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這聲音少說也在十余丈外,但傳入王夫人和慕容復的耳鼓,卻如近在咫尺。兩人臉色陡變,只聽得屋外風波惡、包不同齊聲呼喝,向聲音來處沖去。慕容復閃到門口。月光下青影晃動,跟著壹條灰影、壹條黃影從旁搶了過去,正是鄧百川和公冶乾分從左右夾擊。
段延慶左杖拄地,右杖橫掠而出,分點鄧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幾聲,霎時間遞出了七下殺手。鄧百川勉力對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兩步。包不同和風波惡二人回身殺轉。段延慶以壹敵四,仍然遊刃有余,大占上風。
慕容復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壹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圍攻,慕容復更是壹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淩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際,花前水邊,除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武功,段正淳曾將壹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壹壹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趁機去救出段郎?她正要向屋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壹聲大叫。
只見風波惡已臥倒在地,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外壹尺處劃來劃去,卻不擊他要害。慕容復、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給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命,簡直易如反掌,只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復倏地向後跳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時躍開。慕容復道:“段先生,多謝妳手下留情。妳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而後,姑蘇慕容氏對妳甘拜下風。”
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壹條命打什麽緊?公子爺,妳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壹笑,說道:“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杖。
風波惡壹個“鯉魚打挺”,呼的壹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劈,叫道:“吃我壹刀!”段延慶鋼杖上舉,往他單刀上壹黏。風波惡只覺壹股極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登時脫手,跟著腰間壹痛,已為對方欄腰挑起,挑出十余丈外。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杖傳上單刀,只聽得叮叮當當壹陣響聲過去,單刀已給震成十余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慕容復、鄧百川、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均各駭然。
慕容復拱手道:“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段延慶道:“適才妳說要布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拚不敵,卻又要出什麽主意了?”
慕容復道:“妳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好處。延慶太子,妳是大理國嫡系儲君,皇帝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去搶回來?”段延慶怪目斜睨,陰惻惻地道:“這跟妳有什麽幹系?”慕容復道:“妳要奪回大理國皇座,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慶壹聲冷笑,說道:“我不信妳肯助我。只怕妳恨不得壹劍將我殺了。”
慕容復道:“我要助妳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壹,我恨死段譽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致段譽那小子的死命,助妳奪得皇位,以泄我惡氣。第二,妳做了大理國皇帝後,我有大事求妳賜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說得如此坦率,倒也信了七八成。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他憶及此事,心下登時異常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決非段譽六脈神劍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壹對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設法制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制他?”
慕容復臉上微微壹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段延慶大喜,只怕慕容復大言炎炎,別輕易上了他當,說道:“妳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復微微壹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壹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到來,其意便在於此。”
這時王夫人遊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復的說話,便即回過身來。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地說道:“不知夫人要換哪壹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壹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壹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壹時難以對答。
慕容復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閣下答允壹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國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那時是殺是剮、油煎火焚,壹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壹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妳代我動手,那再好也沒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只恐其中有詐,又使腹語問道:“慕容公子,妳說待我登基之後,有大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妳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信的小人。”
慕容復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壹萬個信得過妳了。咱們既要做成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之事,自也不能瞞妳。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興復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大理國君之後,慕容復要向大理國主借兵壹萬、糧餉稱足,以為興復大燕之用。”
慕容復是大燕皇裔壹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上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段延慶冷眼旁觀,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麽壹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見其意甚誠,尋思:“他要興復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國啟釁?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附,更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壹萬兵員倉促難以畢集,五千之數,可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復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屏藩,決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嗚咽,實是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在何處?”
慕容復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道:“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容復道:“陛下,請妳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獻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間,壹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
王夫人壹驚,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馬,押著三輛大車自大道上奔至。王夫人身形急晃,便即搶上,只道段正淳必在車中,掠過兩匹馬,忙伸手去揭第壹輛大車的車帷。
突然之間,眼前多了壹個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麽?”王夫人大吃壹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夫。
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足。車中那些客人,也都帶了進去吧!”那車夫正是南海鱷神。
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地走下壹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壹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壹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妳……妳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臉色大變。他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孽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為難纏。秦紅綿、阮星竹等人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已心滿意足,馬夫人康敏是有夫之婦,手段雖狠,終究不敢明來,這王夫人丈夫已死,便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去殺了元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只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正當處境最為窘迫之際,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雖用情不專,但對每壹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壹凜之下,立時便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他早給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之極,哪裏還有什麽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這聲“阿蘿”壹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之間化為萬縷柔情,只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冷哼壹聲,說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妳是大好人麽?”轉面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系大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地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壹座莊子,建構不小,進莊門後便是壹座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段正淳見了茶花布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曼陀山莊壹模壹樣,胸口壹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妳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妳認出來了麽?”段正淳低聲道:“認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妳雙雙終老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壹輛車中是刀白鳳、鐘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壹輛中是華赫艮、範驊傅思歸三人和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九人也都給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禦使送來的諭旨,命他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歷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城中秘密安置,不讓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到靈鷲宮諸女傳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布置陷阱,請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範驊等壹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當真難鬥,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哪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幽草處得來,阿碧只知其壹,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王夫人卻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壹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布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壹戰,段正淳全軍覆沒,古篤誠給南海鱷神打入江中,屍骨無存,其余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復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地打量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只覺每人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狐貍精”、“賤女人”相稱,心中也覺不妥,壹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大對頭之手,不由得又喜歡,又擔憂。只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壹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妳手,任憑處置便是。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復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但段譽如此武功,只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復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只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擡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手腳都以牛筋捆綁,口塞麻核,眼蒙黑布,只露面容,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肩頭壹推,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受點重穴後,力氣全失,給她壹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沒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藥蒙住的,他還沒死,知覺卻沒恢復。延慶太子,妳不妨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吧?”段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藥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壹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只是身處紲縲,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大分別。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妳拿住了我譽兒幹什麽?他又沒得罪妳。”王夫人哼了壹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惡言相報。
