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段譽隨即昏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醒轉,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布帳頂子,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他壹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怎麽會睡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只覺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壹轉動,卻覺胸口壹陣劇痛,忍不住“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只聽外面壹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大哥醒了,段大哥醒了!”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卻想不起是誰,跟著便見壹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房來。圓圓的臉蛋,嘴角邊壹個小小酒窩,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
她父親“見人就殺”鐘萬仇,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設計相害,不料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竟將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萬仇氣了個半死。在萬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譽糊裏糊塗地吸了不少人內力,此後不久便為鳩摩智擒來中原,當年壹別,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裏相見。
鐘靈和他目光壹觸,臉上壹陣暈紅,似笑非笑地道:“妳早忘了我吧?還記不記得我姓什麽?”
段譽見到她的神情,腦中驀地裏出現了壹幅圖畫。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梁上,兩只腳壹蕩壹蕩,嘴裏咬著瓜子,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妳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鐘靈臉上又是壹紅,甚是歡喜,微笑道:“早穿破啦,虧妳還記得這些。妳……妳倒沒忘了我。”段譽笑道:“怎麽妳沒吃瓜子?”鐘靈道:“好啊,這些時候服侍妳養傷,把人家都急死啦,誰還有閑情吃瓜子?”壹句話說出口,覺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飛紅了臉。段譽怔怔地瞧著她,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知後來發覺竟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嘆了口氣,說道:“好妹子,妳怎麽到了這裏?”鐘靈臉上又是壹紅,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說道:“妳出了萬劫谷後,再也沒來瞧我,我好生惱妳。”段譽道:“惱我什麽?”鐘靈斜了他壹眼,道:“惱妳忘了我啊。”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壹動,說道:“好妹子!”鐘靈似嗔非笑地道:“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麽親熱,可就不來瞧我壹次。我氣不過,就到妳鎮南王府去打聽,才知道妳給壹個惡和尚擄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這就出來尋妳。”
段譽道:“我爹爹跟妳媽的事,妳媽媽沒跟妳說嗎?”鐘靈道:“什麽事啊?那晚上妳跟妳爹壹走,我媽就暈了過去,後來壹直身子不好,見了我直淌眼淚。我逗她說話,她壹句話也不肯說。”段譽道:“嗯,她壹句話也不說,那……那麽妳是不知道的了。”鐘靈道:“不知道什麽?”段譽道:“不知道妳是我……是我的……”
鐘靈登時滿臉飛紅,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怎麽知道?那日從石屋子裏出來,妳抱著我,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閉住了眼睛,可是妳爹爹的話,我……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對鐘萬仇所說的壹番話:“令愛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地躲在壹間黑屋子裏,還能有什麽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王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妳我不是成了親家嗎?哈哈,哈哈,呵呵呵!”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囁嚅道:“好妹子……原來妳還不……還不知道這中間的緣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鐘靈急道:“是木姊姊不許嗎?木姊姊呢?”段譽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鐘靈微笑道:“不是她不許?那麽是妳不要我啦!”說著伸了伸舌頭。
段譽見她仍是壹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這時候實不方便跟她說明真相,問道:“妳怎麽到這裏來的?”
鐘靈道:“我壹路來尋妳,在中原東尋西找,聽不到半點訊息。前幾天說也真巧,見到了妳的徒兒嶽老三,他可沒見到我。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說各路好漢都要上少林寺來,有壹場大熱鬧瞧,他們也要來。那個惡人雲中鶴取笑他,說多半會見到他師父。嶽老三大發脾氣,說壹見到妳,就扭斷妳脖子,我又歡喜,又擔心,便悄悄跟著來啦。我怕給嶽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在山下亂走,見到人就打聽妳的下落,想叫妳小心,妳徒兒要扭斷妳脖子。見到這裏有壹所空屋子沒人住,我便老實不客氣住下來了。”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初會時那麽全然的無憂無慮,心想她小小年紀,為了尋找自己,孤身輾轉江湖,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聲道:“好妹子,總算天可憐見,叫我又見到了妳!”
鐘靈微笑道:“總算天可憐見,也叫我又見到了妳。嘻嘻,這可不是廢話?妳既見到了我,我自然也見到了妳。”在床沿上坐下,問道:“妳怎麽會到這裏來的?”
段譽睜大了眼睛,道:“我正要問妳呢,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我只知道那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受傷甚重,以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鐘靈皺起了眉頭,道:“那可真奇怪之極了!昨日黃昏時候,我到菜園子去拔菜,在廚房裏洗幹凈了切好,正要去煮,聽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嚇了壹跳,拿了菜刀走進房來,見我炕上睡得有人。我連問幾聲:‘是誰?是誰?’不聽見回答。我想定是壞人,舉起菜刀,便想先斬掉他的腳再說。幸虧……幸虧妳是仰天而臥,刀子還沒砍到妳身上,我已先見到了妳的臉……那時候我……我真險些兒暈了過去,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說到這裏,伸手輕拍自己胸膛,想是當時情勢驚險,此刻思之,猶有余悸。
段譽尋思:“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想必是我受傷之後,有人將我送到這裏來了。”
鐘靈又道:“我叫妳幾聲,妳卻只是呻吟,不來睬我。我摸妳額頭,燒得可厲害,又見妳衣襟上有許多鮮血,知道妳受了傷,解開妳衣衫想瞧瞧傷口,卻包紮得好好的。我怕觸動傷處,沒敢打開繃帶。等了好久,妳總不醒。唉,我又歡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段譽道:“累得妳掛念,真過意不去。”
鐘靈突然臉孔壹板,道:“妳不是好人,早知妳這麽沒良心,我早不想念妳了。現下我就不理妳了,讓妳死也好,活也好,我總不來睬妳。”段譽道:“怎麽了?怎麽忽然生起氣來了?”鐘靈哼的壹聲,小嘴壹撅,道:“妳自己知道,又來問我幹嗎?”段譽急道:“我……我當真不知,好妹子,妳跟我說了吧!”鐘靈嗔道:“呸!誰是妳的好妹子了?妳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麽話?妳自己知道,卻來問我?當真好沒來由。”段譽急道:“我睡夢中說什麽來著?那是糊裏糊塗的言語,作不得準。啊,我想起來啦,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妳,歡喜得緊,說話不知輕重,以致冒犯了妳。”
鐘靈突然垂下淚來,低頭道:“到這時候,妳還在騙我。妳到底夢見了什麽人?”段譽嘆了口氣,道:“我受傷之後,壹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說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鐘靈突然大聲道:“誰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誰?為什麽妳在昏迷之中只叫她的名字?”
