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同壹笑 到頭萬事俱空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虛竹壹驚之下,叫道:“啊喲,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驚小怪幹什麽?”虛竹低聲道:“她……她尋到了。”童姥道:“她雖知道我進了皇宮,卻不知我躲在何處。皇宮中房舍千百,她壹間間地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這兒。”虛竹這才放心,舒了口氣,說道:“只消挨過明日午時,咱們便不怕了。”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終於聲息全無。
但過不到半個時辰,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鉆進冰窖來:“好師姊,妳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等著妳出來,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妳說。”
虛竹低聲道:“不對,不對!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妳……妳別上她當。”
童姥說道:“咱們便在這裏大喊大叫,她也聽不見。她是在運使‘傳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無崖子什麽的,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我怎會上她當?”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壹個時辰又壹個時辰地說下去,壹會兒回述從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壹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地相愛,隨即破口大罵,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壹淫蕩惡毒、潑辣無恥的賤女人,說道那都是無崖子背後罵她的話。
虛竹雙手按住耳朵,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鉆入耳中,說什麽也攔不住。虛竹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
童姥淡淡地道:“這聲音是擋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話,咱們身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皇宮中嬪妃護衛、宮女太監,無慮千百人之眾,不過他們身無逍遙派內力,沒壹人能聽到半點聲音。妳須當平心靜氣,聽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做是驢鳴犬吠。”虛竹應道:“是。”但說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就差得遠了,虛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之事,又不免將信將疑,不知是真是假。
過了壹會,他突然想起壹事,說道:“前輩,妳練功的時刻快到了吧?這是妳功德圓滿的最後關頭,事關重大,聽到這些言語,豈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妳到此刻方知麽?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神功壹成,她便不是我敵手,是以竭盡全力來阻擾。”虛竹道:“那麽妳就暫且擱下不練,行不行?在這般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再練功只怕有點……有點兒兇險。”童姥道:“妳寧死也不肯助我對付那賤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壹怔,道:“我不肯助前輩害人,卻更加不願別人加害前輩。”
童姥道:“妳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這賤人壹面以‘傳音搜魂大法’亂我心神,壹面遣人率領靈獒,搜查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已布置得猶如銅墻鐵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壹刻,卻又多壹分危險。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家裏來,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給她發現了,那時我功力低微,沒絲毫還手之力,壹聽到她的‘傳音搜魂大法’,早就乖乖地自己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了。”說著咬斷了壹頭白鶴的頭頸,吮吸鶴血,盤膝而坐。
虛竹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想必她算準時刻,今日午時正是她師姊妹兩人生死存亡的大關頭。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極,說道:“好師哥,妳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緊些,妳親我,親我這裏。”虛竹壹呆,心道:“她怎麽說起這些話來?”
只聽得童姥“哼”了壹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壹驚,心知童姥這時正當練功的緊要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可兇險無比,壹個不對,便會走火入魔,全身經脈迸斷。他雖然擔心,可也沒法相助。卻聽得李秋水的柔聲昵語不斷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欲念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發燙。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從來沒真心喜歡妳,妳這般無恥勾引他,好不要臉!”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氣妳激妳,妳千萬不可當真。”
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妳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前,巴巴地趕上縹緲峰來,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他又拿了壹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看,是他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像朝夕陪伴著他,跟他寸步不離。嘿,妳聽了好難過吧……”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虛竹聽得呆了。童姥為什麽要說這些假話?難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麽?更何況似乎也是傳音出去,要讓李秋水聽到。
猛聽得砰的壹聲,冰庫大門推開,接著又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門的聲音。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妳說謊,妳說謊。師哥他……他……他只愛我壹人。他決不會畫妳的肖像,妳這矮子,他怎麽會愛妳?妳胡說八道,專會騙人……”
只聽得砰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壹般,在第壹層冰窖中傳將下來。虛竹壹呆,聽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賊賤人,妳以為師弟只愛妳壹人嗎?妳當真想昏了頭。我是矮子,不錯,遠不及妳窈窕美貌,可是師弟早就什麽都明白了。妳壹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連他的徒兒丁春秋這種小無賴妳也勾引。師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對他始終壹情不變。妳卻自己想想,妳有過多少情人?妳去嫁了西夏國王做皇妃,師弟怎麽還會理妳?”這聲音竟然也是在第壹層冰窖之中,她什麽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至第壹層,虛竹全沒知覺。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師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冰庫的大門是封住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妳喜歡倚多為勝,不妨便叫幫手進來。妳動手搬開冰塊啊!妳傳音出去啊!”