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麽沒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語嫣,玷汙了她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轉……”壹番話未說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麽?他……他和……”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脾氣暴躁,此番忍耐了這麽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這時實在無法再忍,哇的壹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妳這沒良心的薄幸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妳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妳的親骨肉。”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上亂踢,罵道:“妳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不放過,我……我恨不得將妳這禽獸千刀萬剮,斬成肉醬。”
她這麽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個女子深知段正淳的性子,立時了然,知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麽“語嫣”的,哪知段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鐘靈,都是又尷尬,又羞慚。其余段延慶、慕容復等稍壹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紅棉叫道:“妳這賤婢!那日我和我女兒到姑蘇來殺妳,卻給妳這狐貍精躲過了,盡派些蝦兵蟹將來跟我們糾纏。只恨當日沒殺了妳,妳又來踢人幹什麽?”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亂踢段譽。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壹推,喝道:“餵,他是我師父。妳踢我師父,等如是踢我。妳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成了禽獸?妳這潑婦,我喀喇壹聲,扭斷了妳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慶道:“嶽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無恥之徒,花言巧語,騙得妳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妳在江湖上沒臉面見人。”
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的確貨真價實,又不是騙我的,怎可傷他?”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妳聽我說,快取鱷嘴剪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嶽老三可不聽妳的話了,我非救師父不可。”說著用力壹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牛筋扯斷了壹根。
段延慶大吃壹驚,心想段譽倘若脫縛,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又有誰能抵擋得住,別說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憂,情急之下,呼的壹杖刺出,直指南海鱷神的後背,內力到處,鋼杖貫胸而出。
南海鱷神只覺後背和前胸壹陣劇痛,壹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他壹時愕然難明,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不懂何以老大竟會向自己忽施殺手。段延慶壹來生性兇悍,既為“四大惡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他自號“惡貫滿盈”,也不嫌這外號不吉,自知生平惡事多為,日後“惡貫滿盈”,也是應有之義;二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束縛,那就敵他不過,是以雖無殺南海鱷神之心,還是壹杖刺中了他要害。段延慶見到他眼色,心頭霎時間閃過壹陣悔意,壹陣歉仄,但這自咎之情壹晃即泯,右手回抖,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拉他出去葬了。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
南海鱷神大叫壹聲,倒在地下,胸背兩處傷口中鮮血泉湧,壹雙眼珠睜得圓圓的,死不瞑目。雲中鶴抓住他屍身,拖了出去。他與南海鱷神素來不睦,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行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讓,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心下大快。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壹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兇殘狠辣,當真世所罕見,“天下第壹惡人”之名確非虛傳。眼看到這般情狀,無不惴惴。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頸中,想起做了他這麽多時的師父,從來沒給過他什麽好處,他卻數次來相救自己,今日更為己喪命,心下傷痛。
段延慶冷笑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胸口戳落。
忽聽得壹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發!”
段延慶聽到“天龍寺外”四字時,鋼杖凝在半空不動,待聽完這四句話,那鋼杖竟不住顫動,慢慢縮了回來。他壹回頭,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眼色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段延慶心頭大震,顫聲道:“觀……觀世音菩薩……”
刀白鳳點了點頭,低聲道:“妳……妳可知這孩子是誰?”
段延慶腦子中壹陣暈眩,瞧出來壹片模糊,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月圓之夜。
往事依稀。
那壹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大理,來到天龍寺外。
途中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雖盡殲諸敵,自己卻也身受重傷,雙腿折斷,面目毀損,喉頭給敵人橫砍壹刀,聲音也幾乎發不出了。他簡直已不像壹個人,全身汙穢惡臭,傷口中都是蛆蟲,幾十只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終於學成了武功回來。當今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段正明寬仁愛民,頗得人心,通國文武百官、士卒百姓,人人擁戴,誰也不會再記得前朝皇太子。如他貿然在大理現身,勢必有性命之憂,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立時便會將他殺了。他本來武藝高強,足為萬人之敵,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連壹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
他掙紮著壹路行來,來到天龍寺外,唯壹指望是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是他親叔父,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榮大師乃有道高僧,天龍寺多年來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歷代皇帝避位為僧時的退隱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可是天龍寺的知客僧說,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後,也決不見外人。他問段延慶有什麽事,可以留言下來,或者由他去稟明方丈。對待這樣壹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這麽說話,已可算得十分客氣了。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壹株菩提樹下,等候枯榮大師出定,心中只想:“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不見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壹刻,便多壹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該當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燒,各處創傷疼痛麻癢,耐忍難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饑又渴,躺在地下說什麽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死的能耐。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壹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再再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彌漫,這白衣女子長發披肩,有如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背著月光,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神清骨秀,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驚詫無已。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壹般的端麗難言,身周似煙似霧,好似籠罩在壹團神光之中,心想:“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下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妳保佑我重登皇位,我壹定給妳塑像立廟,世世供奉。”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分血色。忽然聽得她輕輕地、喃喃地說起話來:“我這麽全心全意地待妳,妳……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妳有了壹個女人,又有壹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妳壹次又壹次,我可不能再原諒妳了。妳對我不起,我也要對妳不起。妳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妳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狗如羊、如豬如牛,我……我壹定要報復,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妳們漢人男子當人!”
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但語氣之中,卻充滿了深深的忿怒怨恨。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她不是觀世音菩薩。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受了漢人的欺負。”擺夷是大理國的最大種族(按:唐宋時稱“白蠻”,該族自稱“白子”、“白尼”,民國後改稱“民家”,現已改成“白族”,大理現為“雲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族中女子大都頗為美貌,皮膚白嫩,遠勝漢人,只是男子文弱,常受漢人的欺淩。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如冰綃,擺夷女子哪裏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無路之際,不自禁便往這條路上想去,見菩薩漸漸走遠,他拚命爬動,想要叫喚:“菩薩救我!”可是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身來,見塵土中有壹團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壹個遍身血汙、骯臟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幾步,凝目瞧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發出惡臭,尤其臉蛋正中的壹條筆直刀疤,更是可怖。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極點,只想設法尋死,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幸,又自暴自棄地要極力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壹驚,轉身便要逃開,但隨即心想:“我要找壹個天下最醜陋、最汙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妳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去和壹個臭叫化相好。”
她壹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羅衫,走到段延慶身前,投身在他懷裏,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脖子……
淡淡的微雲飄來,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眼睛,它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這樣壹位高貴的夫人,竟會將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雪白嬌艷的身子,去交給這樣壹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良久,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塗了,還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壹側頭,見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泥地上劃的七個字:“妳是觀世音菩薩?”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聽人說過,觀音菩薩曾化為女身,普度沈溺在欲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壹定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則的話,那怎麽會?”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發白衣觀音舍身相就,登時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大寶,那麽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他信念壹豎,只覺眼前壹片光明。次日清晨嚴寒,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做拐杖,挾在脅下,飄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養好傷後,苦練家傳武功。最初五年習練以杖代足,再將“壹陽指”功夫化在鋼杖之上,然後練成了腹語術;又練五年後,前赴兩湖,將所有仇敵壹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兇狠毒辣,委實駭人聽聞,因而博得了“天下第壹大惡人”的名頭,自稱“惡貫滿盈”,擺明了以作惡為業,不計後果。其後又將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收羅以為羽翼。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復位,但每次都察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廢然而退。最近這壹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拚內力,眼見已操勝算,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裏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
鳳凰驛邊紅沙灘上,段延慶追上段正淳壹行,擒獲眾人,其時段夫人刀白鳳見到段延慶臉上垂直而下的長刀疤,便已認了他出來,當時寧可讓他處死,不說舊事。這時見他要殺自己兒子,迫不得已,吐露真相,吟了那四句話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子邋遢,觀音長發。”
這十六個字說來極輕,但在段延慶聽來,直如晴天霹靂壹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說:“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發髻,萬縷青絲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在臉前,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我只當是菩薩,卻原來是鎮南王妃。”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決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地對自己道:“那是白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立時生出壹個絕大疑竇:“為什麽她要這樣?為什麽她看中了我這麽壹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壹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
他擡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裏他剛硬的心腸軟了,嘶啞著問道:“妳要我饒了妳兒子的命?”伸過杖去,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搖了搖頭,低聲道:“他……他頸中有壹塊小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妳不要我饒妳兒子的命,卻叫我去看他什麽勞什子的金牌,那是什麽意思?”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壹股敬畏感激之情,當即依言,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拉出金鏈,果見鏈端懸著壹塊長方的小金牌,壹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字,翻將過來,見刻著壹行小字:“壬子年十壹月廿三日生。”
段延慶看到“壬子年”這三個字,心中壹凜:“壬子年?我就在這壹年的二月間遭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是十壹月的生日,剛剛相距十個月,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
他臉上受過幾處沈重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現,但壹瞬之間竟變得沒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瞧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冤孽,冤孽!”