段譽胸口壹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麽?”鐘靈道:“妳怎麽不叫?妳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哼,妳這會兒啊,又在想她了,好!妳去叫妳的王姑娘來服侍妳,我可不管了!”段譽嘆了口氣,道:“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我便是想她,卻也枉然。”鐘靈道:“為什麽?”段譽道:“她只喜歡她表哥,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要不便板起了臉生氣。”
鐘靈轉嗔為喜,笑道:“謝天謝地,惡人自有惡人磨!”段譽道:“我是惡人麽?”鐘靈頭壹側,半邊秀發散了開來,笑道:“妳徒兒嶽老三是大惡人,徒兒都這麽惡,師父當然更惡上加惡了。”段譽笑道:“那麽師娘呢?嶽老三不是叫妳做‘小師娘’嗎?”話壹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這等風話?”
鐘靈臉上壹紅,啐了壹口,心中卻大有甜意,站起身來,到廚房去端了壹碗雞湯出來,道:“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等著妳醒來,壹直沒熄火。”段譽道:“真不知道怎生謝妳才好。”見鐘靈端著雞湯過來,掙紮著便要坐起,牽動胸口傷處,忍不住輕輕哼了壹聲。
鐘靈忙道:“妳別起來,我來餵惡人小祖宗。”段譽道:“什麽惡人小祖宗?”鐘靈道:“妳是大惡人的師父,不是惡人小祖宗麽?”段譽笑道:“那麽妳……”鐘靈用匙羹舀起了壹匙熱氣騰騰的雞湯,對準他臉,佯怒道:“妳再胡說八道,瞧我不用熱湯潑妳?”段譽伸了舌頭,道:“不敢了,不敢了!惡人大小姐、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夠惡!”鐘靈噗嗤壹笑,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忙收斂心神,伸匙嘴邊,試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這才伸到段譽口邊。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見她臉若朝霞,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不禁心中壹蕩,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親妹子!她是我親妹子,那倒也不怎麽打緊……唉,如果這時候在餵我喝湯的是王姑娘,縱然是腐腸鴆毒,我卻也甘之如飴。”
鐘靈見他呆呆地望著自己,臉上顯得情意綿綿,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微笑道:“有什麽好看?”
忽聽得呀的壹聲,有人推門進來,跟著壹個少女聲音說道:“咱們且在這裏歇壹歇。”壹個男人的聲音道:“好!可真累了妳,我……我真過意不去。”那少女道:“廢話!”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他雖沒跟阿紫見面、說過話,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又是自己的壹個妹子,謝天謝地,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這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入門下,沾染邪惡,行事任性,鎮南王府四大護衛之壹的褚萬裏便因受她之氣而死。段譽自幼和褚古傅朱四大護衛甚為交好,想到褚萬裏之死,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此刻給他見到,只怕性命難保,忙豎起手指,做個噤聲的手勢。
鐘靈點了點頭,端著那碗雞湯,不敢放到桌上,深恐發出些微聲響。只聽得阿紫叫道:“餵,有人麽?有人麽?”鐘靈瞧了瞧段譽,並不答應,尋思:“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壹起,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她很想去瞧瞧這“王姑娘”的模樣,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卻又不敢移動腳步,心想段郎若和他相見,多半沒好事,且任她叫嚷壹會,沒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裏的人怎麽不死壹個出來?再不出來,姑娘放火燒了妳屋子。”鐘靈心道:“這王姑娘好橫蠻!”遊坦之低聲道:“別做聲,有人來了!”阿紫道:“是誰?丐幫的?”遊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個人,說不定是丐幫的。他們正向這邊走來。”阿紫道:“丐幫這些臭長老們,除了個全長老,沒半個好人,他們這可又想造妳的反啦。要是給他們見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遊坦之道:“那怎麽辦?”阿紫道:“到房裏躲壹躲再說,妳受傷太重,不能跟他們動手。”
段譽暗暗叫苦,忙向鐘靈打個手勢,要她設法躲避。但這是山農陋屋,內房狹隘,壹進來便即見到,實在無處可躲。鐘靈四下壹看,正沒作理會處,聽得腳步聲響,廳堂中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低聲道:“躲到炕底下。”放下湯碗,抱起段譽,兩人都鉆入了炕底。少室山上壹到冬天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此時方當入冬,還不須燒火,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段譽壹鉆進去,滿鼻塵灰,忍不住便要打噴嚏,好容易才強自忍住了。
鐘靈往外瞧去,只見到壹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卻聽得那男人的聲音說道:“唉,我要妳背來背去,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那少女道:“咱們壹個盲,壹個跛,只好互相照料。”鐘靈大奇,心道:“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她將表哥負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
阿紫將遊坦之往床上壹放,說道:“咦!這床剛才有人睡過,被窩還是暖的。”
只聽得砰的壹聲,有人踢開大門,幾個人沖了進來。壹人粗聲道:“莊幫主,幫中大事未了,妳這麽撒手便溜,算什麽玩意?”正是宋長老。他率領著兩名七袋弟子、兩名六袋弟子,在這壹帶追尋遊坦之。
