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初雪

　　“妳還好嗎？”
　　秦三月扶著敖聽心的肩膀。
　　曲紅綃全身的氣息被壓縮到極致，蓄勢待發，神念也被她收攏來了，她很清楚，面對雲獸之王那種存在警惕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對方若真要攻擊，會以不可阻擋之勢發難。她只得將全身的氣息收攏，做出最強大的攻勢來。
　　敖聽心余恐未消，脖子上攀附著金色的龍鱗，“我以為她不會正大光明地出現在這裏。”
　　“妳和她見過？”曲紅綃問。
　　敖聽心苦著臉，“之前因為壹些事，我被她抓到過，多虧了葉先生才安然無恙，這也是我這段時間要跟著葉先生的原因。我以為葉先生在她就不會出現，沒想到……”
　　秦三月安撫道：“大概她真的只是恰好路過，她不也沒有為難我們嗎？”她心裏是知道的，那雲獸之王肯本無法抵擋老師的手段，所以她並不是很擔心。
　　“先回去吧，問壹問先生。”
　　“老師他肯定已經知道我們的情況了。”
　　“說得也是，既然他沒有現身，大抵說明了我們是安全的。”
　　曲紅綃傾目看了看敖聽心，見到她眸子裏那根植著的恐懼，微微呼氣。她知道，雲獸之王算是給這小姑娘留下心理陰影了。
　　“回去吧。”曲紅綃牽起敖聽心的手，從城區離開，走向最近的縮地成寸陣。
　　秦三月在後面稍稍駐足片刻，捕捉下壹縷雲獸之王的氣息，然後再跟上去。
　　沒過多久，她們便回到了洞天。
　　推開門後，曲紅綃看見葉撫還坐在火炤裏面，便徑直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想，先生處置好胡蘭的事沒有？再細致壹打量，發現胡蘭看向了自己，見著那眼神後，她忽地楞了壹下，陡然間在心裏覺得胡蘭好像不太壹樣了，跟自己認識的那個小師妹。
　　她只是稍稍駐足，沒有多停留。
　　三人走進火炤。
　　曲紅綃接著又看見胡蘭看待敖聽心的眼神，那是壹種，憐愛？欣慰？可是這樣的眼神怎麽會表現在壹個十歲的姑娘身上呢？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敖聽心，心裏莫名有些緊張與糾結。她不知道自己這些情緒來自何處，只得暫時擱置在壹邊。
　　“先生，剛才我們碰到雲獸之王了，不過她沒有為難我們，我想知道她對我們有沒有威脅。”曲紅綃長話短說，直入主題。
　　葉撫看了壹眼敖聽心，後者漸漸平靜下來，“我知道。她不會為難妳們，但是她這個人長期處於思想壓力下，性格和精神有些極端，養成了壹些惡趣味和怪癖，碰著她不去理會便是了。”
　　“就這樣嗎？”
　　“是的，就這樣。不必擔心，她傷害不到妳們。”
　　“可她好歹是空中的王，不至於當成個怪人對待吧。”曲紅綃有些糾結。
　　“王也是怪人嘛，不必看她高高在上。”
　　敖聽心畏畏縮縮地問：“她有什麽怪癖？吃幼龍嗎？”
　　葉撫笑了笑，“的確是有可能吃了妳。”
　　敖聽心退縮兩步，鉆進曲紅綃懷裏。曲紅綃微頓，然後瞥了壹眼旁邊的胡蘭，見後者神色依舊後才將手放在敖聽心背後安撫。
　　葉撫說的“吃”和敖聽心理解的“吃”大抵是不壹樣的，蘊含著語言的藝術。
　　“所以啊，妳得小心她。”
　　“葉先生，妳會保護我的。”敖聽心弱氣地說。
　　“我只能保護妳壹個月。”
　　敖聽心神色慘淡，“莫非我後半輩子只能縮在龍宮嗎？”
　　葉撫不打算嚇唬她，搖搖頭說：“放心吧，她還沒那麽閑，時時刻刻關註到妳。妳能做到的就是好好修煉，不至於那麽輕易地就被人逮住。”
　　說著，他站起來，負手而行，邊走邊說：“時候不早了，早些把今天的功課做了，才好出去玩。”
　　他離開火炤，穿過院子，進了木樓。
　　火炤裏的四人沈默了壹會兒，曲紅綃先行開口說話，“三月，妳把聽心帶去梳洗壹下。”
