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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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裏發悶。到得午後,宮裏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範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麽壹回事?”韋小寶吃了壹驚,心道:“怎麽問起我來?”說道:“回皇上:馮錫範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壹直跟多總管和禦前侍衛們在壹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範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範就沒了影子。這些臺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得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壹笑,說道:“好,這馮錫範的下落,就責成妳去查問清楚,克日回報。我答允過臺灣降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地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叫我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範?”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妳去銀杏胡同,可好玩嗎?”
  韋小寶壹怔,道:“銀杏胡同?”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胡同,皇帝連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還有什麽可隱瞞的?這壹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裏。總而言之,奴才對妳是壹片忠心。”
  康熙嘆了壹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妳來害我,妳說什麽也不肯答允,妳跟我很講義氣,可是……可是小桂子,妳壹生壹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頭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壹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嘆了壹口氣,擡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地道:“我做中國皇帝,雖說不上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壹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臺灣已取,羅剎國又不敢來犯疆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難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麽‘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妳差了十萬八千裏,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壹笑,道:“妳起來吧。”站起身來,在書房裏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後孝康皇後是漢軍旗人,我是壹半滿人、壹半漢人。我對天下百姓壹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麽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叛大逆不道,糊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過了好壹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麽大的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妳去吧!”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的,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內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籲出壹口長氣,尋思:“天地會兄弟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壹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壹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範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準。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兒在銀杏胡同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範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壹等鹿鼎公如不連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長大了,皇上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也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壹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麽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來得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妳壹生壹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頭船麽?’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麽都不幹了!”心中壹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松自在,從懷裏摸出骰子,向桌上壹把擲了出去,嘴裏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壹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沒擲成。他罵了壹句:“他媽的!”拿起骰子又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爺要我先給皇上幹七件大事,這才不幹。”
  心道:“七件大事早已幹過了。殺鰲拜是第壹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臺山擋在皇上身前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後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件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哪七件才算是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幹了!”
  “壹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麽老子去幹什麽?”想來想去,還是回揚州最開心。
  壹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壹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壹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壹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都不肯答允。“好,咱們走壹步,算壹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麽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瞇瞇的興致極高,談笑風生,壹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問:“什麽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泄漏。”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妳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家夥定是又看中了誰家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不住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妳們壹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壹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麽事都幹,天下唯有壹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壹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範失蹤壹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妳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麽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伯爵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壹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麽棘手的大事壹到公爺手裏,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裏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麽?”
  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範的屍首不知藏在哪裏,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裏。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壹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裏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裏又來報案,說伯爺的壹名小妾叫什麽蘭香的,跟著壹名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裏的妾室婢仆,要走得壹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壹聲,道:“這馮錫範不知躲在哪裏風流快活,妳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裏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範這家夥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麽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這麽壹天半晚。”那知府忙賠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她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不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只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口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與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妳奶奶,馮錫範自己也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妳壹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壹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妳在這裏等壹會兒。”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辦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去踏勘踏勘。”那知府壹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裏有什麽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樁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壹個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得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壹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其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範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壹大紅人,手掌兵權印把子,哪壹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了之。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裏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壹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頭。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壹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地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妳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坐,妳向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妳不起來,我可要向妳下跪了。”那女子嫣然壹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只不過色迷迷的不太莊重。”
