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江大人

　　洹鯨之船管事處。
　　便是壹道和煦的風吹過來，披散長發的男人不著痕跡地落在總管面前。他穿著比較松散的長袍，樣貌中規中矩，但渾身上下繚繞著壹股令人感到親切的氣息，那像是壹種味道，也像是壹種溫度，終歸在壹起來，是壹種特殊的氣質。
　　“江大人！”總管當即半跪在地，叩首以對。
　　江大人笑問：“何事叫醒我？”
　　總管下意識擡頭，瞥見江大人眼中那壹抹青藍色。他在心裏感嘆，那抹顏色真是百看不厭啊。江大人不愧是江大人。
　　他吸了口氣，沈重地說道：“洹鯨醒了。”
　　江大人聽著，輕聲笑了笑，“醒了就醒了唄，總不能讓那孩子壹直封閉在自己的空間裏。那未免太孤獨了。”
　　總管說：“是被人喚醒的。”
　　江大人來了興趣，“哦，誰叫醒的？”
　　總管搖頭，“我等就是排查不到，才請江大人出面的。”
　　江大人眼睛瞇了瞇，“看來，是壹件有趣的事呢。”他笑道，“樊總管，妳說是吧。”
　　總管顫了顫，“我會自行請罪。”
　　江大人伸手，撫著總管的帽子，“妳這帽子太高了，戴低點。”
　　總管沈聲道：“是。”他哪裏敢多說其他話。
　　說完，江大人拂袖，轉身離去。飄然的長袍如壹縷煙，轉身便消散。
　　隨後，總管癱坐在地，汗如雨下。心道，江大人還是那個江大人，越是對人親和，越是讓人感到危險。他顫抖著將腦袋上的帽子摘下來，捏成壹團，擦了擦汗，然後揣進袖兜裏，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走開。
　　離開管事處後的江大人，在城區裏稍停片刻，悠然的無形氣息從他身上散開，以飄散的方式，像霧壹樣，迅速彌漫整個城區。然後，在那片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霧氣裏，漸漸浮現出壹道清瘦的身影來。
　　那身影轉過頭，朝江大人看來。
　　江大人目光在觸及那面容的瞬間，呆滯了片刻，隨後取而代之的是壹陣喃語：多麽完美的人啊。
　　……
　　法陣邊緣處，秦三月本來正聽洹鯨講述“海底古神”的故事，聽得入迷，卻忽然感覺壹道非常奇怪的氣息，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似乎是在窺伺她，似乎又不是。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卻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是錯覺嗎？”
　　她有些懷疑。但緊接著又沈淪在“海底古神”的故事當中。那聽上去，似乎是遙遠的輝煌時代的故事。
　　卻在她入迷之間，壹道和煦的風吹過來，然後停在這邊。她沒有察覺到。沒有察覺到自己身旁，無形之間，多了壹個人。
　　那位江大人。
　　江大人就站在秦三月旁邊，註視著她，眼中滿滿的溫情，連同獨屬於他眼中的那壹抹青藍色都變得柔和起來，像是鋪蓋在上面的薄薄淺霧。他沒有去打擾秦三月，就只是安靜地看著，甚至，他沒有去在意那蘇醒的洹鯨，眼中只有她。
　　直到頭上高處的影像法陣呈現出黃昏的景色後，霞光撲進海水之中，輝映出壹片粼粼之光。遊魚海獸，海草珊瑚，在粼粼之光中，顯出蓬勃的生命氣息，上下浮遊，翻飛騰躍。便是壹副美麗的海底畫卷。
　　秦三月最喜歡美景。相較於人文景觀，她壹直都更喜歡自然景觀，喜歡親近自然。她就看著面前讓人感到安心的景色，聽洹鯨講述那壹段段發生在海底裏的神秘故事。
　　直到黃昏走到盡頭。
　　洹鯨也講述完了今天的故事。秦三月依依不舍的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我要回去了。明天再來。”
　　洹鯨回應，“壹定要來哦。”它像小孩子壹樣，對明天充滿期待。
　　“這麽美的景色，應該只有在深海裏才能見到了吧。可不能錯過了，我要每天都來。”
　　“好呀好呀！”
　　“那，明天再見咯，我走了。”
　　“嗯嗯，壹定要再來哦。”
　　秦三月切斷同洹鯨之間的氣息連接。隨後，她悠悠地、舒暢地吐了壹口氣，伸了個懶腰，纖細的身段顯露無遺。
　　然後，她帶著微笑轉過身，要回到城區去。
