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三十六章 夢裏真真語真幻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虛竹吃了壹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師姊,妳在這裏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聲音,輕柔婉轉。虛竹又走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蒙了塊白綢,瞧不見她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壹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甚為奇怪,驚恐氣憤之中,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
  童姥閃身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小僧心中這個結,壹時還解不開……”童姥大怒,反手打了他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要來害我,妳沒瞧見麽?”這時童姥出手已頗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起。
  那白衫人道:“師姊,妳到老還是這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妳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有什麽意思?小妹勸妳,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大不相同,溫柔斯文,通情達理。”
  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不忘妳的好處,將來必有重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閑地站在壹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麽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多年不見了,怎麽今日見面,妳非但不歡喜,反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是妳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妳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趁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妳,想要助妳壹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妳不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氣憤憤地道:“妳算準了我散氣還功時日,摸上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麽好心?妳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背下峰來。妳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仍給妳找上了,妳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妳敵手,但妳想不勞而獲,盜我壹生神功,可萬萬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裏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裏好生掛念,常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見,姊姊總不問情由地怪責。妹子壹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壹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麽不良念頭,那真太過多心了。”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壹善壹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到如今,妳再來花言巧語地譏刺於我,又有什麽用?妳瞧瞧,這是什麽?”說著左手壹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妳……妳從哪裏得來的?”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妳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壹怔,道:“哼,他……他怎會給妳?妳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妳跪下,聽由吩咐。”
  李秋水道:“掌門人能由妳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妳暗害了他,偷得這只七寶指環。”她本來意態閑雅,但自見了這只寶石戒指,語氣中便大有急躁之意。
  童姥厲聲道:“妳不奉掌門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
  突然間白光閃動,砰的壹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地摔了出去。虛竹大驚,叫道:“怎麽?”跟著又見雪地裏壹條殷紅的血線,童姥壹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地削斷童姥拇指,搶了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什麽兵刃、什麽手法,實因出手太快,虛竹沒法見到。
  只聽李秋水道:“師姊,妳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吧。小妹對妳情義深重,決不會過份令妳難堪。”她壹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十分的溫雅斯文。
  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妳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兇狠?無崖子老先生決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妳。”
  李秋水轉向虛竹,說道:“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會知道我師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壹麻,全身氣血逆行,翻倒於地,叫道:“餵,餵,妳幹什麽?我又沒得罪妳,怎……怎麽連我……也……也……”
  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試試妳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弟子也不過這麽樣。可得罪了,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麽傷疤,看上去朦朦朧朧的,不由得感到壹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尚,前輩不能因小僧壹人無能,便將少林派瞧得小了。”
  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妳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叫小妹得再見師姊壹面。師姊,妳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
  突然間又是白光壹閃,童姥壹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壹大攤鮮血,童姥的壹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
  虛竹這壹驚非同小可,怒喝:“同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妳……妳……妳簡直禽獸不如!”
  李秋水緩緩回頭,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壹張雪白的臉蛋。虛竹壹聲驚呼,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壹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師,妳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慢慢放下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妳的?”李秋水道:“妳不妨問她自己。”
  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出手加害,令我走火入魔,從此成為侏儒。妳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麽還是這位女施主作惡於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妳手中,還有什麽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妳可不能動小和尚壹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妳。”說著雙眼壹閉,聽由宰割。
  李秋水嘆了口氣,淡淡地道:“姊姊,妳年紀比我大,更比我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沒這麽容易了。妳說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妳手?好吧!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決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少林派結下梁子。這位小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裏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
  虛竹聽她前壹句“姊姊”,後壹句“姊姊”,叫得親熱無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出了壹陣冷汗。
  童姥怒道:“妳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妳侮辱譏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壹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妳腿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吧。”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姥給烏老大所服的壹模壹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
  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壹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淩辱。”李秋水笑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壹會。”童姥心頭壹急,噴出壹口鮮血。李秋水道:“姊姊,妳壹條腿長,壹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雅,好好壹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大為遺憾?小妹還是成全妳到底,兩條腿都割了吧!”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壹件兵刃。
  這壹次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壹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壹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
  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蕩,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沖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頂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平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旁觀看,多壹人在場,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竟會沖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這壹下出其不意,頃刻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師父,妳給我師姊迷上了麽?妳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虛竹壹陣急奔,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的力道發揮出來,愈奔愈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裏有余,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妳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妳了。”
  童姥知李秋水掌力拍將出來,虛竹立時命喪掌底,自己仍不免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妳救我,咱們鬥不過這賤人,妳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妳。”
  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壹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背心上壹冷,便如壹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地往山谷中掉落。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緊緊抱著童姥,往下直墮,心道:“這壹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壹團肉醬了。我佛慈悲!”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原來山峰上有壹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壹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壹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連著童姥壹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不住筆直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鋪滿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睛壹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坡俯沖而下。
  驀地裏聽得有人喝道:“什麽人?”壹股力道從橫裏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壹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壹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壹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壹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鬥轉星移”家傳絕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鬥轉星移”功夫並不多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霎時只覺頭暈眼花,壹跤坐倒。
  虛竹給這股巨力逼推,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飛出十余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壹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壹聲,身子復又彈起。虛竹壹瞥眼間,只見雪地裏躺著個矮矮胖胖、肉球壹般的人。這人是三十六洞中碧磷洞洞主桑土公,身材胖碩有如大鼎,他見虛竹和童姥橫裏飛來,勢不可擋,便即臥倒。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正好踹在他大肚上,雖已急運北冥真氣,消減下墮之力,還是踹得他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壹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壹彈之下,虛竹又不由自主地向橫裏飛去,沖向壹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沖過來啦!”