　　秦三月點頭，牽過敖聽心的手，溫柔地說：“跟我來。”
　　敖聽心最信服的是曲紅綃，她都這麽說了，便順從地由著秦三月帶走。
　　火炤裏便只剩下曲紅綃和胡蘭二人。
　　曲紅綃稍稍頓了頓，然後坐在胡蘭的對面，想了想後又覺得不太好，便起身坐到她身邊，挨著她。
　　“怎麽樣了？”曲紅綃開口問。
　　“挺好的。”胡蘭的語氣很平靜。
　　曲紅綃莫名地感覺到壹些壓力，“聽心只是把我當她的救命恩人，別無他意。先生也只是受人之托才暫時照顧她壹個月的。”
　　胡蘭輕笑，眨眨眼，俏聲問：“為什麽要跟我解釋呢？”
　　曲紅綃壹下子被問住了。她的心思很直，嘴不如秦三月那般利索，呆了片刻後說：“看妳那麽傷心，總不能什麽都不說吧。”
　　胡蘭坐直了，然後彎下腰，側身躺在曲紅綃雙腿上，手撫著她的膝蓋，然後笑嘻嘻地說：“我要先霸占師姐的膝懷，不能讓小聽心占了。”
　　曲紅綃失笑，手下意識地捋動胡蘭的鬢發。
　　“香的。”
　　“什麽？”
　　“師姐的大腿是香的。”
　　“熏香吧，墨香不是在房間裏面點了熏香嗎，應該是熏香吧。那是壹種海魚的骨粉研制的香料，味清易留——”
　　“哎呀，師姐妳就是太認真了，都聽不出來我的意思。用三月姐姐的話說，就是嘴笨。”
　　“嗯？三月是這麽說我的嗎？”
　　“不是……哎呀，妳是真的直腸子，難怪……”
　　“難怪什麽？”
　　“算了，我不說了。就好好躺著吧。”
　　“要躺多久才滿意？先生看到了要罵偷懶的。我不想先生教訓我，上壹次教訓我直接把我心境打碎了。”
　　“先生才不會教訓妳呢，他只會教訓我，老是說我是最不讓他省心的。”
　　“先生最喜歡妳嘛，對妳自然嚴格壹些。”
　　“師姐，我問妳壹個問題，妳要認真回答我啊。”
　　“嗯，妳說吧。”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壹天我被人……雖然不太吉利，但是有可能啊，我被人打死了，妳會怎麽樣？”
　　曲紅綃雙腿忽然抖了壹下，眼神迅速變得認真起來，“為什麽問這個問題？”那壹瞬間，她以為胡蘭已經從先生那裏知道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以及所要面對的事物。
　　胡蘭側過頭，仰面看著曲紅綃，請求著問：“妳回答我好嗎？”
　　“妳不會死的。”曲紅綃打定地說，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呢？”
　　“沒有如果。有先生在。”曲紅綃很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強硬地拒絕回答。
　　“那我換個問法。如果妳失去我了，妳會如何？”
　　“失去妳……”曲紅綃微微偏頭，朝院子裏看了看。
　　霧氣已經很淺薄了。
　　“如果哪天我失去妳了，那多半是我犯的錯。”
　　胡蘭偏過頭，看著靈炭火坑裏的火焰，輕聲呢喃，“為什麽妳們都喜歡答所非問呢？”
　　曲紅綃吸了壹口氣，火焰的熱氣和冬天的冷氣交織在壹起，“我會自責。我作為妳的師姐，如果失去了妳，我會自責。”
　　胡蘭笑了起來，半埋著頭，沒讓曲紅綃看見。
　　“師姐妳知道嗎，剛才先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但是我沒有告訴他答案。師姐妳想知道我的答案嗎？”
　　曲紅綃忽然感覺有些心煩，有些不願意聽胡蘭的答案。她不知道自己的不願是因為擔心還是懼怕。“別說了，別說了。”她感覺胡蘭變化了許多，多到她甚至無法去想是好還是壞。
　　“嗯，我不說。”胡蘭很聽話。
　　她閉著眼，緊緊貼著曲紅綃，她的大師姐。她去感受她的每壹分，每壹毫的氣息，如同要將自己浸潤在大地裏面。心裏那些酸酸澀澀的滋味不知發酵了多久，釀成了什麽，散發出壹些別樣的氣息。不過，她始終將這些收在心裏頭，不露出去分毫。