段延慶壹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壹個自己的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難形容。只覺世上什麽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都萬萬不及有個兒子的可貴,霎時間驚喜交集,心神激蕩,只想大叫大跳壹番,當的壹聲,手中鋼杖掉落。
跟著頭腦中覺得壹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當的壹響,左手鋼杖也掉落在地,胸中有壹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壹個兒子!”壹瞥眼見到段正淳,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譽,但見壹個臉方,壹個臉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譽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八九分相似,心下更無半分懷疑,只覺說不出的驕傲:“妳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麽稀罕?我有兒子,妳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又是壹暈,眼前微微壹黑,心道:“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
忽聽得咕咚壹聲,壹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壹驚,暗叫:“不好!”左掌淩空壹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不料壹抓之下,內力運發不出,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不動聲色,右掌又運勁壹抓,鋼杖仍無動靜,壹提氣時,內息也已提不上來,才知在不知不覺之中,已著了旁人道兒。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壹個妳急欲壹見之人,便請移駕過去壹觀。”段延慶道:“卻是誰?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復道:“他沒法行走,還得請殿下移步。”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要自己走動壹下,且看勁力是否尚存,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既沒吃過他壹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怎會中他毒計?尋思:“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周遭的異動,以至給他做下了手腳。”淡淡地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妳該當以‘壹陽指’對付我才是。”
慕容復微笑道:“在下這‘悲酥清風’當年乃取之西夏,只略加添補,使之少了壹種刺目流淚的氣息。段殿下曾隸籍西夏壹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風’相饗,尚不失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風。”
段延慶暗暗吃驚,那壹年西夏壹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風”迷倒丐幫幫眾無數,盡數將之擒去,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南海鱷神、雲中鶴等反中此毒,為丐幫所擒,幸得自己奪到解藥,救出眾人。當時墻壁之上,確然題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字樣,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事隔多時,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當下閉目不語,暗暗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
慕容復笑道:“要解這‘悲酥清風’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壹句話未說完,王夫人喝道:“妳怎麽把舅媽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復道:“舅媽,甥兒得罪,少停自當首先給舅媽解毒。”王夫人怒道:“什麽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藥來。”慕容復道:“真對不住舅媽了,解藥不在甥兒身邊。”
段夫人刀白鳳遭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悲酥清風”迷倒。廳堂上諸人之中,只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中毒。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是妳這沒良心的薄幸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妳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妳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壹塞,險些便暈了過去。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私情時,內心便已隱隱不安,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鐘靈壹般,竟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哪裏還容他有懷疑的余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手足被縛,口中塞物,便要亂沖亂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覺壹團氣息塞在胸間,無法運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心下大驚:“啊喲,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火入魔,內功越深厚,來勢越兇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無盡煩惱。”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增煩惡,當即不言不動,閉目而坐。
慕容復道:“段殿下,在下雖將妳迷倒,卻絕無害妳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壹件事,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說得甚是謙恭。
段延慶冷冷壹笑,說道:“姓段的活了這麽壹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數,豈能在旁人挾制要脅之下,答允什麽事。”
慕容復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裏眾人在此,都可作證,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壹事。”說著雙膝壹屈,便即跪倒,咚咚咚咚,向著段延慶磕了四個響頭,意態甚恭。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他此刻控縱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壹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失禮數,那麽深深壹揖,也已足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地向他磕頭。
段延慶也大惑不解,然見他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分,說道:“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此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
慕容復道:“在下的心願,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絕非壹朝壹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我二人同心共濟,以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
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地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壹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確是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妳?”
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以柴榮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軍經武,為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妳當真要我將妳收為義子?”慕容復道:“正是。”
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壹解,立時便將他殺了。”便淡淡地道:“如此妳卻須改姓為段了?妳做了大理國的皇帝,興復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從此無後。妳可都做得到麽?”他明知慕容復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以親信遍布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之後,便會復姓“慕容”,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亦不足為奇。他以後周為例,柴榮繼郭威為帝之後,便即復姓柴氏,當真殷鑒不遠。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
慕容復沈吟片刻,躊躇道:“這個……”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沈吟了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段氏,壹心不二。”
段延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老夫浪蕩江湖,無妻無子,不料竟於晚年得壹佳兒,大慰平生。妳這孩兒年少英俊,又精通家傳武功,我當真老懷大暢。我壹生最歡喜之事,無過於此。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報答妳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於萬壹。”心中激動,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低下頭來,雙手合十,正好對著段夫人。
段夫人極緩極緩地點頭,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除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而他言辭中的真摯誠懇,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天下第壹大惡人”居然能當眾流淚,那更是從所未聞。
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壹言九鼎,決無反悔。義父在上,孩兒磕頭。”雙膝壹屈,又跪了下去。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壹掀,壹人大踏步走進屋來,正是包不同。
慕容復當即站起,臉色微變,轉過頭來,厲聲道:“包三哥有何話說?”