  段譽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妳!”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淩波微步急奔,壹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力如山,逼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壹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壹分,壹口氣奔出三十余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壹消,桑土公壹彈,最後給段譽負在背上壹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我佛慈悲!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壹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寒噤,抱了童姥,沖入樹林。
  
  李秋水從山坡上急奔而下,雖腳步迅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數裏,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給那賤人追來。妳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竹道:“是!”依言而行,壹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壹枚黃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決計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裏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裏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語:“倘若躲到妳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好地方……”虛竹嚇了壹跳,全身壹震。童姥怒道:“死和尚,妳怕什麽?少林寺離此千裏迢迢,咱們怎能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裏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壹品堂中的高手壹齊出來搜尋,那就難逃她毒手。小和尚,妳說躲到哪裏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妳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妳知道什麽?這賤人如尋我不到,定會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的獵犬壹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裏,都會給這些畜生找出來。”虛竹道:“那麽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壹聲,恨恨地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馬了。”沈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妳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第壹著下在哪裏?”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壹子,莫名其妙地自緊壹氣,讓對手將我本來‘共活’的的棋子殺死壹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妳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珍瓏,只因自尋死路之事,是誰也不幹的。妙極,妙極!小和尚,妳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裏?”童姥道:“到壹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兇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壹冒險。”
  虛竹瞧著她的斷腿,嘆了口氣,心道:“妳沒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發力朝西疾行。
  壹口氣奔行十余裏,忽聽得遠處壹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妳摔死了沒有?姊姊,妳在哪裏呢?妹子想念妳得緊,快快出來吧!”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雙腿壹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下。
  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麽?妳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很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青年公子,這壹招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咱們逍遙派的‘淩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壹股勁兒地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裏。
  走上平地之後,他仍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壹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指向西方。虛竹道:“前輩,妳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為什麽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壹闖入了西夏國國境,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妳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
  虛竹大吃壹驚,叫道:“什麽?這裏便是西夏之地?妳說……妳說妳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裏拚命搜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煉?哈哈!”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妳的法子,壹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
  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麽?”虛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能人,要是給他們發現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麽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若為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可是妳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人,我又何必為妳去甘冒奇險?”
  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已猜到了他心思,說道:“我叫妳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妳,決不會叫妳白辛苦壹場。現下我教妳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愈,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壹會的為是。”童姥雙目壹翻,道:“妳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麽?”虛竹道:“這……這個……晚輩絕無此意,妳不可誤會。”童姥道:“妳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功,無崖子叫妳去無量山找李秋水這賤人教妳武功,哼,這賤人心地涼薄,未必肯真心傳妳,今日我自行傳妳,妳天大福緣,不求自得,怎地不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幹系。”
  童姥道:“呸!妳全身盡是逍遙派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幹系,當真胡說八道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妳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只因我要假妳之手,抵禦強敵。妳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妳姥姥可陪著妳活不成了。”虛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良,但什麽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壹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壹句,共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心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這八十四字甚為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麽“悉坦多,缽坦啰”、“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
  童姥道:“妳背負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壹停腳步,換壹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壹句便背不好。”這壹下雖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壹晃,只覺得頭暈腦漲,再念歌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壹窒,童姥又壹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麽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當當地吐出?”第三次又念時,自然而然地壹提真氣,那‘浮’字便沖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家夥,過了壹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地念誦已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難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
  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壹彈,壹粒石子飛上天空,打下壹只烏鴉,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仍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輕而易舉。
  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加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壹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將第壹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
  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妳了……啊喲……啊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妳這沒良心的小賊,妳……妳壹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壹直給妳瞞在鼓裏。小賊,妳還要騙我麽?妳……妳怎對得住我?”