  韋小寶問道:“妳叫什麽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妳壹進來,這裏就是壹股菊花香。”菊芳又是壹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地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壹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麽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壹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姊姊,妳怎麽又不逃啊?”知府聽了,登時蹙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麽‘姊姊’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妳會不會唱《十……》”說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裏妓女出身,人家壹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壹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壹番,老醜的則罵上壹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致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廳來,往韋小寶身後壹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去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壹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裏,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地搜查。壹名親兵突然“啊”的壹聲,從箱子底下摸搜出壹柄刀來,刀上有不少幹了的血漬。他壹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兇器壹把。”
  韋小寶嗯了壹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妳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漬?”知府接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氣,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上有個洞,那是什麽刀啊?”順天府的壹名文案仔細看了壹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裏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壹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幹什麽?”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什麽地方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說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擡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壹具屍首出來。
  那具屍身並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壹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範麽?妳怎麽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頭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麽人住的房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壹名馮家人來壹問,原來這房本是逃走的蘭香所住。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臺大人:兇刀是馬廄中切草料的鍘刀,拐帶蘭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壹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壹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屍,確是馮錫範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範為人刀傷、身首異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裏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慚愧,又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地稱謝之余,壹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壹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見屍身斷頸處切得整整齊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壹件大案,上頭犒賞豐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裏出醜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兒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屍栽證,那是容易之極。別說要在地下埋壹具屍首,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結案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壹笑,說道:“小桂子,妳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贊妳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壹聲,向他瞪了壹眼,冷冷地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幹系。”
  韋小寶嚇了壹跳,心想:“皇上怎麽又知道了?”壹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裏,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嘆了口氣,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邊物議。只不過妳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妳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壹寬,知道皇帝又饒了自己這壹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興,妳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壹等鹿鼎公,也可以降壹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吧。”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妳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聽得“他媽的”三字壹出口,知皇帝怒氣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還是有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妳還有點兒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妳的腦袋,去埋在妳小老婆阿珂、雙兒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萬萬不可。”康熙問道:“有什麽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兒,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夫,便跟……”說到這裏,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畢竟對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則可,卻不能出言侮辱。壹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在旁侍候,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麽好玩。”
  康熙翻閱了壹會奏章,擡起頭來,嘆了口長氣。韋小寶道:“皇上有什麽事情,差奴才去辦吧。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壹件事,就不能差妳了。施瑯上奏,說道臺灣臺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壞,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壹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麽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臺灣做官的時候,發了壹筆小財,最近又向壹個臺灣財主討得壹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後翻新金飯碗,這壹輩子是不會餓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去撫恤臺灣的災民吧。”
  康熙微微壹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妳這兩筆小財,也不管什麽用。我即刻下旨,宮裏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劃籌劃,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罪該萬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麽?”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汙,在臺灣貪了壹百萬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塽討還的,又有壹百萬兩……”康熙吃了壹驚,說道:“有這麽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壹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妳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壹點兒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錢,怎能讓妳做皇帝的知道?妳在我手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妳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妳大妹子也不知道,妳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他嘴裏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沈吟半晌,道:“妳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吧,妳捐壹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萬兩,咱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萬兩。臺灣災民約有壹萬幾千戶,每家分得壹百多兩,那也豐裕得很了。”
  韋小寶壹時沖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聽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臺灣災重,這半天來壹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壹大筆錢,甚是高興,微笑道:“也保佑妳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萬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臺灣人的,還給了臺灣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臺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妳改成了完璧歸臺。”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壹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趙錢孫李,周吳陳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壹,難怪他們這麽發達,原來完璧什麽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加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妳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妳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姓韋的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本來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古人讀書讀竹簡,連皮條也讀斷三次,可見用功。康熙故意歪解,拿來跟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臺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壹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麽愛民之心,只怕壹出宮門,立刻就後悔了。他到臺灣,散發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壹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是易辦,不用妳親自去。小桂子,妳的壹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舊吧。”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裏的壹切使用,每壹兩銀子都是來自天下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妳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康熙道:“妳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妳辦事不忠,我砍妳的腦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就會另外換壹個人來做。《尚書》有雲:‘皇天後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妳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麽“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起壹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壹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壹個浙江人黃梨洲新近作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壹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壹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哪有壹做了皇帝,就‘什麽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壹會,見韋小寶雖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哪裏理會得?再說下去,恐怕他要呵欠連連了。”於是左手壹揮,道:“妳去吧。”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裏說的是什麽?有什麽好?”
