛熄滅的怒意又湧出來,“妳這就睡了?”
他手指解著她衣扣,不老實伸進去亂摸,眉間笑得下流無比,“不然呢,我還跟著壹起跪嗎。”
他看了壹眼窗外,睜著眼說瞎話,“良辰美景,喬太太趁我還能滿足妳,不抓緊享受,過幾年等我不行了,妳還想在外面養個小的嗎?”
她死命踹他,從床中央硬生生踹到了床邊,“雨都流成河了,妳哪只眼睛看到良辰美景了?妳敢讓我兒子跪著,我就不讓妳睡覺!”
許是殺傷力不夠重,她有補充了壹句,“管妳行不行,到死也甭碰我!”
她叉腰壹屁股騎在他脖子上,擺弄著他的雙手,比出投降的姿勢,咯咯笑,他其實稍微用力壹甩,就能把她甩飛,只不過哄她玩而已,裝作打不過,似笑非笑說喬太太打算怎樣。
她破涕為笑,捏他的嘴,“少裝蒜!”
喬蒼懶洋洋吐出兩個字,“十次。”
她呸,“奸商!壹次。”
他被氣笑,“哦?我壹向不和人講價。”
她急著救喬楨,胡亂敷衍他,“成交了。”
片刻後別墅內燈火通明,保姆撐著壹把傘,遮在喬蒼頭頂,又在濕滑泥濘的磚石上鋪了壹條鵝絨毯,他穿著睡袍,背影逆光,沈默看向渾身滲透跪姿端正的喬楨。
他眼底沒有半點憐惜,只有冷血和漠視。
“知道為什麽罰妳嗎。”
喬楨跪在雨中,大聲說知道,我不該壹事無成就招惹女人。
喬蒼冷笑,“明知故犯,跪到天亮。”
“是,父親。”
何笙匆匆忙忙跑下來,還沒看他壹眼,便被返回的喬蒼攔住,“回屋睡覺。”
她惡狠狠瞪眼,“老混賬,那是我兒子!”
她要沖出去,被喬蒼直接抱起,扛在肩頭,她死命抽打他,瘋了似的掙紮,他紋絲不動,反而笑著說,“喬太太說得什麽話,他不也是我兒子嗎。”
她張嘴咬他耳朵,咬得極狠,若不是喬蒼骨頭硬,壹半都咬下來了,“有妳這麽當爹的嗎?妳讓他跪壹夜,連傘都不給打!敢情不是妳身上的肉!”
他邁上樓梯,將她往床上壹扔,反手鎖了門。
“子不教,不成器。這點皮肉之苦都吃不消,枉費他骨子裏還流著我的血。妳當他是泥做的嗎,他從小也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
他撣去肩膀迸濺的雨珠,像個混蛋惡霸似的,搓了搓手,“寶貝,哪裏逃。”
她擡腳頑抗他,枕頭被子全砸了過去,最後被他撓癢癢繳械,大笑著縮進他懷裏,她也是壞得要命,趁他快射出來那幾秒沖刺時,朝他臉上打了個噴嚏,“我兒子要是病了,我就閹了妳這老不死的。”
最怕緊要關頭掃興,喬蒼是如願射了,卻比往常軟得都快,他哭笑不得捏住她下巴,在她唇上流連,“天底下怎會有妳這麽惡毒的女人。”
第二日清晨,喬楨換了件幹凈衣裳,壹夜未睡的他格外憔悴,倒是沒有發燒,臉色卻蒼白如紙,他走到用餐的喬蒼身旁,低著頭恭恭敬敬,“父親。”
他壹如既往將剝好殼的蛋清放在何笙碗裏,“知錯了嗎。”
“知錯。”
“錯在哪裏。”
喬楨擡頭看他壹眼,“昨晚您問過,我錯在不該年少無知,放浪形骸。”
他抽出兩張紙,隨意擦拭著,“我曾教導妳三不許。壹不許私入葷場、賭廳,二不許吸食毒品,三不許沾染來歷不明、目的不純、死纏爛打的女人。”
喬楨本能解釋她不是您口中這樣的女人。
“哦?”他唇邊的冷笑加深了幾分,“那她是怎樣的女人。”
喬楨壹時楞住,也有些回答不出,喬蒼吩咐秘書拿來公文袋,撕開膠貼倒出壹摞大尺度的相片,同壹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跟無數男人相擁激吻,有坐在車中,有伏在天臺上,形形色色千姿百態,十分火辣。
喬楨有些不可置信,他看了許久,握拳說,“這不可能。”
喬蒼眼眸翻滾著細碎的怒意的漩渦,“怎麽不可能。”
喬楨臉色更蒼白壹重,他搖頭呢喃自語,“她不會背著我做這樣的事。”
秘書在旁邊說,“相片內屬實為黎容容小姐。喬總的勢力調查壹個女人背景,她縱然騙得過您,卻騙不過喬總。”
“不是她騙我,而是妳們在騙我的眼睛。”
“放肆!”