  虛竹大驚,忙將她放落,問道:“前輩,妳……妳說什麽?”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妳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妳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妳?小賊,妳……妳瞞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前輩,什麽‘小無相功’?”
  童姥壹呆,隨即定神,拭幹了眼淚,嘆道:“沒什麽。妳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流暢,童姥猛地裏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壹師相傳,但三人所學頗不相同,無崖子成就最大,功力最強,繼承師父做了“逍遙派”掌門。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李秋水壹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的情狀十分熟悉,這時發覺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做了無崖子。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既甚惱怒,又復自傷。其實此事數十年前早已猜到,此刻方有確證。逍遙派師兄妹三人均是內力深厚、武功高強,但除童姥外,其余二人情愛不專。無崖子先與童姥相愛,後來童姥在練功時受李秋水故意幹擾,身材永不能長大,相貌差了,無崖子便移愛秋水,但對童姥卻絕口否認。
  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地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壹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不再想念妳的師弟,也不去恨妳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妳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壞心眼的賤人。我心中越煩惱,越開心。”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壹面趕路,壹面練功不輟。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壹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都城興州,妳還有壹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裏,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興州去麽?”童姥道:“當然是去興州,不到興州,怎能說深入虎穴?”
  又過了壹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壹腿已斷,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只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招式奇妙,變法繁復,虛竹壹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將來妳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妳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麽程度,全憑妳自己了。”
  虛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待得前輩回功歸元,晚輩回到少林寺去,便要設法盡數忘卻前輩所授,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壹件稀奇已極的怪物,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妳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妳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妳合眼歇壹歇,天黑後,咱們便進興州城去吧!”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翻上城墻,輕輕溜下地來。只見壹隊隊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墻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裏有余,只見壹座高樓沖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我佛慈悲,這裏倒有壹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壹笑,說道:“小和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壹跳,道:“這是皇宮麽?咱們來幹什麽?”
  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下落。方圓二千裏內,多半只壹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家裏。”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咱們多挨得壹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壹年。咱們便到妳師妹家裏去吧。”童姥道:“這裏就是她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虛竹縮身躲入墻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壹下手掌,繞了過去。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不弱。童姥道:“禦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墻,過不片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麽多,要是給他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妳師妹家裏去吧。”童姥怒道:“我早說過,這裏就是她家。”虛竹道:“妳又說這裏是皇宮。”童姥道:“這賤人是西夏國王的母親,她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家了。”
  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意料之外,壹呆之下,又見四個人影自北而南地掠來。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壹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只見高墻之後又轉出四人,悄沒聲地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叫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背上壹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
  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已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即使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禦前護衛發現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小弄兩側都是高墻,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壹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禦前護衛巡過,穿入了壹大片假山。這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禦前護衛巡過,倒似童姥是禦前護衛的總管,什麽地方有人巡查,什麽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地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禦前護衛也不再現身。
  童姥指著左前方壹所大石屋,道:“去到那邊。”虛竹見那石屋前老大壹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空地之上,四周並無遮掩,當下提壹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墻壁均以四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壹排八根原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妳……妳師妹住……住在這裏?”想起李秋水的辣手,不敢便進。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
  虛竹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覺這扇門著實沈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壹道門,壹陣寒氣從門內滲出。其時天時漸熱,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壹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裏推。”虛竹伸手壹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壹條縫,便有壹股寒氣迎面撲來。推門進去,只見裏面堆滿了壹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壹個糧倉,左側留條窄窄通道。
  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沒事了!”虛竹奇道:“冰庫?這不是糧倉麽?”壹面說,壹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進去瞧瞧。”
  兩道門壹關上,倉庫中黑漆壹團。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越到裏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出去,碰到壹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是壹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壹片奇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壹大塊、壹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
  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塊,右腿壹跳壹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壹個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壹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壹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壹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壹間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
  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我。”說著長長籲了口氣。幾日來她臉色雖然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避過眾高手的耳目,壹半固須機警謹慎,二來也須熟知宮中門路及護衛情狀。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虛竹嘆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麽?”虛竹道:“這西夏國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麽用?”童姥笑道:“這冰塊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妳倒想想,大街上、田野間,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虛竹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麽?”童姥更是好笑,說道:“做皇帝的壹呼百諾,要什麽有什麽,他還會怕什麽費事?妳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
  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享福得緊了。只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壹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哎呦,皇帝要用冰塊,常會派人來取,豈不是會見到我們?”童姥道:“皇宮裏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號冰庫,這裏是‘荒’字號。他們要取完了前七個冰庫中的冰,才會到‘荒’字號冰庫來。三個月也未必取到這裏,時候長著呢,不用擔心!”虛竹道:“前輩,妳什麽都知道,妳從前來過這裏麽?好比先前這些禦前護衛什麽時候到何處巡查,妳壹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壹次?那些禦前護衛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麽稀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妳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麽天生神耳?內功深了,便能練這功夫,那容易得很。我教妳便了。”
  虛竹聽到“便能練這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沒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為食?