  康熙道:“他說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壹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哪壹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劃壹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說,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壹頓,笑道:“妳有恥得很,滾妳有恥的蛋吧!”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妳求個恩典,請皇上準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妳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妳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吧。我吩咐人寫旨,給妳娘壹品太夫人的誥封。妳死了的老子叫什麽名字,去呈報了吏部,壹並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妳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壹、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壹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的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壹並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嗣職事務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聖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種種熱鬧。他臨行時想起壹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壹萬多兩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壹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閑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壹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壹拍大腿,道:“那我知道。‘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虞姬’,那些戲文裏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裏。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後殺了。”韋小寶嘆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麽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起碼得緊,皇上什麽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壹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麽都萬萬不及。”
  阿珂問道:“妳哪壹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臣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妳是齊天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裏的美猴王,率領壹批猴婆子、猴子猴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鬟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梨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呂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黃梨洲卻是初會。呂留良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後,分賓主坐下,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背後。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妳吩咐將座舟駛出數裏,泊於僻靜無人之處,然後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受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中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壹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過去,有什麽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後保駕,就穩妥得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幾首好詩,其余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裏,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又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壹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戕師求榮。呂兄、查兄和兄弟幾人,卻知決計不確。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甘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聖旨中都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種種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傑,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聖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因此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麽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幹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後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妳。”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麽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兒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得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後是什麽事都不幹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壹兩歲,居然說什麽“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壹聲,笑了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梨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壹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壹計的。黃先生,妳做了壹部好書,叫做……叫做明……明阿姨什麽什麽花花綠綠的?”黃梨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妳這部書中講到有個美貌姑娘,叫做明明阿姨嗎?又有許多話痛罵皇帝的,是不是?”
  黃梨洲等都吃了壹驚,均想:“連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壹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天讀黃先生這部書,不住贊妳做得好,呱呱叫,說不定要請妳去做狀元,做宰相。”黃梨洲道:“韋香主取笑了,哪有此事?”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贊《明夷待訪錄》壹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梨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趁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不過做人嘛,總歸愛自稱自贊,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妳瞧瞧我,我瞧瞧妳,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塗,比之康熙,人人天差地遠。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不太壞,天地會眾兄弟更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幹。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只好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妳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麽吩咐?”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裏壹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壹聲,韋小寶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壹驚,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剃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壹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是妳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第二個有這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洲人多出百倍,壹百人打他們壹個,哪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壹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顧先生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他說出來的話,人人都會聽的。”
  韋小寶的心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會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裏已然不服,哪裏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壹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麽?我們去找壹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喻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壹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龍廷,說不定他反而信了。
  哪知韋小寶道:“我的時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問去。”
  眾人見他毫不熱心,言不由衷,料知只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比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妳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打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把讀書人的帽子掀下來撒尿,比妳還要胡鬧,可是終也成了漢朝的開國之主。”
  韋小寶不住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妳們說老實話。”壹面說,壹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夥,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家夥上面還生了壹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壹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家夥多半保不住,這壹給砍下來,什麽都是壹塌糊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麽開心。臺灣打壹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要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不幹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誌,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壹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壹時之間自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邊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聽來加倍清晰。
  黃梨洲道:“深夜之中,怎麽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哪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豪客?”
  說話之間,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兩岸馳馬,在河上船中都聽得清清楚楚。後面壹艘船上的船夫奉命起篙,將船撐近。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蘇荃說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懷好意,大夥兒都在壹起吧。”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吧,給他們瞧瞧也不打緊的。”
  顧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後艄。公主、阿珂等七個夫人抱了兒女,走進前艙。
  只聽得東岸西岸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快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壹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壹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船艙口,問道:“哪壹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壹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麽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壹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裏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驚道:“妳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妳便是韋小寶麽?”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妳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香主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地道:“妳罪惡滔天,李香主給妳活活氣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屍萬段,為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壹聽,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壹聲,有人擲了壹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李香主死了,這些兄弟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聽得船篷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兒。有哪壹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艄,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幾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裏,妳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壹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裏!’壹、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裏!”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裏嗎?”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壹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兄弟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聽得撲通、撲通之聲不絕,十余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地移到西岸。這時船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兒拉著韋小寶搶先跳上岸去,余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
  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眾中壹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壹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妳們做事本來太也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妳這小漢奸說話?”壹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壹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壹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忙搶上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從舟船艙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俱都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兒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韋小寶壹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兒二人分站韋小寶左右,看定了三匹馬,壹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道:“舒大哥,請借壹步說話。”兩人走遠了數丈。舒化龍聽顧炎武說了幾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模樣都是這壹批人的首領,那給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余下四十余人仍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裏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妳們壹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詈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後,才知其中曲折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壹齊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妳,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夥兒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吧。”說著斜身壹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壹沖,右壹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壹躍上了壹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都吃了壹驚,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自來名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給蘇荃壹扭壹推,全無招架余地,險些摔了個筋鬥,看來其余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壹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躍下馬來,沖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入了人圈,笑吟吟地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麽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醜,獻醜。”
  舒化龍道:“顧先生適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幹壹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氣。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麽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麽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壹聲,插入了自己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驚呼。韋小寶、顧炎武等都驚問:“舒大哥,妳……妳這是幹什麽?”