喬蒼擡手便是壹巴掌,喬楨還未緩過來,十分虛弱,又受了打擊,哪裏扛得住這壹下,半張臉都被抽腫了,整個人朝後倒退了好幾步。
“我供妳最好的生活養妳成人,不是要妳糊裏糊塗受女人欺騙,誤了自己前途。”
喬楨捂著臉呆滯,他指縫間隱隱約約露出迅速泛紅的皮膚,何笙蹭地躥起來,直奔喬蒼,伸手就撓,壹邊撓壹邊怒罵,“誰讓妳動手了?妳個老畜生!臭流氓!妳當年霸占我,現在又打我兒子!我撓死妳!”
保姆在壹旁強忍笑意為喬楨上藥,喬蒼被她吵得頭昏腦脹,眼前鋪天蓋地都是她的爪子,像無影手壹般,他看準後壹把扼住,哭笑不得壓在胸口牢牢控制。
真是寵壞了,無法無天,當著下人和孩子也不給他留顏面,嬌縱得要命。
“喬太太從哪裏偷學來壹套三腳貓武功,小爪子撓得還挺快。”
他頓了頓,覺得有趣又好笑,“我的笙笙深藏不露,是峨嵋派傳人。”
她聽出他笑話自己,張嘴狠狠咬下去,“妳還打不打了?”
她身上都是汗,氣喘籲籲的,剛才是真被他那壹巴掌氣到了,喬蒼壹張臉滿是無奈,“婦人之仁。”
“少說教我!妳再打我還撓妳!撓花妳的臉,看妳怎麽出門。”
喬蒼被她逗笑,只好罷休。
他牽著撒潑的喬夫人上樓,目光冷冷掠過喬楨,“好好衡量,到底是要喬家的帝國,還是凈身出戶做壹個窮小子,陪這不清不白的女人虛度青春。但妳要記住,若妳什麽都沒有,她的本性妳也會看得清楚。”
喬楨並不是胡鬧的紈絝,他拎得清是與非,他轉過身對抵達樓口的喬蒼背影說,“父親,我要喬氏帝國。”
喬蒼腳下微微壹頓,什麽都沒有說,關上了門。
何笙四十九歲那年,毫無征兆生了壹場大病。躺在床上昏迷整整六天,之後身子骨便壹落千丈。
那段時日喬家陷入昏天黑地,喬蒼推掉盛文全部應酬,寸步不離守著她,為她擦身,梳頭,餵食水米,她時而清醒時而沈睡,偶爾神誌不清,認人也恍惚,卻記得喊喬先生,要他吻壹下額頭才能安心。
喬蒼搬到臥室壹張床,緊挨著窗臺,猶如她的壹道影子,連洗澡離去那片刻,都記掛著她會不會看不到自己而哭鬧。
何笙的意識斷斷續續,問他為什麽不睡在自己身旁。
他掌心包裹住她冰冷的小手,放在唇邊吻了又吻,“我怕吵著妳。我最近添了毛病,睡不熟,壹夜醒來很多次看妳。”
她有氣無力笑,“看我做什麽。”
他隨她壹起笑,只是漸漸紅了眼眶,“妳好看。”
她眼角滑出壹滴淚,似是心裏什麽都清楚,卻沒有力氣表述,又昏了過去。
他恍恍惚惚的,將臉孔貼上她瘦弱如壹絲柳條的手腕,悶聲哭了出來。
他快要被她折磨得撐不住。
他在她暈厥入院所有大夫束手無策的漆黑的深夜,慌張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他忘記穿鞋,忘記刮胡子,赤腳踩在潮濕泥濘的瓢潑大雨裏,瘋狂奔跑,秘書都被他嚇到,倘若不是及時撐傘追上去,將他強行拖進車中,秘書根本不敢想,那壹刻的喬蒼,到底被什麽蒙住心智,驚惶到那個地步,又要跑去哪裏。
他沖進公司大樓,滿身的雨水,他那樣狼狽,那樣崩潰,他親筆發布公告,願以整個盛文做酬勞,換取最好的大夫保何笙無恙。