  童姥聽他久不做聲,問道:“妳在想什麽?”虛竹說了,童姥笑道:“妳道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麽?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妳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禦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麽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禦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妳吃肉,那就對付了。”
  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見妳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妳到哪裏去?”虛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妳不能走,須得在這裏陪我,等我練成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妳。”
  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妳,妳也壹定不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麽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吧。”壹面說,壹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妳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妳神功練成”,但隨即想到她神功壹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及慕容復、段譽等等,只怕個個要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
  突然間雙膝壹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裏又是壹酸,全身動彈不得,心知是給童姥點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淩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聽由擺布,全無反抗余地。他心中壹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當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經雲: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童姥插口道:“妳念的是什麽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妳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祖師慈悲,前輩不可妄言。”
  童姥道:“妳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麽無論旁人如何厲害地折磨妳,妳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麽?”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妳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壹點也沒有了,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壹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妳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的神功盡數傳妳,那時妳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
  虛竹雙手合十,又念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
  童姥喝道:“呸呸,胡說八道!妳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妳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妳罵妳,妳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裏,讓李秋水那賤人在外強兇霸道。妳師父給妳這幅圖畫,還不是叫妳求人傳授武功,去收拾丁春秋這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妳想平安快樂,便得做天下第壹強者。”
  虛竹念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智者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即樂。”
  虛竹雖無才辯,經文卻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高僧曇琳所筆錄,曇琳是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所記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全部只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壹壹駁倒了。
  童姥生性最為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仆婦固然沒人敢頂她壹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人異士,也個個將她奉作天神壹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壹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道是他這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豈有此理!”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功。
  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壹根樹枝支撐,徑往禦花園中奔去。這時她功力已甚了得,雖斷了壹腿,仍身輕如葉,壹眾禦前護衛如何能夠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回來,再聽到禽鳥鳴叫,念了幾聲“我佛慈悲”,既無法可施,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時,冰庫中無晝無夜,壹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練功之時已到,咬開壹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後,又將壹頭白鶴的喉管咬開。
  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妳留到明天再用吧,何必多傷壹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妳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頦,虛竹沒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地張開。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虛竹只覺壹股炙熱的血液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臺穴上,助他真氣運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沒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小和尚,妳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吧?壹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妳做不成和尚。”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
  童姥笑道:“經雲:有求皆苦,無求即樂。妳壹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
  如此過了壹個多月,童姥已回復到六十歲時的功力,出入冰庫和禦花園時直如無形鬼魅,若不是忌憚李秋水,早就離宮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練功之後,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過得兩個時辰,虛竹肚中食物消化凈盡,沒法嘔出,這才解開他穴道。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當真苦惱不堪,只有誦念經文中“逢苦不憂,識達故也”的句子,強自慰解,但實情是“逢苦必憂,難以識達”,以致苦上加苦。
  這壹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地念什麽“修道苦至,當念往劫”,什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冷笑道:“妳是兔鹿鶴雀,什麽葷腥都嘗過了,還成什麽和尚?還念什麽經?”虛竹道:“小僧為前輩所逼迫,非出自願,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無人逼迫,妳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虛竹道:“小僧潔身自愛,決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童姥道:“好,咱們便試壹試。”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虛竹甚喜,連聲道謝。
  次日童姥仍不強他吃肉飲血。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直響,說道:“前輩,妳神功即將練成,已不須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辭。”童姥道:“我不許妳走。”虛竹道:“小僧肚餓得緊,那麽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點了他穴道,令他無法逃走,自行出去。過不多時,回入冰庫。
  虛竹只聞到壹陣香氣撲鼻,登時滿嘴都是饞涎。托托托三聲,童姥將三只大碗放在他面前,道:“壹碗紅燒肉,壹碗清蒸肥雞,壹碗糖醋鯉魚,快來吃吧!”虛竹驚道:“阿彌陀佛,小僧寧死不吃。”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沖到鼻中,他強自忍住,自管念經。童姥夾起碗中雞肉,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贊美,虛竹卻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禦廚中取來幾碗葷菜,火腿、海參、熊掌、烤鴨,香氣更加濃郁。虛竹雖餓得虛弱無力,卻始終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妳要強好勝,是決計不肯取食的。”於是走出冰庫之外,半日不歸,心想:“只怕妳非偷食不可。”哪知回來後將這幾碗菜肴拿到光亮下壹看,竟連壹滴湯水也沒動過。
  到得第九日時,虛竹念經的力氣也沒了,只咬些冰塊解渴,卻從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葷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胸口,將壹碗紅燒肘子壹塊塊塞入他口中。她雖強著虛竹吃葷,卻知這場比拚終是自己輸了,狂怒之下,劈劈啪啪地連打他三四十個耳光,喝罵:“死和尚,妳和姥姥作對,要知道姥姥厲害!”虛竹不嗔不怒,只輕輕念佛。
  此後數日之中,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他。虛竹逆來順受,除了念經,便即睡覺。
  
  這壹日睡夢之中,虛竹忽然聞到壹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香,也不是魚肉的菜香,只覺得全身通泰,說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覺得有壹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壹驚而醒,伸手摸去,著手處柔膩溫暖,竟是壹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他大吃壹驚,道:“前輩,妳……妳怎麽了?”
