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四章 戴面罩的女人（二）

　　如果說鯨肚城是東土最大的海港口，是最大的船塢制造地，那麽繪枀城就是東土最大的空港口。除了前往北國之地以外，幾乎七成以上的來自中州、北原以及南疆之地的大中小型載人飛行器具都會在這裏停靠。這自是有著優勢的。
　　繪枀城呈“倒凹口”，兩邊皆是紮根很深的死山山脈，死山產生的破衰領域籠罩了方圓數千裏，使得這裏基本沒有大型飛獸出沒，也不會出現靈氣爆等危險現象，且獨特的地理環境極大程度上沖散了飛行器具降落時從空中帶下來的弱靈氣旋，在減少消耗的同時還能降低風險。
　　自然而然，這樣壹個地方是最佳空港口，基本天然而成，無需人力消耗。
　　每天有許多的大中小型飛行棋局降落於此，東土境內的較多，壹般都是從其他地方過來轉乘的，其次就是中州來的多了。今天依舊，清晨，壹艘雲舟迎著東邊升起的初日，逐級降低速度，裹挾著壹大團弱靈氣旋，以及壹些殘余的雷暴，沖進繪枀城的範圍。靈氣旋在沖入這片破衰領域後，以著極快的速度逸散，雷暴也被底下海浪以及周圍的死山所吸收。消除了壹切危險後，雲舟降落在繪枀城後面的接引地上，被巨大的接引器籠罩，在陣法的推送下，像巨型陸行車壹樣，滑行到後城區。
　　伴隨著緩停的碰撞聲，雲舟內部響起管事處的通告聲，告知乘客，雲舟已經抵達東土。
　　秦三月換了身冬天的衣裳，手肘挽著壹件雪披，最後看了壹眼房間，確認東西都收拾好了，呼出口氣，便出了門。
　　葉撫已在外面等候。
　　“老師，久等了。”秦三月小跑著過去。
　　葉撫看了她壹眼，說，“現在是九月，用不著穿那麽厚。”
　　秦三月頓了頓，“可外面在下雪啊，我看了看，還挺大的。”
　　“下雪是在下雪，但氣溫嘛，還是九月的氣溫。”葉撫說。“這雪可不是什麽尋常的雪。”
　　“那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下著雪，怎麽還是九月的氣溫呢？”秦三月嘀咕著，朝著外面走去。
　　葉撫跟在她身後。
　　從正通口向外，他們很快到了外面。踩在停靠臺上，秦三月望天，壹面看著東邊升起太陽，壹面又瞧著不算小的雪不急不緩地落下。至於氣溫，果然同葉撫說的，是九月的氣溫。
　　繪枀城位於東土南，是合建城池，不歸任何國家管轄，上接大周疆域，右靠阜南國，下臨連滄國，是正兒八經的南方，壹條線劃過去，剛好被養龍山脈阻斷，北邊兒雪山接平原形成的冷流下不來，基本要等十壹二月才會進入冬天，現在九月，是徹頭徹尾的大熱天。
　　秦三月表情十分精彩。她覺得這太怪異了，哪有下著不小的雪，還頂著艷陽天的。
　　因為不修仙的緣故，撇開了精怪等等，她就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哪能受得了大熱天裏穿冬裝的。不壹會兒，額頭上就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來。她是想著召兩道精怪降降溫，但想著那未免太過招搖了，很吸人目光。換衣服，又不可能當著那麽多人面換，再說了，冬裝本來穿著就麻煩，脫下來也很麻煩，得脫個半光才行，她哪有那臉做這般事。
　　就只好悶著，催促著葉撫快點找個落腳的地方。
　　進了城後，秦三月才發覺大街小巷裏，只有自己壹個人穿著冬裝，這著實很招人議論。幾番迎著人目光下來，她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表情更加精彩了。葉撫跟在她後面，面帶著笑意，壹臉風輕雲淡，好不暢快，這在秦三月看來，可惡極了，覺得那句話說得對極了——“痛苦與快樂總是同時出現的”。
　　她壹邊埋怨葉撫不早告訴她不需要換冬裝，壹邊咬牙切齒地等下次葉撫出醜了，她也要哈哈大笑，還要貼在他耳朵邊上哈哈大笑，笑得沒心沒肺那種。那樣才解氣。