壹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窖,隨即投擲大冰塊,堵塞大門,決意和她拚搏生死。這壹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宮中雖有偌大勢力,卻已沒法召人進來相助。但她為什麽不推開冰塊?為什麽不如童姥所說,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推冰還是傳音,都須分心使力,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抓住機會,予以致命的壹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傲,不願借助外人,定要親手和情敵算賬。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功之時,不言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終於還差壹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壹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倘若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但聽得第壹層中砰砰嘭嘭之聲大作,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虛竹與童姥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朝夕與共,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便走上第二層去,要相應照看。
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秋水喝問:“是誰?”砰嘭之聲即停。虛竹屏氣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說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壹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郎君武潘安’,妳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醜陋的容貌,哪裏會有什麽‘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號?唉,前輩拿我來取笑了。”
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麽?什麽‘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妳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提高聲音叫道:“小和尚,是妳麽?”虛竹心中怦怦亂跳,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姥叫道:“夢郎,妳是小和尚嗎?哈哈,夢郎,人家把妳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郎說成是個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夢郎”兩字壹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說的話,都讓童姥聽去了,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啊喲,我跟那姑娘說的那些話,只怕……或許……多半……也給童姥聽去了。那……那……”
只聽童姥又道:“夢郎,妳快回答我,妳是小和尚麽?”虛竹低聲道:“不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童姥哈哈壹笑,說道:“夢郎,妳不用心焦,不久妳便可和妳那夢姑相見。她為妳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妳、念妳。妳老實跟我說,妳想她不想?”
虛竹對那少女壹片情癡,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但壹直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
李秋水喃喃道:“夢郎,夢郎,原來妳果然是個多情少年!妳上來,讓我瞧瞧中原武林第壹風流浪子是何等樣人物!”
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終究也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但這句話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裏,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竟真的變成了“中原武林第壹風流浪子”,但隨即啞然:“我是個醜和尚,怎說得上是什麽風流浪子,豈不是笑死了人麽?”跟著想起:“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閑情拿我來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之時,壹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壹個悟性奇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說我已得了無崖子前輩的內力神功,但武功不成,必須去找壹個人指點武藝,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莫非便是李秋水麽?”
正凝思間,火光微閃,第壹層冰窖中傳出壹星光亮,接著便呼呼之聲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壹團白影和壹團灰影正在急劇旋轉,兩團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酣鬥正劇。冰上燒著壹個火折,微有光芒。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當真匪夷所思,哪裏分得出誰是童姥,誰是李秋水?
火折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壹下輕輕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壹團漆黑,但聞掌風呼呼。虛竹心下焦急:“童姥斷了壹腿,久鬥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壹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風,壹定會殺了她師妹,這可又不好了。何況這兩人武功這般高,我又怎插得手下去?”
只聽得啪的壹聲大響,童姥“啊”的壹聲長叫,似乎受了傷。李秋水哈哈壹笑,說道:“師姊,小妹這壹招如何?請妳指點。”突然厲聲喝道:“往哪裏逃!”
