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蕭峰心中空蕩蕩的,只覺什麽“武林義氣”、“天理公道”,全是壹片虛妄,死著活著,也沒多大分別,父母恩師之仇報與不報,都不是什麽要緊事。阿朱既死,從此做人了無意味,念念不忘的,只是曾與阿朱有約,要到塞上去打獵放牧,阿朱的鬼魂多半也會到塞上去等他。壹個人百事無望之際,便會深信鬼神之說,料想阿朱死後,魂魄飛去雁門關外,只要自己也去,能給阿朱的鬼魂見上壹見,也好讓她知道,自己對她思念之深,她在陰間也會多壹分喜樂。
行出十余裏,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累已去,又向北行。再走四十余裏,來到北邊要沖長臺關。
第壹件事自是找到壹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壹只肥雞,自斟自飲。自忖要去雁門關,得自信陽城向北,經蔡州、穎昌府,過鄭州後經河東路的臨汾,北上太原、陽曲,再北上經忻州,而至代州雁門。他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門口腳步聲響,走進壹個人來,卻是阿紫。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壹笑,在他對面壹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妳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為什麽加上壹個‘小’字?我幹嗎不喝酒?妳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壹只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妳這位姑娘是當真,還是說笑,妳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壹面說,壹面斜眼向蕭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沖著妳來啦!妳喝什麽,她也喝什麽;妳吃什麽,她也吃什麽。”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妳不生眼睛,是不是?妳怕我吃了沒錢付賬?”說著從懷中取出壹錠銀子,當的壹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了,還不會餵狗麽?要妳擔什麽心?”酒保賠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壹眼,心道:“人家可真跟妳幹上了,繞著彎兒罵人哪。”
壹會兒酒肉送了上來,酒保端了壹只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這就跟妳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壹大碗酒,心中說:“妳若喝幹了這碗酒,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壹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麽幾個大蠢材肯喝,妳們的酒又怎賣得掉?”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壹眼,見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雞腿,咬了壹口,道:“呸,好臭啊!”酒保叫屈道:“這只香噴噴的肥雞,今兒早上還在咯咯咯地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說不定是妳身上臭,要不然便是妳店中別的客人臭。”其時雪花飛飄,途無行旅,這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臭哪。姑娘,妳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麽啦?得罪了人家,還能壹掌將我打死麽?”說著舉筷夾了塊牛肉,咬了壹口,還沒咀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牛肉,是人肉。妳們賣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的黃牛肉,怎麽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麽粗的肌理?哪有這麽紅艷艷的顏色?”阿紫道:“好啊,妳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妳,妳們店裏殺過多少人?”酒保笑道:“妳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信陽府長臺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傻瓜才吃。哎喲,我靴子在雪地裏弄得這麽臟。”說著從盤中抓起壹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便往左腳皮靴上擦去。靴幫上本來濺滿了泥漿,這麽壹擦,半邊靴幫上泥漿去盡,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壹旁不住地唉聲嘆氣。
阿紫問道:“妳嘆什麽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得是長臺鎮上壹絕,遠近壹百裏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壹翹,喉頭咕咕咕地直吞饞涎,姑娘卻拿來擦皮靴,這個……這個……”阿紫瞪了他壹眼,道:“這個什麽?”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了壹點。”阿紫道:“妳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來的,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麽委屈。餵,妳們店中還有什麽拿手菜肴?說些出來聽聽。”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麽便宜。”阿紫從懷中又取出壹錠銀子,當的壹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麽?”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夠啦,怎麽不夠?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盆。”
酒保道:“姑娘要嘗嘗滋味嘛,我瞧每樣有壹盆也夠了……”阿紫沈著臉道:“我說要三盆便是三盆,妳管得著麽?”酒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蕭峰在壹旁冷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不睬,自顧自地喝酒賞雪。
過了壹會,白切羊羔先送上來了。阿紫道:“壹盆留在這裏,壹盆送去給那位爺臺,壹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來麽?”阿紫瞪了他壹眼,道:“妳這麽多嘴,小心我割了妳的舌頭!”酒保伸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麽,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壹動,向他橫了壹眼,心道:“妳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壹會,酒糟鯉魚、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壹盆給蕭峰,壹盆給阿紫,壹盆放在另壹桌上。蕭峰來者不拒,壹壹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壹筷,便道:“臭的、爛的,只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鬼精靈,她要照料自己綽綽有余,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見為凈。”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壹人在雪地中走來,這人只穿壹身黃葛布單衫,似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垂著壹只亮晃晃的黃金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兇狠詭異,壹個大鼻子尤為顯著。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壹怔,隨即臉有喜色,要想說話,卻又忍住,便在壹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如何不吃?”那人見到壹張空著座位的桌上布滿酒菜,說道:“是給我要的麽?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出壹把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壹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那日相助包不同與星宿派相鬥,認得此人是阿紫的二師哥,但當時自己化了裝,這人此時見面不相識。蕭峰本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幹了壹壺酒,對酒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臺。”說著雙手伸入面前的酒碗,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壹推。酒保心想:“這酒還能喝麽?”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酒保笑道:“姑娘妳又來啦,這碗酒怎麽還能喝?”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能喝?妳嫌我手臟麽?這麽著,妳喝壹口酒,我給妳壹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出壹錠壹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壹口酒便給壹兩銀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端起酒碗,呷了壹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壹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壹般,劇痛難當,酒保“哇”的壹聲,口壹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壹驚,只聽他叫聲越來越模糊,顯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湧了過來,紛紛詢問:“什麽事?什麽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只見舌頭腫得已比平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壹驚:“那是中了劇毒。這小魔頭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壹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那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地亂嚷:“碰到了什麽毒物?”“是給蠍子螯上了麽?”“哎唷,這可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阿紫笑道:“哎唷,這可當不起,妳求我什麽事啊?”酒保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又不住磕頭。阿紫笑道:“要給妳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只手在身上到處亂抓亂捏,又是磕頭,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壹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保後頸,右手金刀揮去,嗤的壹聲輕響,將他舌塵割去短短壹截。旁觀眾人失聲大叫,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湧。那酒保大驚,但鮮血流出,毒性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刻之間,腫也退了。阿紫從懷中取出壹個小瓶,拔開瓶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彈在他舌尖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妳……妳……”舌頭給割去了壹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裏,笑道:“我說妳喝壹口酒,就給壹兩銀子,剛才這口酒妳吐了出來,那可不算,妳再喝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地道:“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妳剛才說什麽來著?妳好像是說,‘要割我的舌頭麽?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這會兒可是妳磕頭求我割的,我問妳: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全因自己適才說錯了壹句話而起,惱恨到了極處,登時便想上前動手,狠狠地打她壹頓,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壹個魁梧男人,顯是和她壹路,便又膽怯。阿紫又道:“妳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不……”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兒,又驚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不出來了。
掌櫃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了個酒保來招呼客人。這酒保見了適才這壹場情景,只嚇得膽戰心驚,壹句話也不敢多說。
蕭峰大為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妳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以後說話再也沒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爺臺喝。”說著向那獅鼻人壹指。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壹指,已全身壹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喝,更加驚懼。阿紫笑道:“啊,是了,妳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這就自己喝吧。”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妳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雙手牢牢捧著酒碗,戰戰兢兢地移到那獅鼻人桌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叫做摩雲子,他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口約有壹尺,既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哥,怎麽啦?小妹請妳喝酒,妳不給面子嗎?”
