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

　　虛竹出了木屋，不禁呆了，只見曠地上燒著壹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倒伏的松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放倒的，因此在屋裏竟全沒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在火柱之旁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於右首，玄難等少林僧、康廣陵、薛慕華等壹幹人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於左首，鐵頭人遊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其後，雙方似為對峙。慕容復、王語嫣、鄧百川等家臣、段譽、朱丹臣等大理護衛、鳩摩智、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神等則疏疏落落地站於遠處，顯得兩不相助。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右，顯然丁春秋已占上風。
　　各人目不斜視地瞧著火柱，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王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復，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均非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壹眼。
　　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見火柱越來越向己方偏來，蘇星河神色緊張，雙掌不住猛推，連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吃飽了風的船帆壹般。
　　丁春秋卻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響成壹片：“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叫妳們大開眼界。”“我師父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壹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來嘗嘗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妳們倘若怕了，就算聯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過自取滅亡而已！”
　　鳩摩智、慕容復、段延慶等均想：倘若我們幾人聯手而上，圍攻丁春秋，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壹來自重身分，不願聯手合攻壹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人不必參與；三則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天，鳩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
　　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蘇星河身上，壹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須燒得幹幹凈凈。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過兩尺，不住伸縮顫動，便如壹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壹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主只怕轉眼便要給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鑼鼓鐃鈸、嗩吶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吶喊。武林中兩人比拚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威，實是開天辟地以來從所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之厚，當真是古往今來，無人能及！”
　　鑼鼓聲中，壹名星宿弟子取出壹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乃壹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此人請了壹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有雲：“老仙年壽雖高，但長春不老，千歲年少，綺年玉貌，翩翩少年。不知者以為後輩初學，然觀其蓋世神功，方知己為井底之蛙，不知仙姿之永葆青春也！該尊之為‘少俠’，而不宜稱‘老仙’也。”
　　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竟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
　　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余名漢子從屋後奔出來，擋在蘇星河身前，便是適才擡玄難等人上山的壹幹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向這二十余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壹幹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余人筆直地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這壹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
　　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妳快出手制止。”
　　慕容復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壹招吧！”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指發六脈神劍，聽了慕容復這話，不禁心頭大震，斜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點點劃劃，出手大有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心道：“什麽六脈神劍，倒嚇了我壹跳。原來這小子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裏有人練成過？”
　　慕容復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壹旁，靜觀其變。
　　又過得壹陣，二十余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傷，紛紛摔倒，成了黑炭相似。鑼鼓聲中，丁春秋袍袖揮動，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開，說道：“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余內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耗竭，這壹掌只將火柱暫且壹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壹片，盡是火焰。他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料想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父裝死三十年，終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為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處境危殆萬分，但壹直挺立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便即搶上前去，搭住他後心，想將他推在壹旁，叫道：“徒死無益，快讓開吧！”便在此時，蘇星河正揮掌向外推出。他這壹掌的力道已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哪知背心後突然間傳來壹片渾厚無比的內力，且家數和他相同，這壹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呼的壹聲響，火柱倒卷過去，直燒到丁春秋身上，余勢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時間鑼鼓聲嗆咚當啷，嘈成壹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吧”的呼叫聲。
　　丁春秋大吃壹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只是他已操必勝，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於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反擊，不禁倉皇失措。同時他察覺到對方這壹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然又是本派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他壹想到此處，心神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身上，竟無力推回，衣衫須發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快出手！”
　　遊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之氣，霎時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余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須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害怕師父陰魂顯靈，不敢再在這裏逞兇，叫道：“走吧！”壹晃身間，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沒命地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壹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壹大截，隨風飛舞。