虛竹驀覺壹陣涼風掠過,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虛竹不明所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麽?”只覺寒風撲面,壹股厲害之極的掌力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撞,虛竹身子劇震,胸口氣血翻湧,甚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化開。
李秋水“咦”的壹聲,喝道:“妳是誰?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妳的?”虛竹奇道:“什麽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妳還不認麽?這第二招‘陽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妳從何處學來?”虛竹又道:“陽春白雪?陽關三疊?”心中茫然壹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間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她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既負中原武林第壹風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書畫、醫蔔星相、鬥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少年子弟的勾當,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因此才投合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要他去誅滅妳的情郎丁春秋,清理門戶。”
李秋水朗聲問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
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壹個“假”字。那幾種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童姥要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付她師妹,自己堅決不學,難道這幾門手法,便是“天山六陽掌”麽?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妳,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肩頭抓來。虛竹和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壹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沈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贊道:“好!這招‘陽歌天鈞’內力既厚,使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壹身功夫都傳了給妳,是不是?”虛竹道:“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
他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夫”,雖只壹字之差,含義卻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妳為弟子,妳何以不叫我師叔?”
虛竹勸道:“師伯、師叔,妳們兩位既是壹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爭?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就算了。”
李秋水道:“夢郎,妳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妳站在壹邊……”
她話未說完,突然“啊”的壹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偷擊壹掌。這壹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忙飄身退後,終於慢了壹步,只覺氣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這壹招如何?請妳指點。”李秋水急運內力調息,不敢還嘴。
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地擊去。虛竹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罵道:“小賊,妳用什麽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陽掌”,童姥知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壹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於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壹壹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竹道:“前輩,我勸妳顧念同門之誼,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快快讓開!”
李秋水得虛竹援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內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已不礙事,妳讓開吧。”左掌拍出,右掌壹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還掌相迎。
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嘆壹聲,退了開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利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壹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猛聽得噗的壹聲響,童姥壹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堅冰。虛竹叫道:“罷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童姥順勢後躍,驀地裏壹聲慘呼,從石階上滾落,直滾到二三層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妳怎麽了?”急步搶下,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只覺她雙手冰冷,壹探她鼻息,竟已沒了呼吸。虛竹又驚惶,又傷心,緊緊抱住童姥,叫道:“師叔,妳……妳……妳將師伯打死了,妳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
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壹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哭道:“還說沒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妳別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壹個火折,壹晃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壹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是血。
修煉那“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壹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李秋水知道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這個師姊終於死了,自不勝歡喜,卻又不禁感到寂寞愴涼。
過了好壹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階,幽幽地道:“師姊,妳當真死了麽?我可還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折上發出微弱光芒,壹閃壹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可怖。李秋水知童姥久練“不老長春功”,功力深厚,能駐顏不老,只有這功夫散失,臉上才現老態皺紋。她兀自不放心,輕聲道:“師姊,我壹生在妳手下吃的苦頭太多,妳別裝假死來騙我上當。”左手壹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去,喀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
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妳手,何以再戕害她遺體?”見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武林第壹風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又怎有半分英俊瀟灑?壹怔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右手探出,便往虛竹肩頭抓來。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妳鬥,只勸妳別動妳師姊的遺體。”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練得甚熟,竟然壹壹格開,擋架之中,還隱隱蓄有渾厚的反擊之力。李秋水忽道:“咦!妳背後是誰?”虛竹絕少臨敵經驗,壹驚回頭,忽覺胸口巨痛,已給李秋水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驚怒交集,叫道:“妳是長輩,卻使詐騙人。”
李秋水格格壹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教訓妳這小子。”跟著又指著他不住嬌笑,說道:“妳……妳……妳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麽‘中原第壹風流浪子’……”
突然之間,啪的壹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後心“至陽穴”上中了壹掌重手,正是童姥所擊。童姥跟著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這壹掌壹拳,貼身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倉促中連運氣護穴也已不及,身子給壹拳震飛,摔上石階,手中火折脫手向上飛出。
童姥運氣蓄勢已久,這壹拳勢道淩厲異常,火折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上第壹層,這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壹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妳沒死麽?好……好極了!”