  那人道:“我……我在什麽地方啊?怎地這般冷?”喉音嬌嫩,是個少女聲音,絕非童姥。虛竹更加驚得呆了,顫聲問道:“妳……妳……是誰?”那少女道:“我……我……好冷,妳又是誰?”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壹撐持間,左手扶住了那少女肩頭,右手卻攬在她柔軟纖細的腰間。虛竹今年二十四歲,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個女人說過話,這二十四年之中,便只在少林寺中念經參禪。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虛竹雖謹守戒律,每逢春暖花開之日,亦不免心頭蕩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當然怪誕離奇,莫衷壹是,更從來不敢與師兄弟提及。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壹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卻再難釋手。
  那少女嚶嚀壹聲,轉過身來,伸手勾住了他頭頸。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口脂香陣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顫聲道:“妳……妳……妳……”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裏又好熱。”虛竹難以自己,雙手微壹用力,將她抱在懷裏。那少女“唔,唔”兩聲,湊過嘴來,兩人吻在壹起。
  虛竹所習的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當此天地間第壹大誘惑襲來之時,竟絲毫不加抗禦,將那少女愈抱愈緊,片刻間神遊物外,竟不知身在何處。那少女更熱情如火,將虛竹當做了愛侶。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虛竹欲火漸熄,大叫壹聲:“啊喲!”要待跳起身來。
  但那少女仍緊緊摟抱著他,膩聲道:“別……別離開我。”虛竹神智清明,也只壹瞬間事,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輕憐密愛,竟無厭足。
  兩人纏在壹起,又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少女道:“好哥哥,妳是誰?”這六個字嬌柔婉轉,但在虛竹聽來,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我……我大大的錯了。”那少女道:“妳為什麽大大的錯了?”
  虛竹結結巴巴地無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然間脅下壹麻,給人點中了穴道,跟著壹塊毛氈蓋上,那赤裸少女離了他懷抱。虛竹叫道:“妳……妳別走,別走!”黑暗中壹人嘿嘿嘿地冷笑三聲,正是童姥的聲音。虛竹壹驚之下,險些暈去,全身癱軟,腦海中壹片空白。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庫。
  過不多時,童姥便即回來,笑道:“小和尚,我讓妳享盡了人間艷福,妳如何謝我?”虛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渾渾沌沌,說不出話來。童姥解開他穴道,笑道:“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這是妳自己犯戒呢?還是給姥姥逼迫?妳這口是心非、風流好色的小和尚,妳倒說說,是姥姥贏了,還是妳贏了?哈哈,哈哈!”越笑越響,得意之極。
  虛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卻去擄了壹個少女來,誘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既悔恨,又羞恥,突然間縱起身來,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砰的壹聲大響,跌倒在地。
  童姥大吃壹驚,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才從溫柔鄉中回來,便圖自盡,忙伸手將他拉起,壹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頭頂已撞破壹洞,汩汩流血,忙給他裹好了傷,餵以壹枚“九轉熊蛇丸”,罵道:“妳發瘋了?若不是妳體內已有北冥真氣,這壹撞已然送了妳小命。”虛竹垂淚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
  虛竹壹怔,想起自戕性命,乃佛門大戒,自己憤激之下,竟又犯了壹戒。
  他倚在冰塊之上,渾沒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責,卻又不自禁地想起那少女來,適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綿綿不絕地湧上心頭,突然問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誰?”