　　只聽得遠處傳來“啊”的壹聲慘叫，壹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怪大敗之余，惱羞成怒，不知哪壹個徒弟出言相慰，拍馬屁拍上了馬腳，給他發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蘇星河施出苦肉計誘敵，讓丁春秋耗費功力來燒壹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地施以壹擊，令他招架不及，鎩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有名，適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壹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壹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異。
　　玄難道：“蘇先生神功淵深，逐走老怪，料想他於這場惡鬥之後喪魂落魄，不敢再闖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非鮮淺。”
　　蘇星河瞥眼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又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壹二成也已重傷難愈，甚是哀痛，更記掛著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復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小師父，請妳跟我進來。”
　　虛竹眼望玄難，等他示下。玄難道：“蘇前輩是武林高人，有什麽吩咐，妳壹概遵命便是。”虛竹應道：“是！”跟著蘇星河從破洞中走進木屋。蘇星河隨手移過壹塊木板，擋住了破洞。
　　諸人江湖上見多識廣，都知他此舉是不欲旁人進去窺探，自是誰也不會多管閑事。唯壹並非“見多識廣”的，只壹個段譽。但他這時早又已全神貫註於王語嫣身上，連蘇星河和虛竹進屋也不知道，哪有余暇去理會別事？
　　
　　蘇星河與虛竹攜手進屋，穿過兩處板壁，只見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壹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忍不住悲從中來，跪下磕頭，泣道：“師父，師父，妳終於舍弟子而去了！”
　　虛竹心想：“這老人果然是蘇老前輩的師父。”
　　蘇星河收淚站起，扶起師父的屍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地坐好，跟著扶住虛竹，讓他也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屍體並肩。
　　虛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屍體排排坐，卻做什麽？難道……難道……要我陪他師父壹塊兒死嗎？”身上不禁感到壹陣涼意，要想站起，卻又不敢。
　　蘇星河壹整身上燒爛了的衣衫，忽向虛竹跪倒，磕下頭去，說道：“逍遙派不肖弟子蘇星河，拜見本派新任掌門。”這壹下只嚇得虛竹手足無措，心中只說：“這人可真瘋了！這人可真瘋了！”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老前輩行此大禮，可折殺小僧了。”
　　蘇星河正色道：“師弟，妳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然而是本派掌門。我雖是師兄，卻也要向妳磕頭！”
　　虛竹道：“這個……這個……”才知蘇星河並非發瘋，但唯其不是發瘋，自己的處境更加尷尬，肚裏只連珠價叫苦。
　　蘇星河道：“師弟，我這條命是妳救的，師父的心願是妳完成的，受我磕這幾個頭，也是該的。師父叫妳拜他為師，叫妳磕九個頭，妳磕了沒有？”虛竹道：“頭是磕過的，不過當時我不知道是拜師。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別派。”蘇星河道：“師父當然已想到了這壹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妳原來武功，再傳妳本派功夫。師父已將畢生功力都傳了給妳，是不是？”虛竹只得點頭道：“是。”蘇星河道：“本派掌門人標記的這枚寶石指環，是師父從自己手上除下來，給妳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虛竹道：“是！不過……不過我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麽掌門人的標記。”
　　蘇星河盤膝坐地，說道：“師弟，妳福澤深厚之極。我和丁春秋想這只寶石指環，想了幾十年，始終不能到手，妳卻在壹個時辰之內，便受到師父垂青。”
　　虛竹忙除下指環遞過，說道：“前輩拿去便是，這只指環，小僧半點用處也沒有。”
　　蘇星河不接，臉色壹沈，道：“師弟，妳受師父臨死時重托，豈能推卸責任？師父將指環交給妳，是叫妳去除滅丁春秋這廝，是不是？”
　　虛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淺薄，怎能當此重任？”
　　蘇星河嘆了口氣，將寶石指環套回虛竹指上，說道：“師弟，這中間原委，妳多有未知，我簡略跟妳壹說。本派叫做逍遙派，向來的規矩，掌門人不壹定由大弟子出任，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便由誰做掌門。”
　　虛竹道：“是，是，不過小僧武功差勁之極。”
　　蘇星河不理他打岔，說道：“咱們師父共有同門三人，師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強過咱們的師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門人。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師父定下規矩，他所學甚雜，誰要做掌門，各種本事都要比試，不但比武，還得比琴棋書畫。丁春秋於各種雜學壹竅不通，又做了大大對不起師父之事，竟爾忽施暗算，將師父打下深谷，又將我打得重傷。”
　　虛竹在薛家莊的地窖中曾聽薛慕華說過壹些其中情由，哪料到這件事竟會套到自己頭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順口道：“丁施主那時居然並不殺妳。”
　　蘇星河道：“妳別以為他尚有壹念之仁，留下了我性命。壹來他壹時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的陣勢；二來我跟他說：‘丁春秋，妳暗算師父，武功又勝過我，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妳卻摸不到個邊兒，《北冥神功》這部經卷，妳要不要看？“淩波微步”的輕功，妳要不要學？“天山六陽掌”呢？“天山折梅手”呢？“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連我們師父也因多務雜學，有許多功夫並沒學會。丁春秋壹聽之下，喜歡得全身發顫，說道：‘妳將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來，今日便饒妳性命。’我道：‘我怎會有此等秘笈？但師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妳要殺我，盡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當然是在星宿海旁，我豈有不知？’我道：‘不錯，確是在星宿海旁，妳有本事，盡管自己去找。’他沈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數百裏，小小幾部秘笈不知藏在何處，確實難找，便道：‘好，我不殺妳。不過從今而後，妳須當裝聾作啞，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為什麽不殺我？他不過要留下我這個活口，以便逼供。否則殺了我之後，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沒人知道了。這些武功秘笈，其實並不在星宿海，壹向分散在師伯、師父、師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幾乎將每壹塊石子都翻了過來，自然沒找到神功秘笈。幾次來找我麻煩，都給我以土木機關、奇門遁甲等方術避開。這壹次他又想來問我，眼見無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殺我泄憤。”
　　虛竹道：“幸虧前輩……”蘇星河道：“妳是本派掌門，怎麽叫我前輩，該當叫我師哥才是。”虛竹心想：“這件事傷腦筋之極，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便道：“妳是不是我師兄，暫且不說，就算真是師兄，那也是‘前輩’。”蘇星河點頭道：“這倒有理。幸虧我怎麽？”虛竹道：“幸虧前輩苦苦忍耐，養精蓄銳，直到最後關頭，才突施奇襲，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
　　蘇星河連連搖手，說道：“師弟，這就是妳的不是了，明明是妳用師尊所傳神功前來助我，才救了我性命，妳怎地謙遜不認？妳我是同門師兄弟，掌門之位已定，我性命又是妳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妳這掌門之位。妳今後可再也不能見外了。”
　　虛竹大奇，說道：“我幾時助過妳了？說到救命，更加無從談起。”蘇星河想了壹想，道：“或許妳是出於無心，也未可知。總而言之，妳手掌在我背心上壹搭，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方能使我反敗為勝。”虛竹道：“唔，原來如此。那是妳師父救了妳性命，不是我救的。”蘇星河道：“我說這是師尊假妳之手救我，妳總得認了吧？”虛竹無可再推，只得點頭道：“這個順水人情，既然妳叫我非認不可，我就認了。”
　　蘇星河又道：“剛才妳神功陡發，打了丁春秋壹個出其不意，才將他驚走。倘若當真相鬥，妳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敵手。要致丁春秋於死地，第壹須得內力強過了他，第二要善於運使本門的高明武功，如‘天山六陽掌’、‘天山折梅手’等等，武功與內力相結合，才能生出極大威力。我因多務雜學，不專心於習武，以致武功修為及不上丁春秋，否則的話，師父只須將內力註入我身，便能收拾這叛徒了。再者，我有個師叔，內力武功均著實不低，不知怎地，她竟為丁春秋所惑，和他聯手對付我師父。這位師叔喜歡英俊瀟灑的美少年，當年丁春秋年輕俊雅，由此而討得師叔歡心。丁春秋有些武功，好比‘小無相功’，就是從這位師叔處學得。倘若我們向丁春秋發難，這位師叔又全力助他，除他便大大不易。這三十年來，師父和我想方設法，始終找不到人來承襲師父的武功。眼見師父年事已高，這傳人便更加難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須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