　　這般怨氣直到找到落腳地，秦三月換回了夏裝才消散。沒有比穿著冬裝到艷陽天下走壹圈再換回夏裝更加令人爽快的事了吧。
　　折騰完這些後，師徒倆很享受生活地，找了個茶館，坐著，品著茶，看著戲，探討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我要去把書寄給坊刻，看看能不能印刷。”秦三月手指點點敲打著茶杯，茶杯發出清脆的聲音。
　　“然後呢？”葉撫目光落在戲臺子上的戲子身上。
　　秦三月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蹙著眉糾結了壹會兒，說：“我就不回黑石城了吧。”
　　葉撫沒有看著她，點點頭，“可以。”
　　秦三月擡頭看著葉撫側臉，咬了咬牙。她看上去不太高興，但也沒說些其他話，“之前說了，想要閉關壹段時間。”
　　“嗯，我記得。那時候妳說打算閉關時，再整理妳這本書。”
　　“但是，我在雲舟上，就以前做好了。”
　　葉撫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笑了笑，“是覺得自己可能會閉關壹段時間，但是想讓世人早早知道山海關的事吧。”
　　被猜中心思，秦三月不由得低了低頭，“嗯。但是……但是……”
　　她說著壹個“但是”，卻沒有後話。
　　葉撫抿了口茶，輕聲說，“但是妳話的重點是會閉關壹段時間。”
　　再壹次被猜中心思，秦三月腦袋低得更低了。她希望葉撫對她說壹些話，但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妳在擔心著什麽嗎？”葉撫問。
　　秦三月想要搖頭，但是壹想來，發現自己似乎的確擔心著什麽，但那只能在腦袋裏想想，要用語言組織起來，再說出口，不太容易。
　　見她不說話，饒是葉撫猜到些什麽，也沒有替她說出來，而是不著急地等著。
　　過了好壹會兒，戲臺子上的《玉馬行》唱完了，秦三月才幽幽地說，“萬壹我壹下子就閉關好幾年的話……”
　　“嗯，然後呢？”
　　“好幾年過去了，我或許都到二十歲了。換了壹副模樣，再出關的話，外面，我，都不壹樣了。”秦三月說得有些不清晰，她似在單個字或詞裏面放了些更深的意思。
　　“總還是要變的嘛。”
　　“物是人非，總沒法兒讓人放心。”秦三月別過頭，“幾年過去，會發生太多太多事了。我那個時候就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也不知道，幾年裏，老師妳又會有什麽變化，黑石城，三味書屋裏又會是什麽變化。”
　　“幾年過去了，如果真的變了，那麽是我們變了，還是妳眼中的我們變了？”葉撫問。
　　秦三月說，“大概，是妳們變了吧。事物的變化是客觀的。”
　　“但那是妳認識的客觀，是妳主觀上認為的客觀。”葉撫說，“只有妳在意識裏，給我們描摹了畫像，才會意識到我們的變化。”說著，他指了指臺上的戲子問，“臺上的戲子比我們剛來有什麽變化？直接回答我。”
　　秦三月瞧了瞧，壹下子頓住。
　　葉撫說，“看吧，妳回答不上來。現在，妳再試試用禦靈的方式去推演。”
　　秦三月點點頭，在腦海裏捕捉變化痕跡，去推演先前發生的壹切，壹會過去，她說，“戲子數量從四個變成了五個，左邊的換了身衣服……”
　　她壹五壹十地把變化說了出來。
　　葉撫聽完後，笑道，“正確。這很顯然地表明了，妳在腦海裏給他們描摹了畫像，才會意識到他們的變化，若沒有描摹畫像，妳根本意識不到變化了，但變化的確是客官存在的。所以說，主觀認識客觀，是基於壹定目的的。”
　　秦三月聽得模模糊糊的，“也就是說，我是對妳們抱有目的，才會去認識到妳們的變化？”
　　“換個好聽的說法，妳就是太在意我們了。”葉撫手落在茶杯上，笑吟吟地看著秦三月。