原來童姥功虧壹簣,終於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給李秋水斷了壹腿,重傷後功力大損,此番生死相搏,鬥到二百招後,便知今日有敗無勝,待中了李秋水壹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也令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鬥下去,勢將敗得慘酷不堪,壹咬牙根,硬生生受了壹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人上當之用。不料李秋水甚是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在她胸口再拍壹掌。童姥壹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地受了下來,若不是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壹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後,既感失望,又覺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內力突然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泛濫,立時要潰堤而出。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壹等功夫,但若內力失制,在周身百駭遊走沖突,宣泄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余,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妳行行好,快在我百會穴上出力拍擊壹掌!”
這時上面忽然隱隱有微光照射下來,只見李秋水全身顫抖,壹伸手,抓去了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妳……妳快壹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妳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妳,嘿嘿,自作自受,眼前報,還得快!”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壹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
虛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沈重,伏在石階上呻吟出聲。虛竹但覺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亮了起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壹層冰窖中竟有壹團火光,脫口叫道:“啊喲!有人來了!”
童姥吃了壹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究栽在這賤人手下了。”勉強提壹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壹軟,咕咚壹聲摔倒。她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將她扼死。
突然之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落下。李秋水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這水從何而來?”
冰窖中越來越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壹道道水流,流下石階。第壹層冰窖中有壹團火焰燒得甚旺,卻沒人進來。李秋水登時省悟,忍不住道:“燒著了……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裝的都是棉花,使熱氣不能入侵,以保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壹拳震倒,火折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上,燒著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
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漸多,淙淙有聲。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積水尺余。石階上的冰水仍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間。
李秋水嘆道:“師姊,妳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妳……妳解開夢郎的穴道,讓他出……出去吧。”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妳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妳這麽壹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妳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幾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雖然自己仍不免壹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大仇便算報了。
李秋水眼見她壹級級地爬上,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胸口,她體內真氣激蕩,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漲到口邊愈好,溺死於水,比之猶如千蟲咬嚙、萬針鉆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聽得童姥“啊”的壹聲,壹個筋鬥倒翻下來,撲通壹響,水花四濺,摔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壹塊拳頭大的碎冰順水而下,恰好重重碰上她右膝蓋,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她這壹下摔跌,正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右側。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壹團。
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剛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童姥頸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壹寸兩寸也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壹動,便道:“小和尚,妳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自尋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動內力,便向虛竹攻去。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內力多壹分消耗,便早壹刻斃命,但若非如此,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劇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
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壹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蕩沖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然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麽壹來,可就苦了虛竹。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個同門的內力以無崖子為最高,他受左右夾攻之厄,倒也沒在夾擊下送了性命。
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內力,要盡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壹涼,壹縷冰水鉆入了嘴裏。她壹驚之下,身子自然而然地向上壹擡,沒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壹腿,遠比常人容易浮起。這壹來死裏逃生,她索性仰臥水面,將後腦浸入積水,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內力仍不住送出。
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妳們再鬥下去,終究難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地給妳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壹鬥上了手,成為高手比武中最兇險的比拚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拚不倫勝敗,終究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壹步斷氣而已。兩人都心高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哪壹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
又過壹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麽浮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拚,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額頭,渾厚的內力仍不絕發出。
虛竹咕嘟、咕嘟、咕嘟地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正驚惶間,突然眼前壹黑,什麽都看不見了。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覺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花燒了半天,外面沒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
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分從左右不停攻到。
虛竹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孔也已只壹線,再上漲得幾分,便沒法吸氣了,苦在穴道受封,頭頸要擡上壹擡也是不能。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壹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便不再融。又過壹會,只覺人中有些刺痛,跟著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人都凍結在冰中了。
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大半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蕩沖突,越來越猛烈。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炙熱不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壹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為壹,不經引導,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泄,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並。三人的內力源出壹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壹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禦,所到之處,受封的穴道立時沖開。
頃刻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壹振,喀喇喇壹陣響,結在身旁的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想,壹手壹個,將二人連冰帶人地提起,走上第壹層冰窖,推開兩重木門,只覺壹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壹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外明月在天,花影鋪地,卻是深夜時分。
