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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

金庸

修真武俠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陀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常有天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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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天龍八部 by 金庸

2018-9-4 22:34

  阿朱來到門外,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望壹眼,壹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
  壹鉤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並肩而行,直走出十余裏,蕭峰才長籲壹聲,道:“阿朱,妳騙得馬夫人說出帶頭大哥是大理的段正淳,可真多謝妳啦。”
  阿朱淡淡壹笑,不說什麽。她臉上雖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峰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擔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告成,妳為什麽不高興?”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妳孤身前去報仇,委實萬分兇險。大哥,妳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峰道:“這個自然。”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說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誰陪妳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不知怎樣,我總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麽不對。那個馬夫人,那……馬夫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蕭峰笑道:“這女人很精明能幹,妳生恐她瞧破妳的喬裝改扮,自不免害怕。”
  阿朱道:“是啊,我單獨跟她在壹起時,她竟對我使了個奇怪的眼色,似乎瞧出我不是白長老,我就挺怕她。”沈吟壹會,又道:“大哥,段正淳同伴眾多,壹句話能調動千軍萬馬,妳可不可以聽智光禪師的勸,不去找他報仇?妳說舍不得讓我孤零零的在世上沒人照顧,那時妳來不及想,現下來得及了……”說到這裏,已臉紅到了耳根。
  蕭峰左手伸過,壹把將她摟在懷裏,說道:“妳放心,我今後出手,再不會掌上無力,讓對手來將我打得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嘿嘿,聚賢莊我都去了,還怕那帶頭大哥聲勢浩大麽?”
  阿朱眉毛壹軒,輕聲道:“大哥,聚賢莊是不同的。”蕭峰問:“怎麽不同?”阿朱道:“妳忘了嗎?去聚賢莊,是送阿朱去治傷啊,就算龍潭虎穴,那也去了。大哥,那時妳心裏有沒有已經有點兒喜歡阿朱呢?”蕭峰呵呵大笑,道:“已經有點兒了吧?”阿朱側頭道:“我要妳說不是有點兒,是已經很多很多!”蕭峰微笑道:“好,已經很多!”阿朱道:“他們不知,我大哥第壹愛喝酒,第二愛打架。”蕭峰搖頭道:“錯了,妳大哥第壹愛阿朱,第二才愛喝酒,第三愛打架!”阿朱笑道:“好,多謝妳啦。”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天已微明,蕭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在大堂中開懷暢飲,心中不住盤算如何報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心中壹凜,呆呆地端著酒碗不飲,臉上神色漸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麽,四下瞧去,不見有異,低聲問道:“大哥,怎麽啦?”蕭峰壹驚,道:“沒……沒什麽。”端起酒來,壹飲而盡,酒到喉頭,突然氣阻,竟然大咳起來,將胸口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內功深湛,竟然飲酒嗆口,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擔心,也不便多問。
  她怎知道,蕭峰飲酒之際,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對方竟以“六脈神劍”的上乘氣功,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其後行路比試,他那等神功內力,蕭峰自知頗有不及。段譽不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腦之壹,武功想必更加厲害。他可不知段譽巧得神功、吸人內力的種種奇遇,單以內力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脈神劍”的功夫,當世除段譽壹人之外,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國姓,好比大宋姓趙的、西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段譽從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峰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是段正淳之子。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詳情,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便道:“大哥,報仇大事,不爭壹朝壹夕。咱們謀定而後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難道不能智取麽?”
  蕭峰心頭壹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個大大的臂助。當即倒滿壹碗酒,壹飲而盡,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麽規矩道義,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妳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妳養父養母喬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妳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
  蕭峰伸手在桌上壹拍,沈聲道:“是啊,仇怨重重,豈止壹端?”
  阿朱道:“妳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功,否則大理段氏的壹陽指便再厲害,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上。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壹陽指,而是什麽‘六脈神劍’。有個吐蕃和尚曾用淩空內勁來殺我和阿碧,段公子手指點點戳戳,便把他無形刀的內勁擋開了,那和尚說這就是‘六脈神劍’。”
  蕭峰點頭道:“我適才發愁,正是為了這六脈神劍。勁來無形,如刀似劍,那又如何抵擋?”說著皺眉沈吟。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談論天下武功,我站在壹旁斟茶,聽到了幾句。慕容老爺說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自然各有精妙之處,但克敵制勝,只須壹門絕技便已足夠,用不著七十二項。’”
  蕭峰點頭道:“慕容前輩所論甚是。”
  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爺道:‘說到這個“精”字,卻又談何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乃是壹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經書練通了,什麽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裏,都能化腐朽為神奇。’”
  根基打實,內力雄強,則壹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這壹節蕭峰自是深知。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拜見這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壹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但妳當然又作別論。”蕭峰擡起頭來壹笑,知他“又作別論”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說:“妳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頭去,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峰喝了壹碗酒,問道:“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並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來歲,也不算老。”蕭峰道:“嗯,他內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極之時,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麽病而死,我們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號哭,出來告知眾人,老爺去世了。”
  蕭峰道:“嗯,不知是什麽急癥,可惜,可惜。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否則好歹也要請了他來,救活慕容先生壹命。”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素不相識,但聽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頗為欽慕,再加上阿朱的淵源,更多了壹層親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他說道:‘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當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那七十二門絕技,不能說不厲害,但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為天下武學之首,卻還談不上。’老爺加意告誡公子,說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小覷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經,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峰點頭稱是,心想:“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卻不狂妄自大,甚是難得。”
  阿朱道:“老爺又說,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劍譜》,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不免是終身憾事。大哥,慕容老爺既將這兩套武功相提並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乎可從少林《易筋經》著手。要是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幾年功夫練它壹練,那六脈神劍、七脈鬼刀什麽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說到這裏,臉上露出壹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蕭峰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妳……妳原來……”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請他看過之後,在老爺墓前焚化,償他老人家的壹番心願。現今當然是轉送給妳了。”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個油布小包,放在蕭峰手裏。
  那晚蕭峰親眼見她扮作虛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後盜取經書,沒想到便是少林派的內功秘笈《易筋經》。阿朱在聚賢莊上為群豪所拘,眾人以她是女流之輩,並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難等少林高僧,更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經書便在她身上。
  蕭峰搖了搖頭,說道:“妳甘冒奇險,九死壹生地從少林寺中盜出這部經書來,本意要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據為己有?”