　　虛竹道：“小僧相貌醜陋，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老前輩，妳去找壹位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也就是了。”
　　蘇星河壹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師父傳了妳神功後便即去世，難道妳沒見到麽？”
　　虛竹連連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叫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
　　蘇星河道：“師弟，這便是妳肩頭上的擔子了。師父設下這個棋局，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這珍瓏實在太難，我苦思了數十年，便始終解不開，只師弟得能解開，‘悟心奇高’這四個字，那是合適了。”
　　虛竹苦笑道：“壹樣的不合適。這個珍瓏，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暗中指點之情說了。
　　蘇星河將信將疑，道：“瞧玄難大師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壹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見得會再使‘傳音入密’功夫。”他頓了壹頓，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師弟，我遣人到處傳書，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這麽壹個棋會，那是說什麽都要來的。只不過年紀太老，相貌……這個……這個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請了。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無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選，偏偏他沒能解開。”
　　虛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蘇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聞大理國鎮南王段正淳精擅壹陽指神技，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半老徐娘，壹見他便神魂顛倒，情不自禁，那原是壹等壹的上佳人才。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哪知他卻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處，結果卻請來了他壹個呆頭呆腦的寶貝兒子。”
　　虛竹微微壹笑，道：“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目不轉睛地只定在那王姑娘身上。”
　　蘇星河搖頭道：“可嘆，可嘆！段正淳拈花惹草，號稱武林第壹風流浪子，生的兒子可壹點也不像他，不肖之極，丟老子的臉。他拚命想討好那個王姑娘，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真氣死人了！”
　　虛竹道：“段公子壹往情深，該勝於風流浪子，前輩怎麽反說‘可嘆’？”蘇星河道：“他聰明臉孔笨肚腸，對付女人壹點手段也沒有，咱們用他不著。”虛竹道：“是！”心下暗暗歡喜：“妳們要找個美少年去討好女人，這就好了，無論如何，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
　　蘇星河問道：“師父有沒有指點妳去找壹個人？或者給了妳什麽地圖之類？”
　　虛竹壹怔，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要想抵賴，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不可說謊，何況早受了比丘戒，“妄語”乃是大戒，期期艾艾地道：“這個……這個……”
　　蘇星河道：“妳是掌門人，妳若問我什麽，我不能不答，否則妳可立時將我處死。但我問妳什麽事，妳愛答便答，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
　　蘇星河這麽壹說，虛竹更不便隱瞞，連連搖手道：“我怎能向妳妄自尊大？前輩，妳師父將這個交了給我。”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他見蘇星河身子後縮，神色恭謹，不敢伸手接過，便自行打開。
　　卷軸壹展開，兩人同時壹呆，不約而同“咦”的壹聲，原來卷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亦非山水風景，卻是壹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
　　虛竹道：“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顯然是幅陳年古畫，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實令人匪夷所思。圖畫筆致工整，卻又活潑流動，畫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壓扁了、放入畫中壹般。
　　虛竹嘖嘖稱奇，看蘇星河時，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壹筆壹劃地摩擬畫中筆法，贊嘆良久，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說道：“師弟，請勿見怪，小兄的臭脾氣發作，壹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便又想跟著學了。唉，貪多嚼不爛，我什麽都想學，到頭來卻壹事無成，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麽慘。”說著忙卷好卷軸，交還給虛竹，生恐再多看壹陣，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他閉目靜神，又用力搖頭，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過了壹會，才睜眼問道：“師父交這卷軸給妳時，卻如何說？”
　　虛竹道：“他說我此刻的內力，雖已高過丁春秋，但武功不夠，還不足以誅卻此人，須當憑此卷軸，到大理國無量山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再學武功。不過我多半自己學不會，還得請另壹個女子指點。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那麽該是名山大川或清幽之處，怎麽卻變成了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錯了卷軸？”
　　蘇星河道：“師父行事，人所難測，妳到時自然明白。唉，難道現在仍能這麽年輕貌美麽？世上當真有‘不老長春功’麽？總之，妳務須遵從師命，設法去學好功夫，將丁春秋除了。”
　　虛竹囁嚅道：“這個……這個……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須回寺復命。到了寺中，從此清修參禪，禮佛誦經，再也不出來了。”
　　蘇星河大吃壹驚，跳起身來，放聲大哭，噗的壹聲，跪在虛竹面前，磕頭如搗蒜，說道：“掌門人，妳不遵師父遺訓，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麽？”
　　虛竹也即跪下，和他對拜，說道：“小僧身入空門，戒嗔戒殺，先前答應尊師去除卻丁春秋，此刻想來總是不妥。少林派門規極嚴，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胡作非為。”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設喻開導也好，甚至威嚇強逼也好，虛竹總之不肯答允。
　　蘇星河無法可施，傷心絕望之余，向著師父的屍身說道：“師父，掌門人不肯遵從妳的遺命，小徒無能為力，決意隨妳而去了。”說著躍起身來，頭下腳上，從半空俯沖下來，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
　　虛竹驚叫：“使不得！”將他壹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而且手足靈敏，大逾往昔，壹把抱住之後，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
　　蘇星河道：“妳為什麽不許我自盡？”虛竹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我自然不忍見妳喪命。”蘇星河道：“妳放開我，我決計不想活了。”虛竹道：“我不放！”蘇星河道：“難道妳壹輩子捉住我不放？”虛竹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便將他身子倒轉，頭上腳下地放好，說道：“好，放便放妳，卻不許妳自盡。”
　　蘇星河靈機壹動，說道：“妳不許我自盡？是了，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妙極，掌門人，妳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
　　虛竹搖頭道：“我沒有答允。我哪裏答允過了？”
　　蘇星河哈哈壹笑，說道：“掌門人，妳再要反悔，也沒用了。妳已向我發施號令，我已遵從妳的號令，從此再也不敢自盡。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麽人？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妳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蘇星河說沒人敢向他發號施令，倒也並非虛語。虛竹道：“我不是膽敢叫妳如何如何，只是勸妳愛惜性命，那也是壹番好意。”
　　蘇星河道：“我不敢來請問妳是好意還是歹意。妳叫我死，我立刻就死；妳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這生殺之令，乃天下第壹等的大權柄。妳若不是我掌門人，又怎能隨便叫我死，叫我活？”
　　虛竹辯不過，說道：“既是如此，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我取消就是。”
　　蘇星河道：“妳取消‘不許我自盡’的號令，那便是叫我自盡了。遵命，我即刻自盡便是。”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又壹躍而起，頭下腳上地向石板俯沖而下。
　　虛竹忙又壹把將他牢牢抱住，說道：“使不得！我並非叫妳自盡！”蘇星河道：“嗯，妳又不許我自盡。謹遵掌門人號令。”虛竹將他身子放好，搔搔光頭，無言可說。