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大業雖然艱難,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終究是堂堂正正慕容氏的好漢子。公子爺要是拜這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家夥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不光彩,何況壹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當真難上加難。”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直言斥責,淡淡地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妳壹時未能明白,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妳的用意卻能猜到壹二。妳只不過想學韓信,暫忍壹時胯下之辱,以備他日飛黃騰達。妳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權,再復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公子爺,妳用心雖善,可是這麽壹來,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於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我說這皇帝嘛,不做也罷。”
慕容復怒極,大聲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了?”包不同道:“妳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妳拜段延慶為父,孝於段氏,於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於段氏為不孝;妳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為不仁;妳……”
壹句話尚未說完,突然間波的壹聲響,他背心正中已重重中了壹掌,慕容復冷冷地道:“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壹掌使足陰柔內勁,打在包不同靈臺、至陽兩處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料到這個自己從小扶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全沒防備,掌中要害,哇的壹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均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壹驚,壹齊沖進。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妳怎麽了?”見包不同兩行清淚,從頰邊流將下來,探他鼻息,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已達極點。風波惡大聲道:“三哥,妳雖沒了氣息,想必仍要問問公子爺:‘為什麽下毒手殺我?’”說著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中充滿了敵意。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妳從小便知。縱是他對公子爺言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然將自己心中圖謀說了出來。這麽壹來,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飛去了。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二人,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那有什麽幹系?他跟隨我多年,豈能為了幾句頂撞之言,便即傷他性命?可是我壹片至誠,拜段殿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情誼,這如何容得?”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余年來跟著妳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萬萬及不上壹個段延慶了?”慕容復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原是全心全意,決無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歪曲我壹番善意,我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地道:“公子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復道:“不錯!”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妳瞧瞧我,我瞧瞧妳,心念相通,壹齊點了點頭。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爺素來知道。”慕容復長眉壹挑,森然道:“三位是要為包三哥報仇麽?”鄧百川長嘆壹聲,說道:“我們向來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爺?古人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不能再侍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
慕容復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到得大理,再無壹名心腹,行事大大不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哥,妳們深知我的為人,並不疑我將來會背叛段氏,我對妳們三人實無絲毫芥蒂,又何必分手?當年家父待三位不薄,三位亦曾答允家父,盡心竭力輔我,這麽撒手壹去,豈不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麽?”
鄧百川面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來,這等認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起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決意盡心竭力,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決不是輔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壹陣、白壹陣,無言可答。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壹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將包不同的屍身扛在肩上。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
慕容復幹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父明鑒,這四人是孩兒家臣,隨我多年,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壹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理,足見忠心不二,絕無異誌。”段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
慕容復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了個小瓷瓶出來,正要遞將出去,心中壹動:“我將他身上‘悲酥清風’之毒壹解,從此再也不能要脅於他了。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段譽這小子留在世上,後患無窮,須得先行殺了。”唰的壹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壹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淳的後嗣,叫他非將皇位傳於義父不可。”
段譽心想:“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妳壹劍將我殺死,再好也沒有了。”壹來只求速死,二來內息岔了,抗拒無力,只有引頸就戮。
段正淳等見慕容復提劍轉向段譽,盡皆失色。段夫人“啊”的壹聲慘呼。
段延慶道:“孩兒,妳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他伯父、父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定要親手殺了這小賊,方泄我心頭之恨。”
慕容復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糊塗了,該當先為義父解毒才是。”當即還劍入鞘,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壹瞥之下,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邊壹人使眼色。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神情。
慕容復壹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段延慶寧可舍卻自己性命,也決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寶貝兒子,至於皇位什麽的,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復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甚勾結?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壹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間親,段家兄弟怎能將我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著又想:“為今之計,唯有替段延慶立下幾件大功,以堅其信。”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妳回到大理之後,隔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冷冷地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傳位給我之後,我總得好好地幹壹下,為民造福,少說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後,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也是在八十年之後……”
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哪能等得這麽久?限妳壹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壹個月,便禪位於延慶太子。”
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階梯,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不敢碰,若有敵人前來加害自己,他們還會極力保護,但段譽卻危險之極。他哈哈壹笑,說道:“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也不妨,但要傳給旁人,卻萬萬不能。”
慕容復怒道:“好吧,我先將段譽這小子壹劍殺了,妳傳位給他的鬼魂吧!”說著唰的壹聲,又抽出了長劍。
段正淳哈哈大笑道:“妳當我段正淳是什麽人?妳殺了我兒子,難道我還甘心受妳擺布?妳要殺盡管殺,不妨將我們壹夥人壹起都殺了。”
慕容復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子之恨,當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慶做不成皇帝,自己當然更與大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他手提長劍,劍鋒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出壹片慘綠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
段延慶道:“這人性子倔強,若他就此自盡,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吧,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妳先給我解藥再說。”
慕容復道:“是!”但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到底是什麽用意?這疑團不解,便不該輕易給他解藥。但再拖延,定惹他大大生氣,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這時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妳說第壹個給舅母解毒,怎麽新拜了個爹爹,便壹心壹意地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人……”
慕容復壹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舅母性子剛強,要是言語中得罪了妳老人家,還請擔待壹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遜,孩兒這就先給舅母解毒,然後立即給義父化解。”說著便將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聞到壹股惡臭,沖鼻欲嘔,正欲喝罵,卻覺四肢勁力漸復,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臉上轉來轉去,突然間醋意不可抑制,大聲道:“復兒,快把這四個賤女人都給我殺了。”
慕容復心念壹動:“舅母曾說,段正淳性子剛強,但對他心愛的女子,卻瞧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提劍走到阮星竹身前,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我舅母叫我殺了她,妳意下如何?”
段正淳萬分焦急,卻委實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妳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壹切聽妳吩咐便了。妳叫人殺了我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妳?”