  阿朱道:“大哥,這就是妳的不是了。”蕭峰奇道:“怎麽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給誰,便送給誰。何況妳看過之後,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不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麽陰險毒辣、卑鄙骯臟之事,那也都幹得了,怎地借部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蕭峰凜然心驚,向她深深壹揖,說道:“賢妹責備得是,為大事者豈可拘泥小節?”
  阿朱抿嘴壹笑,說道:“妳本來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為少林派的玄苦大師報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麽不對了?”
  蕭峰連聲稱是,又感激,又歡喜,打開油布小包,只見薄薄壹本黃紙小冊,封皮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開第壹頁來,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鉤子,半個也不識得。
  阿朱“啊喲”壹聲,說道:“原來都是梵文,這就糟糕了。我本想這本書是要燒給老爺的,我做丫鬟的不該先看,因此經書到手之後,壹直沒敢翻來瞧瞧。唉,無怪那些和尚給人盜去了武功秘笈,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原來是本誰也看不懂的天書……”說著唉聲嘆氣,極是沮喪。
  蕭峰勸道:“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將《易筋經》重行包好,交給阿朱。
  阿朱道:“放在妳身邊妥當些,不會給人搶了去。”
  蕭峰壹笑,將小包收入懷中。他又斟了壹大碗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非也,非也!咱們倘若當真打不過,那就不如不打,何必多出壹次醜?”阿朱壹聽,不由得心花怒放,知道是“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哥到了。
  只見包不同穿壹襲褐色長袍,神態瀟灑的走進店來,後面跟著二人,都穿短裝。店小二迎上前去,說道:“三位爺臺喝酒嗎?請坐,請坐。”阿朱插口道:“非也,非也!三位爺臺要喝酒,還要吃菜。”她學的十足是包不同的聲音。包不同壹怔,這時阿朱改了裝,壹時認她不出,但能模仿自己說話腔調如此神似的,世上除阿朱外更無別人,當即歡然道:“阿朱妹子,快過來陪我喝酒。”
  阿朱拉著蕭峰壹起過去,在包不同的桌邊坐下,低聲道:“包三哥,妳們兩位在無錫見過的。這個人,我今後壹生壹世是要跟定了的。這句話可不許妳說非也,非也!”包不同側著眼打量蕭峰,礙於阿朱的面子,便道:“不非也之至!好妹夫,妳貴姓?”阿朱代答:“他姓蕭。”包不同點點頭,道:“我旁邊這兩位嘛……”阿朱搶著道:“秦家寨的姚寨主,妳好!青城派的諸大爺,妳好!”
  兩人聽得眼前這條大漢認得自己,大為詫異。原來這兩人壹個是雲州秦家寨的寨主姚伯當,壹個是青城派的諸保昆。兩人當即站起,拱手為禮:“您老好!”包不同道:“這裏人多耳雜,非說話之地,咱們打幾葫蘆酒,到城外暢談壹番。”姚伯當便吩咐店小二,拿四個大葫蘆來,打二十斤好酒,摸出壹錠銀子,擲在桌上,顯得十分豪爽。
  阿朱笑道:“酒不大夠吧!”姚伯當二話不說,再買了四葫蘆好酒,和諸保昆分別負在背上,跟在包不同、蕭峰、阿朱三人之後。
  五人來到城墻邊,見壹株大樹四周空蕩蕩的並無閑人,過去坐在樹下。阿朱接過壹個葫蘆,拔去木塞,先遞給蕭峰,蕭峰仰頭喝了壹大口,說道:“好酒!”姚伯當贊道:“這位蕭爺好酒量!”
  包不同道:“我本來是到河南府去接應公子爺的,卻在信陽城遇上了姚寨主和諸兄弟,他二位不打不成相識,結成了好朋友,那倒也挺好。”轉頭對姚諸二人道:“姚寨主,諸兄弟,妳們兩位去那邊樹下喝酒去,我要跟蕭大爺商量些要緊事。”姚諸二人應了聲:“是!”站起身來,提了壹個酒葫蘆,走得遠遠的,直到再也聽不到包不同說話之處,這才坐下。
  包不同待姚諸二人走遠,說道:“蕭大爺,阿朱妹子說這壹生壹世要跟定了妳,我瞧妳是走不甩的啦。這樣的好姑娘,我聽了羨慕得了不得,我猜妳也決計不想甩身的啦。總而言之,咱們是自己人了,什麽也不用瞞妳。蕭兄弟,妳可聽過星宿老怪丁春秋的名頭?”蕭峰點了點頭。
  包不同續道:“丁春秋是星宿派的創派老祖,擅於使毒,又有壹門化功大法,能消去對手內力,使得武林中人既痛恨之極,又聞名喪膽。這老怪無惡不作,偏偏跟我們姑蘇慕容家有點兒瓜葛。聽說他年輕時就是個師門叛徒,拐帶了師父的情人,兩人遠遠逃到蘇州,隱居起來。這兩個無恥男女逃出來時,不但帶了女兒,還偷了大批武功秘笈,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都記載在內。他們在蘇州建了壹座藏書庫,叫做‘瑯嬛玉洞’。這個女兒長大之後,嫁了個姓王的少年,自己也生了個女兒……”阿朱忍不住接口道:“就是王語嫣王姑娘!”