他心頭壹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墻邊,提氣高躍,突然身子再再上升,高過墻頭丈余,升勢兀自不止。虛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四名禦前護衛正在這壹帶宮墻外巡查,聽到人聲,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水晶夾著壹團灰影越墻而出,實不知是何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壹晃,便沒入了宮墻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著追去,哪裏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
虛竹壹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盡是屋子。他不敢停留,不住足地向西疾沖。奔了壹會,到了城墻腳下,他又壹提氣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只眼睛壹花,什麽東西也沒看見。
虛竹直奔到離城十余裏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下,心道:“須得盡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壹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入溪水。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壹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中提出,摸壹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心中甚喜,將二人相互隔得遠遠地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拚。
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咦”的壹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壹聲,兩人竟同時醒轉。
虛竹大喜,壹躍而起,站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行禮,說道:“師伯、師叔,咱們三人死裏逃生,這壹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萬不可,萬萬不可!”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壹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回圈,凝力待擊。哪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麽也圈不成圓圈,倚在樹上不住喘氣。
虛竹見二人無力續鬥,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壹歇,我去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姿式壹模壹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壹些力氣,先發壹擊,對手絕無抗拒余地。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麽壹大把年紀,竟然還這等看不開,火氣都這麽大。”
他擠衣擰水,突然啪的壹聲,壹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並未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巖石上,就日而曬。見畫上丹青已給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微覺可惜。
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畫中人是我吧?妙得很,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制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壹笑,道:“我已看到了,師哥畫的是我。妳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妳。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妳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畫鐘馗來捉鬼,畫妳幹什麽?”
當年童姥雖身材矮小,但容貌甚美,師弟無崖子跟她兩情相悅。她練了“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又能駐顏不老,長保姿容,在二十六歲那年,她已可逆運神功,改正身材矮小的弊病。其時師妹李秋水方當十八歲,心中愛上了師兄無崖子,妒忌童姥,在她練功正當緊要關頭之時,在她腦後大叫壹聲,嚇得她內息走火,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難復原,永不長大,兩女由此成為死敵。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哇的壹聲,嘔出壹口鮮血,險些暈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妳認輸了吧?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妳們兩位還是好好休息壹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
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當、叮當幾下清脆的駝鈴。童姥壹聽,登時臉現喜色,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壹個黑色短管,說道:“妳將這管子彈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彈出,只聽得壹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沒入雲霄,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地響個不停。虛竹壹驚,暗道:“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妳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壹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已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賊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壹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當、叮當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鬥篷,遠遠奔來,宛如壹片青雲,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
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鬥篷胸口都繡著壹頭黑鷲,神態猙獰。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壹人是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余的或長或少,四十余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視。
童姥哼了壹聲,怒道:“妳們都當我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妳們,大夥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壹句,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壹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麽不敢?妳們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麽只來了……來了這壹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稟尊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妳明知是放屁,怎地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做聲,只管磕頭。
童姥道:“妳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
童姥道:“妳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盡力,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壹條腿,險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壹言難盡。”
壹眾青衫女子壹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壹。”突然間許多女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她們都是我的奴婢,妳怎可自失身分?”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
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只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妳去拿回來。”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無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妳是逍遙派的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壹幹功夫傳妳,從今日起,妳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壹任妳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可。”童姥怒道:“什麽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不免斷腿喪命……”
那些女子都嚇得全身發抖,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刑罰可以輕些,其余八部的壹眾奴婢,斷手斷腿,由妳去處置吧。”那些女子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罷了!我怎能做妳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妳竟不肯答允麽?”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壹笑,道:“那個夢中姑娘,妳想不想見?妳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主人?”虛竹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壹震,再也沒法拒卻,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妳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沒掛心之事,便可指點妳去尋那夢中姑娘。”
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看時,不禁“咦”的壹聲,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壹審視,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頸壹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壹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壹團,竟已死了。
壹眾青衫女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甚是哀切。這些女子每壹個都是在艱難困厄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禦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虛竹想起三個月來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壹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壹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是妳先死壹步,到底是妳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壹驚,心想:“怎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躍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說道:“賢侄,妳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麽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地西去?”