　　蘇星河號稱“聰辯先生”，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他本來能言善辯，雖然三十年來不言不語，這時重運唇舌，依然是舌燦蓮花。虛竹年紀既輕，性子質樸，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虛竹心中隱隱覺得，“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並不等於“叫他自盡”，而“並非叫他自盡”，亦不就是“不許他自盡”。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句句搶先，虛竹沒學過佛門中的“因明”辯論之術，自是無從辯白，他呆了半晌，嘆道：“前輩，我辯是辯不過妳的。但妳要我改入貴派，終究難以從命。”
　　蘇星河道：“咱們進來之時，玄難大師吩咐過妳什麽話？玄難大師的話，妳是否必須遵從？”虛竹壹怔，道：“師伯祖叫我……叫我……叫我聽妳的話。”
　　蘇星河十分得意，說道：“是啊，玄難大師叫妳聽我的話。我的話是：妳該遵從咱們師父遺命，做本派掌門人。但妳既是逍遙派掌門人，對少林派高僧的話，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妳遵從玄難大師的話，那就是逍遙派掌門人；倘若妳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妳也是逍遙派掌門人。因為只有妳做了逍遙派的掌門人，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否則的話，妳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這番論證，虛竹聽來句句有理，壹時之間做聲不得。
　　蘇星河又道：“師弟，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當今之世，只有妳能救得他們。至於救是不救，那自是全憑妳的意思了。”
　　虛竹道：“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幾位師叔伯也受了傷，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們？”
　　蘇星河微微壹笑，道：“師弟，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醫蔔星相，琴棋書畫，各家之學，包羅萬有。妳有壹個師侄薛慕華，醫術只懂得壹點兒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稱‘薛神醫’，得了個外號叫做‘閻王敵’，豈不笑歪了人嘴巴？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冰蠶掌’打傷，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壹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傷了經脈……”
　　蘇星河滔滔不絕，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虛竹大為驚佩，道：“前輩，我見妳專心棋局，並沒向他們多瞧壹眼，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怎能知道得如此明白？”
　　蘇星河道：“武林中因打鬥比拚而受傷，那是壹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沒有了。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傷寒濕熱，那才難以診斷。師弟，妳身負師父七十余年逍遙神功，以之治傷療病，可說無往而不利。玄難大師經脈中毒，要恢復他給消去了的功力，確然不易，但要他傷愈保命，卻只舉手之勞。”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消解寒毒之法教了他；又詳加指點，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救治風波惡又須用何種手法，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住，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臉露微笑，贊道：“掌門人記性極好，壹學便會。”
　　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似乎有點不懷好意，不禁起疑，問道：“妳為什麽笑？”蘇星河登時肅然，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請掌門人恕罪。”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也就不再追問，道：“咱們到外邊瞧瞧去吧！”蘇星河道：“是！”跟在虛竹之後，走到屋外。
　　
　　只見壹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養神。慕容復潛運內力，在疏解包不同和風波惡的痛楚。王語嫣在為公冶乾裹傷。薛慕華滿頭大汗，來去奔波，見到哪個人危急，便搶過去救治，但這壹人稍見平靜，另壹邊又有人叫了起來。他見蘇星河出來，心下大慰，奔過來道：“師父，妳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
　　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見他閉眼運功，便垂手侍立，不敢開口。玄難緩緩睜開眼來，輕嘆壹聲，說道：“妳師伯祖無能，慘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威名，當真慚愧之極。妳回去向方丈稟報，便說我……說我和妳玄痛師叔祖，都無顏回寺了。”
　　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總是見他道貌莊嚴，不怒自威，對之不敢逼視，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壹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他如此說，更有自尋了斷之意，忙道：“師伯祖，妳老人家不必難過。咱們習武之人，須無嗔怒心，無爭競心，無勝敗心，無得失心……”順口而出，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待得省覺不對，急忙住口，但已說了好幾句。
　　玄難微微壹笑，嘆道：“話是不錯，但妳師伯祖內力既失，禪定之力也沒有了。”
　　虛竹道：“是，是。徒孫不知輕重，胡說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傷，驀地裏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心中壹驚：“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萬壹我壹掌拍下，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難道：“妳向方丈稟報，本寺來日大難，務當加意戒備。壹路上小心在意，妳天性淳厚，持戒與禪定兩道，那是不必擔心的，今後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經》該當用心研讀。唉，只可惜妳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妳了。”
　　虛竹道：“是，是。”聽他對自己甚為關懷，心下感激，又道：“師伯祖，本寺既有大難，更須妳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協助方丈，共禦大敵。”玄難臉現苦笑，說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成廢人，哪裏還能協助方丈，共禦大敵？”虛竹道：“師伯祖，聰辯先生教了弟子壹套療傷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給慧方師伯試試，請師伯祖許可。”
　　玄難微感詫異，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華施治，便道：“聰辯先生所授，自是十分高明的了。”說著向蘇星河望了壹眼，對虛竹道：“那妳就照試吧。”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師伯，弟子奉師伯祖法諭，給師伯療傷，得罪莫怪。”慧方微笑點頭。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部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
　　慧方“哼”的壹聲，身子搖晃，只覺脅下似乎穿了壹孔，全身鮮血精氣，源源不絕地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只覺空蕩蕩的，似乎皆無所依，但遊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壹擊，開了壹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壹般。只是這門“氣刀割體”之法，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壹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則毒氣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進臟腑，病人立即斃命。
　　虛竹壹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松，其實只片刻間之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壹般。
　　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壹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虛竹大喜，說道：“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余幾位師伯叔，弟子也去施治壹下，好不好？”
　　玄難這時也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妳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
　　虛竹心中壹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眾生的本懷。”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生教了小僧壹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胸口。
　　包不同笑道：“妳幹什麽？”虛竹提起右掌，砰的壹聲，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異常地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裏，再也不罵出去了。
