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壹章 彩虹

　　無聲的哭泣。安魂人這壹次，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現在的情緒是傷心。也知道了，自己為什麽傷心。
　　秦三月想要安撫，但是轉念壹想，管玉成了安魂人後，壹萬多年沒有過情緒，沒有哭過，索性，就讓她好好哭壹場吧。
　　葉撫兩人沒有打擾她，就只是站在她左右，安靜地看著遠方。
　　終地，安魂人伸手抹去了眼淚。她的眼睛不再是死灰色的，有了些神采，只是，裏面依舊沒有任何向上的活力與對未來的希望。
　　“好點了嗎？”葉撫問。
　　安魂人頂著紅彤彤的眼睛，細聲說：“好點了。”
　　“現在的妳，知道自己是誰了吧。”
　　看過了自己的壹生，安魂人那些塵封在“意誌”之中的壹切，早已復蘇。她不再是生而為殺死入侵者的守護者，是壹個名叫管玉的姑娘。
　　“知道。”安魂人說。
　　隨後，她眼簾低垂，目光幽幽。
　　葉撫見此，說，“想必，妳也應該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嗯。”
　　“那，妳是什麽感想？”
　　安魂人笑了出來。很自然，不像之前秦三月教她時，那麽僵硬。“我是安魂人，但我不想我是安魂人，所以，那樣的結果，對我來說是最好的。”
　　“但，妳大可不必如此。”
　　安魂人搖搖頭。她壹言壹行表露著，她不再是那個沒有自我的殺人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送我笛子的姐姐說了，我是惡骨……我即是原罪。”
　　“原罪本無錯，存在即合理，只是走到了‘天’的對立面。”
　　“沒有什麽，能夠包容下原罪。她也說了，那些人害怕，害怕我們這些惡骨走出埋骨之地，更怕害怕最大的那具惡骨走出去。”
　　“的確，為了不讓人發現《南柯壹夢》裏的埋骨之地，他們賦予了妳殺死入侵者的職責。”葉撫說，“在山海關這片遺失之地，妳是無敵的，誰也無法戰勝淩駕在規則之上的妳。”
　　安魂人笑道，“但是有妳呢。”
　　葉撫搖搖頭，沒多說什麽。
　　安魂人微紅的眼眶顫了顫，“之前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把人變成骨頭。現在看來啊，在將軍府，被原罪帶走的那壹天自己變成骨頭的模樣深深地刻進了本能中。所以，我才會下意識地把每個人都變成骨頭，因為，本能的我知道，變成骨頭等於死去。”
　　“那妳是要往過去看，還是往未來。”
　　“未來？太遙遠了。”
　　“時時刻刻，所念想的下壹刻，都是未來。”
　　“那是妳們的未來。我不再是管玉了，是安魂人。我不想讓安魂人再有未來。山海關廢地，從來都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地方，原罪在這裏，滋生了壹萬多年。總要讓那些人，再親眼看看，自己留下的原罪。”
　　“妳變化很大。”
　　安魂人微惘，“好歹，我也是活了壹萬多年的……骨頭。”
　　“妳太消極了。”
　　安魂人搖搖頭，“消極比絕望好。以前的我，連絕望的資格都沒有。”
　　她看向葉撫和秦三月，彎腰道：“謝謝妳們，給了我絕望的機會。”
　　從那壹句“命運”開始，秦三月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了。但是出乎禮貌，她沒有去打斷。但是現在，看到這樣的安魂人，她是在忍不住了，問道：“到底怎麽了？現在不是好好的嗎，也有了自我意識，怎麽說起絕望啊。”
　　安魂人擡起頭，笑著問秦三月，“三月，妳絕望過嗎？”
　　秦三月楞了壹下，然後說：“沒有，怎麽了？”
　　安魂人露出勝利的得意表情，“那太好了！我總算有妳沒有過的情緒了。”
　　“為什麽要在這種事上比較啊？”秦三月感覺有什麽不對。
　　“因為……我很羨慕妳啊……”安魂人柔聲說。
　　秦三月無法反駁什麽，她甚至有些發懵。
　　安魂人看著迷蒙的時間迷霧，輕輕說，“還叫管玉的我，從來沒有羨慕過別人，壹直活在別人的羨慕當中。成了安魂人的我，想要羨慕別人卻沒有資格……妳讓我又多了壹種感覺，謝謝妳。”