蕭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群丐覺今日顏面喪盡,若不立即設法,只怕這中原第壹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蕭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群丐不想插手,雖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要找蕭峰晦氣,畢竟本幫今後如何安身立命,才是頭等大事,大家只掛念壹件事:“須得另立英主,率領幫眾,重振雄風,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尋莊聚賢時,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雙足已斷,走不到遠處,當下分路尋找。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怪為師,丟盡了丐幫的臉面;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非好好跟他算賬不可。至於全冠清,早已由宋長老、吳長老合力擒下,綁縛起來,待拿到莊聚賢後壹並處治。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壹閃,有人進了壹間農舍,認得正是阿紫,又見她背負得有人,依稀是莊聚賢模樣,當即追了下來,闖進農舍內房,果見莊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地道:“宋長老,妳既然仍稱他為幫主,怎麽大呼小叫,沒半點謁見幫主的規矩?”宋長老壹怔,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便道:“幫主,咱們數千兄弟,此刻都還在少室山上,如何打算,要請幫主示下。”遊坦之道:“妳們還當我是幫主麽?妳想叫我回去,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是不是?我不去!”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傳訊,幫主在這裏。”四名弟子應道:“是!”轉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遊坦之應聲壹掌拍出,炕底下鐘靈和段譽只覺房中突然壹陣寒冷徹骨,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壹聲,便已屍橫就地。宋長老又驚又怒,舉掌當胸,喝道:“妳……妳……妳對幫中兄弟,竟然下這等毒手!”阿紫道:“將他也殺了。”遊坦之又揮掌擊出,宋長老舉掌擋格,“啊”的壹聲慘呼,摔出了大門。
阿紫格格壹笑,道:“這人也料理了!妳餓不餓?咱們去找些吃的。”負起遊坦之,兩人同進廚房,將鐘靈煮好的飯菜拿到廳上吃了起來。
鐘靈在段譽耳邊說道:“這二人好不要臉,在喝我給妳煮的雞湯。”段譽低聲道:“他們心狠手辣,壹出手便殺人,待會定然又進房來。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去。”鐘靈不願他和那個“王姑娘”相見,聽他這麽說,正求之不得。
兩人輕手輕腳地從炕底爬出來。鐘靈見段譽滿臉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出了房門,穿過竈間,剛踏出後門,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沒法再忍,“乞嗤”壹聲,打了出來。
只聽得遊坦之叫道:“有人!”鐘靈見四下無處可躲,只廚房後面有間柴房,壹拉段譽,鉆進了柴草堆。只聽阿紫叫道:“什麽人?鬼鬼祟祟的,快滾出來!”她眼盲之後,耳音特別敏銳,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說道:“柴草堆裏有人!”
鐘靈心下驚惶,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伸手壹摸,濕膩膩的,跟著又聞到壹陣血腥氣,大吃壹驚,低聲問道:“妳……妳傷口怎麽啦?”段譽道:“別做聲!”
阿紫向柴房壹指,叫道:“在那邊。”遊坦之呼的壹掌,向柴房疾拍過去,喀喇喇壹聲響,門板破碎,木片與柴草齊飛。
鐘靈叫道:“別打,別打,我們出來啦!”扶著段譽,從柴草堆爬了出來。段譽先前給鳩摩智斬了壹刀“火焰刀”,受傷著實不輕,從炕上爬到炕底,又從炕底躲入柴房,這麽移動幾次,傷口迸裂,鮮血瀉出。他壹受傷,便即鬥誌全失,雖內力仍極充沛,卻道自己已命在頃刻,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
阿紫道:“怎麽有個小姑娘的聲音?”遊坦之道:“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躲在柴草堆中,滿身是血,這小姑娘的眼睛骨溜溜的,只瞧著妳。”阿紫眼盲之後,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問道:“什麽骨溜溜的,她眼睛長得挺好看麽?”遊坦之道:“她身上好臟,是個種田人家女孩,這雙眼睛嘛,倒是漆黑兩點,靈活得緊。”鐘靈在炕底下沾得滿頭滿臉盡是塵沙炭屑,壹對眼睛卻仍黑如點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道:“好!莊公子,妳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遊坦之壹驚,道:“好端端的,為什麽挖她眼睛?”阿紫隨口道:“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妳去將這小姑娘的眼珠睛挖出來,給我裝上,讓我重見天日,豈不是好?”
遊坦之暗暗吃驚,尋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立即便不睬我了,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個‘鐵醜’。這件事萬萬不能做!”說道:“倘若我能醫好妳雙眼,那當真好得很……不過,妳這法子,恐怕不成吧!”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但她眼盲之後,壹肚子怨氣,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這才快活,說道:“妳沒試過,怎知道不成?快動手,將她眼珠挖出來。”她本將遊坦之負在背上,當即邁步,向段譽和鐘靈走去。
鐘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心中怕極,發足狂奔,頃刻間便已跑在十余丈外。阿紫雙眼盲了,又負上個遊坦之,自難追上,何況遊坦之並不想追上鐘靈,指點之時方向既歪了,出言也吞吞吐吐,失了先機。阿紫聽了鐘靈的腳步聲,已知追趕不上,回頭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將那男的宰了便是!”
鐘靈遙遙聽得,大吃壹驚,當即站定,回轉身來,見段譽倒在地下,身旁已流了壹灘鮮血。她奔了回來,叫道:“小瞎子!妳不能傷他。”這時她與阿紫正面相對,見她容貌俏麗,果然是個小美人兒,說什麽也想不到心腸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點了她穴道!”遊坦之雖然不願,但對她的吩咐從不敢有半分違拗,在大遼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幫幫主後仍是如此,俯身伸指,將鐘靈點倒。
鐘靈叫道:“王姑娘,妳千萬別傷他,他……他在夢中也叫妳的名字,對妳實在是壹片真心!”阿紫奇道:“妳說什麽?誰是王姑娘?”鐘靈道:“妳……妳不是王姑娘?那麽妳是誰?”阿紫微微壹笑,說道:“哼,妳罵我‘小瞎子’,妳自己這就快變小瞎子了,還東問西問幹嗎?趁著這時候還有壹對眼珠子,快多瞧幾眼是正經。”將遊坦之放落,說道:“將這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來吧!”