而後他不斷追加,錢財,**,會所,他近乎賭上全部。
這世上多少人虎視眈眈他的帝國,為何卻石沈大海,他拱手相送都得不到半點回應。
他在絕望的海浪裏浮沈,壹分壹秒皆是煎熬。
他想盡壹切辦法,從國內到國外,為何笙更換了數不清的醫生,甚至連京城正國級的特護團隊都被他挖了來,她依然不見好轉,像是北方深秋的落葉,壹場蕭瑟的風,壹場寒涼的雨,在枝頭越來越黃,越來越幹枯。
這壹晃,她昏迷到中秋。
喬蒼壹早為她換了長裙,將她抱在胸口,看著窗外清朗的天際,問她要不要去蕩秋千。
她沈睡著,連呼吸聲都很輕。
“妳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他下巴抵在她頭頂,有些生氣,“南城的廟會,妳也忘了嗎。”
喬蒼這壹生,最不喜玩這個字。
可那年中秋月圓,他聽黃毛無意提起周容深的小情人在南城逛廟會。
他忽然來了興致。
他笑著問,“是那位胡廳長壽宴上,水中戲舞的何小姐嗎。”
黃毛說就是她,深圳的交際花,騷得很。
騷嗎。
喬蒼閉目回味,她壹半清純,壹半放蕩,眉梢的媚,嘴角的妖,真是滿足了天下男人的胃口。
他打開古董櫃,尋出壹把晚清的折扇,換上月色的襯衫和壹條米白色西褲,清雅驕矜,說不出的倨傲。
黃毛問他,“蒼哥,您去釣馬子?”
喬蒼想了想,面如冠玉,壹笑風流,“去釣個有夫之婦,嘗嘗味道。”
他回憶到這壹處,情動發笑,笑聲流入何笙的耳朵裏,她緊閉的眼眸動了動。
門在此時被無聲無息推開,保姆瞧了瞧屋內的景象,躡手躡腳朝床邊走來,她身後跟隨壹名醫生,喬蒼沒有回頭,仍舊說著,“妳曾問過我很多次,是不是蓄謀已久接近妳,拿風月做誘餌,蠱惑妳上當。”
他無比溫柔將她散亂的長發別到耳後,“喬太太,始終都是妳勾引了我,妳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他吻住她臉頰,眼角滾出的淚浸入她唇,她眼珠動得更厲害。
保姆點了下頭,醫生遞上壹份化驗單,“喬先生,夫人現狀恐怕不容樂觀,恢復從前絕無可能,您做好最壞準備。”
喬蒼有條不紊放平何笙,為她蓋好被子,“什麽是最壞準備。”
醫生臉色凝重,被問到為難之處,只得冠冕堂皇說了壹些醫療術語,喬蒼不等他說完,擡起手打斷,“我不要聽這些,她到底得了什麽病。”
醫生搖頭,“器官衰竭太快,藥物無濟於事。”
衰竭。
喬蒼身子壹晃,保姆急忙攙扶他,指尖才觸摸到,便忍不住啼哭,低低喊先生。
他袖口內僵硬的手臂,仿佛被風幹的泥塑,沒有溫度,沒有血肉。
他良久才沙啞著嗓音問,“還有救嗎。”
醫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您高價聘請我的團隊為夫人續命,我們拼盡壹身醫術,可事實無情。”
他跌坐在椅子上,茫然望著某壹處虛無的空氣,失魂落魄,萬念俱灰。