  包不同雙手壹拍,說道:“阿朱妹子,妳聰明之極,我的包不靚沒妳三分聰明。”阿朱道:“不靚妹妹比我聰明,等她長大妳就知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寧可她笨壹點,她要是聰明起來,我怎管她得了?我說不許出門去玩,她忽然扮作了風四弟,說道:‘包三哥,我打架去也,再見了!’我說:‘風四弟,打架時要小心!’她呵呵壹笑,說道:‘爹,放心好啦,不靚會小心的!’那怎麽辦?”
  阿朱壹笑,接著道:“王姑娘看了丁春秋盜來的武功秘笈,什麽五虎斷門刀、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就都知道了。”
  包不同道:“不錯,正是如此。那姓王的少年有個姊姊,嫁了我們老爺慕容博。這門姻親,說起來確實讓我們姑蘇慕容家臉上無光。不過親戚是他們上代結的,我們做小輩的也沒法子。慕容老爺為了鉆研武功,以前也常去‘瑯嬛玉洞’借書看。後來慕容老爺去世了,王家太太和我家太太不和,兩家也極少來往。可是這壹次,卻遇上了壹個大難題,青城派掌門司馬林給人拿了去,秦家寨又給硬奪去了二萬兩銀子……”
  阿朱道:“三哥,青城派和秦家寨不都歸附了我們姑蘇慕容家麽?”包不同道:“他們若不歸附,我理他們個屁!”他因事情棘手,心緒不佳,不免出言粗俗,接著道:“明天壹早,丁春秋的徒子徒孫們約了他們到桐柏山下作了斷。”
  阿朱問道:“丁春秋自己也到嗎?”包不同道:“丁春秋自己大概不到。他們拿了司馬林去,要青城派擡壹萬兩銀子去贖人,再要秦家寨歸附星宿派。”阿朱道:“這些人厲害得很嗎?”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厲害得很到不見得,不過這批惡鬼擅使毒藥,很有點兒難鬥。公子爺不知在哪兒,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壹時都聯絡不上,唉,包不同變成了孤家寡人,好不淒涼也!”阿朱接口道:“非也,非也!危急之際,還有個小阿朱靠在身旁。”
  包不同道:“阿朱妹子,多謝妳啦!妳三哥去把性命送了,報答公子爺也就是了,妳不必去。”阿朱道:“勝負乃兵家常事,對方勢大,咱們暫且退讓壹步,有何不可?”蕭峰忍不住插口道:“咱們明天壹起去瞧瞧,叫他們不可欺人太甚!”包不同忙道:“蕭兄弟,對方惡毒之極,有如蛇蠍,咱們便讓壹步罷。”說罷起身告辭,與姚諸二人徑自離去。
  蕭峰和阿朱回到客店,收拾了行李,下午便即乘馬趕往桐柏。第二日壹早,來到桐柏東北的山下,見四下無人,便在壹株大松樹下等候。阿朱道:“大哥,妳大仇未報,不值得去碰這種毒蛇般的妖人,須當明哲保身。”蕭峰道:“我要帶妳去塞外,從此不回中原,還欠了慕容公子壹個情,今日如能小小作個報答,我二人此後在大草原上打獵牧羊,無虧無欠,那就自在得很了。唉,只不知聚賢莊救了我命的那位恩公是誰,他施恩不望報,我這壹生只怕報答不了。”
  說話之間,包不同帶同姚伯當、諸保昆以及秦家寨、青城派眾人來到,和蕭峰、阿朱廝見後,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忽聽得尖銳的笛子聲響,十幾輛大車遠遠馳來。車到近處停住,車中跳下十幾個人來,高高矮矮,身穿葛布短衫,又從車中牽下壹人,反縛了雙手,垂頭喪氣,正是青城派掌門司馬林。
  青城派人眾大叫:“司馬掌門,大夥兒救妳來啦!”諸保昆首先搶出,身後壹名同門跟著而上。對方星宿派人眾中走出壹人,身材魁梧,滿頭黃發,他踏步上前,左手輕輕揮出,拍在諸保昆右頰上。諸保昆大聲號叫,從衣袖中取出小錘小錐,啪的壹聲,小錘在錐尾力擊,壹陣銳利的破空之聲,急向黃發人射去,黃發人閃身急讓,但鋼針來得太快,噗的壹響,插入了他左肩。黃發人擡腳踢出,諸保昆倒翻幾個筋鬥,摔入本陣。蕭峰看諸保昆面頰時,只見他半張臉已成墨黑,高高腫起,不住叫嚷呼痛。另壹名青城派弟子向黃發人沖去。黃發人壹拳槌在他頭頂,那人撲地俯跌,在地下打了個滾,嗬嗬嗬地叫了幾聲,就此不動,似是死了。
  星宿派眾弟子大聲鼓掌呼叫:“五師哥威震中原,打得姑蘇慕容擡不起頭來!”“五師哥好威風,好煞氣!”