王夫人雖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也不錯,過去十多年來於他的負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見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殺之而後快,但此刻壹見到了他面,重溫舊夢之心便與時俱增,說道:“好甥兒,且慢動手,待我想壹想再說。”
慕容復道:“鎮南王,只須妳答允傳位於延慶太子,妳所有的正妃側妃,我壹概為妳保全,決不讓人傷她們壹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復尋思:“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知聞,顯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要他答允傳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胸口,說道:“鎮南王,只消妳點頭答允,我立時為大夥兒解開迷藥,在下設宴陪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美事?若妳當真不允,我這壹劍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那雙本來嫵媚靈動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懼之色,甚是憐惜,心想:“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要緊?但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子,立時便會將我譽兒殺了。”情人雖愛到了心裏,畢竟兒子為親。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
慕容復叫道:“我數壹、二、三,妳再不點頭,莫怪我手下無情。”拖長了聲音叫道:“壹——二——”段正淳回頭,向阮星竹望去,臉上萬般柔情,卻真無可奈何。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妳當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想著當年和阮星竹初會時的旖旎情景,突聽“啊”的壹聲慘呼,慕容復的劍尖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壹劍比刺入他自己的身體還更痛楚,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妳真的殺她,只不過要嚇嚇這沒良心的家夥罷了。”
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已結深仇,多殺少殺,又有什麽分別?”劍尖指住秦紅棉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江湖上說妳多情多義,妳卻不肯說壹句話來救妳情人!壹、二、三!”這“三”字壹出口,稍壹停留,便將秦紅棉殺了。
這時甘寶寶已嚇得面無人色,但強自鎮定,朗聲道:“妳要殺便殺,可不能要脅鎮南王什麽。我是鐘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有什麽幹系?沒的玷辱了我萬仇谷鐘家的名聲。”慕容復冷笑壹聲,說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有夫之婦也好,壹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甘寶寶殺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殺段正淳的三個情人,不由得壹顆心突突亂跳,哪裏還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妳跟我相好壹場,還是不明白我。這許多女人之中,我只愛妳壹個,我雖拈花惹草,都只逢場做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在我心上?妳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毫不要緊,他不來傷妳,我便放心了。”他說得十分溫柔,但王夫人聽在耳裏,卻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自己,要引得慕容復來殺她,叫道:“好外甥,妳可莫信他的話。”
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劍尖卻自然而然地指向王夫人胸口,劍尖上鮮血壹滴滴地落上她衣襟下擺。
王夫人素知這外甥心狠手辣,為了遂其登基為君的大願,哪裏顧得什麽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麽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性命相脅,不禁顫聲道:“段郎,段郎!難道妳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壹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了,破口罵道:“妳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的女人都死於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妳千萬萬剮不可。慕容復,快壹劍刺過去啊,為什麽不將這臭婆娘殺了?”他知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不會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復來殺自己,為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原恕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來對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子屍橫就地,壹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腦中壹片茫然。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什麽“賊虔婆”、“臭婆娘”都罵了出來,怎比得往日的山盟海誓,輕憐蜜愛?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道:“段郎,妳從前對我說過什麽話,莫非都忘記了?妳怎麽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段郎,我可仍壹片癡心對妳。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妳……妳怎麽壹句好話也不對我說?我給妳生的女兒語嫣美貌無比,妳見過她沒有?妳喜歡不喜歡她?”
段正淳暗暗心驚:“阿蘿這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若露了半句重念舊情的言語,妳還有性命麽?”厲聲喝道:“妳害死了我三個心愛的女子,我恨妳入骨。十幾年前,咱們早就已壹刀兩斷,現下我更要重重踢妳幾腳,方消心頭之氣。”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前撲,往身前的劍尖撞去。
慕容復壹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壹遲疑間,長劍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復急忙縮手拔劍,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妳真的這般恨我麽?”
段正淳見這劍正中胸口,她再難活命,忍不住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阿蘿,我這般罵妳,是為了想救妳性命。今日重會,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我怎會恨妳?我對妳的心意,永如當年送妳壹朵曼陀羅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妳心中,永遠有我這個人,永遠撇不下我。我也是壹樣,永遠撇下不妳……妳曾答允我,咱倆將來要到大理無量山,去我媽媽住過的石洞,妳和我從此在洞裏白頭偕老,再也不出來。妳還記得嗎?”段正淳道:“我自然記得,咱們明兒就去,去瞧妳媽媽的玉像。”王夫人滿臉喜色,低聲道:“那……那真好……那塊石壁上,有壹把寶劍的影子,紅紅綠綠的,真好看,妳瞧,妳瞧,妳見到嗎……”聲音漸說漸低,頭壹側,就此寂然不動。
慕容復冷冷地道:“鎮南王,妳心愛的女子,壹個個都為妳而死,難道最後連妳的元配王妃,妳也要害死麽?”說著將劍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躺在地下,耳聽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壹個個命喪慕容復劍底,王夫人說到無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劍影什麽的,雖聽在耳裏,全沒余暇去細想,只聽慕容復又以母親的性命威脅父親,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大叫:“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媽!”但口中塞了麻核,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得用力掙紮,但全身內息壅塞,連分毫位置也沒法移動。
只聽得慕容復厲聲道:“鎮南王,我再數壹、二、三,妳如仍不允將皇位傳給延慶太子,妳的王妃可就給妳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隱又聽得段延慶道:“且慢動手,此事得從長計議。”慕容復道:“義父,此事幹系重大,鎮南王如不允傳位於妳,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壹——”
段正淳道:“妳要我答允,須依我壹件事。”慕容復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妳緩兵之計,二——怎麽樣?”段正淳長嘆壹聲,說道:“我壹生作孽多端,大夥兒死在壹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復道:“那妳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復這“三”字壹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不加理睬,正要挺劍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聽得段延慶喝道:“且慢!”
慕容復微壹遲疑,轉頭向段延慶瞧去,突然見段譽從地下彈起,挺頭向自己小腹撞來。慕容復側身避開,驚詫交集:“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風’之毒,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得起?”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聽到慕容復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壹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拼命想把入了歧路的內息拉回,心念所註,自不免始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歧路中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註的只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幹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容復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內息自行,重歸正道,竟能急躍而起,循聲向慕容復撞去。段譽壹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壹掙,捆縛在手上的牛筋初時已遭南海鱷神扯斷壹根,再經段譽力崩,盡數斷裂。
他雙手脫縛,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段譽情急之下,食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的“商陽劍”,向慕容復刺去。慕容復側身避開,還劍刺出。段譽眼上蓋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慕容復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復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趁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壹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噗的壹聲,長劍劍尖已刺入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力,輕輕壹縱,便高達丈許,砰的壹聲,腦袋重重在屋梁壹撞。他身在半空,尋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腳力掙,啪的壹聲響,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斷絕。
段譽心中壹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麽李將軍,我用‘淩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壹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側,已避過慕容復刺來的壹劍,其間相去只是數寸。段延慶、段正淳、段王妃三人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掠過,兇險無比,都嚇得呆了,又見他這閃避的身法巧妙之極,皆暗自贊幸。
慕容復壹劍快似壹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焦躁,又羞慚,見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糊塗,還道他是有意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個包住了眼睛的人也打不過,還有什麽顏面生於人世?”雙眼如要冒出火來,青光閃閃,長劍使得猶似壹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裹入劍圈,每壹招都是致命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範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光所逼,只覺寒氣襲人,頭上臉上毛發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東歪西斜,卻如庭院閑步壹般,慕容復鋒利的長劍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壹片。他步履雖舒,心中卻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不見,倘若他壹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復情知只段譽才是真正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百余劍刺出,始終沒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善於‘暗器聽風’之術,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全無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劍法忽變,挺劍緩緩刺出。殊不知段譽這“淩波微步”乃自己走自己的,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相幹。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拖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大吃壹驚,嘶啞著噪子道:“孩兒,妳快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倘若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妳我都要死在他手下。”
慕容復壹怔,心道:“妳好糊塗,這不是提醒他麽?”