　　愜意與安心催促著她安眠。但是，她在那如同要喝醉壹般的思緒裏掙脫出來。霎地擡起頭，留下壹抹溫熱，帶起壹點點風，吹動曲紅綃的短發。
　　曲紅綃感覺腿上沒了重量，變得空蕩蕩的，就睜開了眼，卻看到胡蘭已經出了火炤，在院子裏向她招手。
　　“師姐！下雪啦！”胡蘭大聲叫著，把全部的歡快裝在裏面。
　　這是初雪，北國的初雪。白色從天上落下來，落在屋頂上，落在樹上，落在院子裏，落在胡蘭的肩頭上。淺薄的霧氣混在其間，把壹切都變得朦朧神秘，胡蘭也站在那片朦朧之中。北國的雪“如粉”、“如沙”，跟隨著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壹起飛舞，也像是純潔的舞女，陪伴著院子裏的胡蘭起舞。曲紅綃靜靜地看著，瞇起壹對眼，如同喝醉了，如同自己也在那雪地裏。
　　“寫功課啦，寫完功課後我們就去玩……”
　　曲紅綃看著胡蘭，有些恍然，恍然之間，思緒又逐漸走遠。當她回過神來，想要去應答壹聲的時候，卻發現院子裏已經沒有了胡蘭的身影。只有越下越大的雪，像撕裂的白色羽毛，不被憐惜地隨意扔在地上。她心中忽然滋生起壹些空寂的感覺，如同失去什麽。她捂住胸口，呼出很長壹口氣後，下意識地摸了摸身旁的板凳，感受到那裏已經是壹片冰冷後，才起身離開。
　　她走出火炤，從壹片雪地裏進入木樓，留下壹串腳印。雪地上只有她的腳印。
　　在之後的日子裏，曲紅綃許久都不曾明白，那天在火炤裏，失去的是什麽。
　　二樓的陽臺上。葉撫搬來壹個凳子，坐著，手裏捏著壹支筆和壹個本子，他想寫點什麽，但是看著外面壹片紛飛的白色後，漸漸出神了，壹個字也沒有寫。這場雪來得很巧合，像是個壹件事劃上句號，又像是給下壹件事開頭。
　　不知坐著出神多久，身後腳步聲傳來。墨香提著壹個銅壺和壹個小爐子，走到葉撫身旁，“先生，在樓下看妳這樣坐著許久了，也不知道妳需不需要這些。”她將爐子和銅壺低了過去，有些緊張，不太敢看葉撫，“下雪天裏，就著爐火和炣油茶看雪很好。”
　　她其實還有壹句話沒有說，便是“同人壹起喝著炣油茶，看著雪是最好的”。
　　葉撫笑了笑，“謝謝妳。放著吧。”
　　墨香不曾被人感謝，壹時有些不知所措，反應過來後連忙將東西放下，退了下去。
　　葉撫倒了壹杯炣油茶，然後將銅壺坐在爐子上，裏面的水發出壹種慘淡的哀鳴。
　　熱氣騰騰而出，迅速彌散在冷氣當中。
　　葉撫輕輕嘬了壹口，熱流淌過他的身體，讓他的心都變得暖洋洋起來。
　　他笑了笑，笑給自己聽。
　　長呼壹口氣，然後重拾起紙筆，壹個字壹個字地在上面書寫，抒寫著壹個又壹個故事，壹段又壹段經歷，壹句又壹句話語，壹個又壹個人，以及壹次次的感悟。書本上是別人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但每壹分感悟都是他心底實在的感悟，用別人都看不懂的漢字記錄下來，才是他最為珍視的秘密。
　　不知寫了多久，也不知雪下了多久。當他花上最後壹個句號時，發現天已經黑了，院子裏的燈石被點亮了。雪還沒有停，將壹切都染成白色。他朝身旁看了看，銅壺不見了，爐子裏的火依舊旺盛，也不知墨香添過幾回炭了。
　　他收好紙筆，忽地心血來潮。
　　“下雪天怎麽能不吃壹頓火鍋呢？”
　　“下雪天必須要吃壹頓火鍋啊。”
　　他自問自答。
　　他就是那樣的性格，想到什麽便會毫不猶豫地去做什麽。他站起來，壹步邁出，消失在大雪天裏。
　　片刻之後，墨香提著重新裝滿了炣油茶的銅壺走了進來，卻發現葉撫已經不在這裏了。她楞神片刻後，將銅壺放在爐子上，就離開了。她覺得那位先生應該還會回來。
　　……
　　葉撫就是這麽個無聊的人，會因為突然的心血來潮想吃火鍋，便橫跨山海，壹步從北國邁到了黑石城。
　　他知道李四會在太陽落土後就關店，也知道南方的太陽比北方落得晚壹些，趕來吃今天最後的火鍋。
