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塵埃落定大夢壹…
盛宴 by 西子
2020-2-8 18:25
我和喬蒼趕到二樓房間時,常府所有家丁傭人上百口子跪成四五排,從門口壹直延伸到樓梯,黑壓壓倒了壹片,哭聲震天,哀嚎慘淡,整棟樓宇都籠罩在巨大的哀戚之中。朱紅色的房門敞開,黃毛帶著幾個馬仔進進出出,四面墻壁已經蒙上縞素,在穿透的陽光裏,像極了浮蕩的雲朵。
幾匹白布堆在墻角,摞成壹座尖尖的小山,兩名管家婆正在剪裁孝服孝帽,分發給底下人穿戴守喪,眼前壹幕使我有那麽壹瞬間的恍惚,惆悵,落寞,悲涼。
常秉堯,那個等了我兩年,疼愛了我兩個月,在最後壹刻揭穿我的真面目,卻沒有傷害我的男人,是不是真的走了。
離開了這波詭雲譎,美色當道,充滿暗算的人世。
他活在陰謀之中,也死於陰謀之手。
倘若人間有報應輪回,也許就是這樣。
喬蒼將煙頭扔在地上,他壹只手插兜,吩咐韓北接常錦舟過來,韓北拿不準怎麽說,問要不要推到常老心腹身上,再弄死壹個替罪。
阿坤。
常錦舟知道的只有阿彪和阿坤,別人不可能有機會對多疑的常秉堯下手。
阿坤已經是我的人了,我留他有大用處,當然要保他。
我正想否決,喬蒼薄唇內雲淡風輕吐出兩個字,“暴斃。”
韓北蹙了下眉頭,“嫂子很精明,心思也重,恐怕糊弄不過她。尤其。”
他瞥了我壹眼,半開玩笑說,“這位小嫂子沒來之前,常府從未在短短時間裏接二連三發生過這麽多喪事,不免有些過於湊巧。”
“她已經無路可走。”喬蒼撣了撣衣領剛不小心落下的煙灰兒,“信不信,都只能信。”
他悶笑壹聲看向我,嘴上仍舊對韓北說,“妻不如妾,有我在,她動不了妳小嫂子。”
我臉上平靜,平靜中透著陰沈,“誰是小嫂子,喬先生倒是很會安排。”
我從他面前擦身而過,手指靈巧勾住他領帶,他被我拽住朝前傾身,但腳下很穩,穩得紋絲不動。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我以後就做喬先生偷不著的腥,連小嫂子都不做。”
我眉梢眼角帶俏,帶媚,笑了聲松開手徑直逼近房間,韓北在我身後點了下頭,“嫂子來了之後,最好何小姐先避開,讓她緩過勁兒。”
喬蒼沒回應,他叫上兩個人匆忙下樓,敞開的房門內溢出女人尖銳淒厲的哭聲,四姨太和唐尤拉跪在床邊失聲痛哭,兩只手不停拉扯常秉堯身上的壽衣,呼喚他醒壹醒,若不是肩膀和腳踝被金屬釘住,早就扯下來了。
小傭人和管家婆抹了把眼淚,彎腰攙扶時,她們忽然膝蓋壹軟,癱倒在床下,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聞聲哀慟,見者落淚。
只有我知道,她們的眼淚是怎樣醞釀才落下,她們並不難過,她們只覺得解脫,心底是雀躍的,歡喜的,臉上的眼淚卻是另壹番模樣。
深宅大院的女子,都靠演戲活過壹日又壹日。
演得太多了,太久了,逼真得連自己都騙過。
若是二姨太三姨太還在,她們會哭得更淒慘,她們不是敷衍,不是偽裝,而是真心實意,只不過心不曾給床上死去的人,而是給自己。