遊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鐘靈的頭頸。鐘靈嚇得大叫:“別挖我眼睛,別挖我眼睛。”
段譽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下,但也知這二人是要挖出鐘靈眼珠,來裝入阿紫的眼眶,也知鐘靈明明已然脫身,只為了相救自己,這才自投羅網。他提壹口氣,說道:“妳們……還是剜了我的眼珠吧,咱們……咱們是壹家人……更加合用些……”
阿紫不明白他說些什麽,不加理睬,催遊坦之道:“怎麽還不動手?”遊坦之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將鐘靈拉近身來,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去。
忽聽得壹個女人聲音道:“餵,妳們在這裏幹什麽?”遊坦之擡起頭來,大驚失色,只見山澗旁站著二男四女。兩個男人是蕭峰和虛竹,四個少女則是梅蘭竹菊四劍。
蕭峰壹瞥間見段譽躺在地下,壹個箭步搶過來,抱起了段譽,皺眉道:“傷口又破了,出了這許多血!”左腿跪下,將他身子倚在腿上,檢視他傷口。虛竹跟著走近,看了段譽的傷口,道:“大哥不必驚慌,我這‘九轉熊蛇丸’治傷大有靈驗。”點了段譽傷口周圍的穴道,止住血流,將“九轉熊蛇丸”餵他服下。
段譽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許他挖鐘姑娘的眼珠,寧可挖我的眼珠。鐘姑娘是我的……我的……好妹子。”蕭峰和虛竹同時向遊坦之瞧去。遊坦之心下驚慌,何況本來就不想挖鐘靈眼珠,當即放開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臨死時說什麽來?妳將她打死之後,便把她的囑托全放在腦後了嗎?”蕭峰聽她提到阿朱,又傷心,又氣惱,哼了壹聲,並不答話。阿紫又道:“妳沒好好照顧我,丁老怪將我眼睛弄瞎,妳也全沒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說妳是當世第壹大英雄,卻不能保護妳的小姨子。哼,丁老怪明明打妳不贏,只不過妳不來照顧我、保護我而已。”
蕭峰黯然道:“妳給丐幫擄去,以致雙目失明,是我保護不周,我確是對不起妳。”
他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叫人挖鐘靈的眼珠,甚是氣惱,但隨即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時的囑咐。在那個大雷雨的晚上,青石小橋之畔,阿朱受了他致命的壹擊之後,在他懷中說道:“我只有壹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子,我們自幼不得在壹起,求妳照看於她,我擔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說:“別說壹件,百件千件也答允妳。”可是,阿紫終於失了壹雙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自己總之是保護不周。蕭峰這時見她雙眼盲了,不禁心生憐惜,眼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處日久,深知蕭峰的性情,只要自己壹提到阿朱,真是百發百中,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當下幽幽嘆了口氣,向蕭峰道:“姊夫,我什麽也瞧不見了,不如死了倒好。”蕭峰道:“我已將妳交給了妳爹娘,怎麽又跟莊幫主在壹起了?”這時他已看出,阿紫與這莊聚賢在壹起,實出自願,而且莊聚賢還很聽她的話,又道:“妳還是跟妳爹爹回大理去吧。妳眼睛壞了,王府中有許多婢仆服侍,就不會太不方便。”
阿紫道:“我媽媽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多著呢!爹爹那些手下人個個恨得我要命,我非給人害死不可。”蕭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麽妳隨我回南京去,安安靜靜的,勝於在江湖上冒險。”阿紫道:“再到妳王府去?唉喲,我以前睛睛不瞎,也悶得要生病,怎麽能再去呢?妳又不肯像莊幫主那樣,從不違拗我。我寧可在江湖上流浪,日子總過得開心些。”
蕭峰向遊坦之瞧了壹眼,心想:“小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丐幫幫主。”問道:“這莊幫主到底是什麽來歷,妳可問過他麽?”阿紫道:“我自然問過的。不過壹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未必便靠得住。姊夫,從前妳做丐幫幫主之時,難道肯對旁人說妳是契丹人麽?”蕭峰聽她話中含譏帶刺,哼了壹聲,便不再說。
阿紫道:“姊夫,妳不理我了麽?”蕭峰皺眉道:“妳到底想怎樣?”阿紫道:“我要妳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出來,裝在我眼中。”頓了壹頓,又道:“莊幫主本來正在給我辦這件事,妳不來打岔,他早辦妥啦。嗯,妳來給我辦也好,姊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妳對我好些,還是莊幫主對我好。從前,妳抱著我去關東療傷,那時候妳也對我千依百順,我說什麽妳就幹什麽。咱倆住在壹個帳篷之中,妳不論日夜,都是抱著我不離身子。姊夫,怎麽妳將這些事都忘記了?”
遊坦之眼中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蕭峰,似乎在說:“阿紫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後,妳別想再碰她壹碰,說什麽也不能讓妳抱了。”
蕭峰對他並沒留神,說道:“那時妳身受重傷,我為了用真氣給妳續命,不得不順著妳些兒。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珠來助妳復明?何況世上壓根兒就沒這樣的醫術,妳這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
虛竹忽然插口:“我瞧段姑娘的雙眼,不過是外面壹層給炙壞了,倘若有壹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說不定真能復明。”虛竹於醫術雖然所知無多,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什麽續腳、換手等諸般法門,卻也曾聽她說過。
阿紫“啊”的壹聲,歡呼起來,叫道:“虛竹先生,妳這話可不是騙我吧?”虛竹道:“出家人不打誑……”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臉上微微壹紅,道:“我自然不是騙妳,不過……”阿紫道:“不過什麽?好虛竹先生,妳和我姊夫義結金蘭,咱二人便是壹家人。妳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無論如何,妳得請妳義弟治好我眼睛。”虛竹道:“我曾聽師伯言道,倘若眼睛沒全壞,換上壹對活人的眼珠,有時候確能復明。不過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會。”
阿紫道:“那妳師伯他老人家壹定會這法子,請妳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虛竹嘆了壹口氣,道:“我師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頓足叫道:“原來妳是編些話來消遣我。”虛竹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縹緲峰靈鷲宮所藏醫書藥典甚多,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裏。可是……可是……”阿紫又歡喜,又擔心,道:“妳這麽個大男人家,怎地說話吞吞吐吐,唉,又有什麽‘可是’不‘可是’了?”
虛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寶貴,又有誰肯換了給妳?”