　　虛竹給諸人泄去遊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療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給“化功大法”在經脈中註入毒質，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臺穴”擊以壹掌，固本培元，讓其自解經脈中所染毒質；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壹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心下感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奇。
　　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鬥膽，要在師伯祖‘百會穴’上拍擊壹掌。”
　　玄難微笑道：“妳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著實不小，妳盡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
　　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只遠遠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從未和他對答說話，這次要他出掌拍擊玄難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畢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壹句：“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深深打躬，這才走上壹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輕不重，不徐不疾，揮掌拍落。
　　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的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壹聲長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壹動也不動了。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慧方等諸僧也壹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妳怎麽了？”
　　忽聽得蘇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躥而至，說道：“有人在後暗算，這人身法好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手脈，皺眉道：“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突然間微微壹笑，神色古怪。
　　虛竹腦中混亂壹片，只哭叫：“師伯祖，師伯祖，妳……妳怎麽會……”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妳從實說來，到底我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妳有意陷害麽？”
　　蘇星河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決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妳在那木屋中古裏古怪的好笑，那是什麽緣故？”蘇星河驚道：“我笑了麽？我笑了麽？掌門人，妳可得千萬小心，有人……”壹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
　　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壹瓶解毒藥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裏，再難咽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說到這裏，已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上有毒。”範百齡、茍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風等八名弟子壹齊圍在蘇星河身旁，無不又悲又怒。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掌門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壹枚寶石指環，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跪倒，磕下頭去。範百齡等壹怔，均即省悟，便也跟著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死了妳們的師父。”
　　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
　　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個遠在他之上，心中只想：“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春秋……丁春秋這惡人……這惡賊施主不可。”
　　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允誅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深感掌門師叔的大恩大德。”範百齡、薛慕華等也壹起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處人多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
　　虛竹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木屋中，範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丁老賊的毒手，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四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詭計。”說著首先走開，其余馮阿三、吳領軍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
　　慕容復、鄧百川等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弟子都遠遠避開，也都走向壹旁。鳩摩智、段延慶等雖見事情古怪，但事不幹己，徑自分別離去。
　　康廣陵道：“師叔……”虛竹道：“我不是妳師叔，也不是妳們的什麽掌門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妳們‘逍遙派’全不相幹。”康廣陵道：“師叔，妳怎能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非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無意地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虛竹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壹來，倘若我不答應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
　　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為大夥兒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嫡傳內功。師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心傳，小侄不敢多問。或許因為師叔破解了太師父的珍瓏棋局，我師父依據太師父遺命，代師收徒，代傳掌門人職位，亦未可知。總而言之，本派‘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上，家師臨死之時向妳磕頭，又稱妳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托。推來推去，托來托去，也是沒用的。”
　　虛竹向左右瞧了幾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擡了玄難的屍身走向壹旁，又見蘇星河的屍身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下，臉露詭秘笑容，心中壹酸，說道：“這些事情，壹時也說不清楚，現下我師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輩……”
　　康廣陵急忙跪下，說道：“師叔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虛竹皺眉道：“好，妳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起。虛竹道：“老前輩……”他這三字壹出口，康廣陵又噗的壹聲跪倒。
　　虛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妳。快請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卷軸，展了開來，說道：“妳師父叫我憑此卷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施主。”
　　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宮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為收藏，別給外人瞧見了。我師父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我師父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於無形，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倘若當時便即坦誠問他，尊師立加救治，便不致到這步田地了。”
　　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壹著於身，便難解救。丁老賊所以能橫行無忌，這‘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壹。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只是暫失，尚能留下壹條性命來廣為傳播，壹旦經脈解毒，內力又可運使。但是中了這‘三笑逍遙散’，卻便壹瞑不視了。”
　　虛竹點頭道：“這當真歹毒！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春秋怎麽沒向我下手，饒過了我壹條小命？”