給自己終止的風光,給自己人老珠黃的哀傷,給漫長的沒有止境的喪夫歲月。人走茶涼,人去樓空,縱然常府堆積著用不完的綾羅,花不光的金銀,常秉堯這塊勢力的牌匾倒了,也是蕭瑟無邊,誰還會真的買壹群守寡姨太的賬。
我跨過那扇門,踩在冰冷的磚石,床鋪中央端正平躺的常秉堯雙眼緊閉,臉色已經灰白,凹陷。他逝去很久了,快要十個小時。
他死於中毒,中槍,他壹輩子了結那麽多人性命,最後也死得這樣狼狽。
金三角那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那條到處都是人影,又到處都陌生的街道。醉酒的亡命徒當作壹個笑話,笑話裏的周容深,他被常秉堯的人捅了三十多刀。
血是否都流盡,染紅了那片山頭。
砒霜都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我沒有掉壹滴淚,我目光平靜從他臉上收回,還不到我演繹悲痛欲絕的時候,最精湛漂亮的大戲,要留給外人看。
我沈默走到窗前,將緊閉的玻璃推開,昨晚那壹幕浮現在眼前,我仿佛又聽到了悶重的槍聲。
窗外的庭院落紅滿地,寫了“喪”字的白色燈籠被仆人挑起高懸在屋檐下,整條長長的回廊,都是這樣搖曳的白光。
早已是秋花雕零的時節。
入冬了。
怎麽壹季季熬得這樣快,夢入夢醒,又是壹年。
容深。這壹路,我走得好辛苦。
快要精疲力竭,我不知自己還能撐多久,偌大的常府,已經沒有人了。
那些明艷活潑的女子,都變成了倉促的鈍痛的灰白色。
她們其實沒有錯,只是她們不該是常府裏的女人。
之後的路還有多長,多坎坷,我根本不敢想,就像咬牙走來,我也不敢回頭望。
“四太太,大太太急著出院,想要送老爺壹程,允嗎。”
四姨太將手絹從臉上移開,她面容滿是斑駁和憔悴,她哽咽說,“去問問何小姐,老爺的身後事我做不了主。”
仆人又跑來問我,我伸出手,捏起壹片墨綠色的梧桐葉,葉子上沾染著清晨的露水,像壹顆顆透明的珍珠。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常府再也不會嘰嘰喳喳那麽熱鬧了。
我心口有些酸澀,不由松開手,葉子從指尖彈出,歸為原處。
“我不是讓她出家嗎,她不肯?”
仆人說肯,可要送走老爺下葬再去。
陳寶蓉吃了熊心豹子膽,壹無所有了還敢和我講條件,我語氣不耐煩說,“愛去不去,不去就等著給她女兒收屍,人是不可能讓她見的,誰知她會不會趁機生事。”
仆人領命離開,我走到床畔,打發走攙扶唐尤拉的保姆,我用手絹給她擦了擦眼淚,“差不多得了,留著點力氣靈堂上演。”
她斜眼看了看門口,所有人都忙著掛白,沒誰留意到房間,她長出口氣拍了拍哭僵的臉,“我都嚎半個小時了,也不知道老爺的魂魄還在不在,看到我和四太太這樣感傷,也許他還走得幹脆些。”
我側過臉凝視已經蓋上白布的常秉堯,“如果真有魂魄不散的說法,喬蒼早暴斃在這裏了。”
她壹怔,“關喬先生什麽事。”
我沒告訴她真相,反正砒霜入骨,他也就這兩天了,喬蒼動不動手,常秉堯也會壹命嗚呼,只不過我手上的血債轉移到了他手裏。
黃毛這時從屋外進來,他繞到我身後,小聲說常小姐要到了,您先到繡樓避壹避,省得鬧大。