　　卻在她轉身後，神情立馬僵住了。她看到壹個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正看著自己。
　　本能地，她連連退後幾步，警惕問：“妳是誰？”
　　江大人沒有回答，而是笑問：“海底黃昏美麗吧？”
　　秦三月皺著眉，心中有些沈悶。她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自己身邊，而自己居然居然毫無察覺。這不應該，明明自己對氣息是最為敏感的，老師說過，甚至是壹些洞虛合體的人都趕不上自己。為什麽？難不成這個人，修為遠超洞虛合體？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個人很危險！不能輕舉妄動。
　　秦三月想了想，自己還不了解這個人的脾氣秉性，還是先不要露怯，順著他來。她松開眉頭，回答：“還行。”
　　江大人笑道：“剛才我見妳看得挺入迷的。”
　　“還行。”秦三月問：“請問，妳是找我有事嗎？”
　　江大人點頭，輕聲說：“的確，有點事。”
　　“什麽事？”
　　江大人偏過頭，看向外面的深海，問：“這孩子，是妳叫醒的嗎？”
　　“什麽孩子？”
　　江大人歉意壹笑，“抱歉說習慣了。就是洹鯨，妳剛才還和它說話來著。”
　　秦三月心中微沈。心想，既然問起了洹鯨的事，想必應該是船上管事處的人，那麽，他是來問責的嗎？還是另有他意。想了想，她說：“我只是在這兒看風景，它是怎麽醒的，我不知道。”
　　江大人看了看她，笑著說：“好孩子可不能撒謊。”
　　秦三月這下明了，這個人根本就是知道洹鯨是自己叫醒的，明知卻故問，出於什麽目的呢？如果是問責的話，應該不會跟我說那麽多，而是直接將我抓起來才是，既然沒有直接抓我，說明應該還有其他目的。
　　她心思轉得飛快，立馬露出楞住的表情，反問：“難道真是我喚醒的嗎？”用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反問句回答，將回答方交給對面。這是秦三月想到的辦法。
　　江大人楞了楞，看著秦三月好壹會兒，才笑著說：“妳很聰明。”
　　“什麽？”裝傻。
　　江大人說：“洹鯨這類超大型海獸，本來就極難控制。船上三萬余人的生命都放在它身上，所以為了保險，我們通常會在它出行時，封閉它的意識，讓其無法控制身體。妳知道妳喚醒了它意味著什麽嗎？”
　　秦三月不知這人來意，拒不承認，除非他把證據擺出來。“我不知道啊。”
　　江大人也不在意秦三月承不承認，又說：“意味著，三萬人的生命置於危險之中。若是洹鯨失控，打開上骨腔，那麽我們三萬人都將沈入深海之中，面對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海獸。”
　　“聽上去的確很危險呢。”秦三月無辜道：“但這不管我的事啊，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江大人瞧著秦三月無辜的神情，不由得笑出了聲，“妳這姑娘還挺犟。”
　　秦三月壹本正經地說：“雖然聽上去很危險。但我跟它已經說了七天話了，感覺它是個很乖巧的孩子，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應該？妳能確保壹定不會有問題嗎？”江大人質問。但他質問得沒有力度。
　　秦三月從他身上感受不到壓力。但謹記老師教導的她，沒有輕易表明自己的態度。她搖頭：“我不能確保會不會有問題。確保安全應該是妳們朝天商行的人。”
　　江大人笑問：“妳知道我是朝天商行的人？”
　　秦三月反問：“難道妳不是？”
　　“大概不是吧。”
　　秦三月立馬挑起眉，“那妳找我是幹嘛的？”
　　江大人笑道：“自然是詢問洹鯨是不是妳喚醒的。”
　　秦三月搖頭說：“妳不是管事處的人，我沒有義務回答妳的問題。”
　　江大人輕聲笑了起來，他背著手站著，風吹來，揚起他長發，吹起他長袍。“雖然我不是朝天商行的人，但我是這洹鯨的飼主。不僅是這洹鯨的飼主，妳能知道的所有的商用海底巨獸都是由我飼養的。”他看向秦三月，輕笑著說：“他們都叫我江大人。”