摩雲子又凝思半晌,突然舉碗就唇,咕嘟咕嘟地直喝下肚。
蕭峰壹驚,心道:“這人內力並不甚高,如何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壹大碗酒喝幹,把酒碗放回桌上,兩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壹擦。蕭峰微壹沈思,便知其理:“是了,他喝酒之前兩只大拇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幹毒酒,登時神色驚惶,強笑道:“二師哥,妳化毒的本領大進了啊,可喜可賀。”摩雲子並不理睬,狼吞虎咽地壹頓大嚼,將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來,說道:“走吧!”阿紫道:“妳請便吧,咱們後會有期。”摩雲子瞪著壹對怪眼,道:“什麽後會有期?妳跟我壹起去!”阿紫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要到江南去走壹遭。”
摩雲子向蕭峰瞪了壹眼,問道:“這家夥是誰?”阿紫道:“什麽家夥不家夥的?妳說話客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們二人是至親。”摩雲子道:“妳出下題目來,我做了文章,妳就得聽我話。妳敢違反本門的門規嗎?”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妳說是喝這碗酒麽?哈哈,笑死人啦,這碗酒是我給酒保喝的。想不到妳堂堂星宿派門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妳再去喝,又有什麽了不起?我問妳,這臭酒保死了沒有?連這種人也喝得,我怎麽會出這等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詞奪理,可是要駁倒她卻也不易。
摩雲子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妳回去,妳違抗師命麽?”阿紫笑道:“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妳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姊夫,要壹同去江南玩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後再回去。”摩雲子搖頭道:“不成,妳拿了師父的……”說到這裏,斜眼向蕭峰相睨,似怕泄露了機密,頓了壹頓,才道:“師父大發雷霆,要妳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師哥,妳明知師父大發雷霆,仍要逼我回去,不是有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責罰妳,我可不給妳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摩雲子頗為心動,臉上登現猶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為寵愛,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沈吟道:“妳既執意不肯回去,那麽就把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去繳還給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些。”
阿紫道:“妳說什麽?那件什麽東西?我可全不知道。”摩雲子臉壹沈,說道:“師妹,我不動手冒犯於妳,乃是念在同門之誼,妳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好歹,妳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妳要逼我回去見師父,那便是歹。”摩雲子道:“到底怎樣?妳如不交出那件物事,便得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妳說些什麽。妳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說著從頭發上拔下壹枚珠釵,說道:“妳要拿個記認,好向師父交代,就拿這根珠釵去吧。”摩雲子道:“妳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是?”說著走上了壹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聲色地喝幹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於內力武功,更萬萬不是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出手沒壹招留有余地,敵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傷,傷後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之外,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下,壹分高下便有死傷。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後,各人便分頭修練,高下深淺,唯各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她既以毒酒相示,等於同門較藝,已屬非同小可,摩雲子倘若認輸,壹輩子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地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道,就該服服貼貼地聽令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蕭峰衣袖,叫道:“姊夫,他要殺我呢。姊夫,妳救救我。”
蕭峰給她左壹聲“姊夫”,右壹聲“姊夫”,只聽得怦然心動,念起阿朱相囑托的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但壹瞥眼間,見到地下壹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個酒保如此辣手,讓她吃些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摩雲子不願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顯厲害,叫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地跟自己回去,當下右手伸出,抓住了蕭峰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膚和他掌心壹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壹股真氣運上手腕,笑道:“怎麽樣?閣下要跟我喝壹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兩大碗酒,說道:“請!”
摩雲子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知覺壹般,心道:“妳別得意,待會就要妳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道:“喝酒便喝酒,有什麽不敢?”舉起酒碗,大口喝了下去。不料酒到咽喉,突然壹股內息逆流從胸口急湧而上,忍不住“哇”的壹聲,滿口酒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聲咳嗽,半晌方止。
這壹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股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體內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已易如反掌,壹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峰手腕。不料蕭峰手腕上竟如有壹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沒法擺脫。摩雲子大驚,用力摔出。蕭峰壹動不動,這壹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壹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幹了這碗,咱們再分手如何?”