我也懶得和她碰面,人在崩潰時沒有理智,做出什麽,說出什麽都不可控制,雖然喬蒼在場她動不了我,可常府人多口雜,絕不能在喪事塵埃落定之前惹出風波,我叮囑四姨太和唐尤拉看住了她,千萬不要讓她碰屍首,然後離開別墅。
我站在繡樓回廊,壹輛車從朱門外緩緩駛入,常錦舟壹身白裙飛奔下來,她整個人失魂落魄,雙眼呆滯滿臉慘白大喊爸爸!傭人根本攔不住瘋了壹樣的她,紛紛退後讓出壹條路,她人影消失在瓦片下,不多時敞開的窗子裏傳出歇斯底裏的嚎哭。
她哭她離世的父親,哭她失去了依靠,更哭她轟然倒塌的娘家,和更加握不住的丈夫,豪門權貴中利益早勝過壹切感情,婚姻,事業,未來,都匍匐在權勢的鐵蹄下。
常秉堯算計錯了,他以為把東西都給了我,常錦舟拿不到任何,我就會饒恕他的女兒,不把這個不再是威脅的女人放在眼中,常錦舟越是什麽都沒有,我捏死她越是輕而易舉,壹只螞蟻爬上身,縱然它咬不了我,我還嫌棄它膈應我,壹樣不會留。
常錦舟斷斷續續的哭聲直到入夜才停止,我在房裏用過晚餐便入睡,這壹夜竟出奇香甜。
天剛蒙蒙亮阿琴送來壹套黑紗縫制的長裙,她說大門大戶的規矩,當家主子要穿黑喪服,戴白珍珠,其余人才穿白,我換上後對著鏡子整理盤發,問阿琴姑爺走了嗎。
“走什麽呀。要不是姑爺攔著,常小姐昨天後半夜拿著刀來繡樓和您拼命了。”
我不屑壹顧嗤笑,“她也就是說說,什麽證據都沒有,她拼什麽。她要真有這膽子,還能活這麽窩囊嗎。也不會任我騎在她頭上了。”
我在眼睛周圍特意撲了層淡淡的防水胭脂,裝成哭腫的樣子,阿琴盯著看了壹會兒,她皺眉說,“何小姐多久都沒這麽好的氣色了。”
我打趣說早知昨夜幹熬著,不睡了。
她推開屋門,除了這棟繡樓之外,整座常府都像是掉進了白霜裏。東南西北四大院落,後園與前庭,到處都是縞素,像溫暖的南城下了壹場罕至的大雪。
除了黃白兩種顏色的菊花,其余都蒙上了白布,還有的搬出了墻根外,府門搭建起靈棚,擺了長長壹趟街的花圈,足有幾百個,各幫派的老大堂主,商人富戶,無壹遺漏都敬了挽聯,唯獨沒有官員,這樣明目張膽的官黑勾結,沒幾個敢做。
常府老爺子去世,場面自然隆重非比尋常,經過壹天壹夜遞請帖,敲鑼打鼓送往生天,在珠海猛烈發酵,叱咤南省半個世紀的壹代梟雄常秉堯,駕鶴西去終年六十九歲。
我抵達別墅,回廊下昨晚停著的車子走了七八輛,管家婆正在等我,她見我慢悠悠壹點也不急,匆忙迎上來,“何小姐,姑爺和小姐五點多就繞了珠海城壹圈,早回來去前廳靈堂了,七點整開始納客吊唁。”
這是珠海四大戶的規矩,壹家之主死了,家眷要穿喪服乘車繞著自家地盤開壹圈,為逝者風光送行,也就是擺個排場,孟府的老太太去世,出動了壹百多輛車,不過孟家有六個兒子,家丁很是興旺,常府只有嫁出去的女兒,所以鎮排場擺闊氣就壓在我壹人身上了。
管家婆壹臉焦急擡起手看了眼時間,“司機路上開快點,繞壹圈再回來,您還不至於太遲。咱們這圈子繞得大。”
我觸了觸頭上的珍珠釵子,“遲就遲了,誰讓我昨晚傷心欲絕,早晨暈倒了呢。”
管家婆臉色訕訕,附和說是,何小姐操勞過度,晚壹點告訴他們就行了。
我作為常府掌控實權的女主人,陣仗大得駭人,八輛黑車前後護送,兩輛林肯在左右夾持,各有四名保鏢站在車門外的臺階,每人隨身配槍守衛,我乘坐壹輛掛滿白花的頂級賓利行駛在正中央,浩蕩車隊開上街道,路過常秉堯名下馬仔管著的店鋪時,他們都追出來打量,指著車牌說,“這是六姨太的儀仗。”