虛竹輕輕扳開童姥手指,拿了那幅畫出來,壹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又再曬幹,筆劃略有模糊,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仍凝眸微笑,秀美難言,心中壹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
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壹眼,淡淡壹笑,道:“妳們主人和我苦拚惡鬥,終於不敵,妳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麽?”
虛竹回過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壹擁而上,殺李秋水為童姥報仇,只因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
虛竹說道:“師叔,妳,妳……”李秋水道:“妳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壹到,我哪裏還有抵禦的余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是假裝不來的。”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壹次,大家扯直,可說不分高下。”
李秋水嘆道:“在妳心中,總是偏向妳師伯壹些。”壹面展開畫幅,只看得片刻,臉上神色立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
虛竹不自禁地為她難過,問道:“師叔,怎麽了?”心下尋思:“壹個說‘不是她’,壹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
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妳看,這人嘴角邊有個酒窩,鼻子下有粒小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更是奇怪,道:“是妳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鼻子下有顆小小黑痣,我也沒有。”虛竹“嗯”了壹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壹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這幅畫是怎麽來的?”
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壹壹說了。
李秋水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壹來相貌甚像,二來師哥壹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我和師姊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十壹歲,師姊說什麽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可是人會長大的,十壹歲的小女孩,會成為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師姊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唉,小妹子,妳好,妳好,妳好!”跟著便怔怔地流下淚來。
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壹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原來他心中壹直以為畫的是師叔。”問道:“師叔,妳從前住在大理無量山嗎?”
李秋水點了點頭,雙目向著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年我和妳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生了壹個可愛的女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壹門包羅萬有的奇功。那壹天,他在山中找到了壹塊巨大的美玉,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壹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著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的心思都貫註在玉像身上。妳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何況玉像依照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麽不理我,只是癡癡地瞧著玉像,目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麽?那為什麽?”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壹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妳聰明絕頂,卻又癡得絕頂,為什麽愛上了妳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妳的師妹?妳心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妳鬧翻了,出去找了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妳面前跟他們調情,於是妳就此壹怒而去,再也不回來了。師哥,其實妳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壹個個都給我殺了,沈在湖底,妳可知道麽?”
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壹會,說道:“師哥,這幅畫妳在什麽時候畫的?妳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妳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妳不知不覺之間,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妳自己也不知道吧?妳壹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哥,妳心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妳這般癡情地瞧著那玉像,為什麽?為什麽?現下我終於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貪嗔癡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盡管武功卓絕,心中的煩惱痛苦,卻也和壹般凡夫俗子無異。”
李秋水回過頭來,瞧著虛竹,說道:“賢侄,我跟丁春秋有私情,師哥本來不知,是妳師伯向妳師父去告了密,事情才穿了。我和丁春秋合力,將妳師父打下懸崖,當時我實是迫不得已,妳師父要致我死命,殺我泄憤,我若不還手,性命不保。可是我並沒下絕情毒手呀,他雖名在垂危,我還是拉了丁春秋便走,沒要了妳師父的命。後來我到了西夏,成為皇妃,壹生榮華富貴。妳師伯尋來,在我臉上用刀劃了個井字,但那時候我兒子已登極為君……
“妳師父收妳為徒之時,提到過我沒有?他想到我沒有?他這些年來心裏高興嗎?其實我又不是真的喜歡丁春秋,半點也沒喜歡他。我趕走了他,妳師父知道吧?我在無量洞玉像中遺書要殺盡逍遙派弟子,便是要連丁春秋和他的徒子徒孫全部殺光,妳師父知道這件事吧?他如知道,心裏壹定挺開心的,知道我壹直到死,還是心中只有壹個他……”
她說到這裏,搖了搖頭,嘆道:“唉,不用說了,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姊,妳我兩個都是可憐蟲,便是妳師弟,直到臨死,仍不知心中愛的是誰……他還以為心中愛的是我,那也很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聲,身子壹仰,翻倒在地。
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壹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他瞧著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這位是妳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壹並運去安葬,妳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毀屍泄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隨,壹如所命。
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余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豈不折殺了我麽?”