阿紫嘻嘻壹笑,道:“我還道有什麽為難的事兒,要活人的眼珠子,那還不容易?妳把這小姑娘的眼珠挖出來便是。”
鐘靈大聲叫道:“不成,不成!妳們不能挖我眼珠。”
虛竹道:“是啊!將心比心,妳不願瞎了雙眼,鐘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頭目血肉、手足腦髓都肯布施給人,然而鐘姑娘又怎能跟如來佛相比?再說,鐘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間心頭壹震:“啊喲,不好!當日在靈鷲宮裏,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夢姑’。看來三弟對這位鐘姑娘實在極好。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寧可剜了他眼珠,卻不願她傷害鐘姑娘,壹個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為鐘姑娘舍去雙目,則對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難道這鐘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麽?”
他想到這裏,不由得全身發抖,轉頭偷偷向鐘靈瞧去。見她雖然頭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虛竹和“夢姑”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只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冰窖,“夢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卻半點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摟壹摟她的纖腰,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鐘靈的臉?至於摟摟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壹想到摟抱“夢姑”,臉上登時發燒,鐘靈的聲音顯然和“夢姑”頗不相同,但想壹個人的話聲,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何況“夢姑”跟他說的都是柔聲細語,綿綿情話,鐘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情景既別,語音有異,也不足為奇。虛竹凝視鐘靈,心中似乎伸出壹只手掌來,在她臉上輕輕撫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
鐘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看來不會挖自己眼珠,稍覺寬心。
阿紫道:“虛竹先生,我是妳三弟的親妹子,這鐘姑娘只不過是他的朋友。妹子和朋友,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片刻間傷口便不再出血,神智也漸漸清醒,什麽換眼珠之事,並未聽得明白,阿紫最後這幾句話,卻十分清晰地傳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了壹聲,道:“原來妳早知我是妳哥哥,怎麽又叫人來傷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從來沒跟妳說過話,怎認得妳的聲音?昨天聽到爹爹、媽媽說起,才知道跟我姊夫和虛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壹敗塗地的大英雄,原來是我親哥哥,這可妙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段譽搖頭道:“什麽大英雄?丟人現眼,貽笑大方。”阿紫笑道:“啊喲,不用客氣。小哥哥,妳躲在柴房中時,我怎知道是妳?我眼睛又瞧不見。直到聽得妳叫我姊夫做‘大哥’,才知是妳。”段譽心想倒也不錯,說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總會設法給妳醫治,鐘姑娘的眼珠,卻萬萬碰他不得。她……她也是我的親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昨日在那邊山上,我聽得妳拚命向那王姑娘討好,怎麽壹轉眼間,又瞧上這鐘姑娘了?居然連‘親妹子’也叫出來啦,小哥哥,妳也不害臊?”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道:“胡說八道!”阿紫道:“這鐘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為什麽動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心中怦怦亂跳,實不知鐘靈是不是“夢姑”,假如不是,自然無妨,但如她果真便是“夢姑”,卻給段譽娶了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滿臉憂色,等待段譽回答,這壹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
鐘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尋思:“原來瞎姑娘是妳妹子,連她也在說妳向王姑娘討好,那麽妳心中喜歡王姑娘,決計不假了。那為什麽剛才妳又說我是嶽老三的‘小師娘’?為什麽妳又肯用妳眼珠子來換我眼珠子?為什麽妳當眾叫我‘親妹子’?”
只聽得段譽說道:“總而言之,不許妳傷害鐘姑娘。妳小小年紀,老是不做好事,咱們大理的褚萬裏褚大哥,便是給妳活活氣死的。妳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給妳治眼了。”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會擺兄長架子。生平第壹次跟我說話,也不親親熱熱的,卻教訓起人來啦!”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委頓,但說話連貫,中氣漸旺,知道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已生奇效,他性命已然無礙,便道:“三弟,咱們同到屋裏歇壹歇,商量行止。”段譽道:“甚好!”腰壹挺,便即站起。鐘靈叫道:“唉喲,妳不可亂動,別讓傷口又破了。”語音中充滿關切。蕭峰喜道:“二弟,妳的治傷靈藥果真神奇。”
虛竹“嗯”了幾聲,心中卻在琢磨鐘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眾人走進屋去。蕭峰壹見到大門口宋長老與四名丐幫弟子的屍首,橫躺在地,不由得又驚又怒,向遊坦之和阿紫狠狠瞪視壹眼,隨即嘆了口氣,和虛竹同將這五人埋了。
這時天色已晚,梅蘭竹菊四姝點亮了油燈,分別烹茶做飯,依次奉給蕭峰、段譽、虛竹和鐘靈,對遊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惱怒,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唯有求懇虛竹,只得強抑怒火。
蕭峰哪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順手拉開炕邊桌子的壹只抽屜,不禁壹怔。段譽和虛竹見他神色有異,都向抽屜中瞧去,只見裏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狗、草編的蟲籠、關蟋蟀的竹筒,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毫不出奇。蕭峰卻拿起那只木虎來,呆呆地瞧著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幹什麽,心中氣悶,伸手去掠頭發,手肘啪的壹下,撞到身邊壹架紡棉花的紡車。她從腰間拔出劍來,唰的壹聲,便將那紗車劈為兩截。
蕭峰陡然變色,怒喝:“妳……妳幹什麽?”阿紫道:“這紡車撞痛了我,劈爛了它,又礙妳什麽事了?”蕭峰怒道:“妳給我出去!這屋裏的東西,妳怎敢隨便損毀?”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壹聲,額頭撞上門框。她壹聲不出,摸清去路,急急走出。蕭峰心中壹軟,搶上去挽住她手臂,柔聲道:“阿紫,妳撞痛了麽?”阿紫回身過來,撲在他懷裏,放聲而哭。
蕭峰輕拍她背脊,低聲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該對妳這般粗聲大氣的。”阿紫哭道:“妳變啦,妳變啦!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蕭峰柔聲道:“坐下歇壹會兒,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邊,左手自然而然地伸過去摟著她腰。當年阿紫給他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壹年有余,別說送茶餵飯,連更衣、梳頭、大小便等親昵的事也不得不幫她做。當時阿紫肋骨斷後,沒法坐直,蕭峰餵藥、餵湯之時,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積久成習,此刻餵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幾口茶,心情也舒暢了,嫣然壹笑,道:“姊夫,妳還趕我不趕?”