摩雲子又用力壹掙,仍沒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掌力未到,蕭峰已聞到壹陣腐臭的腥氣,猶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壹撥。摩雲子這壹掌使足全力,哪知掌到中途,竟然歪了,其時已無法收力,明知掌力已給對方撥歪,仍然不由自主地壹掌擊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壹聲,連肩骨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別客氣,怎麽打起自己來?可叫我不好意思了。”
摩雲子惱怒已極,苦於右手手掌黏在蕭峰手腕上,沒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打,三次掙之不脫,便催動內力,要將掌心中蘊積的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知內力壹碰到對方手腕,立時便給撞回,且不止於手掌,竟不住向上倒退,摩雲子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這股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潮倒卷入江,頃刻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沖向腋下,慢慢湧向胸口。摩雲子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厲害,只急得滿頭大汗,壹滴滴地流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妳內功當真高強。這麽冷的天氣,虧妳還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實佩服得緊。”
摩雲子哪裏還有余暇去理會她的嘲笑?掌毒只要壹侵入心臟,自己立時斃命,明知已然無幸,卻也不願就此束手待斃,拚命催勁,苦苦撐持。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壹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卻又何必殺他?”突然間內力壹收。
摩雲子陡覺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臟那股帶毒內力,立時沖回掌心,驚喜之下,忙倒退兩步,臉上已全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峰身邊。
他適才死裏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壹遭又再回來。那酒保卻全然不知,過去給他斟酒。摩雲子手起壹掌,打在他臉上。那酒保“啊”的壹聲,仰天便倒。摩雲子沖出大門,向西南方疾馳而去,只聽得壹陣極尖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那酒保時,見他壹張臉全成黑色,頃刻間便已斃命,不禁大怒,說道:“這廝好生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壹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妳坐下來,我跟妳說。”
阿紫若叫“餵”,或是“喬幫主”、“蕭大哥”什麽的,蕭峰定然不予理睬,但這兩聲“姊夫”壹叫,他登時想起阿朱,心中壹酸,問道:“怎麽?”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妳,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壹人不可。”蕭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散毒”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打死壹只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毒,他不會去打壹頭牲口嗎?怎地無緣無故殺人?”阿紫瞧著地下酒保的屍體,笑道:“這種蠢人跟牛馬有什麽分別,殺了他還不是跟殺壹頭牲口壹樣?”她隨口而出,便如理所當然。
蕭峰心中壹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櫃等又再擁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徑向北行。
他耳聽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妳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先此壹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她在背後相呼,聲音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壹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頗為相似。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身,淚眼模糊之中,只見壹個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阿朱,阿朱!”
壹霎時間,他迷迷糊糊地想到和阿朱從雁門關外壹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的風光,驀地裏壹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妳怎不等我?”
蕭峰壹驚,醒覺過來,將她輕輕推開,說道:“妳跟著我幹什麽?”阿紫道:“妳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妳。”蕭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妳,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裏。”說著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壹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壹個踉蹌,向前壹撲,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壹撲之下,便摔入雪地,叫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模樣,不自禁感到壹陣溫馨,當即轉身,伸手抓住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妳照料我,妳怎麽不聽她話?我壹個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人要欺負我,妳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妳跟著我有什麽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妳說話的。妳胡作非為,我要管妳的。”
阿紫道:“妳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便可慢慢可以好了?妳喝酒的時候,我給妳斟酒,妳替換下來的衣衫,我給妳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妳肯管我,真再好也沒有了。我從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麽事也不懂……”說到這裏,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妹倆都有做戲才能,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不會上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麽圖謀?當日我幫包不同贏了星宿派門人,只怕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心中壹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即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將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計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得報大仇,亦未可知。”便道:“既然如此,妳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在先,妳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妳。”
阿紫伸了伸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是人家先向她動手,對方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妳不用管。妳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不了妳,總而言之,不許妳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決不動手,什麽事都由妳來抵擋。”跟著嘆道:“唉,妳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麽緊。我姊姊倘若不給妳打死而嫁了妳,還不是給妳管死了。”
蕭峰怒氣上沖,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壹陣難過,又見阿紫眼中閃爍著壹絲狡猾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麽這樣得意?”壹時想之不透,便不理會,拔步徑行,走出裏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麽大對頭、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保駕。我說‘妳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不了妳。’便是答允保護她了。其實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決不會讓她吃虧。”
又行裏許,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兒給妳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麽主意,我壹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妳這人也真專橫。那麽我說個笑話給妳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謎語請妳猜,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那麽妳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妳唱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她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想,便壹口回絕。阿紫又道:“那麽我不吹笛兒給妳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壹出口,便知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妳聽”,自己說“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也就不加理會,心想妳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嘆了口氣,道:“妳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妳。”說著從懷中取出壹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過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輕輕壹吹,壹股尖銳的聲音便遠遠送了出去。適才那摩雲子離去之時,也曾發出這股尖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甚淒厲,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妳早約下同黨,埋伏左近,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妳這些狐群狗黨?但卻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莫要壹個疏伸,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子吹得高壹陣,低壹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壹個活潑美貌的小姑娘,拿著這樣壹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此淒厲,愈益顯得星宿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走上壹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壹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過壹個山坳,便見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壹色穿的黃葛布衫,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壹行,每人手中都拿著壹根長長的鋼杖。這幹人領頭的是個胖子,當日相助包不同在桐柏山會鬥,便曾見過。當時蕭峰易容改裝,此時重見,他們便不識得。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妳們都好啊。怎麽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裏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那領頭胖子是三師哥追風子,他先向蕭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師妹,妳好啊,妳怎麽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是誰傷他的?傷得重不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妳還在假惺惺什麽?他說是妳叫人傷了他的。”那人是個矮子,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快,顯然性子急躁。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妳說什麽?二師哥說是妳叫人傷他的?哎喲,妳怎可以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妳,妳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當當亂響,大聲道:“是妳傷的,不是我傷的!”阿紫道:“什麽?‘是妳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妳招認了。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妳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哥的。”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師父知道妳偷偷走了,他老人家氣得死去活來……”阿紫搶著道:“妳說師父死了,又活了轉來,妳背後咒罵師父,妳這人太壞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道的,不知說些什麽,什麽東西……”他口音本已難聽,這壹著急,說得奇快,更加不知所雲。追風子道:“動手倒也不必了,小師妹向來好乖、好聽話的,小師妹,妳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師哥說什麽,我就幹什麽,我向來是聽妳話的。”追風子哈哈壹笑,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妳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餵,餵,什麽妳們請便?要妳跟我們壹起去。”阿紫笑道:“妳們先走壹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妳跟我們壹塊兒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壹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出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地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妳姊夫,怎麽我看不見?”阿紫笑道:“妳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見妳。”只聽得當的壹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壹撐,身子便即飛起,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壹只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壹遲疑,停住不動,問道:“妳已動用了麽?”阿紫道:“動用什麽?”那矮子道:“自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字壹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八師弟,妳說什麽?”聲音嚴峻,那矮子退了壹步,臉現惶懼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麽東西?這四人神色鄭重,決非做戲。他們埋伏在這裏,怎麽並不出手,盡是自己鬥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麽外援不成?”