  只見星宿派中又走出壹人,身材瘦削,獅鼻闊口,只聽他說道:“點火燒人!青城派不拿銀子贖人,便將他們掌門人烤了當燒豬!”幾名星宿派門人齊聲應道:“是,二師哥!”紛紛從大車中取出柴炭,堆在地下,燒起火堆,片刻間火頭升起。兩名弟子架起司馬林,將他往火堆中推去。包不同揮動鋼刀,沖上救人。那獅鼻人左掌推出,壹股勁風吹起火頭,向包不同飛去。
  包不同側身閃避,那獅鼻人右掌扇動,火堆中火焰騰起,燒向包不同。包不同衣衫著火,連頭發也燒著了。阿朱忙搶上助他撲打身上火頭。那獅鼻人左掌揮動,火頭燒上了阿朱頭發。阿朱大叫:“啊喲!”蕭峰右掌揮出,勁力到處,火頭反向那獅鼻人飛去。獅鼻人雙掌齊推,火頭壹時在半空停滯不動。
  星宿派弟子叫了起來:“二師哥好功力!”“二師哥摩雲子威震天下!”“威震天下”聲中,火頭在半空中突然熄滅。蕭峰再出壹掌,火堆中飛起壹個火頭,向獅鼻人背心燒去。他搶步急避,蕭峰跟著壹掌劈空掌,正中其胸,獅鼻人搖搖晃晃,吐出壹大口鮮血,委頓在地。
  那五師兄搶在他身前相護,雙掌舉起,蕭峰不等他發出掌力,呼的壹掌猛力拍出。喀喇喇壹聲響,黃發人雙臂臂骨斷折,身子向後翻出,口中噴血,坐在地下,站不起來。星宿派其余弟子有的逃上大車,有的奮勇迎敵。蕭峰施展劈空掌,手掌不與對方身子衣衫接觸,只聽得呼呼風響,“啊喲,我的媽呀!”“星宿老仙暫不駕到,讓妳這小子逞逞威風!”“風緊,風緊!他奶奶的快快扯呼!”頃刻間逃了個幹幹凈凈。獅鼻人和黃發人重傷之余,坐在地下,沒法逃走。
  壹個矮矮胖胖的弟子忽地搶出,問道:“二師哥,今日咱們出師不利,這就識時務者為俊傑麽?”獅鼻人道:“好!今日運氣不好,便讓壹步,把司馬林放了!”那矮胖子手執鋼刀,過去割斷綁縛司馬林的繩索。司馬林怒不可遏,揮掌向他擊去,矮胖子回掌拍格,啪的聲響,雙掌相交。司馬林奔回本陣,只覺掌上疼痛之極,舉掌看時,但見掌心壹片漆黑,卻是中了他的掌毒。
  蕭峰喝道:“妳還要害人!”揮掌從火堆中揚起壹塊火頭,向矮胖子飛去。矮胖子避開了,躬身道:“這位大爺尊姓大名?今日我們星宿派暫且認輸,日後我師父星宿老仙再來向閣下領教!”蕭峰森然道:“那倒不必了。今日有什麽事還沒了斷?”矮胖子道:“是,是!”打了幾個手勢,幾名星宿弟子從大車中擡下好幾鞘銀兩,恭恭敬敬地放在蕭峰面前。
  那矮胖子道:“這位大爺,這裏二萬兩銀子,是我們從秦家寨取來的,如今完璧歸趙。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爺武功了得,佩服,佩服,不過恐怕還不及我們師父。這就再見了。”拱了拱手,扶起二師哥,另壹名星宿派弟子扶起五師哥,拖拖拉拉,爬上大車,慢慢地去了。
  秦家寨和青城派眾人歡聲大作,紛紛向蕭峰道謝。蕭峰不說自己姓名,隨口敷衍,心想總算幫了慕容公子壹個忙,以後帶了阿朱北上,不再回來,也就心安理得。
  阿朱拉開包不同,輕聲問道:“王姑娘和阿碧妹子在哪裏?”包不同道:“她們早回蘇州了。我這個妹夫便是丐幫的喬峰嗎?”阿朱點了點頭,道:“三哥,慕容家待我和阿碧很好,從小把我們養大,就當自己女兒壹樣,待妳們也好,就像是自己兄弟。我本該好好報答,但我這壹生壹世,已跟定了蕭大哥,他死也罷,活也罷,我心裏總之再沒第二個男人了。”
  包不同微微壹笑,道:“喬幫主武功高強,跟得過!妳以後連公子爺也不想,連我也不想?”阿朱伸掌在自己頭頸裏做個砍下頭來的姿式,斬釘截鐵地道:“不想!”包不同右手大拇指在她鼻尖前壹挺,表示:“好極!”
  阿朱道:“三哥,還請妳對阿碧妹子說壹聲,要她好好保重,也找個真正對她好的男人。”包不同哈哈壹笑,手壹揮,轉身揚長而去。姚伯當、諸保昆等率領部眾自去。
  當下蕭峰和阿朱徑回桐柏城。到了中午,兩人在壹處酒樓喝酒吃飯,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大聲吼叫。蕭峰微感詫異,搶到門外,只見大街上壹個大漢渾身是血,手執兩柄板斧,直上直下地狂舞亂劈。這大漢滿腮虬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癲狂。蕭峰見他手中壹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沈重,使動時開闔攻守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範。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不相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壹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告主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壹路路地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支持,聽他只叫:“傅兄弟,妳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壹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內傷。”便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妳喝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兇險,都“啊喲”壹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壹救再說。”避開斧劈,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脅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小腹。這壹招精巧靈動,蕭峰若非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回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盡,如何禁受得起?全身大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撲將過來。他竟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於盡。蕭峰右臂環轉,抱住了那漢子,臂上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鬧的閑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彩。
  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地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碗來。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地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妳……妳是好人還是惡人?”蕭峰壹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妳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壹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壹會,又向蕭峰瞪視壹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又道:“咱們是朋友,壹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告主公,請他急速避開。我來抵擋大惡人,妳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妳主公是誰?他在哪裏?”
  那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妳拚鬥三百回合,妳休得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壹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哪裏?他上哪裏去啦,別讓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妳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妳……妳快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程可不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麽個地名,忙問:“在什麽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羅裏啰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壹拍,大聲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討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麽壹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妳這位爺臺的性子可急得很哪,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妳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閑話,但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這裏西北,妳先壹路向西,走了七裏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壹排,共是四排,壹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壹十二、四四壹十六,共是壹十六株大柳樹,那妳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裏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妳可千萬別過橋,這壹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壹忽兒向西,壹忽兒向北,壹忽兒又向西,總之順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麽走了二十壹裏半,就看到鏡子也似的壹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裏去,大略說說是四十裏,其實是三十八裏半,四十裏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道:“妳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壹裏路壹文酒錢,本來想給妳四十文,這壹給便給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壹八得八,二八壹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裏路除去壹裏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個銅錢出來,將最後這壹枚在利斧口上磨了壹條印痕,雙指壹挾,啪的壹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忍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鬧壹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不住口地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妳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地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妳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妳姓什麽?”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麽又姓古,又不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麽動靜,這位兄臺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將幾十文賞錢放入衣袋,插口說道:“小鏡湖四周壹片荒野,沒什麽看頭的。兩位若想遊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裏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臺樓閣,包妳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啰嗦,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裏稍息,我去代妳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裏地,果見大道旁四株壹排,壹共四四壹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啰嗦,卻也有啰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什麽?”