　　康廣陵道：“想來他嫌妳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門師叔，我瞧妳年紀輕輕，能有多大本領？治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妳的，可算不了什麽，丁老怪不會將妳瞧在眼裏的。”他說到此處，忽然想到，這麽說未免不大客氣，忙又說道：“掌門師叔，我這麽說老實話，或許妳會見怪，但就算妳要見怪，我還是覺得妳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妳說得壹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口出惡言，犯了‘惡口戒’，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確是不屑殺我。”
　　虛竹心地誠樸，康廣陵不通世務，都沒想到，丁春秋潛入木屋，聽到蘇星河正在傳授治傷療毒的法門，豈有對虛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麽見他武功低微、不屑殺害？那“三笑逍遙散”是以內力送毒，彈在對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別以內力將“三笑逍遙散”彈向蘇星河與虛竹，後來又以此加害玄難。蘇星河惡戰之余，筋疲力竭，玄難內力盡失，兩人先後中毒。虛竹卻甫得七十余載神功，丁春秋的內力尚未及身，已即反激出來，劇毒盡數加在蘇星河身上，虛竹卻半點也沒染著。丁春秋與人正面對戰時不敢擅使“三笑逍遙散”，便因生恐對方內力了得、將劇毒反彈出來之故。
　　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妳的不是了。逍遙派乃道中之聖，獨來獨往，那是何等逍遙自在？妳是本派掌門，普天下沒壹個能管得妳。妳趁早脫了袈裟，留起頭發，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麽佛門不佛門？什麽惡口戒、善口戒？”
　　他說壹句，虛竹念壹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妳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麽？”
　　康廣陵道：“啊喲，妳瞧我真是老糊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師叔，將來妳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開去，還是沒說到正題，當真該死。掌門師叔，我要求妳壹件大事，請妳恩準。”
　　虛竹道：“什麽事要我準許，那可不敢當了。”
　　康廣陵道：“唉！本門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門人準許，卻又求誰去？我們師兄弟八人，當年為師父逐出門墻，那也不是我們犯了什麽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賊對我們加害，又不忍將我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令我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過大禮，還算不得是本門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門人金言許諾。否則我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擡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
　　虛竹心想：“這個‘逍遙派’掌門人，我是萬萬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這老兒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允了再說。”便道：“尊師既已準許妳們重列門墻，妳們自然是回了師門了，還擔心什麽？”
　　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壹聽，盡皆大喜，當下老二棋迷範百齡、老三書呆子茍讀、老四丹青名手吳領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馮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風、老八愛唱戲的李傀儡，壹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又痛哭起來。
　　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壹件事情，都是叫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壹步，敲釘轉腳，越來越不易擺脫。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麽邪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是荒唐之極麽？眼見範百齡等都喜極而涕，自己若對“掌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煞風景，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搖頭苦笑。壹轉頭間，只見慕容復、段譽、王語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難的遺體都已不見，這嶺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驚道：“咦！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吳領軍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了！”
　　
　　虛竹叫道：“哎唷！”發足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稟告方丈和自己受業師父；同時內心深處，也頗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擺脫逍遙派群弟子的糾纏。
　　他疾行了半個時辰，越奔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駿馬，剛壹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知倉促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
　　虛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見六位師伯叔的蹤跡，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余裏，向途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這般來回疾行，居然絲毫不覺疲累，眼看天黑，肚裏餓起來了，走到壹處鎮甸的飯店中，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面。
　　素面壹時未能煮起，虛竹不住向著店外大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壹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和尚，妳在等什麽人麽？”虛竹轉過頭來，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凈，相貌甚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正自笑吟吟地望著他。
　　虛竹道：“正是！請問小相公，妳可見到六個和尚麽？”那少年道：“沒見到六個和尚，壹個和尚倒看見的。”虛竹道：“嗯，壹個和尚，請問相公在何處見到。”那少年道：“便在這家飯店中見到。”
　　虛竹心想：“壹個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壹幹人了。但既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壹些消息。”問道：“請問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樣？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
　　那少年微笑道：“這個和尚高額大耳，闊口厚唇，鼻孔朝天，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面，尚未動身。”
　　虛竹哈哈壹笑，說道：“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為什麽要加個‘小’字？我只叫妳和尚，可不叫妳做小和尚。”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清脆動聽。虛竹道：“是，該當稱相公才是。”
　　說話之間，店伴端上兩碗素面。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麽好吃？來來來，妳到我這裏來，我請妳吃白肉，吃燒雞。”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壹生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自便。”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面，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
　　他肚中甚饑，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面，忽聽得那少年叫道：“咦，這是什麽？”虛竹轉過頭去，見那少年右手拿著壹只羹匙，舀了壹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間發見了什麽奇異物件，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拈起壹樣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右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說道：“和尚，妳瞧這蟲奇不奇怪？”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壹枚黑色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決不是什麽奇怪物事，便問：“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妳瞧這蟲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像是塗了壹層油壹般。”虛竹道：“嗯，壹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麽？”將甲蟲丟在地下，伸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嘆道：“罪過，罪過！”重又低頭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這碗面吃來十分香甜，連面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拿過第二碗面來，舉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還道妳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麽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妳說這壹生從未碰過葷腥，這壹碗雞湯面，怎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說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來雞湯？我關照過店伴，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