　　當葉撫忽然出現李四面前時，李四是沒有反應過來的，而當他反應過來時，葉撫已經坐在位置上了。李四笑了笑，沒有去問原因，他了解葉撫，知道當葉撫坐下來時，便只談火鍋，不說其他。
　　李四樂呵著進了夥房，不讓夥計插手，要親自下廚給葉撫準備壹頓火鍋。
　　南方也下起了雪。在往些年裏，南方總是比北方下雪下得晚，但是今年有些不同，壹起下了。大半個東土，都下起了雪，有心人會去猜想著其間的緣由，但是對於絕大部分人而言，和平時沒什麽大不了的，只不過多了壹場雪而已。
　　葉撫沒有催促，安靜地等待著，看著門外的大雪發呆。他也是第壹次見到這麽大的雪，壹朵朵雪花就跟蒼耳那般大。
　　黑石城的街道都鋪滿了雪，白皚皚的壹片，很是幹凈。梧桐街那裏的老樹本就被摘走了最後幾片樹葉，如今雪壓在枝頭上，變成了徹底的雪樹。路邊攤大都收攤了，只留著壹些賣雪地鞋、油紙傘和粗布大衣的，行人也大都穿起了雪襖，身上掛著耷拉子的雪朵朵，碎渣渣，富貴人家的千金公子們會有人幫忙撐著傘，不沾染任何壹朵雪花。
　　黑石城壹如既往的沒有什麽夜生活，過去多久都不會變。路上的行人漸行漸稀，天還沒有完全黑，只是因為大雪遮了光，便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了。
　　雪地裏，壹把鐫刻著梅花的油紙傘下，是“自言自語”的對話。
　　“我第壹次見到這麽大的雪，本來不想撐傘的，但的確太大了。”
　　“喵嗚……”
　　“前些年，每次下雪，枳香樓的姐姐們都會準備羊肉湯鍋，她們知道我不好熱鬧，就專門單獨給我準備，就我和芊芊兩個人吃，每次都吃不完。停雪後，我們每次都要到頂樓上面，那是我唯壹能夠在雪地裏的地方。又娘妳這家夥老是壹頭栽進雪地裏，壹身的白，每次都讓人好壹陣找，那個時候我就時常想，為什麽有羊肉湯鍋沒有貓肉湯鍋呢？”
　　“喵嗚！喵嗚！”
　　“不過，又娘妳長得這麽靈氣，肉味道應該不差吧。”
　　“喵嗚——喵嗚！”
　　“說起湯鍋我都想吃壹吃了，也不知道這裏有沒有吃湯鍋的地方，黑燈瞎火的。”
　　“喵嗚。”
　　“他就是住這種地方的嗎？看上去真不太適合啊。”
　　“喵嗚？”
　　“妳看不出來嗎？他那麽不安分，肯定不會安居壹隅啊。”
　　“喵……嗚。”
　　“唉，我都不知道以後該怎麽過了。想了想去，我還是不喜歡到處亂跑，喜歡待在壹個安靜的地方，種花彈琴。但是他若真要四處走走的話，我也沒辦法。”
　　“喵……嗚？”
　　“最好的辦法嗎？我想想啊，大概就是我安靜地待在壹個地方，他時不時會回來看看我吧。我要求其實不太高，只要不忘了我就是。哎呀，又娘妳沒經歷過，不懂，雖然我也才懂壹點壹點。”
　　“喵嗚。”
　　“我才沒有老是提他，妳瞎說。”
　　“喵嗚？”
　　“想肯定會想壹下，但不會壹直想吧，那未免太女孩子氣。他應該不希望我女孩子氣……嗯，沒錯，是這樣的。”
　　“喵嗚……”
　　壹串串腳印留在雪地裏，拉得許長許長。
　　“他什麽時候才回來看我啊……”
　　這是壹句心聲。
　　“誒，又娘妳看，那裏有家店，李記火鍋店。”
　　“喵嗚？”
　　“雖然不是湯鍋，但好歹帶了個鍋嘛，肯定是可以圍坐著，壹邊烤火壹邊吃的。去看看吧，問壹下有沒有。”
　　“喵嗚……”
　　她撐著傘，抱著貓，加快步伐走到李記火鍋店面前，然後邁步走了進去。
　　進門後，便開口，清越的聲音在店裏響起，“小二，小二，有湯鍋嗎？”
　　自角落裏傳來壹道溫善的聲音，“這裏沒有湯鍋，但是有火鍋，要嘗壹嘗嗎？”
　　聲音響起的瞬間，她的心裏陡然壹顫，慌忙地張望，去尋找聲音傳來的地方。但是，看了壹個遍，什麽都沒找到，落了壹個空。
　　她心裏變得空落落的，自嘲似地呢喃：“果然還是太想了，都幻聽了。”
　　忽地，她感覺自己肩頭傳來異樣，下意識便轉過身去，卻壹下子被壹對臂膀攬去，緊緊抱住。
　　溫柔且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