“好大的派頭啊,常府真是家大業大,連壹個最小的妾都這樣風光。”
“那能壹樣嗎。之前四五姨太路過時,不就跟著兩輛車嗎,六姨太是常老生前最寵愛的妾,全部家產都給了她,珠海等著巴結她的人多了去了!沒聽說大太太被她欺負得連丈夫喪禮都不許出席,壹點轍沒有,六姨太心毒得很嘞。”
我面無表情搖上車窗,隔絕了外面的流言蜚語,壹束陽光透過玻璃,落在我臉上,沒有細雨,沒有烈風,就像泡在溫暖的火爐裏,天那麽高,雲那麽白,除了那座高墻內百裏榮枯,這座城市,這個世界的壹切都沒有變。
為了趕時間,車隊只繞了幾趟街,我特意吩咐在十三街多停了片刻,這邊常秉堯的勢力最多,讓他們看到我的風光和顯赫,跟著我才能更死心塌地。
車返回常府,停在前廳石門旁的空曠廣場上,祖廟改了靈堂,燃蠟的白色燈籠高掛九十九盞,隨風搖曳,通往往生天。
我吩咐司機誰也不要按喇叭驚動別人,悄無聲息推開車門,不曾立刻下去,隔著虛無的空氣打量這座禮堂。
通往靈堂鋪了壹條白色地毯,兩側偌大的空場上系滿鈴鐺,元寶,緊挨樹叢的位置搭起幾只帳篷,棚內坐著壹身素衣的賓客,足有幾百人,交談的聲音很輕,面朝那扇傳出哭聲,哀樂聲,司儀此起彼伏喊叫的送別,鞠躬,還禮的白色木門。
我醞釀好情緒,彎腰從車中下來,這條長長的,並不柔軟的地毯,在我腳下仿佛沒有盡頭,我怎麽都走不完,怎麽都不能結束,桂花樹吹落在溫暖的北風中,從我頭頂簌簌飄下,落滿小路。
我毫無波瀾的眼睛,開始濕潤,猩紅,顫抖。我在常府禍害了三條人命,常秉堯,三姨太,桂姨,他們或者被我計謀扳倒,或者由我親手了結,我早已不是昔年的何笙,也再回不去了。
可我不後悔,如果我懦弱,遺忘,自欺欺人,活在仇恨的夢魘裏卻無能為力,我才會痛恨這樣無能享樂的自己。
當我跨入靈堂,在悠長的哀樂之中眼紅落淚,痛哭流涕,每壹名焚香吊唁的賓客都看向我,臉上表情迥異,常錦舟跪在地上,面前時洶湧焚化的火盆,她的臉在火光之後,被燃燒得恍惚,模糊,看不清表情。
喬蒼穿著黑色西裝,沈默立在壹側,他臉上沒有淚痕,眼眸也平淡無波,只有他有膽量和資格,連做戲都不做。四姨太與唐尤拉站在靈牌前早泣不成聲,她們各自在保姆的攙扶下勉強站住,哭得失了魂兒。
我身後跟隨者浩浩蕩蕩的傭人,或者攙扶我,或者朝空中拋灑值錢,金幣,有些墜入火盆,有些墜入地面,管家婆高聲喊叫,“六姨太送老爺!”
我平靜的臉孔,在這壹刻山崩地裂,眉眼變得扭曲而猙獰,我沖向常秉堯的遺像,沖向那個我痛恨又愧疚,厭惡又麻木的男人,我不知陽世死去的人是否有靈魂,如果有,他看著嚎啕大哭的我,會翩然離去還是在透明的冰冷的空氣中扼住我的喉嚨。
我無所顧忌,只想演好在常府最後壹場戲。
我扯掉頭上綴滿白花的黑帽,朝高空拋去,盤好的發髻在用力下松散,壹頭青絲飄落,垂在我清瘦的背後,我沙啞嘶吼著撲向楠木棺槨,傭人大驚失色,她們死命抱住我阻攔我撞棺,這樣慘烈而悲壯的壹幕,驚呆了滿堂人。
我伸出手臂,指向遙不可及的棺槨,“老爺!您帶我走,帶我走啊!我寧可隨您去陰間,也不願茍活,除了您這世上沒有人對我好,您不要丟下我!”