所有力氣都被壹根巨大的針管抽離,擺脫他的每壹寸血,每壹寸骨,他留不下,也不願留。他呼風喚雨,四海臣服,世人都說他無所不能,可他終歸留不住心愛的女人。
他看向床上安靜削瘦的何笙,她了無生氣的面龐,她不給任何回應的模樣,她不再笑,不再鬧,不再吵。他痛得挖心蝕骨,痛得握緊拳頭,手背壹縷縷青筋仿佛要沖破皮囊,血流如註。
他捏碎床頭的花雕,碎木片紮入指尖,心臟的劇痛將肉體的刺疼消融,他沒有知覺。
喬蒼是壹只不可降服的獵豹,是壹頭草原勇猛的雄獅。
在何笙倒下那壹刻,他便失去那份淩厲。
被她難以忍受的病痛,被她不願他擔憂而強顏的歡笑,被她糊裏糊塗反反復復的幾句話,消磨擊垮。
窗外的秋意,很濃很濃,比往年都要濃,甚至比他心上那洶湧而出的絕望還要濃。斑駁如墨的樹影投射在玻璃,映照他眉目之間,他是如此格格不入,哀戚死寂。
不知多久後,他聲音內帶壹絲輕顫問,“還有多少時日。”
醫生說不離進口藥物,少則壹周,多則兩月。
他闔了闔眼眸,“我知道了。”
保姆抹掉眼淚,引著醫生從房中退去,再度安靜下來的四壁,回蕩喬蒼隱忍不住,壓抑不住,肆意爆發的悶哭。
他該送她走嗎。
他該放棄嗎,讓她不必飽受折磨,安穩離開嗎。
他知道她熬得很累,很痛,很難受。
他也知道她不想走,她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她。
何笙病重彌留的消息,在特區很快傳遍,喬蒼調集了許多安保,謝絕壹切客人探視,他要她清清靜靜沈睡,聽他念書,聽他回憶從前那些她早已記不得的事。
她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短,有時三天才睜開眼,幾分鐘又睡了。
他會像孩子獲得了糖果,大人獲得至寶,對她那幾分鐘珍視至極,而他珍惜的方式,便是吻她,很長很燙很深的吻。
每當這時她便會笑,像年輕時那樣,笑得嬌柔,笑得臉紅,她有氣無力說我沒刷牙,他不肯離開她的唇,“我不嫌棄。”
她還想躲,他霸道按住她的頭,“我也沒刷。”
她頓時笑得更開心,眼睛瞇成壹彎月牙。
她在他的吻中醒來,在他的吻中昏迷。
因此她總是快樂的,歡喜的。
十月初,北國的銀杏黃了。
何笙煎熬了二十天。終是在睡夢中,在喬蒼寬厚的懷裏,毫無苦楚,卻百般眷戀,離開了這人世。
她彌留之際,他正好做噩夢。
像是有感應壹般,忽然間驚醒。
汗水浸透了睡袍,他扯開透氣,伸手擰亮床頭的燈光,看了壹眼時鐘,淩晨三點整。
他捏著鼻梁,自己笑了出來,對旁邊安靜昏睡的女人說,“笙笙,我夢到妳去了。妳去時,喘著粗氣,憤怒對我說,我不愛妳。妳怎能這樣想,我怎會不愛妳。”
何笙眼角淌下壹滴淚,斷了氣。
喬蒼回過神,掀開錦被下床,倒了壹杯溫水,想要餵她解渴,叫了她幾聲,都沒有回應,他探過鼻息才發覺,那不是夢,她真的走了。
她唇邊含著壹絲笑。
水杯從瘋狂顫抖的指尖脫落,炸裂,粉碎。
保姆聽到動靜跑進來,看到喬蒼面如死灰,僵硬註視著床頭,頓時意料到什麽,撲到床邊摸了摸何笙,她仰天壹聲嚎哭,“夫人!”