  她伸手指著壹株柳樹,樹下壹個農夫倚樹而坐,壹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裏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著壹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是受了沈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地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壹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壹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擡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籲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決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跟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嗎?”那農夫道:“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說來慚愧,在下攔他不住。”說話中氣不足,喘息連連。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彀,下的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妳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麽兵刃傷妳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地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看時,見當胸破了壹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盡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壹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壹叢竹林,竹桿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叫數聲:‘天下第壹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麽天下第壹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聽這漢子的言語,顯然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麽壹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倘若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壹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紮著爬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妳我壹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壹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後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麽?”蕭峰道:“我好生喜歡這粗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復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露出壹頭青絲,寬大的外袍壹除下,裏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壹口氣便走出九裏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壹座青石橋。走近橋邊,只見橋面伏著壹個書生。這人在橋上鋪了壹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了壹大灘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哪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並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見他壹筆壹畫,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
  蕭峰於書畫壹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多了,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麽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峰輕輕壹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有汙兩位法眼麽?”阿朱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兩位正人君子,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鋪橋,引人註目,壹來是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去小鏡湖,壹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裏路,仍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幹什麽要多走五六十裏?”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嗎?”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壹軟,喀喇喇壹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墮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壹點,便這麽壹借勢,向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拍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壹黨。”也不理他,徑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看去,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壹口氣,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足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也不在意,依舊提氣飄行,雖帶著阿朱,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壹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後,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壹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壹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壹個漁人頭戴鬥笠,正在垂釣。他釣桿上剛釣起壹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壹聲輕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壹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以飛刀、袖箭之類將之割斷,就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壹枚石子,竟能打斷魚絲,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決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人,純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聽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給人打斷,也吃了壹驚,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身。”
  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鉆了壹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還小著兩歲,壹雙大眼烏溜溜的,滿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地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喜歡妳呢!”說話頗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壹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妳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妳!”阿朱久在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準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壹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麽好玩?氣悶死了。妳想吃魚,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好些麽?”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隨手往水中壹刺,釣桿尖端刺入壹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壹點點地落在碧水之上,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麽壹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巧妙,姿式美觀,落點也甚準,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慢了壹步,實猜不出是哪壹家哪壹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桿落,接連刺了五尾青魚白魚,在魚桿上串成壹串,隨手又是壹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妳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什麽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喜歡無端殺生,妳待怎樣?”雙手力拗,想拗斷他的釣桿,不料這釣桿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妳想拗斷我的釣桿,可沒這麽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壹指,道:“誰來了啊?”
  那漁人回頭看去,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遲了壹步,只見他的釣桿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壹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哪裏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矯捷。蕭峰壹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壹塊透明的布匹,若有若無,不知是什麽東西。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壹滑,撲地倒了,跟著身子便變成了壹團。蕭峰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壹張以極細絲線結成的漁網。絲線細如頭發,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異常,兼且遇物即縮,那漁人身入網中,出力掙紮,漁網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像壹只大粽子般,給纏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在網中厲聲大罵:“小丫頭,妳弄什麽鬼花樣,用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網卻的確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地大罵。那少女笑道:“妳再罵壹句,我就打妳屁股了。”那漁人壹怔便即住口,滿臉漲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麽事啊?”湖畔小徑上壹人快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壹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麽了?”那漁人道:“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壹聲,彎腰抄起,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漁網。豈知網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網越收得緊,說什麽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妳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麽好結果的。”那少女笑道:“是麽?我就是不想要什麽好結果。結果越壞越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後縮,閃身想避,豈知她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沈落,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壹尺,臂上無力,便軟軟地垂下。她大駭之下,叫道:“妳使什麽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妳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妳。”少女怒道:“妳得罪了姑娘,沒什麽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紮,仍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氣,笑道:“不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說成“此生”,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擡起,離開了她肩頭,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左手在右手袖底輕輕壹拍,壹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壹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壹笑,他見這中年人壹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顯然內力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到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輕拂,壹股內勁發出,將壹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壹旁,紛紛插入湖邊泥裏。
  他壹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餵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取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教訓這女娃娃,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壹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起,撲通壹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壹點,躍入柳樹下的壹條小舟,扳槳劃了幾劃,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發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壹個人溺水之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沈下,如此數次,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壹塊大石壹般,就此壹沈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戒她壹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於心不忍。那漁人水性極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給漁網纏住了沒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難下水救人。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傳來壹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麽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角色,和阿朱及那個墮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妳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妳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妳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壹百個,我也只拍手喝彩,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壹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壹束,壹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燦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壹雙眼睛便能說話壹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壹二歲,哪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壹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地將衣衫換好,當是預備下水救人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妳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心中奇怪:“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不雅,那也尋常。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救男不救女?”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妳別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麽了?妳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壹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壹紅,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壹揖,道:“阿星,妳快救她起來,妳說什麽我都依妳。”