　　“這……這種事情，不值得感謝吧。”
　　安魂人溫柔地笑了起來。
　　秦三月第壹次看到這麽溫柔的安魂人。她無法再把她叫做安魂人，應該是那個在夜風中，憑欄望月，滿眼星河的，名叫管玉的美麗女子。
　　是啊，她現在不是安魂人，是管玉。但是，她為什麽又要說，自己不再是管玉了呢？
　　安魂人看向葉撫，然後說，“妳帶我到時間迷霧裏來，壹開始就想到了這壹步了吧。”
　　葉撫沒有否認。
　　“果然如此……我真是，不論怎樣都勝不過妳呢。”安魂人笑道。接著，她問，“那，為什麽又要挽留我呢？”
　　葉撫說，“我只是讓妳認識自己，但之後的事，有了自我的妳，可以自行決斷。挽留妳，是我自己的意願。”
　　“為什麽？”安魂人又問。
　　葉撫說，“妳很聰明，很會讀書，是我見過的最會讀書的人。這樣的人，只活了十八年太可惜。”
　　多麽無可置疑的理由。
　　安魂人點點頭，“我知道了。”
　　“那麽，妳的決定呢？”
　　“我……”安魂人說著停了下來，緩了緩，然後又說：“活過。”
　　葉撫呼出口氣，“意料之中。”
　　安魂人說，“妳把壹切看得太透了。”
　　秦三月聽著他們的對話有些發懵，安魂人說的話，在她感覺上，就像是他們認識了很久壹樣。難道，難道這就是大人們的對話嗎？
　　葉撫沒有反駁。
　　“妳們到底，在說什麽？”秦三月問。
　　安魂人看向她，笑著說，“妳以後會懂的。”
　　“我為什麽不能現在就懂？”秦三月反駁道。
　　“知道真相，往往意味著殘酷。”
　　“我不可能永遠都活在太平當中。”秦三月看向葉撫，“老師，到底是什麽意思？”
　　葉撫看了安魂人壹眼，然後說，“她是惡骨，不是管玉。”
　　“惡骨又怎麽了？”
　　“惡骨，不被規則所接受，不應該存在。”
　　秦三月當即頓住，“為什麽！她做錯了什麽嗎？為什麽不應該存在！”
　　葉撫說，“如果非要存在，那也只能存在於山海關之中，以安魂人的身份活下去。但是，她不想當安魂人了。”
　　秦三月看向安魂人，睜大著眼睛，似乎在等壹個解釋。
　　但安魂人只是面帶微笑，看著她。
　　“為什麽，惡骨不能在其他地方……存在……”秦三月再壹次倔強地問。
　　葉撫說，“這就像妳在山海關所見的黑霧，不能蔓延到天下去壹樣。他們都是不被天下所接受的。”
　　“可她本來是管玉啊！”秦三月說，“送她笛子的人也說了，她是幫別人背鍋。她本不是原罪，不是！”她顯得有些激動。“為什麽，她不可以……”
　　葉撫微微皺眉，沒說話。
　　秦三月倔強地看著葉撫，“老師，為什麽？”
　　安魂人上前幾步，將秦三月抱在懷裏，“好孩子，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跟別人無關。”
　　秦三月迷茫地問，“天下還有那麽多美好的東西……”
　　“但是我只能給天下帶來災難……我是原罪……”
　　“但妳只是被利用了啊。”
　　“是啊，但是，我真的想好好睡壹覺了。”安魂人撫著秦三月的頭發。
　　為什麽……對我好的人，都壹個個離開了我……秦三月迷茫地想著。
　　“我啊，沒有美好的未來，也不想給別人增添負擔。從頭到尾，就是壹場悲劇。”
　　秦三月聽著，很不明白，為什麽所謂的悲劇總是會先給人美好，再把美好撕破。
　　“不要怪妳的老師。我知道，他很想幫我。但是，我真的累了。活了壹萬多年，真的累了。”安魂人說。沒有自我的她，無法去體會壹萬多年的孤獨，但是那些孤獨從來沒有消失過，深深盤踞在腦海之中，蒼白了她的生命與未來。現在，有了自我的她，被那壹萬多年的孤獨感，深深壓著。
　　對於安魂人而言，送她笛子的人、葉撫和秦三月，都是她生命裏重要的角色，填補了這壹萬多年的空白，使得孤獨不在絕對，讓裏面，多了壹點美好。像是喝壹碗永遠喝不盡苦藥，喝著喝著，品到了壹絲甘甜。
　　但甘甜只是過味，繞有余味，藥始終也還是哭藥。
　　安魂人沒有那百折不撓，受盡萬般折磨苦難卻還依舊的驕傲，拋開安魂人這個身份，她只是壹個心靈停留在十八歲美好年華的姑娘。
　　她將秦三月的眼睛蓋住，然後笑道，“我哭壹回就夠了，妳就不要再哭了。”
　　她知道，對自己而言，壹萬多年裏，送笛子的人、葉撫和秦三月是生命裏的全部，但是對他們而言，自己只是過客，或許會在他們的記憶裏留下濃重的壹筆，或許不會。