　　秦三月楞住了。心道，我好像惹到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怎麽樣，現在我有沒有資格過問妳？”江大人問。
　　秦三月頓住了，不知如何應對，擡起頭，弱弱地問：“我能請我家老師跟妳說嗎？”
　　“要叫家長了？”江大人笑問。“當然可以。”
　　見江大人回答得那麽果斷，秦三月反倒猶豫了，她咬著嘴唇想，要是讓老師知道我在外面惹禍了，肯定會責怪我吧，是不是就會覺得我是個不懂事的學生呢？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洹鯨即便是醒了，也沒關系的。”
　　“妳能擔保嗎？”
　　秦三月知道自己可擔保不起。雖然她覺得洹鯨這麽乖巧應該不會失控，但不排除意外情況，要是真的發生意外，死了人的話，自己就是變相的劊子手了。她好似能看到自己雙手沾滿鮮血的樣子。
　　不要，我不想那樣的事情發生。
　　秦三月妥協道：“抱歉，我不能。”
　　“那，請妳老師？”
　　秦三月連忙說：“先別！我不想讓老師擔心。”
　　“妳很尊敬妳的老師。”
　　“我很喜歡我的老師。”秦三月低著頭說。她是自然而然說出的壹句話。
　　江大人瞧著她的眼睛，瞧著她的眉頭，楞了楞，不由得說：“倒真是想見壹見妳的老師呢。”
　　“不要。”秦三月說。她皺著眉，頓頓地問：“我能彌補些什麽嗎？”
　　“彌補，妳想彌補什麽？”
　　秦三月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不承認也得承認了，“洹鯨是我叫醒的。如果這違背了妳的意願，我願意負責。或許，我可以讓它意識重新封閉。這樣可以嗎？”
　　江大人笑道：“當然不行。”
　　“那，那妳要我怎樣！”秦三月咬牙說。她已經準備好他壹旦說出過分的要求，立馬拒絕的準備，
　　江大人輕聲說：“我希望，妳能多陪這孩子說說話。”
　　“不——嗯？什……什麽？”秦三月有些懵。
　　“我說，我希望妳能多陪洹鯨說說話。”
　　秦三月不能理解，“為什麽！”
　　江大人說：“洹鯨是孤獨的生活。自誕生後，便壹直是孤身壹人，在深海裏遊蕩。洹鯨是壹種特殊的存在，它們無法與其他族類交流。而它們又不是群居海獸，往往都是孤身。上壹次，同這洹鯨說話的還是壹個很奇怪的人，那是五百年前。我已經想不起來那是誰了，模樣也忘了，唯壹令我有點印象的是，她差點壹劍把我砍死。”
　　“作為洹鯨的飼主，我卻不能同它交流，這是壹件很可笑的事。但我實在無能為力。”江大人說，“它也算是我壹手養大的，所以也不忍心見著它壹直孤獨下去。”他轉頭看著秦三月，認真地說：“妳是很特殊的存在，能和它說話。所以，我希望妳能在離開這裏前，多和它說說話。”
　　“妳難道不是來責問我的嗎？”秦三月問。
　　江大人笑道：“我還沒那麽小氣。”
　　秦三月低著頭，默不作聲。她想，這個人真的很溫柔，身上的氣息也讓人感到親切，但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她說：“我跟洹鯨說話，只是因為想和它說話，並不是因為它的處境如何，孤獨與否。但妳說的那樣，請求我跟它多說說話，就像是，在可憐它壹樣。我覺得，這不對。”
　　“哦？”
　　“它有它自己的世界，有它自己的存在方式，雖然妳感覺上那是孤獨的。但我覺得並不是，它只不過是在以它們獨有的方式存在下去。我若懷揣可憐它的目的去和它說話，就失去了意義了。我和它說話，只是因為我想，沒有其他目的。”
　　江大人心跳加速，壹種深深的觸動感印在上面。他看著秦三月認真的臉，認真得有些倔強，不由得出了神。
　　秦三月看著江大人呆住了，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便問：“妳怎麽了？”
　　江大人回過神來，說：“沒事。”
　　“那——”
　　江大人問：“妳眉頭的疤痕是怎麽回事？”
　　秦三月下意識地摸了摸，正想回答，立馬又反應過來，這問得有點多了吧。她搖頭，“摔了壹跤而已。”
　　江大人又回到本來的話題，笑道：“妳說得也有理，壹切按照妳自己的想法來吧。”
　　“就這麽簡單？”
　　“不然呢？又不是多麽嚴重的壹件事，我還能對妳壹個小姑娘發難啊。”
　　真這麽簡單？