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麽會打妳、殺妳?”忙將她扶起。其余眾女都跪下求道:“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惴惴不安。
虛竹上了駱駝,眾女說什麽也不肯乘坐,牽了駱駝,在後步行跟隨。虛竹道:“咱們須得盡快趕回靈鷲宮去,否則天時尚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有變。”眾女這才不敢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竟不得其便。
壹行人徑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那哨騎回去報信,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壹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哭拜,然後參見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便不敢客氣,只淡淡地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眾女大喜,壹齊拜謝。虛竹不敢提什麽“大家平輩稱呼”之言,只說不喜聽人叫他“尊主”,叫聲“主人”,也就是了。眾女躬身凜遵。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遊騎將赤天、陽天、玄天、幽天、鸞天五部眾女都召了來,只成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靈鷲宮中並無壹個男子,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向他說壹句話,倒讓他免了許多為難。
這壹日正趕路間,突然壹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搖動綠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快步走到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七十二島壹眾奴才,乘老尊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壹眾妖人無法得逞,只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
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道,本來猜想他們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蔔,既沒了有力之人領頭,大家勢必知難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聚集在壹起,而且去攻打縹緲峰。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從來不出山門,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這件大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沈吟道:“這個……這個……”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陽天部另壹哨騎,後面馬背上橫臥壹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神色悲憤,說道:“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只怕性命難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
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使的是童姥所教的壹招“星丸跳擲”,壹股北冥真氣射入她臂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壹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妹,快,快,快去縹緲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
虛竹使這淩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的內力,實已非同小可。
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又頗有點呆頭呆腦,傻裏傻氣,內心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八九是吃過男人大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氣薰陶之下,壹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壹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功夫,功力之純,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眾女震驚之余,齊聲歡呼,不約而同地拜伏在地。虛竹驚道:“這算什麽?快快請起,請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傳人,乃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掙紮著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謝尊主救命之恩,請……請……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大夥兒支撐了幾十天,寡不敵眾,實在已是危……危殆萬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擡不起來。
虛竹急道:“石嫂,妳快扶她起來。余婆婆,妳……妳想咱們怎麽辦?”
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務,便道:“啟稟主人,此刻去縹緲峰,尚有兩日行程,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趕去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壹到,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為患。”
虛竹點了點頭,但似覺有點不妥,壹時未置可否。
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壯觀瞻。妳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制壹襲法衣吧!”符敏儀道:“正是!妹子也正這麽想。”
虛竹壹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麽做起衣衫來了?當真是婦人之見。但這些人確都是婦人,所見自均是“婦人之見”。
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壹低頭,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骯臟,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他幼受師父教導,須時時念著五蘊皆空,不可貪愛衣食,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余婆壹提,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華麗,不由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然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哪裏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註目,所看的也只是他的神氣眼色、喜怒意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壹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