只見那矮子伸出手來,說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麽來?”那矮子道:“就是神……神……那個東西。”阿紫向蕭峰壹指,道:“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言壹出,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
蕭峰心道:“這些人討厭之極,不必跟他們理會。”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間雙足壹點,陡地躍起,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這壹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屈膝彎腰,只眼前壹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後。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壹眨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
忽聽得呼的壹聲猛響,壹件沈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知是有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根鋼杖擲來,蕭峰又反手接住。每根鋼杖都有五十來斤,三根鋼杖捧在手中,已有壹百六七十斤,蕭峰腳下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壹聲,又有壹根鋼杖擲到。這壹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沈重,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幾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兩尺,他反過左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壹兩根打中,非讓他倒地不可,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豈知對手竟行若無事地壹壹接去,無不又驚又怒,大呼大叫地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了壹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沖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知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壹笑,說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妳……妳……妳是誰?妳……妳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也沒什麽厲害。”那矮子縱身上前,喝道:“還……還我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妳!”右手提起壹根鋼杖,對準了山壁用力擲出,當的壹聲響,直插入山壁之中。壹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四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處乃是堅硬巖石。蕭峰這麽運勁壹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這幾個月來備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怕還沒能插得這般深。”
那四人不約而同地大聲驚呼,臉露敬畏。
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妳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矮子怒道:“妳是星宿派門下弟子,怎麽去請外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是外人?”
那矮子急於收回自己兵刃,縱身壹躍,伸手去抓鋼杖。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鋼杖橫插石壁,離地壹丈四五尺,那矮子雖然高躍,手指還是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妳能拔了妳的兵刃到手,我便跟妳去見師父,否則不用想了。”那矮子這麽壹躍,使足平生之力,幾乎已是他輕功的極限,便想再躍高壹寸,也已艱難萬分,聽阿紫這麽出言相激,心下惱怒,奮力縱起,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拔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忽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壹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雙手急抓,竟抓住了鋼杖,但這麽壹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晃晃地沒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壹半陷入堅巖,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搖得下來。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隨手將另外三根鋼杖插入雪地之中,轉身便行。
那矮子兀自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適才壹躍而攀上鋼杖,實屬僥幸,松手落下之後,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這鋼杖是他十分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下,鋼杖仍是紋絲不動,叫道:“餵,妳將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可就後患無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麽東西?”
追風子上前壹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我們都很佩服。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有重酬。”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紫,將那個神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麽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給妳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妳了。姊夫,還是妳自己留著吧!”蕭峰聽了,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要自己為她擋災,便將計就計,說道:“妳交給我的物事很多,我也弄不清哪壹件是‘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接口道:“那是壹只六寸來高的小木鼎,深黃顏色。”蕭峰道:“嗯,這只東西麽?我倒見過的,壹件小小玩意兒,有什麽用處?”那矮子道:“妳懂得什麽?怎麽是壹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還待說下去,追風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的父親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壹丟,不知丟到哪裏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麽不要緊?咱們快……快……回信陽去拿。”他說到這裏,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顧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只小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餵,餵,妳說什麽?到底是在大理,還是晉陽?天南地北,可不是玩的。”追風子卻看出蕭峰故意刁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但教此鼎完好歸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決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麽?”蕭峰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裏,剛才我放了壹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這只木鼎嘛,給大火燒上壹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麽不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可不關我事。小師妹,妳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裏。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妳們跟我姊夫理論吧。”說著斜身壹閃,搶在蕭峰身前。
蕭峰轉過身來,張臂攔住四人,道:“妳們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說不定我可以幫妳們找找,否則的話,恕不奉陪了。”
那矮子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說了吧?”追風子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身形壹晃,縱到那矮子身邊,伸手托在他腋下,道:“咱們到上面去,我只聽妳說,不聽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實則十分狡獪,沒半句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矮子,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陡峭,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直上,稍有落腳處便借力壹撐,壹口氣沖上了十來丈,見有壹塊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壹足踏石,壹足淩空,說道:“妳來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望去,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蕭峰笑道:“妳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胡說八道,這壹跳豈不跌個粉身碎骨?”蕭峰見他性子直率,倒生了幾分好感,問道:“妳叫什麽名字?”那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壹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妳老兄的身材不大相配。”說道:“我可要失陪了,後會有期。”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喲,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盡是光溜溜的,哪裏依附得住?他武功雖然不弱,但處身這三面淩空的高處,不由得甚是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麽用!妳如不說,我就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麽?”蕭峰道:“不說也成,那就再見了。”出塵子壹把抓住他衣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壹,用來修習‘不老長春功’和‘化功大法’的。師父說:‘不老長春功’時日久了,慢慢會過氣,這神木王鼎能聚集毒蟲,吸了毒蟲的精華,便可駐顏不老,長葆青春。我師父年紀不小,卻生得猶如美少年壹般,便靠了這神木王鼎加功增氣,這……這是壹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卻沒聽見過‘不老長春功’,料來兩者均是汙穢邪術,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子腋下,順著山壁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墻的山壁疾沖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壹聲呼叫未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臉如土色,雙膝發戰。
追風子道:“八師弟,妳說了麽?”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兀自說不出話來。
蕭峰向阿紫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麽來?”蕭峰道:“神木王鼎!”阿紫道:“妳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裏麽?怎麽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見她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壹座六寸來高的木鼎,心想,這小姑娘狡猾得緊,她門戶中事,原本不用我理會,這些邪魔外道難纏得緊,陰魂不散地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妳們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就失陪了!”說著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拋在後。
那四人震於他的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壹口氣奔出七十余裏,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郾城以南的馳口鎮歇宿,運了壹會功,便即入睡。睡到半夜,忽聽到幾聲尖銳的哨子聲,當即驚醒。先是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哨聲相應,哨聲尖銳淒厲,正是星宿海壹派門人所吹的笛子。蕭峰心道:“這壹幹人趕到左近了,不必理會。”
突然之間,兩下“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另壹人道:“拿住了,妳說她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聽得兩人推開窗子,縱躍出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這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不出聲,是以我沒發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這小姑娘雖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即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向西北方。他循聲趕去,片刻間便已趕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後十余丈處不即不離地跟隨,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壹堆火焰。火焰高約五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尋常火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到得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壹色的麻葛布衫,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下,人人臉上均現淒慘之色。綠火左首站著壹人,壹身紫衫,正是阿紫。她雙手給反綁了,雪白的臉給綠火壹映,看上去也甚詭異。眾人默不作聲地註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麽。