那美婦道:“當真什麽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妳永遠住在這兒,妳也依我麽?”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妳就是說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地騙騙我,叫我心裏歡喜片刻,也是好的。妳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這裏,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壹眼,均感奇怪。這壹男壹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壹般,模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說話仍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壹線的當口,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嘆了口氣,劃回小船,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麽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妳嗎?那好極了,怎麽射妳不死?可惜,可惜!”嘻嘻壹笑,陡地縱起,壹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壹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鉆入水底。跟著喀喇聲響,湖面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劃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劃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臉有關註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妳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壹生壹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壹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妳從來不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她壹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不用說了,但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壹會兒功夫淹不死人,哪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臉上不禁頗有歉意,抱著她急躍上岸,道:“快,快,咱們得想法子救人!”抱著那少女,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臺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幹?”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囑托,到此報壹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人所周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地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也似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哪兩位朋友?不知報什麽訊?”蕭峰道:“壹位使壹對板斧,壹位使壹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壹驚,問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請妳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佩,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壹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妳來瞧……瞧這是什麽?”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壹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事麽?”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跟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壹路。他們所說的‘主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壹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麽了?”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音更加惶急:“妳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壹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身形迅速異常。蕭峰壹只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地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壹眼,臉露欽佩之色。
  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根竹子的竹桿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精致。
  那少女躺在竹屋前面的平地上,那美婦正在手忙腳亂地施救。她聽得腳步聲,忙站起奔近,叫道:“妳……妳快來看,這是什麽?”手裏拿著壹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壹塊模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哪……哪裏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妳自己……妳自己瞧去……”說著已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近。阿朱和蕭峰也挨近去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地下,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肩頭,他壹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背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麽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蕩之極。
  那美婦扭住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妳自己的女兒,妳竟親手害死了她,妳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妳……妳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麽?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麽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子壹晃,斜斜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壹驚,忙伸手相扶,壹彎腰間,見地下那少女眼珠微微壹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麽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裏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活啦。”
  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沖去,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體內壹股內力反激出來,顯然是在運內力抗禦。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麽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妳是什麽人,快快給我走開!我死了女兒,妳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麽?”蕭峰笑道:“妳死了女兒,我給妳醫活來吧?”伸手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壹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壹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地下壹躍而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復活,林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妳嚇我……”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壹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壹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妳怎麽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轉來,說道:“請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夾著壹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壹望而知針上餵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兒,其間實已兇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壹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壹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妳欺侮我!妳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妳壹下,有什麽要緊?妳動不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地道:“妳怎麽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問道:“妳……妳怎知道?”
  蕭峰道:“我知妳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妳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壹出,眾人都大吃壹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才沒釀成什麽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憐惜,又擔心,溫言問道:“阿紫,妳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妳怎麽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嘆了口氣,說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妳沒聽見嗎?”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壹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麽也瞧不見、聽不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道:“妳好像什麽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那中年人微笑道:“妳為什麽裝死?真把我們嚇死了。”阿紫很得意,說道:“誰叫妳把我摔入湖裏?妳這家夥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壹眼,神情尷尬,苦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便往竹林外走,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妳不舒服麽?”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蕩。阿朱搖搖頭,道:“沒什麽。”隨即道:“大哥,請妳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開。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壹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裏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壹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壹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壹般。他奔出壹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後面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給背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趕來了,咱們快快走吧!”
  那中年人壹手攜著美婦,壹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出來。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的,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女,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並無性命之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極為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都著實不凡,但對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麽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將那大惡人阻得壹阻。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周旋壹番。”壹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道:“禦敵除惡,臣子們份所當為,主公請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另壹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壹時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見皇上?只有壹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裏,心中壹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麽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麽?”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手裏?”
  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壹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姓段的龜兒子,妳逃不了啦,快乖乖地束手待縛。老子瞧在妳兒子的面上,說不定便饒了妳性命。”
  壹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性命,卻也輪不到妳嶽老三做主,難道老大還不會發落麽?”又有壹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倘若知道好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這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然中氣不足,倒似是身上有傷未愈壹般。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麽“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壹只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旁的阿朱瞧了壹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她手心中壹片冰涼,都是冷汗,低聲問道:“妳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很害怕!”蕭峰微微壹笑,說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麽?”嘴巴向那中年人壹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遊歷中原,風流自賞,不免到處留情。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壹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訓,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鳳,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段家與之結親,原有籠絡擺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時雲南漢人為數不多,若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這皇位就說什麽也坐不穩。擺夷人自來壹夫壹妻,刀白鳳更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萬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這些女子,當年各有壹段情史。
  段正淳原本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死的情形,不久即得悉愛子為番僧鳩摩智擒去,不知下落,心中甚是焦急,派人稟明皇兄,便帶同三公華赫艮、範驊、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盼救出段譽,再訪查玄悲大師被害的真相。來到蘇州時,逗留甚久,其後得大理傳訊,知段譽已回大理,這才放心,於是徑往中州壹帶,續查玄悲大師壹事,趁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殊不想大對頭竟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後受傷。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褚萬裏復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司徒華赫艮、司馬範驊、司空巴天石三人救護古、傅二人後,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禦強敵。
  朱丹臣壹直在設法給褚萬裏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偏生這網線刀割不斷,手解不開,忙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前,不可再頑皮了。”阿紫笑道:“爹爹,妳獎賞我什麽?”段正淳皺眉道:“妳不聽話,我叫妳媽打妳手心。妳冒犯褚叔叔,還不快快賠罪?”阿紫道:“妳把我拋在湖裏,害得我裝了半天死,好生氣悶。妳又不向我賠罪?我也叫媽打妳手心!”