虛竹道:“咱們壹塊兒去吧,救人要緊。我這件衣服實在太臟,待會我……我去洗洗,莫要讓妳們聞著太臭……”壹催駱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仇,催動坐騎,跟著急馳。駱駝最有長力,快跑之時,疾逾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裏,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壹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縹緲峰了。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因此叫做縹緲峰。”虛竹道:“看來還遠得很,咱們早到壹刻好壹刻,大夥兒乘夜趕路吧。”眾女都應道:“是!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到得縹緲峰腳下時,已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儀雙手捧著壹團五彩斑斕的物事,走到虛竹面前,躬身說道:“奴婢工夫粗陋,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麽?”接過抖開壹看,卻是件長袍,乃是以壹條條錦緞縫綴而成,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華貴之中具見雅致。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鬥篷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壹件袍子。
虛竹又驚又喜,說道:“符姑娘當真不愧稱為‘針神’,在駱駝急馳之際,居然做成了這樣壹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短寬窄,無不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灰色貂皮,那也是從眾女皮裘上割下來的。虛竹相貌雖醜,這件華貴的袍子壹上身,登時大顯精神,眾人盡皆喝彩。虛竹神色忸怩,手足無措。
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人已攻上了斷魂崖,縹緲峰上的十八天險已失十壹,鈞天部群女死傷過半,情勢萬分兇險。虛竹見峰下靜悄悄地沒半個人影,壹片皚皚積雪之間,萌出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這壹片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聲道:“‘縹緲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壹部留守,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人,請妳下令,大夥兒沖上峰去,和群賊壹決死戰!”神情甚為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了這許多時日。咱們現今是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反占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妳說卻又如何?”余婆道:“咱們還是不動聲色,靜悄悄地上峰,讓敵人越遲知覺越好。”
虛竹點頭道:“余婆之言不錯。”他既這樣說,誰也更無異言。
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地上山。這壹上峰,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個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快捷,心想:“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
壹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見每壹處都有斷刀折劍、削樹碎石的痕跡,可以想見敵人通過之時,都曾經過壹場場慘酷的戰鬥。過斷魂崖、碎骨巖、百丈澗,來到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壹條鐵索橋已為人用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距幾達五丈,勢難飛渡。
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眾女均知,接天橋是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壹根鐵鏈,橫跨兩邊峭壁,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禦鐵鏈,壹等敵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鐵鎖,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壹躍而過,縱然輕功極高之人,也所難能。這時眾女見鐵鏈為利刃所斷,多半敵人鬥然攻到,鈞天部諸女竟來不及開鎖分鏈。
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麽過去,那倒不大容易……”
壹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呼,乃是女子聲音。群女熱血上湧,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和敵人決壹死戰,但盡管嘰嘰喳喳地大聲叫罵,悲嘆議論不絕,卻沒法飛渡天險。
註:佛教認為,人生痛苦煩惱,不能解脫:主要根源在於“三毒”(Trini Akusalamulani),也可譯作“三不善”,即“貪”(Ragah)、“嗔”(Dosah)、“癡”(Mohah)。“貪”是欲望、貪得、各種物質或精神上的欲求、愛念、對名利權力的追求等等;“嗔”是仇恨心、憎怨心,企望打擊、損害、傷害、殺傷別人的心理,討厭別人,妒忌,幸災樂禍等等;“癡”是不了解、認識錯誤、妄想、幻覺、謬見,是“白癡”之“癡”而非“癡情”、“癡心”之“癡”。佛家有時稱“非佛教徒”為“無知凡夫”,是出於壹種慈悲心,認為他們不是應當敵視的“異教徒”,而只是未聞佛法、不了解覺者真理、未懂得真正道理之人,亦即“癡”。中國學者常出於對中文“癡”的理解,以為三毒之“癡”是指癡心、迷戀,其實是因中文之“癡”字而生誤會。在佛教中,迷戀、執著、念念不忘、難以自解,有如段譽之對王語嫣,在“三毒”中屬於“貪”而不算“癡”。但人有“癡心”、“情癡”,也即因“認識錯誤”、“不知真理”所致,所以兩者分別不大。中文中之“貪”,恒指非分之得而言;佛學中之“貪”,則包括合理的獲得在內,如考試合格、營業賺錢等等,相當於“獲得的欲求”。
佛教徒認為三毒中“癡”最難消除,因心中若無“癡”,即可有“正見”、“正思維”,對於“實相”有真正認識,能脫卻鈍根、中根而進入利根,能生“三善思”(出離、無恚、無害),由此而能生慧,能去貪、去嗔。佛家之“癡”,佛經英文譯本中作delusion,ignorance,false thinking,without the right understanding,without the right thoughts.去“嗔”不難,去“貪”甚難,若能去“癡”,即大徹大悟,真見佛道矣。所以“不聞佛法”是人生“八難”之壹,類似於生而聾、啞、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