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轉過身子,壹齊向笛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小嘴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笛聲來處瞧去,見壹個麻衣人飄行而來,腳下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之前,將壹支二尺來長的玉笛壹端放到嘴邊,向著火焰鼓氣壹吹,那火焰陡地熄滅,隨即大亮,蓬的壹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丈許來高,這才緩緩低降。眾人高呼:“大師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卻頗英俊。蕭峰適才見了他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之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麽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妳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妳勞師動眾,從星宿海千裏迢迢地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上我的靠山,只怕妳們大夥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那大師兄問道:“師妹還有靠山麽?卻不知是誰?”阿紫道:“靠山麽,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媽媽、姊夫這些人。”那大師兄哼了壹聲,道:“師妹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無父無母,打從哪裏忽然又鉆了許多親戚出來?”阿紫道:“啊喲,壹個人沒爹沒娘,難道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那大師兄道:“那麽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妳壹跳。妳要我說麽,快松了我綁。”
那大師兄道:“要松妳綁,那也不難,妳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阿紫道:“王鼎在我姊夫那裏。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麽法子?”
那大師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大變,顯得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妳來說。”
追風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如何將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壹壹說了,竟沒半點隱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的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說話聲又快又顫,宛似大禍臨頭壹般。
那大師兄待他說完,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妳跟他說了什麽?”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妳說了些什麽?跟我說好了。”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壹,是……是……練那個大法的。我說這是壹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此……因此請他務必歸還。”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麽?”出塵子道:“他……他什麽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
那大師兄道:“妙極!妳說這座神木王鼎是件稀世奇珍,他會不會看中了這件奇珍不還?”出塵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可是出塵子這麽個剛強暴躁之人,竟嚇得魂不附體,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格格”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師妹,妳姊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只怕嚇妳壹跳。”那大師兄道:“但說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加倍留心便了。”
蕭峰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法,輕功雖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
只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大師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道這二人都是妳姊夫麽?”
蕭峰氣往上沖,心道:“妳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妳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壹笑,說道:“大師哥,妳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壹個姊姊,怎麽會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妳只壹個姊姊。嗯,就算只壹個姊姊,有兩個姊夫也不稀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將妳這句話說與他知,妳就有苦頭吃了。我跟妳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原的‘北喬峰’。”
此言壹出,各人忍不住壹齊“哦”的壹聲。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那喬峰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妳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已給丐幫大夥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己,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籲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松了,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麽?是真的麽?”
追風子道:“江湖上都這麽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無惡不作。”
蕭峰藏身山石之後,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幾個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壹酸。饒是他武功蓋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妳姊姊怎麽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還是給他先奸後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壹笑,說道:“怎麽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姊是給他壹掌打死的。”
眾人又都“哦”的壹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聽喬峰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之余,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摘星子冷笑兩聲,說道:“什麽‘北喬峰,南慕容’,那是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個家夥,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術!”
追風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麽想。大師哥武功超凡入聖,這次來到中原,正好將‘北喬峰,南慕容’壹起宰了,挫折壹下中原武人的銳氣,好讓他們知道我星宿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哪裏?”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壹路追去,好歹要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師弟,這次臨敵失機,妳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原,要辦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說話未畢,左手揚動,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便如五只飛螢壹般,撲過去分別落在五人肩頭,隨即發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壹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家夥,這可不是燒人麽?”火光不久便熄,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絲毫不減。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滅之後,毒性鉆入肌肉,反令人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煉心彈’。妳們經歷壹番磨練,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會壹戰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摩雲子和追風子道:“是,是,多謝大師哥教誨。”其余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過了壹炷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這壹段時刻之中,星宿派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不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妳泄漏本派重大機密,令本派重寶有破滅之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臉色大變,雙膝壹屈,跪倒在地,求道:“大師……大師哥,我……我那時糊裏糊塗地隨口說了,妳……妳饒我壹命,以後……以後給妳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嘆了口氣,說道:“八師弟,妳我同門壹場,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饒了妳。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妳,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妳出手吧!本門的規矩,妳是知道的,只要妳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麽罪孽便都免去了。妳站起來,這就出手吧!”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放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妳不肯先出手,那麽就接我招吧。”
出塵子壹聲大叫,俯身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勁向摘星子擲去,叫道:“大師哥,得罪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身子已躍向東北角上,呼呼兩響,又擲出兩塊石頭,壹個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甚遠,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壹擋,便可脫身逃走,此後隱姓埋名,讓星宿派的門人再也找尋不到。
摘星子右袖揮動,在最先飛到的石頭上壹帶,石頭反飛而出,向出塵子後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倒也不弱,這是真實本領,並非邪法。”
出塵子聽到背後風聲勁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緊接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壹點,勁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來。每壹塊石頭擲去,都逼得出塵子向左跳壹大步,六大步跳過,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啪的壹聲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色蒼白,翻手從懷中取出壹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輕揮,壹朵藍色火花撲向他手腕,嗤嗤聲響,燒炙他腕上穴道。出塵子壹松手,匕首落地。他大聲叫道:“大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
摘星子衣袖揮動,壹股勁風撲出,射向那堆綠色火焰。火焰中便分出壹條綠火,射向出塵子身上,著體便燃,衣服和頭發首先著火。他在地下滾來滾去,厲聲慘叫,壹時卻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派眾門人只嚇得連大氣也不敢透壹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妳們覺得我下手太辣,出塵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眾人忙搶著道:“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分,咱們敬佩萬分。”“這家夥泄露本派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淩遲碎割,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大師哥顧全同門義氣,這家夥做鬼也感激大師哥的恩惠。”“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寬恕。”
大批諂諛奉承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轉身左足彈起,已悄沒聲地落在二丈以外,摘星子竟沒察覺。
蕭峰正要離去,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妳偷盜師尊的寶鼎,交與旁人,該受什麽處罰?”蕭峰壹驚:“只怕阿紫所受的刑罰,比之出塵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當即轉身,悄沒聲地又回到原來隱身處。
只聽得阿紫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妳想不想拿回寶鼎?”摘星子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壹,當然非收回不可。”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氣,並不怎麽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我向他要回,他當然完整無缺地還我。倘若外人向他要,妳想他給不給呢?”