我哭聲慘烈,絕望,使出了全身力氣,管家婆嚇得臉色鐵青,她感覺到我的力量,是真的要掙脫她,掙脫俗世,追隨常秉堯而去,她大叫快攔住六姨太!
保鏢擋在我前面,架起了人墻,隔斷了自盡的必經之路,阿琴在我旁邊跪下,她大聲哭喊著,“何小姐,您千萬不能想不開,老爺把身後事都交給您來做,您壹旦撒手人寰,常府就垮了,老爺半生基業也垮了,您肩上擔子這麽重,您活下去才是對老爺的忠貞不渝。就算您了無牽掛,也要振作啊!”
我匍匐在擺好的蒲團上,掩住自己面龐,哭得聲嘶力竭,幾乎耗盡了所有氣力,我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吊唁儀式繼續,保姆攙扶我走到家屬區,賓客按照司儀指導行禮,上香,接受常錦舟和兩房姨太還禮,再走到我面前壹臉沈痛說,“何小姐,節哀順變。常老這樣器重您,您的路還長,哭壹哭送別,不要太消沈。”
我朝安慰我的男人鞠躬,他身旁的太太盯著我綴滿淚珠仍非常清秀的面容感慨說,“天妒紅顏,真是可憐了,何小姐日後如果有什麽為難之處,盡管來朱府找我。”
她握住我的手,我有氣無力和她道謝,她將胸口的白花摘掉,拋入常錦舟面前的火盆,壹簇火苗洶湧升起,喬蒼眼疾手快潑了半盞茶,才沒有燒到她的臉。
我和唐尤拉站在四姨太身後,不過進入靈堂的每個人都清楚,常府誰才是真正持有大權的人,對四姨太只是象征性慰問,仍舊是我應酬完所有賓客。
等候吊唁的長隊中,有些是丈夫與常府素無往來,可夫人與某位姨太交好,礙著面子來送行,她們透過人群打量我,小聲說,“這位何小姐之前就是特區的周太太,公安局長遺孀,不知怎麽又成了常老的妾,她命很苦的,當了兩次寡婦,聽說還不到二十三歲。”
“苦什麽苦,給我這麽多錢,我當幾輩子寡婦也願意,又不缺男人,花錢什麽皮囊的睡不了。我先生說了,她名譽很爛的,風月場的婊子,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唐尤拉不動聲色瞥了那邊壹眼,掩唇裝作咳嗽的樣子說,“在罵妳呢。”
“罵我的還少嗎。”
唐尤拉用手絹蓋住眼睛,“妳沒來之前,我聽喬先生對韓北說,等老爺下葬後他會接妳離開,坊間所有對六姨太的議論猜測,不論真真假假都將徹底消失。妳還是何笙,喬先生愛若珍寶的何笙。”
我側過臉,喬蒼大約覺得熱,他解開西裝紐扣,露出裏面的黑色襯衣,韓北在身後和他說著什麽,他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可他槍殺常秉堯的壹幕,在這壹刻還是掀起我心底的驚濤駭浪。
愛若珍寶。不論他的愛有幾分真,每當我需要他,每當我絕望,每當我走向壹條死路,他總是用他的壹切護我周全。
臨近中午所有吊唁的賓客都結束離開,偌大的靈堂只剩下常府的人,我抹掉假惺惺的眼淚,禁不住嗤笑出來,笑聲刺激了跪在地上的常錦舟,她仰起頭,臉色猙獰看了我許久。
我指了指桌椅和窗柩,“把白布都撤掉,既然是給外人裝樣子瞧,瞧完就摘了。”
司儀遲疑說,“何小姐,這是守靈的規矩。不能見光,不能讓動物蔓過屍體,不能熄滅蠟燭。”
我推開他,壹點沒有理會,伸手招呼門口燒紙的阿琴進屋,讓她把搬出回廊五顏六色的菊花都拿進來,擺在原處,她說是。