  範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壹個女兒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也沒半點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千金,若犯到自己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黴了。褚兄弟給她這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極。”
  段正淳怒道:“妳不聽爹的話,瞧我以後疼不疼妳?”阿紫扁了扁小嘴,說道:“妳本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幾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壹時說不出話來,黯然嘆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妳,妳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來,道:“妳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壹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褚萬裏是條好漢,俯身提起他身子,說道:“褚兄,看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妳去浸壹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妳這壞蛋來多事!”只是給蕭峰打過壹個耳光,對他頗為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阻攔。
  蕭峰提起褚萬裏,幾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壹浸。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松軟。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褚萬裏低聲道:“多謝蕭兄援手。”蕭峰微笑道:“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纏,我已重重打了她壹記耳光,給褚兄出了氣,妳瞧她半邊臉蛋兀自紅腫。”褚萬裏搖了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壹團,只不過壹個拳頭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壹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幾步。蕭峰不過嚇她壹嚇,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對頭,阿紫是他女兒,這柔絲網是壹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網!他搶了我的漁網!”段正淳見蕭峰行徑特異,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壹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當下只笑笑不理。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雲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雲兄怎麽越練越差勁了?下來吧!”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喀嚓聲響,壹根樹枝隨掌而落,同時掉下壹個人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他在聚賢莊上給蕭峰壹掌打得重傷,幾乎送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不遠,但今日巴天石壹聽他步履起落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
  雲中鶴瞥眼見到蕭峰,吃了壹驚,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那三人壹個蓬頭短服,是“兇神惡煞”南海鱷神;壹個女子懷抱小兒,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居中壹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僵屍,正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
  他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壹大惡人”互不相識,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葉二娘、嶽老三等人還不難對付,這段延慶卻非同小可。他既精通段家的壹陽指等武功,還練就壹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自知非他對手。
  範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
  段正淳明知情勢兇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若舍眾而退,有虧友道,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他微微壹笑,說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可笑啊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妳,妳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壹起。妳艷福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二娘,妳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兒子又不肯拜我為師,太也不會做老子。待我剪他壹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沖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所料不錯,轉頭低聲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妳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蕭峰心情激動,又憤怒,又歡喜,冷冷地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幾句說得甚輕,卻滿腔怨毒,斬釘截鐵,沒絲毫猶豫。
  範驊見南海鱷神沖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夥兒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壹,有失身份,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聽範驊這麽壹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鬥,誰也不是他對手,只有眾人壹擁而上,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範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妳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那女的。”巴天石應聲而出,撲向雲中鶴。範驊和褚萬裏也即雙雙躍前,褚萬裏的稱手兵刃本是壹根鐵釣桿,但已給阿紫投入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範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壹笑,見了範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將抱著的孩子往地下壹拋,反臂出來時,手中已握了壹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知她先前藏於何處。
  褚萬裏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撲去。範驊大驚,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這邊來!”褚萬裏似沒聽見,提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壹杖輕描淡寫,然而時刻部位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萬裏的銅棍擊到時快了少許,後發先至,勢道淩厲。這壹杖連消帶打,褚萬裏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壹招間,便已反客為主。不料褚萬裏對鐵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壹驚,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不肯和褚萬裏鬥個兩敗俱傷,就算壹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棍,也勢必受傷,忙右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萬裏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大沈重,使這兵刃須從穩健之中見功夫。褚萬裏的武功本以輕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打亂砸,每壹招都直取段延慶要害,於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壹夫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這瘋子蠻打拚命,卻也給迫得連連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瞬息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每壹杖都戳在褚萬裏身上,壹杖到處,便是壹洞。但褚萬裏卻似不知疼痛,銅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鬥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壹柄長劍,搶上去要雙鬥段延慶。褚萬裏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哪裏肯聽,挺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萬裏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退壹步。
  褚萬裏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撲倒,雙手持住銅棍壹端,急速揮動,幻成壹圈黃光,便如壹個極大的銅盤,著地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術招數。
  範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來!”褚萬裏荷荷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戳。這時範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海鱷神見他行徑古怪,各自罷鬥,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妳下來!”搶上前去拉他,卻給他反肘壹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這時他和褚萬裏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幾個深孔,但褚萬裏兀自大呼酣鬥。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不勝駭異,均覺此事大非尋常。朱丹臣知道再鬥下去,褚萬裏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下,又要搶上相助,剛跨出壹步,猛聽得呼的壹聲響,褚萬裏將銅棍向敵人力擲而出,去勢甚勁。段延慶鐵杖探出,正好點在銅棍腰間,輕輕反挑,銅棍便向後飛出。銅棍尚未落地,褚萬裏十指箕張,向段延慶撲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壹杖刺出。段正淳、範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聲大叫,同時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壹杖去得好快,噗的壹聲,直插入褚萬裏胸口,自前胸直透後背。他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萬裏前胸和後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壹步,便再也無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褚萬裏寧死不辱,壹生對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雙膝跪倒,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愧無地。”
  褚萬裏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妳……妳……”說了兩個“妳”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性命地和段延慶蠻打,是因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誌。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壹山還有壹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輸給旁人,決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有報復的日子。但褚萬裏是段氏家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拚了。朱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重傷未愈,都欲撐起身來,和段延慶死拚。
  忽然間壹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這般白白送了性命,不是個大傻瓜麽?”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聽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都不禁大怒。範驊等向她怒目而視,礙於她是主公之女,不便發作。段正淳氣往上沖,反手壹掌,重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擋格,嗔道:“十幾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今日重逢,妳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壹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於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願在下人之前爭執。這壹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給妳害死的,妳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壹扁,道:“人家叫妳‘主公’,那麽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壹兩個奴仆,又有什麽了不起了?”神色間甚是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褚萬裏等在大理國朝中為臣,自對段氏壹家極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壹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華赫艮、褚萬裏等雖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段正淳自少年之時,即多在中原江湖行走,褚萬裏跟著他出死入生,經歷過不少風險,豈同尋常的奴仆?阿紫這幾句話,範驊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
  段正淳既傷褚萬裏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壹挺長劍,飄身而出,指著段延慶道:“妳要殺我,盡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殺無辜,縱然得國,時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妳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壹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妳要和我單打獨鬥,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妳不過想殺我壹人,再到大理去弒我皇兄,是否能夠如願,要看妳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均與妳我之間的事無關。”他知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於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範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妳家人,赦妳部屬。當年父皇壹念之仁,沒殺妳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褚萬裏的屍體壹拱手,說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妳並肩抗敵。”回頭向範驊道:“範司馬,我死之後,和褚兄弟的墳墓並列,更無主臣之分。”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妳出死力麽?”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出,這壹招“其利斷金”,乃是“段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地還了壹杖。兩人壹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存心要以“段家劍”劍法殺死對方。他和段正淳為敵,並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勝,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後登基為君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妥,腳步沈著,劍走輕靈,每壹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劍法大開大闔,端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壹陽指’和‘六脈神劍’了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便見分曉。”
  看到二十余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漸顯沈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壹根六七十斤的鑌鐵禪杖壹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壹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杖如運鋼杖,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贊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勁壹道最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倒也並不驚慌,本沒盼望這場比拚能僥幸獲勝,自忖壹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地瞧著,便死了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並不勝過對元配刀白風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論和哪壹個情人在壹起,都全心全意地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至於分手後別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棒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後,壹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段正淳鼻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於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鐵棒擊出時去勢不快,卻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壹劍,身子便是壹晃,招架第二劍,又是壹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範驊、巴天石等人,數十年來也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決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拚。範驊等看到這裏,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壹齊出手相助。
  忽然壹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現今大夥兒卻想壹擁而上、倚多為勝,那不成了無恥小人麽?”