　　秦三月狐疑問：“如果真這麽簡單的話。那妳完全沒必要現身和我說那麽多，由著我自己來便是。妳這出來說這壹番話後，反倒讓我心有芥蒂了。難道不奇怪嗎？”
　　“大概，我想見壹見能跟洹鯨這種物種說上話的是人，是怎樣的人。”
　　“那，妳在遠處看看不就是了嗎？沒必要出來跟我浪費口舌吧。”
　　江大人饒有興致地看著秦三月，“妳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的確我還有不得不見妳的原因。”
　　“什麽？”
　　江大人笑著，柔聲問：“我對妳壹見鐘情了，妳能接受我的心意嗎？”
　　風很看氣氛地吹了起來，揚起秦三月的長發。她楞楞地看著江大人。心中喃喃，不會吧，不可能吧，好奇怪，壹見鐘情這也太奇怪了，我聽錯了嗎？
　　她定定地看著江大人的眼睛。見那眼中的波動。然後心裏壹突，那樣的波動，她在白薇的眼中見到過。是喜歡，的確是喜歡。
　　秦三月很少慌張，壹直都很從容。
　　但這壹刻，她很慌張。她覺得這很莫名其妙，哪有才見面說上幾句話，就表露這種心意的人，哪裏會有？何況他還說得那麽認真。
　　壓力。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來自被人喜歡的壓力。
　　她在心裏問自己，我對他有感覺嗎？雖然覺得他是個很容易說話的人，但根本不可能有半點喜歡啊！
　　這也太莫名其妙了。
　　秦三月感覺自己心都亂了，變得很奇怪。她感肯定自己，絕對不喜歡這個人，但是，為什麽會有壓力？如果不喜歡，直接拒絕就是了啊，為什麽會對壹個陌生人有壓力？
　　被人喜歡是壹件這麽可怕的事嗎？喜歡別人，會讓別人感受到這麽大的壓力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喜歡”真是壹件好可怕的事。
　　“好可怕……”秦三月喃喃道。
　　她連連退後幾步，壹邊退後，壹邊搖頭，頓頓地看著江大人。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這裏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沖著江大人大聲道：“不可以！”
　　然後，她轉身，慌忙地跑開了，甚至召喚了兩道腳底風，飛快地離開這裏。
　　江大人看著秦三月迅速消失的背影，笑著自語：“被拒絕了啊。”
　　他在原地呆了壹會兒，然後離開了，像壹陣風。
　　……
　　秦三月慌忙沖進宅院裏，然後又慌忙進了正屋，啪地壹下推開書房的門，然後大聲喊道：“老師！”
　　葉撫擡起頭問：“怎麽了？這麽慌張，門都不敲。”
　　看到葉撫的瞬間，秦三月心壹下子就安定下來，這才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再飄乎乎的，壹切才變得真實起來。
　　她沒有回葉撫的話，而是呼出口氣，心道，果然，我還是最喜歡老師。
　　似乎是那壹股勁兒上來了，她興沖沖地擡起頭，大聲說：“老師，我喜——”
　　等等！
　　如果被人喜歡是讓人感到壓力，是那麽可怕的壹件事，我喜歡老師，豈不就是在讓老師感到壓力？
　　不要，我才不要讓老師感到壓力……老師對我那麽好，收留我，教我讀書，想辦法讓我修煉，做那麽多好吃的東西給我。對我那麽好，我怎麽能讓他感到壓力。
　　絕對不能！
　　我應該把喜歡全部藏在心裏，全部！壹個人知道就是了，不能，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會讓老師感到壓力。
　　對的，是這樣的。
　　這樣才是對的。
　　“怎麽了？”葉撫問。
　　秦三月擡頭，笑著說：“剛才遇到件有趣的事，忍不住想和老師分享。”
　　“說說看。”葉撫放下手裏的刻刀。
　　秦三月溫柔地笑著說：“正想說，忽然就覺得沒那麽有趣了。我還是不打擾老師了。”
　　葉撫皺起眉。
　　秦三月彎腰行了壹禮，然後關上門，退出去。
　　透過門縫，她最後看了壹眼葉撫。
　　房間裏，葉撫幽幽吐出口氣，想到，
　　看來，我的學生又碰到件麻煩事了啊，要是不管管，我這個做老師的未免就太不稱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