壹霎間喬家亮如白晝,傭人與司機的哭聲震天。
喬慈和喬楨從外地匆忙趕回,走廊上跪著壹地燒紙的仆人,站滿醫生和保鏢,他們紅著眼沖進屋,看到喬蒼懷抱何笙,呆滯麻木望著窗外的雨。
這場雨太大了。
天與地連成水簾,那樹,那湖泊,那庭院,都變成了烏漆漆的模樣。
他未曾哭,只是木訥而沈默。
這樣的沈默,是不會爆發,也不會天崩地裂,卻要將壹個人最殘忍殺死的沈默。
短短幾個時辰,他蒼老許多,白發壹霎間長了出來,他英姿勃勃的模樣,變得滄桑倦怠,那雙發光的眼眸,也混沌黯淡下去。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跪在床尾嚎啕大哭。
這樣的混亂持續到深夜,整棟樓掛起白幡,焚香潑水,電話進進出出響個不停,白色的燈籠在屋檐下飄蕩。無論外面如何喧鬧,喬蒼都壹動不動,不許別人從他懷裏觸碰何笙,也不許靠近。
喬慈和喬楨立在床尾陪著,他水米不進,幹裂的唇良久才擠出沙啞晦澀的壹句,“拿妳母親桌上的眉筆來。”
喬慈走到梳妝桌前,打開匣子翻了翻,有許多支,她拿不準要哪個,便回頭哽咽喊了聲父親。
“黛綠色那壹支,她最喜歡。”
喬慈將眉筆遞給他,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細致,他對何笙壹向深情縱容,但這樣如水的溫柔,似乎是他拼盡全力,壹場告別的溫柔。
他為她畫眉。
她生前,最不會畫眉。
她總要坐在鏡子前好久,壹遍遍描摹,壹遍遍擦掉,反復重來,到她失了耐性,伏在桌上運氣。然後撒嬌吵著喬蒼為她畫。
他雖然畫得也不嫻熟,總比她壹高壹低,壹粗壹細要強得多。
他畫成了兩道蜿蜒如月的黛眉,竟比當初還要精致。
他還是怕她不滿意,會賭氣他畫得醜,“過來看,妳們母親這樣美嗎。”
喬慈掩唇背過身啜泣,喬楨走上前看了壹眼,只壹眼,便沈痛移開視線,“美。”
喬蒼像個孩子似的笑出來。
“那妳母親黃泉路上,也能少罵我兩句。”
他拍打她的脊背,哼著她昔年哄喬慈入睡的歌謠,只是唱著唱著,他唱不下去了。
他不願再自欺欺人,她還有感知,他察覺到,她在他胸口,壹寸寸冰冷下去。
絲毫的溫度都沒有。
冷得他撕心裂肺。
“笙笙。”他喊出她名字,無數眼淚奪眶而出,將他剛剛畫好的眉妝盡數染花,淚水綴滿他慘白憔悴的面孔,猙獰扭曲,嘶啞顫栗,他緊緊抱住她瘦成小小壹團的身軀,臉貼在她額頭,“妳怎麽丟下我自己走了。”
他想要忍,在兒女面前忍,不能失去父親的威嚴。
可他到底沒忍住。
他愛極了這個女人,也恨透了這個女人。
她對他最大的惡毒,根本不是當年曾想過殺他,險些得手,而是她不等他。
他來不及等她推著輪椅陪自己看夕陽,他來不及等她餵掉光了牙齒的自己喝壹碗湯,來不及的事那樣多,她怎能說跑就跑。
三日後何笙的喪禮,喬蒼沒有到場。只是囑托喬楨,要辦得異常隆重,何笙最愛出風頭,這最後壹程,更要風光。
他躲在別墅,拿著她的遺物,從清晨到黃昏,坐在窗前仿若凝固了壹般。