　　秦三月又壹次被猜中心思，想要躲開葉撫目光，但她忽地壹根筋兒壹擰，直勾勾地看著葉撫，絲毫不躲閃目光，盯著目光的壓力，鼓起勇氣說，“我又沒有錯！在意妳們也沒有錯啊！我就是怕我出關後，妳們都變了，跟現在不壹樣了，我就沒法兒像以前那樣跟妳們相處了嘛！幾年不見，感情就淡了怎麽辦？萬壹我修煉，練得著迷了，變成個死腦筋怎麽辦？萬壹妳們發生什麽事兒，性情都變了怎麽辦？”
　　她壹口氣，說了壹大串話，帶著情緒的，聲音都不自覺地變大了，引得周圍人側目。
　　說完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嚴重失態了，變成了個腦袋直直的任性傻姑娘，尷尬得想要鉆到桌子底下去。但面子這東西，人人都愛，她也不例外，既然那麽壹番話都說出來了，撐破頭皮也要硬頂著。她就使勁兒咬著牙，盯著葉撫。
　　葉撫瞧著她，沒有第壹時間說話，只是瞧著她。秦三月被這樣瞧著，愈發沒有勇氣，漸漸呈現出疲勢了。
　　然後，葉撫才輕輕說，“我也沒說妳錯了啊。”他笑道，“有人在意我，我自然是挺高興的啊。”
　　這兩句話，徹底擊穿了秦三月的“厚臉皮”，她臉壹熱，手臂壹捧，頭壹低，臉埋進手臂裏，兩只腳安分不住，踢踏起來，嘴裏發出壹些咿咿呀呀的聲音。
　　卻不待她緩過神，變得正常，葉撫便起身，從她身邊經過，“該走啦。”
　　秦三月瞧著葉撫大步離去，壹邊兒在心裏抱怨，誒這怎麽不給人緩壹緩啊！壹邊又趕著趟子，捂著臉追上去。
　　到了大街上，才趕上葉撫的步伐。秦三月壹手抓住葉撫袖子，喘著氣說，“不要走那麽快啊。”
　　葉撫背著手，笑道：“得去趕車啊，早點去君安府。”
　　聽到“君安府”三字，秦三月表情就變了，因為那裏就是她要閉關的地方。她幽幽地說，“所以，老師妳是想讓我早點閉關嗎。”
　　“是的。”
　　秦三月咕噥道，“是嫌我煩了嘛。”
　　“不用我嫌妳煩，妳自己都快嫌妳自己煩了。”葉撫說。
　　秦三月無言反駁。“對不起。”
　　“不至於如此。人有些情緒很正常。”葉撫走在前面，不急不緩說，“我沒法兒去安慰妳了。妳也不應該需要別人的安慰，這條路上本就如此，越長大，越孤單嘛。”
　　“這樣啊。”
　　秦三月望著天上的雪和艷陽。
　　她從來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閉關的分別，幾年見不到葉撫等人，也並不會讓她多麽難過。她只是忽然懂得了壹件事，讓人難過的不是跟別人分別，而是她在長大，在逐漸認識到成年人的世界，要同還是小姑娘的自己告別了，長成了大姑娘後，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躲在老師的背後，要學會壹個人去面對世界了。
　　“真不想長大啊……”
　　但怎能不長大呢？
　　……
　　君安府，何家。
　　中庭的壹間會客室了，侍女為葉撫和何瑤倒上熱茶。騰騰的熱氣頗有意象地繚繞出具有美感的樣子來。
　　“葉先生，三月的事已經安排好了。楓林宛那處地兒就作為她的閉關之地了，我已經把那妳封鎖了，沒有我的密令進不去。”何瑤臉上掛著微笑，不急不緩地說。
　　葉撫笑道，“麻煩妳了。”
　　跟之前想比，何瑤變化了許多。之前的她只是強勢與果決，現在多了壹些成熟，與壹種老謀深算的感覺。當然，這也與她的身份變化有關，雖然上次繼位失敗，還不是名義上的家主，但實際上，何家現在基本是她在掌權。這個女人，終究是為了壹些東西，放棄了壹些東西。
　　“不至於，三月是個好孩子，我巴不得她來呢。”何瑤看著依舊是很年輕的，但也確實像老謀深算的人。這種感覺裝是挺難裝出來的，葉撫只能說或許她確實很適合當家主，壹如之前何家所希望的那樣。
　　“總歸是會添壹些麻煩的。”葉撫笑道，“若有什麽需要，也還請告知。雖然我只是個教書的，但力氣也還是有壹些。”