蕭峰放開她身子,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暮色之中,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怨毒無比地射向自己。蕭峰微微壹怔,只見遊坦之坐在屋角地下,緊咬牙齒,鼻孔壹張壹合,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壹般。蕭峰心想:“這人不知是什麽來歷,處處透著古怪。”只聽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爛壹架破紡車,妳又何必生這麽大的氣?”
蕭峰長嘆壹聲,說道:“這是我義父、義母家裏,妳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紡車。”
眾人都吃了壹驚。
蕭峰手掌托著那只小小木虎,凝目註視。燈火昏黃,他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手掌握攏,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輕輕撫摸,臉上露出愛憐之色,說道:“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那壹年我五歲,義父……那時候我叫他爹爹……就在這盞油燈旁邊,給我刻這只小老虎,媽媽在紡紗。我坐在爹爹腳邊,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鼻子出來了,心裏真高興……”
段譽問道:“大哥,是妳救我到這裏來的?”蕭峰點頭道:“是。”
原來那老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鳩摩智突施毒手,傷了段譽。無名老僧袍袖壹拂,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鳩摩智不敢停留,轉身飛奔下山。
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忙加施救。玄生取出治傷靈藥,給段譽敷上。鳩摩智這壹招“火焰刀”勢道淩厲之極,若非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當場便已死於非命。
蕭峰見山風猛烈,段譽重傷後不宜多受風吹,便將他抱到左近自己昔年的故居。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轉身,既要去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壹十八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來竟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他再上少林寺時,寺中紛擾已止。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老僧佛法點化之下,皈依三寶,在少林寺出家。兩人不但解仇釋怨,且成了師兄弟。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至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影蹤不見,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沒法加害。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峰不願和人相見,再起爭端,便藏身在寺旁的壹個山洞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門求見,要和父親相會。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過了壹會,回身出來,說道:“蕭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為僧。他要我轉告施主,他塵緣已了,心得解脫,深感平安喜樂,今後壹心學佛參禪,願施主勿以為念。蕭施主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幹戈。遼帝若有侵宋之意,請施主發慈悲心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
蕭峰合什道:“是!”心中悲傷,尋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我相見,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遼,我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我自亦當極力諫阻。”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老僧,卻是神山上人等壹幹外來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
蕭峰避在壹旁,待神山、道清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只走得幾步,寺中又出來壹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大喜之下,搶步走近,說道:“大哥,我正在到處找妳,聽說三弟受了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頓在壹家莊稼人家裏。”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蕭峰道:“甚好!”兩人並肩而行,走出十余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林中出來,跟在虛竹之後。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壹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交,不料患難之中,得他大助。”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時發作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料來不敢為非作歹。蕭峰拊掌大笑,說道:“二弟,妳為武林中除去壹個大害。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
虛竹愀然不樂,說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師祖、師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樂的業報如此不同?”蕭峰微微壹笑,說道:“二弟,妳羨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萬倍地羨慕妳了。妳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中都是女人,我壹個小和尚,處身其間,實在大大的不開心。”蕭峰哈哈大笑,說道:“妳難道還是小和尚麽?”
虛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又都纏住了我,不知如何打發才是。”蕭峰道:“這些人本就卑鄙無恥,加之在星宿老怪門下,若不吹牛拍馬,便難以活命。二弟,他們日後若不悔改,盡數轟了出去便是,不能讓這些奸徒留在身邊。”
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壹天之中相認,卻又雙雙而死,更是悲傷,忍不住便滴下淚來。
蕭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給逐出丐幫,普天下英雄豪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我自是十分難過,但過壹些時日,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道:“不錯。如來當年在王舍城靈鷲山說法,靈鷲兩字,原與佛法有緣。總有壹日,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叫那些婆婆、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仰天大笑,說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確是天下奇聞。”
兩人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遊坦之要挖鐘靈的眼珠,幸得及時阻止。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妳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後來沒再見到。”虛竹道:“混亂中群雄壹哄而散,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譽道:“二哥,不必客氣。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蕭峰道:“此事不可不慮,我便去找尋老伯,打個接應。”
阿紫道:“妳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麽不叫壹聲‘嶽父大人’?”蕭峰嘆道:“這是我畢生恨事,還有什麽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要走出房去。
這時梅劍端著壹碗雞湯,正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蕭大俠,不用勞妳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之意,便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妳瞧如何?”蕭峰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余之眾,分頭照看,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
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不多時陽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以備奉命辦事。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想念起王語嫣,尋思:“她心中恨我已極,只怕此後會面,再也不會睬我了。”言念及此,忍不住嘆了口氣。
鐘靈甚是關懷,問道:“妳傷口痛麽?”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鐘姑娘,妳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妳這番相思,將來渺茫得緊。”鐘靈道:“我又沒跟妳說話,誰要妳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幹。我只怕有個比妳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妳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麽嘆氣,妳不知道麽?嘆氣,便是心有不足。妳陪著我哥哥,心裏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嘆氣。我哥哥卻長籲短嘆,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沒法挖到鐘靈的眼珠,便以言語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鐘靈聽了,甚是惱怒,但想她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悶。好在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然對段譽鐘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只覺得和他在壹起相聚,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睬自己,自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鐘……鐘……靈妹妹,妳別聽阿紫瞎說。”鐘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鐘姑娘”,顯得頗為親熱,登時笑逐顏開,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段譽倘若是說她“胡說”、“亂說”,她只不過壹笑,偏偏他漫不經心地用了“瞎說”二字,便道:“哥哥,妳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鐘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妳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面跟她說。”段譽壹聽,當即坐起,忙問:“妳約了王姑娘見面?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有什麽事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麽話,鐘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個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壹陣難過,到這時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是淒然欲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壹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鐘靈卻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鐘姑娘對三弟如此壹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又想:“啊喲,不對!童姥師伯、李秋水師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梅蘭竹菊等等這壹幫女子,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鐘姑娘便是夢姑,早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裏。”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與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心下盤算如何戲弄他壹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只順口敷衍。
蘭劍進來回報,說陽天部已傳出號令,尋找段正淳壹行,有事便即赴援,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在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分架子,對他頗有好感,聽他又向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段公子,妳妹子在跟妳開玩笑呢,妳卻也當做了真。”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
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妳要她說吧!”