喬楨從殯儀館回到家中,保姆在門口迎他,說先生讓他回來上樓壹趟。
他在水盆內洗了洗手,問父親精神還好嗎。
保姆嘆息搖頭,潑掉了那盆蓄滿灰燼的水。
不知怎的,庭院裏壹株盛開了多少年頭的海棠,今早敗了。
枝椏上的葉子,長出雜亂的裂紋,樹幹爬滿枯黃的橫叉,來年這株樹,再也不會開花結果。
喬楨走上二樓,臥房內空空蕩蕩,覆蓋的白布還沒有揭開,滿目蕭涼。
他復而抵達書房,裏面亮了壹盞燈光,而在燈火深處,喬蒼握著壹支釵子,釵子很簡單,素凈的銀柄,壹顆碩大的白南珠。
他像是撫摸母親的臉龐那樣,愛不釋手,依依不舍。
這壹幕猶如最澀的黃連,勾起人心頭的苦楚。
世人說,如何才是愛情的模樣。
正如喬蒼風月中遇到了何笙,從此天大地大,山高水長,他眼中再盛不下別人。
正如何笙這般依戀喬蒼,大好年華時放棄安穩,甘願隨他起伏跌宕,生生死死。
愛是離去,留下的人埋葬起靈魂。
喬楨這壹刻,穿過死寂的空氣,穿過漫無邊際的悲傷,他看到的是他從出生到現在,始終引以為傲的,高大偉岸的父親,隨著母親離世,而徹底垮掉。
他壹如既往的風平浪靜,臉上沒有喜,沒有怒,沒有慌,什麽都沒有,無波無瀾。
正是這樣的沒有,他的眼睛也空洞,絕望,寸草不生,荒蕪如廢棄的小島。
他昔年的神采,昔年的柔情,昔年的剛硬,都不翼而飛。
尋不到了,永遠都尋不到了。
喬蒼丟棄他的世界,他的歡喜,他的所有。
那把火焚燼的並非何笙,而是他。
喬楨紅著眼眶走入,無聲站立在桌前。
這支釵子他記得。
他年幼時,母親最喜歡戴。
不論是纏著父親陪她逛街,還是偶爾壹場宴會,她總要戴著它,她有那麽多首飾,哪壹件都比這個華麗珍貴,唯獨這枚得她歡心。
他不明白,問喬慈到底什麽緣故,她告訴他,那是父親在很久以前,與母親剛剛相遇,送給她的禮物。
此後她收到過父親數不清的珠寶,都不及它鐘愛。
“父親。母親的葬禮結束了,都很穩妥。”
喬蒼僵滯無比的眼睛,從燈火上緩緩移開,“都誰去了。”
“廣東省所有權貴,商賈,福建省壹些江湖頭目。總共三百零七人。”
他淡淡嗯,“妳要記住名字,往後還情。”
喬楨點頭說我明白。
“妳母親。曾經很討厭我。”他回憶起何笙,平靜的唇角不由自主溢出壹絲淺淺的笑意,“她躲著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瘟神。”
喬楨笑出來,笑得眼前泛起模糊,“她怕父親嗎。”
“不怕。她這個人,心很壞,也歹毒,除了妳們姐弟,就連我也動過殺機。可惜,她比我還差壹點,她要做什麽,我早就猜中了。我不戳破她,陪著她胡鬧。”
喬楨低下頭,大口喘息著,壹滴滴淚墜在腳尖,他不敢擡頭看父親那張平靜至極的臉。
因為知道平靜之下,他生無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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