　　何瑤搖搖頭，“葉先生妳大可不必如此。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什麽人情相關、利益相連的事。妳對依依，對我，以及整個何家幫助莫大。而我私人上，的的確確也是很喜歡三月這孩子，依依也視她為好朋友，自然，不會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她繼續道，“就算是撇開這些，我相信，三月在何家閉關，反而是何家占便宜。”
　　“哦？為什麽這麽認為？”
　　何瑤略微蹙眉，“感覺吧，三月給我壹種身在凡塵，卻又超脫凡塵的感覺。”她打趣地笑笑，“葉先生倒不如覺得是我希望跟三月這樣優秀的孩子建立不錯的關系。”
　　葉撫想，何瑤不愧是能擔當得起整個何家的人，看問題看得明白，話裏行間方方面面都照顧到，利益感情的處理更是遊刃有余。他笑道，“她也只是壹個聰明的普通人。”
　　“我們每個人都是普通人，不是嗎？”
　　“人就壹種。”葉撫輕言，“倒也的確都是普通人。”
　　何瑤輕輕吸了口氣，說：“撇開這些不談，其實我很好奇，葉先生為何不在三月閉關前，見她最後壹面。我從楓林宛離開時，她還沒意識到閉關已經開始了，這大概是說明，她還期盼著什麽吧。”
　　“見那壹面，又如何？”葉撫說，“若我真的去見那壹面，豈不是在同她說個短暫的別離，但事實上，這並非別離。壹個閉關而已，她以後還會閉很多關。”
　　“我感覺上，她在意的並非是‘別離’二字。”何瑤緩緩說，“在意的，應該是改變。她其實有點害怕改變，怕壹下子變得太多了。”
　　“她同妳說的？”
　　何瑤搖頭，“沒有親口這般說過，但我們也算是促膝長談過的，多少了解壹些，畢竟我也是從她這個年紀過來的。她現在十六，閉關三四年，出關就是二十歲了。對於壹個姑娘而言，十六到二十是情感最為豐富，也是最容易深記腦中的。二八年華，二八華年。十六歲是非常美的壹個年紀，像三月這樣心思細膩的姑娘，更容易察覺變化，也容易受到變化的影響，像含苞待放的花兒壹樣，羞於展示自己，卻又向往著展示自己的那壹天。這三四年閉關的話，很快就過去了，壹下子就長到了二十歲，便不由自主地會去認識二十歲的世界，而不再感受十七、十八和十九的世界了。”
　　“姑娘間的事，我懂得並不多。”
　　“但先生妳真心想要去弄明白，應該也很簡單吧。”
　　葉撫沒有否認。
　　何瑤笑道，“這麽看來，先生的確是很好的壹個人，即便有著莫大的本事，也還願意去尊重每壹個人。”她微微偏頭，看向外面，“要是在十年前，我還算個天才修士的時候，想都不敢想會有先生這樣的人存在。畢竟，這座天下裏，本事大的人幾乎不會把沒本事的人當人看。三月有妳這樣的先生，很幸運，依依能得到先生妳的教誨，也很幸運。”
　　葉撫微微垂目，“哪有什麽好不好的，只不過是長大的方式不壹樣。”
　　何瑤聽清楚了這句話，但沒聽懂，但見葉撫表情，知道這是壹句感慨，便沒有去細問。她又說起秦三月，“我不知道三月確切知道妳不會再去楓林宛後，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但還請先生相信，她壹定會懂得妳的意思。”
　　葉撫微恍後，笑了笑，“倒還輪到妳來勸慰我了。”
　　何瑤柔柔壹笑，“因為先生的確跟其他人不壹樣。”
　　葉撫搖搖頭，然後站了起來，說：“三月那本書，還有閉關的事情，就麻煩妳了。”
　　“先生是要走了嗎？”
　　“差不多了。”
　　何瑤站起來，嘆了口氣，身上那股壹家之主的大氣緩緩散去，變得像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幽幽說，“我聽說啊，落星關已經封閉了。”
　　葉撫看了看她，然後點頭。
　　他重新坐了下來，因為他知道，何瑤想要聽壹聽故事：
　　落星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