虛竹點了點頭,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妳們什麽事都不必隱瞞。”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壹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去西夏,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裏之外了。明日又怎能跟段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妳多口,妳偏又說了出來。妳們四姊妹都是壹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裏說話,妳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壹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妳為什麽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閣的鑰匙是我管的,妳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妳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書、覓藥不可。”說話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壹凜:“這臭丫頭說的只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給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壹治好,總要叫妳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麽?”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麽。”
虛竹道:“三弟,這壹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在途中遇到壹個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壹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該國公主已到了婚配年紀,定明年三月清明招親。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柱抿嘴說道:“主人,妳為什麽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公子不來跟妳爭奪,妳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姝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小輩壹般,雖有主仆之名,實則便似祖孫。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地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她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沒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手,說道:“不去,不去!我壹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說出來,總算最後壹個“人”咽回腹中,房裏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出來。虛竹臉上壹紅,轉頭偷眼向鐘靈瞧去,只見她怔怔地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留意。他心下驀地壹動:“到西夏去?我……我和夢姑,是在西夏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興州,三弟既不肯說她住在哪裏,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麽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妳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國走壹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麽劍的姊姊……對不起,妳們四位相貌壹模壹樣,我實在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妳去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到了明年清明,四方豪傑畢集興州,定然十分熱鬧。大哥,妳也不必急急忙忙地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靈鷲宮去嘗壹嘗天山童姥留下來的百年美酒佳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在身邊,他沒飲酒已久,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美酒,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壹起都去。”她知要治自己眼盲,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快嘴丫頭要是蓄意為難,不免夜長夢多。她聽蕭峰沈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妳如不帶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沒壹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弟,若得多聚幾日,誠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壹遭,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虛竹道:“我當盡力而為。”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到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壹來拜謝佛祖恩德,二來拜謝寺中諸師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就驢車,讓段譽和遊坦之臥在車裏養傷。遊坦之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麽也不願和阿紫分離。只要阿紫偶然揭開車帷,和他說壹兩句話,他便要興奮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總是要蕭峰拉了馬韁引導,跟隨在蕭峰身邊。遊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傷勢漸愈,並無大礙。鎮南王已放了心,要鸞天部轉告段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壹行人是向東北方去,段延慶和南海鱷神、雲中鶴卻是向西,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鐘靈問段譽道:“令尊要妳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微壹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鐘姑娘,妳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壹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鐘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起來甚為尷尬,既傷鐘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鐘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跟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段譽相見,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語地對她譏嘲,她也渾不介意。
少室山位於京西北路河南府,要去西夏國,先得西赴永興軍路的陜州、解州、河中府,轉向西北,到坊州、鄜州、甘泉而至延安府,經保安軍而至西夏洪州,再西北行,沿邊塞而至鹽州、西平府興州、懷州,過黃河而至西夏都城興慶府。壹路上多見山嶺草原,黃沙撲面,風刮如刀。
段譽傷勢漸漸痊愈,虛竹為遊坦之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遊坦之跟誰也不說話,虛竹為他醫腿,他臉色仍悻悻然,壹個“謝”字也不說。兩人既身上有傷,眾人也只揀午間行路,每日只走幾十裏,也就歇了。有時天氣嚴寒,大雪紛紛而下,便在大城鎮中飲酒休息,多日不行。眾人在河中府開開心心、熱熱鬧鬧地過了年,好在離清明節尚遠,也不急著西行,受那風沙之苦。
這日壹行人來到同州壹帶,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蕭峰和虛竹都沒讀過什麽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壹拉,好讓後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壹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後面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時,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紫擊來的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馬還禮,問道:“我爹爹平安?”只聽得颼的壹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跪在地下。阿紫壹鞭抽空,巴天石右膝壹按,已將鞭梢撳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自己內力決計不及對方,當即手掌壹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裏,原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睛雖盲,行動卻仍極盡機變,鞭柄來得迅速,巴天石聽得風聲,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開,但啪的壹聲,已打中他肩頭。
段譽喝道:“紫妹,妳又胡鬧!”阿紫道:“怎麽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壹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壹封書信,雙手遞給段譽。
段譽伸手接過,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地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夏結為姻親,得壹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以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子民為重,盡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壹陣紅,壹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壹個大信封,上面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朱紅大印,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興州之後,呈遞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瞇瞇地道:“公子,祝妳馬到成功,娶得壹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加尷尬,問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須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壹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隨之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地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怎麽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駭然變色。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做兒女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麽?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不知妳和我在壹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有囑咐妳找我嗎?有沒叫妳設法照顧妳這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段譽心想倘若照直而言,不免傷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王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並未迎合。朱丹臣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須娶到西夏國公主。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臉上無光,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非做上西夏的駙馬不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就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愈,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漢相比?”
巴天石轉頭向蕭峰、虛竹躬身說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請二位念在金蘭之情,相助我們公子壹臂之力。鎮南王又說:少室山上匆匆之間,未得與兩位多所親近,甚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壹只碧玉雕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峰。朱丹臣從懷中取出壹柄象牙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抄錄的心經,呈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我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父囑咐?蒙賜珍物,更不敢當了。”
阿紫道:“妳道爹爹是好心麽?他是叫妳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我爹爹生怕他的寶貝兒子爭不過妳們兩個。妳們這麽壹口答允,可上了我爹爹的當啦。”
蕭峰微微嘆了口氣,說道:“自妳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妳嘴裏自然這麽說,誰知道妳心裏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妳忠厚老實,不似我哥哥這麽風流好色,到處留情,妳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了西夏公主,豈不甚妙?”