摘星子“嗯”了壹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妳的罪孽就更大了。”阿紫道:“妳們向他要,他無論如何不肯交還。大師哥武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難了!”摘星子沈吟道:“依妳說便如何?”阿紫道:“妳們放開我。讓我獨自到雁門關外,去向姊夫要回寶鼎。這叫做將功折罪。”
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麽壹來,做大師哥的臉皮,可就給妳剝得幹幹凈凈了。我壹放了妳,妳遠走高飛,跟著妳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裏去找妳?這寶鼎嘛,咱們是誌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風聲,那姓喬的未必便敢貿然毀去。小師妹,妳出手吧,只要妳打勝了我,妳便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反過來我要聽妳號令,憑妳處分。”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按照入門先後,是以他年紀輕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長之人,反而是師弟。這麽說來,這些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殺,哪還有什麽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丁春秋創派時所擬,要星宿派武功壹代比壹代更強的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力反抗,那時便以武功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做師弟的自然是任殺任打。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壹躍而升為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師父只袖手旁觀,決不幹預。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借以自保,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顯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師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粗,雖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嫉忌,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別派門人往往練到壹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懶,永遠勤練不休。做大師兄的固然提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心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必勝把握,就不會輕易啟釁。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不會便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便要動手,這壹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聽出塵子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顫聲道:“我手足都讓他們綁住了,又怎能跟妳比試功夫?妳要害我,不光明正大地幹,卻使這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妳。”說著衣袖壹拂,壹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出壹道細細的綠火,便如壹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繩索上射去。
蕭峰看得甚準,這壹條綠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阿紫兩手往外壹分,繩索已從中分斷。那綠火倏地縮回,跟著又向前射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繩索。也只片刻功夫,繩索已自燒斷。蕭峰見他以內力指動火焰去向,這項本事,中原武人會者不多。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地稱贊:“大師哥功力超凡入聖,非同小可。”“我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天下無敵。”“小師妹,向來不敢反抗大師哥,只可惜現在懊悔已經遲了。”妳壹言,我壹語,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著這些諂諛之言,臉帶笑容,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緩緩地道:“小師妹,妳這就出招吧!”
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為什麽?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妳打。妳要殺我,盡管殺好了。”
摘星子嘆道:“我並不想殺妳。妳這樣壹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妳實在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要是妳不犯這麽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妳為難。小師妹,妳接招吧!”說著揮動袖子,壹股勁風撲向火焰,壹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壹時便殺了她,火焰去勢甚緩。
阿紫驚叫壹聲,向右躍開兩步。那道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壹步,背心已靠到蕭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來。阿紫已退無可退,正想向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正面這道綠火卻漸漸逼近。
蕭峰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壹寸,又近壹寸,便低聲道:“別怕,我來助妳。”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妳運掌力向火焰擊過去。”阿紫正嚇得魂飛魄散,突然聽到蕭峰的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揮掌拍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註入她體內,她這壹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兩尺。
阿紫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跟著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若她能善於運用,對摘星子攻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壹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余,這壹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壹聲響,面前那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
摘星子壹驚,左掌斜拍,火堆中升起壹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這次的火焰卻粗得多了,來勢洶洶,只映得阿紫頭臉皆碧。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得壹兩寸,又向後退了壹兩寸。黑暗之中,便似壹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動,顏色鮮艷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突然那道綠火嗤嗤兩響,爆出兩朵火花,分從左右襲向阿紫。綠火是以硝磺、磷石之類藥物點燃,並不為奇,在內力推動下,成為傷人的火焰,聲勢便甚淩厲。蕭峰左掌微揚,壹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兩條腰帶飄起,壹飄壹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地向摘星子激射而回。
摘星子只嚇得目瞪口呆,壹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壹朵火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彩:“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彩聲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拔高?嗤的壹聲響,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壹聲大叫,跌落下來,那道綠火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師兄未必能夠取勝,我喝彩可不要喝得太響了。”他星宿派的武功,師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煉,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鬥或是同門自殘,那是誰也不知道的。眾人見阿紫竟能以火焰反傷大師哥,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極深。
摘星子神色慘淡,力咬舌尖,壹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壹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彩:“大師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拔起,便如壹座火墻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壹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壹擊之中。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勁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下,阿紫兩只紫色的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蕭峰的勁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墻。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壹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尖上壹咬,壹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壹盛,回了過來,但只進得兩尺,便給蕭峰的內力逼轉。摘星子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壹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壹口鮮血,功力便減弱壹分,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沖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內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妳叫他認輸便是,不用鬥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快跪下求饒,我可以不殺妳。妳認輸吧!”摘星子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的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妳幹嗎不開口?妳不肯認輸嗎?”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說話,他凝運全力與對方掌力相抗,只要壹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妳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小師妹寬宏大量,饒妳性命,妳還硬撐什麽面子?開口說話啊!”“小師妹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星宿派中興的大功臣。”“妳陰謀暗算師尊,企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妳的陰謀。妳這混賬畜生,無恥之尤!”“摘星子,妳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反咬壹口,誣賴小師妹,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幹人見風使帆,捧強欺弱,壹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臉相向,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師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頭,比豬狗也還不如。