果然壹言驚醒夢中人,段譽壹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前壹亮,耀眼生花,壹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之能,壹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壹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復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臥於地,還了壹劍“少澤劍”。慕容復忙後躍避開。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湧,危急中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復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功,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錚的壹聲輕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去,插入屋梁。跟著波的壹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壹聲,跳出窗子,飛奔而逃。
段譽扶著椅子站起,叫道:“媽,爹爹,沒受傷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當即為兒子包紮傷口。
段正淳縱身躍起,拔下了梁上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的鮮血,每壹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雖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壹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確是壹片至誠,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於阮星竹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回頭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對不起妳。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妳壹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真,愛妳也壹樣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妳……妳不可……”和身向他撲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壹鼓氣地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剛剛走火癱倒,怎地忽然好了?”壹凜之下,全身又即癱軟,站不起身。
但聽得段夫人壹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拔出長劍,左手按住他傷口,哭道:“淳哥,淳哥,妳便有壹千個,壹萬個女人,我也是壹般愛妳。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妳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那也正是為了愛妳……”但段正淳這壹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壹來劍刃太長,二來她分了心,劍尖略偏,竟刺入了自己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妳……妳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妳……妳好好照料自己……”段譽哭道:“媽,媽,妳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怎麽了?”伸手摟住了母親頭頸,想要為她拔劍,唯恐壹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更快些,卻又不敢。段夫人道:“妳要學妳伯父,做……做個好皇帝……”
忽聽段延慶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妳母親。”段譽大怒,喝道:“都是妳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妳有不共戴天之仇!”霍地站起,搶起地下壹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不可!”
段譽壹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妳和爹爹報仇。”段夫人仍尖聲叫道:“不可!妳……妳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壹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又舉起了鋼仗。段夫人道:“妳俯下頭來,我跟妳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才是妳真正的父親。妳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壹件對不起他的事。後來便生了妳。妳爹爹不知道,壹直以為妳是他兒子,其實不是的。妳爹爹並不是妳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妳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了殺父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但是不能累妳犯罪,害妳將來死了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妳說,以免壞了妳爹爹的名頭,可是沒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壹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壹個接著壹個,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我解藥,好救妳媽。”段譽見母親吐氣越來越微弱,更無余暇多想,拾起地下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壹復,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妳不能再碰我身子。”對段譽道:“孩兒,我還有話跟妳說。”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這個人和妳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麽兄弟。妳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麽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鐘姑娘哪,妳愛哪壹個,便可娶哪個……他們大宋或許不行,什麽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麽壹套,只要不是親兄妹便是了。這許多姑娘,妳便壹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妳……妳喜歡不喜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哪裏還想得喜歡或是不喜歡。
段夫人嘆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妳身穿龍袍,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做壹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妳壹定會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劍柄上力推,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壹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了。壹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妳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南王的顏面,我此刻是以‘傳音入密’之術與妳說話。妳母親的話,妳都聽見了?”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內勁恢復,已壹壹聽在耳中,知段夫人已向兒子泄露了他身世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妳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慶低聲傳音:“此刻妳性命在我手中,要殺妳易如反掌。何況妳確是我兒子,妳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的說話不假,但二十余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自己壹直慈愛有加,怎忍去認壹個毫不相幹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萬萬不可。他咬牙道:“妳要殺便殺,我永遠不會認妳。”
段延慶又氣惱,又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等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兇性大發,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杖端剛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壹軟,壹聲長嘆,心道:“我吃了壹輩子苦,在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怎麽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沒法跟段正明再爭了。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手中。我雖不做皇帝,卻也如做皇帝壹般,壹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妳要殺我,怎麽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妳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妳母親報仇。”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壹直以多作惡行來加發泄,此刻但覺自己壹生壹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壹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壹片茫然,以六脈神劍殺了這元兇巨惡,為父母報仇吧?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親生之父,卻又如何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壹咬牙,縮回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妳。”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壹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壹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知道確已沒回生之望,撲倒在地,放聲痛哭。
哭了良久,忽聽身後壹個女子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見門口站著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壹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宮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哪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啦!”
靈鷲四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救援,不幸慢了壹步。”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給囚禁了,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放心。”
忽聽得遠遠傳來壹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姊和蘭姊也都來啦!”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余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女快步沖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禮,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壹件事,當真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無可奈何。我主人無信食言,愧見公子,只有請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麽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又分什麽彼此?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麽閑事?”