虛竹滿面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我……我自己決計不行,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門親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壹眼,向蕭峰和虛竹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允可。”武林英豪壹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來壹下敲釘轉腳,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托。
眾人壹路向西北行,漸漸行近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地據河套及甘州、肅州、涼州等肥沃之地。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大宋為元祐年間,大遼為大安年間,西夏皇帝李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壹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身壹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幸之想,齊往興州進發。許多人都想:“千裏姻緣壹線牽,說不定命中註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壹定勝過旁人,只須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壹路行來,但見壹般少年英豪個個衣冠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像是去趕什麽大賽會壹般。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當做了敵人。
這壹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壹乘馬,馬上乘客右臂以壹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摔跌,便是給人打傷,那也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見這三人面色灰敗,大有慚色,低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別人多瞧壹眼。梅劍道:“前面有人打架麽?怎地有好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壹人頭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竹劍道:“餵,妳要傷藥不要?怎麽受了傷?”那人向她惡狠狠地瞪了壹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頭而去。菊劍大怒,拔出長劍,便要向他刺去。虛竹搖頭道:“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壹般見識。”蘭劍道:“竹妹好意問他要不要傷藥,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只聽得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妳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興州去做駙馬。”另壹邊壹人罵道:“妳若有本領,又幹麽不闖過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這四人縱馬奔馳,說話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麽,霎時之間便到了跟前。四人見蕭峰等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去,但兀自指指點點地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壹道什麽關口,四人都闖不過去,以致落得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壹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上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壹蹺壹拐。鐘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餵,前面把關之人厲害得緊麽?”壹個中年漢子道:“哼!妳是姑娘,要過去沒人攔阻。是男的,還是趁早回頭吧。”他這麽壹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壹行人奔出七八裏,只見山道陡峭,壹條僅容壹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壹堆人聚在壹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余,異常魁偉,壹個手持大鐵杵,壹個雙手各提壹柄銅錘,惡狠狠地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的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的。有的說:“借光,我們要上興州去,請兩位讓壹讓。”這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買路錢嗎?不知是壹兩銀子壹個,還是二兩壹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妳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妳兩條大漢斬成肉醬,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趁早乖乖地讓開,免得大禍臨頭。”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興州去做附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倘若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壹人喝道:“讓開!”寒光壹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沈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正好將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壹對八角銅錘每壹柄各有四十來斤,當的壹聲響,長劍登時斷為十余截。那大漢飛出壹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壹聲,跌出七八丈外,壹時爬不起身。
只見又有壹人手舞雙刀,沖將上去,雙刀舞成了壹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兩條大漢身前,那人壹聲大喝,突然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漢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壹聲慘呼,那人雙刀為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自己胸中,骨溜溜地向山下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余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嗒嗒,山徑上壹匹驢子走了上來。驢背上騎著壹個少年書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壹幹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壹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頗不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又道:“妳……妳……妳……”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騎,搶到了前頭。
鐘靈奇道:“妳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壹紅,道:“不,我看錯人了。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壹聲笑了出來,說道:“哥哥,原來妳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壹頓,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麽?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妳說他是女人?”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段譽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時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妳……妳……妳……我……我……”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巴天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頭。巴天石、朱丹臣從側面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人,還不如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見物,耳音嗅覺勝於常人,木婉清體有異香,她壹聞到便知是女子。眾人卻明明看到壹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來妳在哪裏?我可想得妳好苦!”木婉清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地道:“妳想我?妳為什麽想我?妳當真想我了?”段譽壹呆,她這三句問話,自己可壹句也答不上來。
對面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妳是個女娃子,我便放妳過去。”持錘大漢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餵,妳滾回去,滾回去!”壹面說,壹面指著段譽,喝道:“妳這等小白臉,老子壹見就生氣。再上來壹步,老子不將妳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其詳。”那大漢道:“吐蕃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壹個月,待過了三月清明再開。在清明節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麽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贊王子的話便是道理。妳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有這許多啰裏啰唆的臭規矩!”右手壹揚,嗤嗤兩聲,兩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去,只聽得啪啪兩下,如中敗革,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壹無所損。木婉清大吃壹驚,心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們不死。”那持杵大漢大怒,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在驢背,但他壹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壹翻,便將段譽手腕牢牢抓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將雙錘並於左手,右手壹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沈大海,雖中在兩名大漢身上,卻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巴天石和朱丹臣給段木二人坐騎阻住了,沒法上前相救。
這時蕭峰、虛竹等人也已近前,虛竹飛身離鞍,躍到持杵大權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哈大笑,說道:“二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內力既竭,天生膂力也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妳們已打死打傷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
鐘靈恰於此時趕到,向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妳!”木婉清冷冷地道:“妳是我親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個‘木’字?”鐘靈奇道:“木姊姊,妳說笑了,我怎麽會是妳的親妹子?”木婉清向段譽壹指道:“妳去問他!”鐘靈轉向段譽,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為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壹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妳的老相好麽?怎麽不為我引見引見?”段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妳的……妳的親姊姊,妳過來見見。”木婉清怒道:“我哪有這麽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壹鞭,徑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妳卻在哪裏?妹子,妳……妳可真清減了。”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便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口壹酸,兩年多來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上了心頭,淚水再也沒法抑止,撲簌簌地便滾將下來。
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夥兒人多,有個照應,妳就跟我們在壹起吧。”木婉清道:“誰要妳照應?沒有妳,我壹個人不也這麽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妳說,好妹子,妳答應跟我們在壹起好不好?”木婉清道:“妳又有什麽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說八道。”嘴裏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妳雖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壹沈,道:“妳是我兄長,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明知段譽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並未稍減,更只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妳越長越俊,也沒什麽不對。好妹子,妳為什麽著了男裝上興州去?是去招駙馬麽?似妳這麽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壹見之後,非愛上妳不可。”木婉清道:“那妳為什麽又上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壹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別情。”木婉清哼了壹聲,道:“妳別盡騙我。爹爹叫妳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給妳,妳當我不知道麽?”
段譽奇道:“咦,妳怎麽知道?”木婉清道:“我媽撞到了咱們的好爹爹,我跟媽在壹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妳知道我要上興州去,因此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
木婉清臉上微微壹紅,段譽這話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妳幹什麽?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樣美法,鬧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說:“她能有妳壹半美,也就算了不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好妹子,這句話妳可別泄漏出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妳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麽分別?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妳為什麽不要?”自從見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妳當我和爹爹壹樣嗎?見壹個,愛壹個,到後來弄到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妳跟爹爹也沒什麽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過妳沒爹爹這麽好福氣。”她嘆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恨得什麽似的,可是壹見了他面,卻又眉開眼笑,什麽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們哪,可再沒我媽這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