蕭峰心想:“星宿老怪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麽奇差,阿紫自幼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狼狽之極,當下也不為已甚,內勁壹收,阿紫的壹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晃晃,突然間雙膝壹軟,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師哥,妳怎麽啦?服了我麽?”摘星子低聲道:“我認輸啦。妳……妳別……別叫我大師哥,妳是咱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有這樣壹位傳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
阿紫笑瞇瞇地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換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妳……求妳……”阿紫格格嬌笑,說道:“我真想饒妳,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裏。妳出招罷!”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氣凝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妳的功力哪裏去了?”跨出兩步,雙掌拍出,壹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余地,連站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壹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發衣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全身都裹入了烈焰。
眾弟子頌聲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為星宿派除去了壹個為禍多年的敗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兇殘之事,但阿紫這樣壹個秀麗活潑、天真可愛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的厭惡,輕輕嘆了口氣,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妳別走,等壹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石之後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妳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妳跟著我幹什麽?妳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壹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麽?”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麽稀罕?姊夫,我跟妳壹起去雁門關。”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妳們在這裏附近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壹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地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頌:“恭祝大師姊壹路平安。”“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麽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放眼前望,大地山河,壹片白茫茫的,遠處山峰未為白雪所遮,只覺莽莽蒼蒼,心道:“這些地方,我離去之後,再也不回來了。”跨開大步,嚓嚓聲響,在雪地裏走得迅速之極。他見阿紫竭力奔跑,要與自己並肩而行,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壹般,若非適才親眼目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新得天下第壹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嘆息壹聲,只覺塵世之間,事事都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剛才真多謝妳啦!妳嘆什麽氣?說我太頑皮麽?”蕭峰道:“妳不是頑皮,是太過殘忍兇惡。咱們成年男子,這麽幹也已不成,妳是個小姑娘,這般下手不容情,更加不該。”阿紫奇道:“妳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說著側過了頭,瞧著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神色。蕭峰道:“我怎麽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妳怎會不知道?我這大師姊是假的,是妳給我掙來的,只不過他們都瞧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壹日會給他瞧出破綻,那時候妳又未必在我身邊,我的性命勢必送在他手裏。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可。”
蕭峰道:“好吧!那妳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幹什麽?”阿紫道:“姊夫,我對妳說老實話了,好不好?妳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妳壹直沒跟我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就怕妳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地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妳也有怕我的事?”蕭峰嘆道:“我怕妳的事多著呢,怕妳闖禍,怕妳隨便害人,怕妳做出古裏古怪的事來……”阿紫道:“妳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妳姊姊重托,當然要照顧妳。”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妳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蕭峰哼了壹聲,道:“那我又何必睬妳?”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麽好?妳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我沒瞧妳不起。不過妳姊姊比妳好上千倍萬倍,阿紫,妳說什麽也比不上她。”說到這裏,眼眶微紅,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地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麽妳叫她來陪妳吧,我可不陪妳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發惱,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地賠個不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什麽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體貼,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妳這人也忒狠心,說不等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壹聲,笑了出來,說道:“妳也來說什麽仁慈心腸。阿紫,妳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人不要兇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妳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妳從小沒跟媽媽在壹起,卻跟著師父學了壹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後我跟妳在壹起,多向妳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了壹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妳跟我這個粗魯漢子有什麽好?阿紫,妳走吧!妳跟我在壹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壹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妳要想什麽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妳想想。妳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妳壹個小女孩兒,懂得什麽?難道我想不到的事,妳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多事情,妳說什麽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壹把雪來,捏成壹團,遠遠地擲了出去,說道:“妳到雁門關外去幹什麽?”蕭峰搖頭道:“不幹什麽。打獵牧羊,了此壹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誰給妳做飯吃?誰給妳做衣穿?”蕭峰壹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處為家,隨遇而安,什麽也不用操心。”阿紫道:“妳寂寞的時候,誰陪妳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裏,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得多了。又有什麽味道?”
蕭峰嘆了口氣,知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妳非去遼國不可麽?妳不回去,在這裏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麽?”
蕭峰聽到她這句話,不由得胸口壹熱,豪氣登生,擡起頭來,壹聲長嘯,說道:“妳這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妳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著妳喝酒打架。”蕭峰笑道:“妳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姊,那怎麽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騙來的,壹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保,雖說好玩,也沒什麽了不起。我還是跟著妳喝酒打架的好玩。”蕭峰微笑道:“說到喝酒,妳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壹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幫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幫妳。”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蕭峰倒給她嚇了壹跳,忙問:“妳……妳……幹什麽?”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為哀切。
蕭峰壹向見她處處占人上風,便在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倔強不屈,沒想到她竟會像尋常小女兒般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餵,餵,阿紫,妳怎麽啦?”阿紫抽抽噎噎地道:“妳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裏哭死了,妳才快活。”蕭峰微笑道:“好端端壹個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給妳看!”