　　那少年微笑道：“妳口說不茹葷腥，可是壹喝到雞湯，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這碗面中，也給妳加上壹羹匙雞湯吧！”說著伸羹匙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壹匙湯，站起身來。
　　虛竹大吃壹驚，道：“妳……妳……妳剛才……已經……”
　　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我在那碗面中，給妳加上了壹羹匙雞湯，妳難道沒瞧見？啊喲，和尚，妳快快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我在妳面中加上壹羹匙雞湯，包妳好吃得多，反正不是妳自己加的，如來佛祖也不會怪妳。”
　　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目光，卻趁機將壹羹匙雞湯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面湯之時，確覺味道異常鮮美，只因壹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壹時仿徨無計。
　　那少年忽道：“和尚，妳要找的那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麽？”說著向門外壹指。
　　虛竹大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卻壹個和尚也沒有。他知又受了這少年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壹聲不響，回頭又來吃面。
　　虛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當下提起筷子，風卷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間，齒牙間咬到壹塊滑膩膩的異物，壹驚之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面條之中夾著壹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給咬去，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壹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麽？怎麽叫苦起來？”
　　虛竹怒道：“妳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二十三年之中，從沒沾過半點葷腥，我……這可毀在妳手裏啦！”
　　那少年微微壹笑，說道：“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妳從前不吃，可真傻得緊了。”
　　虛竹愁眉苦臉地站起，右手叉住了自己喉頭，努力要將已吃下肚的半片肥肉嘔出來，卻沒法辦到，壹時心亂如麻，忽聽得門外人聲喧擾，有不少人走向飯店而來。
　　他壹瞥之間，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喲，不好，給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忙搶向後進，想要逃出飯店，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竟是壹間臥房。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來！”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
　　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掩上了門。忽聽得有人說道：“給這大肚和尚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壹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沈重，走向臥房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壹矮身，鉆入了床底。他腦袋鉆入床底，和什麽東西碰了壹下，壹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壹人。虛竹更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凈走進臥房，放上床後出去。
　　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和尚，肥肉好吃麽？妳怕什麽？”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虛竹心想：“妳身手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是壹批大惡人，相公千萬不可做聲。”那少年道：“妳怎知他們是大惡人？”虛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別做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慧凈大聲叫嚷：“床底下有人，床底下有人哪！”
　　虛竹和那少年大驚，同時從床底下躥出。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微微冷笑，臉上神情又得意，又狠毒。
　　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立即跪倒，顫聲叫道：“師父！”丁春秋笑道：“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邊！”丁春秋道：“在哪裏？”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兇光，低沈著嗓子道：“妳到此刻還想騙我？我叫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騙師父。”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妳怎麽跟他在壹起了？”那少年道：“剛才在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壹聲，道：“撒謊！”狠狠瞪了二人兩眼，回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二人。
　　虛竹又驚又怒，道：“原來妳也是星宿派弟子！”
　　那少年壹頓足，恨恨地道：“都是妳這臭和尚不好，還說我呢！”
　　壹名星宿弟子道：“大師姊，別來好麽？”語氣輕薄，壹副幸災樂禍的神氣。
　　虛竹奇道：“怎麽？妳……妳……”
　　那少年呸了壹聲，道：“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妳壹直瞧不出來？”
　　虛竹心想：“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弟子，不但是星宿派弟子，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啊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這個少年，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有壹日心下煩悶，獨自出外玩耍。本擬當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壹個人，竟出言調戲，說她相貌雖美，卻無男人相陪，未免孤單寂寞。阿紫想起自己對蕭峰壹片柔情，全無回報，心下大怒，便要殺之泄憤，那人逃得甚快，阿紫竟越追越遠，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但離南京已遠，索性便闖向中原。她到處遊蕩，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她引虛竹破戒吃葷，只是壹時興起的惡作劇，倒也並無他意。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決不會來到中原，豈知師父所以前來中原，正是為了她與神木王鼎，冤家路窄，竟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她早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虛張聲勢，話聲顫抖不已，要想強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為今之計，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是唯壹生路。除了姊夫，誰也打不過我師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
　　想到這裏，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武功，再將我押回南京，這等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更難受。”霎時之間，臉上又即全無血色。
　　便在此時，壹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地道：“大師姊，師父有請。”
　　阿紫聽師父召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壹般，嚇得骨頭也酥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著那星宿弟子來到大堂。
　　丁春秋獨據壹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敢喘壹口大氣。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麽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處？”阿紫道：“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麽會落入這契丹番狗手裏了？”