這時華赫艮、範驊、傅思歸、崔百錄、過彥之等聞了解藥,身上受點的穴道也已解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壹刀砍下,“窮兇極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離。華範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華赫艮等分別出外采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語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鐘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昏沈沈,迄未如何清醒。段譽、華赫艮等將死者分別入殮。段譽撫屍大哭,傷痛難忍。
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華赫艮向鄰近州縣傳下號令。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竟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只嚇得目瞪口呆,險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華司徒倒也沒如何斥責,當下手忙腳亂地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巴天石等在途中方始醒轉。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入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國,善待百姓,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余裏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華赫艮、範驊、巴天石等當即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的死因。王語嫣、梅劍等壹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館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見段正明兩眼已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壹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歷壹壹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生身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余,連嘆:“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此中緣由,世上唯妳和段延慶二人得知,妳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妳竟然直言無隱,足見坦誠。我和妳爹爹均無子嗣,別說妳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意立妳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竅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了頭發。
段譽吃了壹驚,叫道:“伯父,妳……”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妳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我身入佛門,便當傳位於妳父。只因其時妳父身在中原,國不可壹日無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妳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於妳。”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孩兒……我……還是循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妳父、妳母待妳如何?”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似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妳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做皇帝嘛,妳只須牢記三件事,第壹是愛民,第二是納諫,第三是節欲。妳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任何大小臣工有什麽勸告進諫,先想想他們說得有理無理,有理的便照做,說錯了的也不可怪罪。有人肯說話,便是好事。自己每當想要什麽,不論是珍玩財物,還是美女宮室,均以置之度外為宜。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除了保國自衛,決不可對鄰國擅動刀兵。”
其後這些日子中,大理國典禮重重,先要辦理保定帝避位為僧、赴天龍寺出家的大典,段譽率領群臣和百姓恭送,到天龍寺參見枯榮大師及本因方丈。保定帝先已剃度,已定法名本塵,入寺歸班後,奉方丈之命,開壇說法。天龍寺群僧在本因方丈率領之下,築壇興做法事,祈求大理國國祚長久、國泰民安、刀兵不興、四境清靖、民豐物阜。
段譽灑淚拜別伯父本塵大師,回歸大理京城,朝廷中隆重舉辦登基大典,段譽登位為帝,年號“日新”,取“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義,決心廢除民瘼,厲行革新,興利除弊。又應巴天石、朱丹臣等臣子建議,恭謚父親段正淳為“中宗文安帝”、母親刀白鳳為慈和文安皇後,訪到秦紅棉、阮星竹兩家家屬,皆有賜贈,甘寶寶家有丈夫,不便賜恤,暗中對鐘靈賜予金銀,命她分送其母的親屬。厚恤褚萬裏、古篤誠兩名護衛,贈以將軍銜,蔭及子孫。善闡侯高昇泰其時已逝世,拜其子高泰明為左丞相,師徒華赫艮為三公之首,兼領右丞相。司馬範驊執掌兵權。文武百官,各居原位,皆晉升壹級。派使臣前往大宋、遼國、吐蕃、西夏、回鶻、高麗、蒲甘諸國,告知老皇退位、新皇登基,各國均有回聘致賀。
段譽辦了登基大典等大事後,撥付府第,給王語嫣、木婉清、鐘靈居住,派出宮女分別至各府服事。梅蘭竹菊四姝率領靈鷲宮部屬向段譽辭別,段譽對四姝及靈鷲宮諸女贈以厚禮。
段譽連日忙於諸般政務,對王語嫣等三女之事暫且置之腦後,這些事壹想起來便十分頭痛。然這些日子來,心中不住盤旋壹個異常的難題:“二十年來,對我恩慈無比的爹爹原來不是我爹爹,我真正的爹爹卻是那個‘天下第壹大惡人’。我不能因他形相醜怪、行為兇殘、名聲奇劣,便不認他為父。媽媽說:‘妳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麽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鐘姑娘哪,妳愛哪壹個,便可娶哪壹個。這許多姑娘,妳便壹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妳喜歡不喜歡?’本來,那自然喜歡得很,可是我不能貪得無厭,只娶壹個王姑娘就夠了。可是要娶王姑娘,便得向眾承認,我不是爹爹的親生兒子,這豈不是既損了爹爹的聲名,又汙了媽媽的清白名節。
“伯父問我:‘妳父、妳母待妳如何?’我答:‘親恩深重,如海似山。’伯父言道:‘這就是了,妳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我如公之於眾,只不過想娶王姑娘為後,收木鐘二妹作嬪妃,為了自己的情欲歡娛,卻不惜損毀父親、母親的聲譽名節,這等用心行事,直如禽獸壹般。天下不孝之事,無過於此。原來只因我是‘天下第壹大惡人’之子,才會做出這等‘天下第壹大惡事’出來。”