蕭峰笑道:“妳慢慢在這裏哭吧,我可不能陪妳了。”說著拔步便行,只走出幾步,忽聽她止了啼哭,全無聲息。蕭峰有些奇怪,回頭壹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壹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兒撒癡撒嬌,我若去理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地徑自去了。
他走出裏許,回頭再望,這壹帶地勢平曠,壹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紫仍壹動不動地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便這麽躺著,就此不再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壹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壹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到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壹模壹樣,半分也沒移動位置。蕭峰走上兩步,突然壹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壹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壹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她星宿派中有壹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伸指在她脅下點了兩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壹聲,緩緩睜眼,突然間櫻口壹張,壹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出,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麽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勁急異常,他武功再高,在倉促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已萬萬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壹揚,壹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壹掌實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這細細壹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以無形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壹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只聞到壹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擦過,相距不過寸許,委實兇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為他這壹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啪的壹聲響,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在雪地上滑了丈許,這才停住。
蕭峰於千鈞壹發中逃脫危難,暗叫壹聲:“慚愧!”第壹個念頭便是:“這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到了極點,倘若這壹下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壹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壹驚:“啊喲,這壹掌她怎經受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壹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壹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阿朱……阿朱臨死時叫我照顧她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壹怔本來只瞬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壹段極長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按住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送了過去。過了好壹會,阿紫身子微微壹動。蕭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妳別死,我說什麽也要救活妳。”
但阿紫只動了這麽壹下,又不動了。蕭峰心中焦急,盤膝坐在雪地,將阿紫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紫受傷極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壹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過得壹頓飯時分,他頭上冒出絲絲白氣,正是全力施為。
這麽連續不斷地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壹動,輕輕叫了聲:“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暖,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虧壹簣,絲毫不停地運送內力,直至中午時分,阿紫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按在阿紫背心,不絕地輸以真氣。走了壹個多時辰,來到壹個小市鎮,鎮上並沒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裏,才尋到壹家簡陋的客店。這客店也沒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蕭峰要店主取來壹碗熱湯,用匙羹舀了,慢慢餵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盡數嘔出,熱湯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憂急,心想阿紫這壹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蕩,並非親身直受,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再加自己真氣續命,又蒙薛神醫施救,方得治愈。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想:“我就算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於他在先,當此處境,這壹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底。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壹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地便出手禦害解難。他被迫打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幹,但就因阿朱不知,難以辯解,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深切自責。
這壹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半夜裏矇眬之中,也不斷以真氣維系阿紫性命。當日阿朱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否則氣息立時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兩日兩晚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小客店中所藏的兩壇酒早給他喝得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他壹天不吃飯毫不要緊,壹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心力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只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壹錠銀子,包好衣囊,見衣囊上連有壹根紫色絲帶,另壹端系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謹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丁丁當當的東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緊實,只使單手,費了好壹會功夫這才解開,壹抽之下,只覺絲帶的另壹端另行系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壹放手,啪的壹聲,壹件物事落下地來,竟是壹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嘆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精細,木質堅潤似玉,木理中隱隱約約泛出紅絲。蕭峰知道這是星宿派修煉“不老長春功”和“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厭憎,只看了兩眼,便不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猾,口口聲聲說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系在自己裙內。料得她同門壹來相信確是在我手中,二來也不便搜及她裙子,是以始終沒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等身外之物何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續以內力保住阿紫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壹只手掌,將她摟在懷裏,靠在自己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迷迷糊糊地終於合眼睡著了。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醒,幸好他入睡之後,真氣壹般的流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的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壹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象,如此困居於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眼,目光迷茫無神,顯然仍人事不知,更壹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總不是法子。”
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懷中,見到桌上那木鼎,尋思:“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壹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地盜得此物。她的傷是好不了啦。臨死時回光返照,會有片刻時分的神智清醒,定會問起此鼎,那時我取出來給她瞧上壹瞧,讓她安心而死,勝於抱恨而終。”
伸手取過木鼎,鼎壹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他好生奇怪,凝神看去,見鼎側有三個銅錢大的圓孔,木鼎齊頸處有壹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他以左手緊緊拿住鼎身,以右手大姆指與食指夾住上半截木鼎向左壹旋,果然可以轉動。轉了幾轉,旋開鼎蓋,向鼎中瞧去,不禁又驚奇,又惡心,原來鼎中有兩只毒蟲正在互相咬嚙,壹只是蠍子,另壹只是蜈蚣,翻翻滾滾,鬥得著實厲害。
數日前將木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並無毒蟲,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於是側過木鼎,把蜈蚣和蠍子倒在地下,壹腳踏死,然後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賬,抱著阿紫,沖風冒雪地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卻又不願改裝易容,這壹路向北,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壹來不願再結怨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與人動手著實不便,是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裏,居然平安無事。
這壹日來到壹個大市鎮,見壹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的木牌,尋思:“小地方也不會有什麽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壹下。”抱了阿紫,入內求醫。
那儒醫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妳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頭說道:“我瞧妳有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壹治。”蕭峰道:“我有什麽心神錯亂?”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妳抱著她來看什麽醫生?不是心神錯亂麽?老兄,人死不能復生,妳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將令妹的屍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氣維系著她壹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
只見壹個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家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壹吊性命。”藥店掌櫃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參。”
蕭峰聽了“老山人參,吊壹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壹個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如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壹時三刻,說幾句遺言,這情形他本也知道,只是沒想到可用在阿紫身上。見那掌櫃取出壹只紅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細的人參。蕭峰曾聽人說過,人參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名貴,倘若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極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並沒什麽了不起。那管家揀了壹枝,付了銀兩,匆匆走了。
蕭峰取出壹錠金子,將余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熬成參湯,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壹次居然並不吐出。又餵她喝了幾口後,蕭峰察覺到她脈搏跳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壹喜。
那儒醫王通治在壹旁瞧著,卻連連搖頭,說道:“老兄,人參得來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參又不是靈芝仙草,若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了。”
蕭峰這幾日來片刻也不能離開阿紫,心中郁悶已久,聽得這王通治在旁啰裏啰唆,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揮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際,立即克制:“亂打不會武功之人,算什麽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而言:“這漢子真是糊塗,抱著個死人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這大夫卻不知自己適才真正已壹腳踏入“命不久矣”之境,蕭峰倘若惱怒出掌,便十個王通治,也通統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於長白山壹帶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運氣。只要能令阿紫在人間多留壹日,阿朱在天之靈,也必多壹分喜慰,會贊我善待她妹子。”
當下折而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壹路上遇到藥店,便進去購買人參,後來金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地闖進店去,伸手便奪,幾名藥店夥計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後,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之時,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漸行漸寒,蕭峰終於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但若不是熟知地勢和采參法門的老年參客,便尋上壹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壹枝。蕭峰不斷向北,路上行人漸稀,到得後來,滿眼森林長草,高坡堆雪,連行數日,竟壹個人也見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何挖參?還是回到人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無錢便搶。”抱著阿紫,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抱著壹人行走,就算不凍死,也早已陷入大雪,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沈,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壹眼望出去,前後左右盡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便如處身於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他知早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瞭望,四下裏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怎分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裏。他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壹人,也不禁頗有懼意。倘若真的只是他壹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沈沈、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註:星宿海在青海省,泉流、小湖甚多,古人以為是黃河之源,登高而視,湖泉如夜晚晴空,滿天星鬥,故稱“星宿海”。“宿”字音“秀”,不應讀作“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