  童姥哈哈壹笑,道:“這位姑娘今年壹十七歲,端麗秀雅,無雙無對。”
  適才黑暗之中,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膚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聽童姥說她“端麗秀雅,無雙無對”,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童姥微笑道:“妳想她不想?”虛竹不敢說謊,卻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嘆了壹口氣。
  此後幾個時辰,他魂不守舍,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尋思:“我已成佛門罪人,既拜入了別派門下,又犯了殺戒、淫戒,還成什麽佛門弟子?”拿起雞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地又流下淚來。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謂真人,這才是個好小子呢。”
  再過兩個時辰,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送入他懷中,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
  那少女悠悠嘆氣,道:“我又做這怪夢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虛竹道:“又是怎樣?”那少女抱著他頭頸,柔聲道:“又是歡喜。”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的,不覺動情,伸手抱了她纖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要說是夢,為什麽我清清楚楚知道妳抱著我?我摸得到妳的臉,摸得到妳的胸膛,摸得到妳的手臂。”她壹面說,壹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又道:“要說不是做夢,我怎麽好端端地睡在床上,突然間會……會身上沒了衣裳,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這裏寒冷黑暗,卻又有壹個妳,有壹個妳在等著我、憐我、惜我?”
  虛竹心想:“原來妳給童姥擄來,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平日我壹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怎麽壹到了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蕩漾,不由自主?唉,說是夢,又不像夢,說不像夢,又像是夢。昨晚上做了這個奇夢,今兒晚上又做,難道……難道,我真的和妳是前世因緣麽?好哥哥,妳到底是誰?”虛竹失魂落魄地道:“我……我是……”要說“我是壹個小和尚”,這句話卻說不出口。
  那少女伸手按住了他嘴,低聲道:“妳別跟我說,我……我心裏害怕。”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壹緊,問道:“妳怕什麽?”那少女道:“我怕妳壹出口,我這場夢便醒了。妳是我的夢中情郎,我叫妳‘夢郎’,夢郎,夢郎,妳說這名字好不好?”她本來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撫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愛憐,又似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眉毛,摸到了他額頭,又摸到了他頭頂。
  虛竹大吃壹驚:“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頭。”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壹片短發。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近二月,再加上先前的日子,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發。那少女柔聲道:“夢郎,妳的心為什麽跳得這樣厲害?為什麽不說話?”
  虛竹道:“我……我跟妳壹樣,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汙了妳冰清玉潔的身子,死壹萬次也報答不了妳。”那少女道:“千萬別這麽說,咱們是在做夢,不用害怕。妳叫我什麽?”虛竹道:“嗯,妳是我的夢中仙姑,我叫妳‘夢姑’好麽?”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妳是我的夢郎,我是妳的夢姑。這樣的甜夢,咱倆要做壹輩子,真盼永遠也不會醒。”說到情濃之處,兩人又沈浸於美夢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間?
  過了幾個時辰,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裹起,帶了出去。
  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漸去,慚愧之心亦減,恩愛無極,盡情歡樂。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壹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別求解脫?
  
  第四日上,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後,料想她又要去帶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終默坐不動。虛竹猶如熱鍋上螞蟻壹般,坐立不定,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卻又不敢。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童姥對他的局促焦灼種種舉止,壹壹聽在耳裏,卻毫不理睬。虛竹再也忍耐不住,問道:“前輩,那姑娘,是……是皇宮中的宮女麽?”童姥哼了壹聲,並不答理。虛竹心道:“妳不肯答,我只好不問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溫柔情意,當真心猿意馬,無可羈勒,強忍了壹會,只得央求道:“求求妳做做好事,跟我說了吧。”童姥道:“今日妳別跟我說話,明日再問。”虛竹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再提。
  好容易挨到次日,食過飯後,虛竹道:“前輩……”童姥道:“妳想知道那姑娘是誰,有何難處?便是妳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離,那也容易……”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不知說什麽好。童姥又道:“妳到底想不想?”虛竹壹時卻不敢答應,囁嚅道:“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童姥道:“我也不要妳報答什麽。只是我的‘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再過幾天便要功行圓滿了,這幾日是要緊關頭,半分松懈不得,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妳要會那美麗姑娘,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
  虛竹雖然失望,但知童姥所雲確是實情,好在為日無多,這幾天中只有苦熬相思了,當下應道:“是!壹憑前輩吩咐。”童姥又道:“我神功壹成,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賬。本來那賤人萬萬不是我敵手,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壹腿,真氣大受損傷,大仇是否能報,也就沒什麽把握了。萬壹我死在她手裏,沒法帶那姑娘給妳,那也是天意,無可如何。除非……除非……”虛竹心中怦怦亂跳,問道:“除非怎樣?”童姥道:“除非妳能助我壹臂之力。”虛竹道:“晚輩武功低微,又能幫得了什麽?”