過得月余,保山忽然天花流行,漸漸蔓延至大理壹帶,國中死人甚多。段譽壹面設壇祈禱,祈求國泰民安,同時施藥救災,又對災民發放金錢糧米,俾減民困,但天花既生,當時難以救治。
這日他率同範驊、巴天石、朱丹臣等官員,往大理城民間視察災情,親自發放救災藥米。走到下關壹家人家,在門外聽得屋內號哭聲甚為慘痛,當即下轎入內。只見那戶人家門墻破爛,屋內斷垣殘瓦,甚為貧困。走到廳上,聽得號哭聲悲戚,壹問之下,原來這家的八歲兒子染疫身亡,孩子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極悲傷。只見壹個中年婦人執住死童的手,嚎啕大哭,身上衣衫染滿了塵土。
段譽見這家人個個容色憔悴、瘦骨伶仃,壹問之下,原來全家已有十來天沒吃飽飯。那死童更瘦得皮包骨頭,壹只手血色全無,雙目深陷,滿臉痘疤,肚腹腫脹,與其說是染疫身亡,還不如說是餓死了的。
段譽心中難過,自己錦衣玉食,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想不到治下百姓竟至餓死。想到淒慘處忍不住流下淚來,提起手掌猛力擊打自己面頰。巴天石急忙勸阻,說道:“陛下,不可如此!”段譽流淚道:“這孩子是我害死的!我段譽狼心狗肺,對不起大理百姓!我喪心病狂,不配為君!”說著又伸掌擊打自己。範驊忙抓住他手,勸道:“陛下請節哀。天災流行,是懲罰咱們當政不善,大理三公該首當其禍。”眾臣工跪了下來,深自譴責。
那家兩代夫婦見皇帝與眾大臣如此,壹時嚇得不敢再哭,反來勸慰段譽。巴天石當即命下屬挑來三擔白米,以及臘魚、臘肉、生雞、火腿、米粉等食物,再施了五十兩白銀,作為辦理喪葬之用。
段譽回宮之後,立即召集丞相、三公,下旨宮內節衣縮膳,臣工裁減薪俸,全國普濟賑災,同時減傜省賦,寬減百姓負擔。幸虧過得半月,天時有變,天花災疫漸漸減弱,段譽心下稍寬,每日在大理城及所屬州縣巡視,若見有人衣食不周,便施周濟,總之要使得大理全境無人凍餓致死。心想自己得為君主,乃是“天祿”,若不善待百姓,“天祿永終”,自己也不能為君了。
這日朝中報災官上稟,各地更無新災,人心大安。段譽心下甚喜,但想到那餓死孩童的慘狀,仍不禁哀痛,囑咐百官務須將百姓痛苦放在心上。
退朝之後,段譽素衣小帽,微服來到王語嫣的住所。管事跪下迎進大廳,王語嫣出來相見。
段譽道:“嫣妹,這壹向心情可好?這些日子來我忙於救災,沒來問候妳,真失禮了!”王語嫣幽幽地道:“妳不怪我爹爹和媽媽嗎?我壹直在擔心,怕妳為此生氣。”段譽嘆了口氣,道:“妳都知道了?妳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長輩們當年的事,咱們做小輩的管不了。”
王語嫣怔怔地掉下淚來,哽咽道:“譽哥,妳我有緣無分,我心裏對妳好了,哪知道……哪知道到頭來仍是壹場空……”段譽道:“當日在曼陀山莊初見,我便是想跟妳多說壹句話,也是天大的福分,現金不但壹百句,壹千句話也說過了。嫣妹,妳我雖無夫妻之分,卻是真正的兄妹,那也好得很啊!”王語嫣道:“譽哥,妳壹直待我很好,我心裏十分感激。妳能不能派壹所尼姑庵給我?讓我削發出家,懺悔己過,祈求我佛保佑大理風調雨順,在妳治下國泰民安。”
她自從於王夫人備以擒拿段正淳的莊中,得知自己其實是段正淳之女、與段譽是同胞兄妹之後,便覺造化弄人,自己壹生不幸,定是前生犯了重大罪行,業報深重,以致自幼癡戀表哥慕容復,他卻棄己如遺,甘心去求為西夏駙馬;待得與段譽兩心相悅,不料變生不測,自己竟與他同為壹父所生。若說前生罪業太大,偏生自己生來美貌,天資聰慧,可見這壹生未必就此萬劫不復。這些日來閑居無聊,多讀佛經,深信世上諸事都在於壹個“緣”字,緣法到來,自然水到渠成,萬事不能強求。段譽與己乃是同胞手足,此事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註定,自己萬萬扭不過老天安排。柔腸百轉之後,終於收拾起怨天恨地之心,心想段譽自來待己極好,自己也就以兄妹的情分好好待他。
只聽段譽道:“嫣妹,妳也不必削發為尼,妳如果願意,便在大理清凈之地悠閑居住,壹切供養,自然由妳哥哥供給,不必擔心。既然命中註定妳是我的妹子,我自然壹生壹世,都會以妳是我妹子相待。不論妳要什麽,只須我力所能及,妳盡管開口,我無有不允。”
段譽見她對兩人乃是兄妹之事既不傷心惋惜,亦無纏綿留戀,比之當年木婉清得知是自己妹子之時的淒然欲絕情狀,渾不相同,心中忽有所感:“她畢竟對我並無多大情意,決不像婉妹那樣,壹意要做我妻子。在那萬劫谷的石屋之中,雖說她是中了春藥‘陰陽和合散’之毒,但她對我情意纏綿,出自真心,並非單是肉體上的春情蕩漾,她確是真心愛我。後來再在西夏道上相遇,她知我已轉而愛上了王姑娘,雖微有妒意,卻不恨我,當我和語嫣在小溪邊卿卿我我之時,婉妹還冒險化裝為男子,去西夏皇宮代我求親。就是鐘靈妹子,也甘冒兇險,行走江湖,出來尋我,比語嫣對我好得多。語嫣壹生苦戀表哥,只因慕容復當時壹意想去做西夏駙馬,她在萬念俱灰、無可奈何之中,才對我婉轉相就。”
霎時之間,腦海中出現了王語嫣幾次三番對他冷漠相待的情景:包不同趕他出聽香水榭,他戀戀不舍地不肯走,王語嫣並無片語只字挽留,連半個眼色也無,反而是阿碧情致殷殷地劃船送他到無錫;此後西來同路,包不同數次惡言驅逐,不準他同行,王語嫣也從來沒絲毫好言居間;他幾次背負她脫險,她從不真心致謝,唯得以重會表哥為喜;最後在少林寺外,慕容復將他踹在地下,發掌要取他性命,王語嫣全無半分關懷;他父親和南海鱷神舍命來就,慕容復出指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語嫣反而大聲喝彩:“表哥,好壹招‘夜叉探海’……”
自他在曼陀山莊見到王語嫣,只因她容貌與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相似,心中立時便生出“她是神仙姊姊”的意念,多見壹次,便多壹次暗叫她“神仙姊姊”,以前向神仙姊姊所磕的壹千個頭,每壹個頭都似是朝王語嫣磕的。見到她時,當她是“神仙姊姊”,不見她而想看她時,心中將“神仙姊姊”冰肌玉貌的神仙體態、神清骨秀的天女形貌,都加在王語嫣身上。其實不但王語嫣並非當真如此美艷若仙,即使玉像本身,也遠遠不及段譽心中自己所構成的意像,自知那便是佛家所謂的“心魔”。
壹人若為“心魔”所纏,所愛者其實已是自己心中所構成的“心魔”,而非外在的本人。“心魔”能任意變幻,越變越美,天上神仙無此美麗,人間玉女無此可愛,總之心中能想得到多好,就有多好!當年佛陀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苦修時,經中有雲:魔王波旬曾遣三個魔女來引誘佛陀,千變萬化,妖媚百端,佛陀不為所惑,魔女無功而退。所謂魔女,其實便是佛陀當時的“心魔”。內心“魔頭”不生,外界引誘便無所用。佛家、道家修行,重在克制“心魔”,所謂“揮慧劍斬姹女”,主要便是此意,更高的修為,是無思無念,“心魔”根本不生,就不用“斬去”或“消除”了。
段譽登基後,頭腦漸趨清醒,“心魔”之力便即減弱,又因父母雙雙逝世,得知了自己身世,為王語嫣發癡著迷的心情也即大減。“心魔”既去,眼中望出來,便是王語嫣的本來面目,耳中聽進去,便是王語嫣的本來語音,不再如過去那樣,經“心魔”壹番加強美化裝飾之後,人則美如天仙,語則清若仙樂。
只聽王語嫣道:“譽哥,這可多謝了。這樣說來,妳不怪我,也不怪我媽媽?”段譽道:“自然不怪!”王語嫣道:“我會記著妳的心意。不過,我想回蘇州去,在大理住下去不自在。”
段譽心中壹酸,知道她所說也甚在理。真要留她在大理,時時相見,不免徒增惆悵。她要回蘇州,是不是想見表哥?“那也很好,嫣妹壹生便想嫁給表哥。我下過決心,愛壹個人,便要使她心中快樂,得償所願。嫣妹如能嫁得表哥,那是她壹生的大願望。我如真正愛她,便是要她心中幸福喜樂。”說道:“我派人去將曼陀山莊好好修壹修,再派人護送妳回去。”
王語嫣道:“曼陀山莊好端端的,又沒損壞,不必修了。”段譽道:“我從大理派幾位蒔花名匠過去,再帶上十八學士、風塵三俠等幾本名種茶花,種植於曼陀山莊,然後給妳起幾間書房,再派人護送妳回蘇州。壹年之內,必定做到!”說著壹拍胸膛。
王語嫣嫣然壹笑,說道:“好哥哥,多謝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