　　阿紫道：“沒落入他手裏。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又怕失手損毀，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所在隱僻之極，蕭大王的花園占地六千余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妳自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妳倒厲害，妳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殺妳！妳說殺了妳之後，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地道：“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如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斷了我壹手壹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害怕之極，已然語不成聲。
　　丁春秋微笑道：“妳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妳這樣厲害角色，而我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壹名弟子突然大聲道：“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來，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壹劫，因此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歷此壹番艱險，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寶鼎更增法力。”另壹名弟子說道：“普天下事物，有哪壹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壹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計，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古往今來，哪有這般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論妳有多少狡獪伎倆，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頑抗哀求，兩俱無益。”丁春秋微笑點頭，撚須而聽。
　　虛竹站在臥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尋思：“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這丁施主害死的。唉，還說什麽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快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妳壹言，我壹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恐嚇的言辭之中，倒有壹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每壹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頌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說得肉麻，他越聽得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倘若哪壹個沒將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知他脾氣，壹有機會，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地大拍大捧，均知歌頌稍有不足，不免失了師父歡心，就此時時刻刻便有性命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以圖存，且行之日久，習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
　　丁春秋撚須微笑，雙目似閉非閉，聽著眾弟子歌頌，飄飄然的極是陶醉。他的長須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給燒去了壹大片，稀稀落落，仍剩下了壹些，後來他暗施劇毒，以“三笑逍遙散”毒死蘇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了壹些胡子，反更顯得年輕了十幾歲。
　　又自盤算：“阿紫這小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明日便收了她做侍女。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得好好對付，我的‘三笑逍遙散’居然毒他不死，待會再使‘化功大法’，取他狗命。本派掌門的‘逍遙神仙環’便將落入我手，大喜，大喜！”
　　足足過了壹頓飯時光，眾弟子才頌聲漸稀，頗有人長篇大論地還在說下去，丁春秋左手壹揚，頌聲立止，眾弟子齊聲道：“星宿老仙功德齊天蓋地，眾弟子愚魯，不足以表達萬壹。”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妳更有什麽話說？”
　　阿紫心念壹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能別出心裁，說得與眾不同，不似這壹群蠢才，翻來覆去，壹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妳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雙目壹翻，問道：“有什麽道理？”
　　阿紫道：“師父從前年紀較大之時，功力未有今日年輕時的登峰造極，尚須借助王鼎，以供練功之用。但近幾年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王鼎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若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眾師弟大驚小怪，說什麽這王鼎是本門重寶，失了便牽連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
　　丁春秋連連點頭，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人物壹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中原來教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向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居然說什麽是當世高人，那個又說是什麽武學名家。嘴頭上盡管說得震天價響，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海來向師父領教幾招。他們見師父和我年貌相當，只道是星宿派中壹名新入門的小弟子，怎料得竟是神功無雙、武術蓋世的大宗師。天下武學之士，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只是‘深不可測’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壹味大聲稱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眼睛瞇成壹線，不住點頭，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上兩手，終究開不了這些無知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個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只不過平平常常地恭請師父，那就太也尋常，與師父妳老人家古往今來第壹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弟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大駕，也好讓中原武人見見這位星宿派的美少年。師父今日年輕貌美，簡直是我的弟弟，他們口口聲聲還稱妳‘星宿老仙’，太也不合情理了。星宿派出了師父妳這樣壹個美少年，難道他們不生眼睛麽？”
　　阿紫本就聰明，又加上女子重視“年輕貌美，長葆青春”的天性，早瞧出師父近來頗以“不老長春功”失效而煩惱，他越擔心難以長春不老，便越須贊他返老還童，說他是“星宿派美少年”，遠比叫他“星宿老仙”令他心曠神怡，因為這個“老”字，不免大大犯忌。她說了這番話，眼見師父臉色甚和，藹然陶醉，便知說話的要旨已對上了路。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妳取這王鼎，倒是壹番孝心了。”阿紫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那是什麽私心？”阿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壹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壹個及得上妳心思機靈。原來妳盜走我這神木王鼎，還是給我揚威來啦。嘿嘿，憑妳這般伶牙俐齒，殺了妳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個說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下，哪壹個不感激師父寬宏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
　　丁春秋道：“妳這等話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來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糊塗麽？居心大大不善。”阿紫忙道：“在弟子心中，師父只是個少年頑童，老糊塗什麽的，是各位師兄弟背後誹謗師父的……”
　　說到這裏，忽聽得壹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看去，只見壹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在棋會上所遇的慕容復。丁春秋適才傾聽阿紫的說話，心中受用，有若騰雲駕霧，身登極樂，同時又壹直留神後房虛竹的動靜，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壹人也沒留意到，倘若慕容復壹上來便施暗襲，只怕自己已吃了大虧。他壹凜之下，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但立時便即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