  童姥道:“我和那賤人決鬥,勝負只相差壹線。她要勝我固然甚難,我要殺她,也不容易。從今日起,我再教妳壹套‘天山六陽掌’功夫。待我跟那賤人鬥到緊急當口,妳使出這路掌法來,只須在那賤人身上壹按,她立刻真氣宣泄,非輸不可。”
  虛竹好生為難,尋思:“我雖犯了戒,做不成佛門弟子,但要我助她殺人,這種惡事,大違良心,那是決計幹不得的。”便道:“前輩要我相助壹臂之力,本屬應當,但妳若因此而殺了她,晚輩卻罪孽深重,從此沈淪,萬劫不得超生了。”
  童姥怒道:“嘿,死和尚,妳和尚做不成了,卻仍存著和尚心腸,那是什麽東西?像李秋水這等壞人,殺了她有什麽罪孽?”虛竹道:“縱是大奸大惡之人,也應當教誨感化,不可妄加殺害。”童姥更加怒氣勃發,厲聲道:“妳不聽我話,休想再見那姑娘壹面。妳想想清楚吧。”虛竹黯然無語,心中只是念佛。
  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喜道:“妳為了那個小美人兒,只好答允了,是不是?”虛竹道:“要晚輩為了壹己歡娛,卻去損傷人命,此事決難從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也是前生註定的因果。宿緣既盡,無可強求。強求尚不可,何況為非作惡以求?那就更加不可了。”說了這番話後,便念經道:“宿因所構,緣盡還無。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
  童姥道:“我再問妳壹次,妳練不練天山六陽掌?”虛竹道:“實難從命,前輩原諒。”童姥怒道:“那妳給我滾出去吧,滾得越遠越好。”虛竹站起身來,深深壹躬,說道:“前輩千萬保重。”想起和她壹場相聚,雖給她引得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夢姑”,內心深處,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臨別時不禁有些難過,又想她大敵未去,兇險未脫,說道:“前輩多多保重,千萬小心,晚輩不能再服侍妳了。”轉過身來,走上了石階。
  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阻他離去,壹踏上石階,立即飛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氣,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跟著又奔上第壹層,伸手便去推門。他右手剛碰到門環,突覺雙腿與後心壹痛,叫聲:“啊喲!”情知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壹晃之間,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登時翻身摔倒。
  只聽童姥陰惻惻地道:“妳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知不知道?”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又有針刺般的疼痛,直如萬蟻咬嚙,說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妳可知道這是什麽暗器?這是‘生死符’!”
  虛竹耳朵中嗡的壹聲,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壹幹人壹提到“生死符”便嚇得魂不附體的情狀。他只道“生死符”是壹張能制人死命的符咒之類,哪想到竟是壹種暗器,烏老大這群人個個兇悍狠毒,卻給“生死符”制得服服貼貼,這暗器的厲害可想而知。
  只聽童姥又道:“生死符入體之後,永無解藥。烏老大這批畜生反叛縹緲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群狗賊癡心妄想,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妳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豈能偷盜而得?”
  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而且奇癢漸漸深入,不到壹頓飯時分,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真想壹頭便在墻上撞死了,勝似受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聲呻吟。
  童姥說道:“妳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是什麽意思?這會兒懂得了吧?”虛竹心中說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沒說話的絲毫力氣。童姥又道:“適才妳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語之中,頗有關切之意,妳小子倒也不是沒良心。何況妳救過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賞有罰,妳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妳身上種下生死符,那是罰,可是又給妳除去,那是賞。”
  虛竹呻吟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妳若以此要挾,要我幹那……幹那傷天害理之事,我……我寧死不……不……不……不……”這“寧死不屈”的“屈”字卻始終說不出口。
  童姥冷笑道:“哼,瞧妳不出,倒是條硬漢子。可是妳為什麽哼哼唧唧的,說不出話?妳可知那安洞主為什麽說話口吃?”虛竹驚道:“他當年也是中了妳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妳知道就好。這生死符壹發作,壹日厲害壹日,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壹日,然後逐步減退,八十壹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周而復始,永無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島,賜以鎮痛止癢之藥,這生死符壹年之內便可不發。”
  虛竹這才恍然,眾洞主、島主所以對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為了這份可保壹年平安的藥劑。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終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馬壹般的役使?