她帶著兩個保鏢,很快將靈堂破壞得面目全非,其余傭人不敢多言,也跟著撤白布,我摘掉掛在靈堂外最大的壹對白燈籠,直接扔在地上,澆了壹碗水潑滅。
喬蒼沒有幹預,只是沈默吸煙,唇角有壹絲好笑和縱容的弧度。
我滿意撣了撣手,“就差棺槨了,停三天幹什麽,南城熱,別悶餿了,入夜就下葬吧。敲鑼打鼓熱鬧點,傭人都給老爺哭個風光,哭得最響亮的,我有賞。”
常錦舟再也忍不了,她攥拳從地上站起來,她身披孝服,壹臉慘白,整個人都像靈魂出竅壹般,恍惚、仇恨而呆滯。
“妳連我爸爸的靈堂,都不容嗎。”
“老爺去世,我很難過,我剛才哭的時候妳沒瞧見嗎。讓他入土為安有什麽錯,非要停上三天三夜,他未必喜歡。我男人連屍骨都找不到,不知被踐踏成什麽模樣,妳父親好歹還留全屍了,妳該謝我。”
常錦舟壹邊哭壹邊笑,“我活到今天,終於知道,我是個多麽善良的女人。我如果有妳壹半狠毒,我也不會保不住我的家族。”
她摘掉孝帽,拿起壹旁裁紙的剪刀,嘶吼著沖上來和我毆打,她沒有跑出幾步,便被喬蒼的保鏢攔住,將她控制在碰不到我的地方。
她每壹寸皮膚,每壹絲頭發,每壹顆毛孔,都染滿恨意,她咬牙切齒看著無動於衷漠視的喬蒼,“蒼哥!連妳也幫這個女人嗎,我常家壹族家破人亡,到現在連財產都落到她手裏,妳是我丈夫啊!妳要我咽下這口氣嗎,妳要我怎麽活下去!”
我捏起三炷香,對著常秉堯遺像和靈牌鞠了三躬,“常小姐活不下去,有活不下去的路子。何必喊出來,去做就好了。悲劇面前,眼淚與哀嚎於事無補,改變不了任何。我就在這裏等著,等常小姐來復仇。”
我說完轉過身,她雙眼血紅,被保鏢禁錮動彈不得,她那樣痛恨,那樣憤怒,她那張俏麗的臉蛋,被淚水湮沒,吞噬。甚至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她失去了娘家,也沒有真心愛自己的丈夫,女人最悲哀莫過於此,同為女人我有那麽壹點點可憐她,但是這點可憐僅僅止步於霎那間,她並不值得。她沒有善良仁慈的心腸,她知道那串血玉珠的秘密,她可以阻止,挽留喬慈的夭折,我會感激她壹輩子,可她沒有。
流淌著喬蒼血脈的女兒,是她的眼中釘,攪得她日夜不安。
她急於鏟除我,逼瘋我,卻又動不了我,喬蒼和常秉堯都不允許她動我,她只能利用喬慈擊垮我,只是她沒想到我不曾垮掉,反而變成了壹個黑色的魔鬼,血洗了她的家族。
我咧開嘴笑,“可惜即使我在這裏等著,妳也無可奈何。常老生了壹個廢物,他留在人世的女兒,沒這個本事。”
她身體僵硬,呼吸也停滯,眼淚更在這壹刻終止,保鏢出其不意拍打她後背,她才緩上來那口氣。
她眼前大霧彌漫,哽咽著壹字壹頓說,“何笙,我報不了妳,天會報,我只看那壹天,我拼了全力,也要熬到那壹天。”
我側過臉凝視燃燒的往生香,“天如果真有報應,容深那麽好的男人不會死,喬慈那麽無辜的嬰兒也不會死,蒼天眼瞎,只有無能懦弱的人,才寄希望於天道輪回。”
我脫掉身上的黑裙,露出裏面艷麗無比的紅妝,妖嬈的紅色與這樣的哀戚格格不入,她被刺痛,朝後面跌倒,大口喘息著,我萬種風情,向註視我的喬蒼勾了勾手指,他發出壹聲醇厚的低笑,掐滅煙蒂朝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