  眾人都是壹愕,見這幾句話明明出於阿紫之口,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厄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妳知道什麽?妳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兇險漸甚,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夥兒並肩上啊!對付兇徒叛逆,又講什麽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妳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漢,我自認他。他倘若是個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爹爹作甚?”
  這幾句話清清脆脆地傳進了每個人耳裏。範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不出手固然不成,而上前相助卻也不妥。
  段正淳為人風流,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決不屑為的。他於劇鬥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道:“生死勝敗,又有什麽了不起?哪壹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並不趁機進迫,反而退開壹步,雙杖拄地,等他說完再鬥。範驊等心下暗驚,眼見段延慶風度閑雅,決不占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壹笑,道:“進招吧!”左袖壹拂,長劍借著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妳瞧爹爹劍法何等淩厲,他真要收拾這個僵屍,可說綽綽有余。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裏說得威風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幾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壹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相應而盛,壹壹將敵劍逼回。段正淳第四劍“天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壹招“晨雞報曉”點了過去,棒劍相交,當即黏在壹起。段延慶肚腹間咕咕作響,猛地裏右棒點地,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黏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壹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嶽峙,紋絲不動;那壹個全身臨空,如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哦”的壹聲,知兩人已至比拚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足得能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彎,慢慢成弧,那細細的鐵棒卻仍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再彎得壹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段氏內功,果然十分了得,只是這兩人始終未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並非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斷折,深吸壹口氣,左指點出,正是壹陽指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逾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壹指自然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並非對向段延慶,卻是點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壹皺,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我義弟猶有不如。這壹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麽稀奇?”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慶的鐵杖壹晃,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連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有回復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妳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壹根細棒兒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只手來對付嗎?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於給人家壹棒戳死了。說不定人家見他可憐,心腸軟了,饒他壹命,也未可知。”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回答,只見段延慶右手鐵棒壹起,嗤的壹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壹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壹陽指無異,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壹陣酸麻,他縮回手指,準擬再運內勁,第二指跟著點出,哪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段正淳吃了壹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壹陽指的造詣,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運指還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晃了壹下。
  段延慶見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壹擁而上,終究多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不繼,噗的壹聲輕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壹晃,啪的壹聲,右手長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壹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壹棒他決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戳出時響聲大作。
  範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兇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徑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慶早料到此招,左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來,壹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蕩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腦門。
  阮星竹“啊”的壹聲尖叫,疾沖過去,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她也不想活了。
  段延慶鐵棒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裏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了出去,這壹下竟點了個空。這時範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慶這壹下功力凝聚的出棒竟沒點中對方,但見壹條大漢抓住段正淳後頸,在這千鈞壹發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自忖也難辦到。他臉上肌肉僵硬,雖驚詫非小,仍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了壹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鬥之際,他站在壹旁目不轉睛地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壹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這些日子來,他不知已許下了多少願,立下了多少誓,無論如何非報此大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裏?便即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壹棒又壹棒,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於如何對付蕭峰,那是下壹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壹閃,右壹躲,在棒影的夾縫中壹壹避過。段延慶連出二十七棒,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壹片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壹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雲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妳的徒弟追魂杖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手下。”
  此言壹出,不但段延慶心頭壹震,連大理群豪也皆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自稱“契丹人蕭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聽了雲中鶴這話,人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聽雲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反為喬峰所殺,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憤怒,又疑懼,伸出鐵棒,在地下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
  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壹般,這六個字每壹筆都深入石裏。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壹項極厲害的邪術。只是這門功夫純以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就會反受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術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壹言不發地走上前去,伸出腳來,以皮靴之底在地下擦了幾擦,登時將石板上這六個字擦得幹幹凈凈。壹個以鐵棒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壹個卻伸足便即擦去字跡,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頭內力聚於壹點,更是艱難得多。兩人壹個寫,壹個擦,壹片青石板鋪成的湖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壹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壹來顯示身手,二來意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過去無意間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下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地直劃下來,跟著又向上壹挑,表示“壹筆勾銷”之意,隨即鐵棒著地壹點,反躍而出,轉身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不服氣,罵道:“他媽的,這狗雜種有什麽了不起……”壹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心,撲通壹聲,水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湖中。這壹下出手迅捷無比,不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在湖底壹蹬,躍出湖面,叫道:“妳怎麽攪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壹蹬,又全身飛出水面,叫道:“妳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時叫道:“老子不能和妳幹休!”他性子暴躁,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跳起來罵壹句,又落了下去。
  阿紫笑道:“妳們瞧,這人在水中鉆上鉆下,不是像只大烏龜麽?”剛好南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聽到了她說話,罵道:“妳才是壹只小烏……”阿紫手壹揚,嗤的壹聲響,射了他壹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沈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遊到岸邊,濕淋淋地爬起。他竟毫不畏懼,楞頭楞腦地走到蕭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妳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麽手法?老子這功夫倒不會。”葉二娘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醜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摔入湖中,連人家用什麽手法都不知道,豈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問個明白。”
  阿紫壹本正經地道:“好吧,我跟妳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會了,下苦功練練,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葉二娘和雲中鶴早走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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