  童姥和他相處將近三月,已摸熟了他脾氣,知他為人外和內剛,雖對人謙和,內心卻十分固執,決不肯受人要脅而屈服,說道:“我說過的,妳跟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會每年給妳服壹次藥鎮痛止癢,使妳整日價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妳身上壹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符,我可以壹舉給妳除去,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虛竹道:“如此,多……多……多……”那個“謝”字始終說不出口。
  當下童姥給他服了壹顆藥丸,片刻間痛癢立止。童姥道:“要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須用掌心內力。我這幾天神功將成,不能為妳消耗元氣,我教妳運功出掌的法門,妳便自行化解吧。”虛竹道:“是。”
  童姥便即傳他如何將北冥真氣自丹田經由天樞、太乙、梁門、神封、神藏諸穴,通過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這真氣自足上經脈通至掌心的法門,是她逍遙派獨到的奇功,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盤旋、揮灑、控縱的諸般法門。虛竹體內真氣本足,練了兩日,已然純熟。
  童姥又道:“烏老大這些畜生,人品雖差,武功卻著實不低。他們所交往的狐群狗黨之中,也頗有些內力深湛的家夥,但沒壹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妳道那是什麽緣故?”她頓了壹頓,明知虛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種入他們體內的生死符種類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異其趣。他如以陽剛手法化解了壹張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明等經脈中的,感到陽氣,力道劇增,盤根糾結,深入臟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力化解吧,太陰、少陰、厥陰經脈中的生死符又會大大作怪。更何況每壹張生死符上我都含有分量不同的陰陽之氣,旁人如何能解?妳身上這九張生死符,須以九種不同的手法化解。”當下傳了他壹種手法,待他練熟之後,便和他拆招,以諸般陰毒繁復手法攻擊,命他以所學手法應付。
  童姥又道:“我這生死符千變萬化,妳下手拔除之際,也須隨機應變,稍有差池,不是立刻狂噴鮮血、氣窒身亡,便是全身癱瘓、經脈逆轉、內力崩泄。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
  虛竹受教苦練,但覺童姥所傳的法門巧妙無比,氣隨意轉,不論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均能以這法門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蘊猛烈反擊的招數。他越練越佩服,才知“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心膽俱裂、魂飛魄散,確有它無窮的威力,若非童姥親口傳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
  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將九種法門練熟。
  童姥甚喜,說道:“小……小子倒還不笨。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妳要制服生死符,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妳可知生死符是什麽東西?”虛竹壹怔,道:“那是壹種暗器。”童姥道:“不錯,是暗器,然而是怎麽樣的暗器?像袖箭呢,還是像鋼鏢?像菩提子呢,還是像金針?”虛竹尋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雖然又痛又癢,摸上去卻無影無蹤,實不知是什麽形狀。”壹時難答。
  童姥道:“這便是生死符了,妳拿去摸個仔細。”
  想到這是天下第壹厲害的暗器,虛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壹接到掌中,便覺壹陣冰冷,那暗器輕飄飄的,圓圓的壹小片,只不過是小指頭大小,邊緣鋒銳,其薄如紙。虛竹要待細摸,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的,過不多時,那生死符竟不知去向。他大吃壹驚,童姥又沒伸手來奪,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當真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叫道:“啊喲!”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鉆進我手掌心去了。”
  童姥道:“妳明白了麽?”虛竹道:“我……我……”童姥道:“我這生死符,乃是壹片圓圓的薄冰。”虛竹“啊”的壹聲叫,登時放心,這才明白,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所化,頃刻間不知去向,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將冰化而為汽,竟連水漬也沒留下。
  童姥說道:“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須得學會如何發射,而要學發射,自然先須學會制煉。別瞧這小小的壹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紙,不穿不破,卻也大非容易。妳在手掌中放壹些水,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當下教他如何倒運內力,怎樣將剛陽之氣轉為陰柔。無崖子傳給他的北冥真氣原是陰陽兼具,虛竹以往練的都是陽剛壹路,但內力既有底子,只要壹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難事。
  生死符制成後,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在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著陽剛內力,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陰、四分陽,雖只陰陽二氣,但先後之序既異,多寡之數又復不同,隨心所欲,變化萬千。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光,這才學會。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學得挺快,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妳已經學會了。說到變化精微,認穴無訛,那是將來的事了。”
  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調勻內息,雙掌凝聚真氣,說道:“妳壹張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彎內側‘陰陵泉’穴上,妳右掌運陽剛之氣,以第二種法門急拍,左掌運陰柔之力,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連拔三次,便將這生死符中的熱毒和寒毒壹起化解了。”虛竹依言施為,果然“陰陵泉”穴上壹團窒滯之意霍然而解,關節靈活,說不出的舒適。
  童姥壹壹指點,虛竹便壹壹化解。終於九張生死符盡數化去,虛竹不勝之喜。
  童姥嘆了口氣,說道:“明日午時,我的神功便練成了。收功之時,千頭萬緒,兇險無比,今日我要定下心來好好地靜思壹番,妳就別再跟我說話,以免亂我心神。”虛竹應道:“是。”心想:“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居然整整三個月過去了。”
  便在這時候,忽聽得壹個蚊鳴般的微聲鉆入耳來:“師姊,師姊,妳躲在哪裏啊?妳怎地到了妹子家裏,卻不出來相見?既太見外,又有點兒喧賓奪主,是不是啊?”
  這聲音輕細之極,但每壹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卻不是李秋水是誰?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