　　“但我，就是想哭。”秦三月顫抖著說。
　　秦三月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為了壹個原本想要殺死自己的人而想哭。她知道，自己跟安魂人認識的時間很短暫，但是在時間迷霧裏，她親眼看完了安魂人的壹生，將其壹生融進了腦海之中。她從壹開始，就不是旁觀者，而是帶著自己的感情去看待時間迷霧之下的壹切。而這份感情，發酵了，會變得醉人了。
　　剛迷戀上，卻要失去。
　　這對秦三月而言，是最大的痛苦。
　　“別哭。”安魂人說，“妳笑起來最好看了。我想再看妳笑壹笑。”
　　秦三月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捏了壹把。她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淚，想要擠壹個笑出來，但是怎麽都做不到。
　　安魂人溫柔地伸出手，拉起她的嘴角說，“像這樣。”然後，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個場景，好熟悉……之前，是自己教她笑，現在，她卻在教自己笑。秦三月心裏很痛，這是失去的心痛。在神秀湖，她失去了曲紅綃，在山海關夢境裏，她失去了符將軍，在這裏，時間迷霧中，要失去安魂人了嗎？
　　安魂人笑著摸了摸秦三月的頭，“好孩子。”
　　她將手中的玉笛遞給秦三月，“這個給妳。”
　　“我不想……”秦三月低著頭，眼淚還是滴了出來。
　　“不想要嗎？”
　　“不想失去妳……”
　　“人生啊，分分合合的。或許，某壹天，妳在街上，不經意之間壹個回頭，就在街角，又看到了我。”安魂人說，“妳從不曾失去我。”
　　秦三月淚如決堤，背過身去，手中緊緊握著笛子。
　　安魂人呼出壹口氣，看向葉撫，“讓原罪，在整個時間長河中流淌吧。”
　　“這話說得太酸了。”
　　安魂人笑道，“我就是個讀書人嘛，酸點兒，沒事。”
　　葉撫看著安魂人，神情有些復雜。“真的不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真的，我累了。”
　　“唉，執意如此，就隨妳心願吧。”
　　“我有壹個小小的要求。我私人的。”
　　“什麽？”
　　安魂人笑了起來，似乎回到了十八歲那壹年，她憑欄望月，眉目是春。
　　“我能抱抱妳嗎？”她問。
　　葉撫頓了頓。秦三月也禁不住擺著淚臉，轉過來看向她。
　　“為什麽？”
　　“我喜歡妳呀！”安魂人笑道，純真得像小孩。
　　“為什麽？”
　　“喜歡，也需要理由嗎？”
　　葉撫沈默片刻，張開懷抱。
　　秦三月摸壹把淚，在壹旁都看呆了，還可以這麽直接嗎？居然還同意了！那我之前各種裝瘋賣傻求抱抱，不是顯得很幼稚嗎……
　　安魂人幾步擁上去，抱著葉撫，然後說，“記住，抱妳的不是安魂人，是管玉。”
　　“嗯，記住了。”
　　隨後，安魂人放開葉撫，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如果我們是壹個時代的人，妳會看到更加熱情的我。”
　　“嗯，我知道。”
　　在時間迷霧上，看了管玉十八年的人生，葉撫很清楚，她是個敢愛敢恨的人，雖是讀書人，卻沒有讀書人那份朦朦朧朧的矯情意。就像拒絕那個書生示愛壹樣，笑著也能瀟灑地拒絕了。
　　這樣性格的管玉，做出這樣壹番示愛，也是情理之中。
　　“好了，我要走了。”
　　“不再等等？世間還有許多美好。”
　　安魂人走向迷霧，身體漸漸消散，融入迷霧之中。她轉過頭，笑道：“我可等不來世間繁華了，只是，想要看壹看彩虹。”
　　葉撫笑道，“如妳心願。”
　　話落，壹道彩虹在時間迷霧中浮現。
　　安魂人的眼裏，壹切都是灰色的，唯獨那壹道彩虹，五顏六色，美得讓人覺得，壹切都值了。
　　她笑道，“死而無憾。”
　　溫柔的姑娘，眼裏裝著彩虹，消失在迷霧之中。
　　秦三月，為溫柔的姑娘吹響笛子。
　　便是安魂人，終究聽了安魂曲。
　　……
　　惡骨泯滅。
　　原罪，隨著迷霧，湧入時間長河，前往每壹個時代。
　　只瞬間，就已經是，
　　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