  舒化龍昂然道:“兄弟冒犯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壹只眼,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幹這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夥兒都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麽韋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還我就是。”說著向顧炎武和韋小寶躬身行禮,說道:“我們等候韋香主的好消息。”左手壹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妳回家去問問妳娘,妳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
  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幹幹凈凈,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嘆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總是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壹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妳別忘了是大漢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爾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壹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壹艘船,咱們先回泗陽集,慢慢兒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去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蘇荃勸道:“小寶,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吧。”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壹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漬,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壹跳。韋雙雙窩在母親懷裏,聽他這麽大聲呼叫,嚇得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壹邊要砍我腦袋,壹邊要挖我眼珠子。壹個人有幾顆腦袋,幾只眼睛?妳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麽?不幹了,老子說什麽也不幹了!”
  蘇荃見他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裏做官,整日價提心吊膽,沒什麽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麽好當的。妳決心不幹,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妳們也都勸我不幹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兒六人壹齊點頭,只建寧公主道:“妳還只做到公爵,怎麽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妳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壹定不準。”
  韋小寶怒道:“我壹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啰裏啰唆,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哪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呱呱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就從此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壹齊鼓掌,只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各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兒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安店中等候。蘇荃率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後散布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幾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後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之滅口,棄屍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幾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妳多生幾個胖兒子。小寶,我提劍殺妳,妳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妳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麽?”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幾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趕入林中。
  只聽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
  沐劍屏明知是假,但聽韋小寶叫得淒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兒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兒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不自禁地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壹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兇殺了韋爵爺,早在簌簌發抖,見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兒掛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他躺在地下,壹動不動。雙兒這壹下嚇得魂不附體,心想怎麽真的將他殺死了,撲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壹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來到揚州,接了母親後,壹家人同去雲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閑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著他的屍首,此後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後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麽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壹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禦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悶悶不樂?後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禦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後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又任江寧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雲。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兒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花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如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壹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媽,我的老子到底是誰?”韋春花瞪眼道:“我怎知道?”韋小寶皺眉道:“妳肚子裏有我之前,接過什麽客人?”韋春花道:“那時妳娘標致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吧?”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兒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吧?”韋春花怒道:“妳當妳娘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花擡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裏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生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花大是得意,道:“怎麽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之前壹定要念咒念經,壹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地瞧著我。妳壹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全書完)
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折
  《鹿鼎記》的故事中說到,康熙在韋小寶的部屬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韋小寶的許多秘密行動。小說的故事有點誇張。清初政治相當清明,取消了明朝東廠、西廠、內廠、錦衣衛等特務制度,皇帝並沒有私人特務。壹直到清亡,始終沒有特務系統。傳說雍正有“血滴子”,那只是小說家言,並非事實。
  但康熙對於臣子的動靜、地方上的民情,還是十分關心的,這是統治者所必須知道的情報。從康熙朝開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來的制度是朝廷有壹個“通政司”機關,凡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題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經審閱後再行轉呈。康熙覺得這方式會導致壅塞,泄露機密,所以命令特別親信的臣子專折奏聞。專折不經通政司,直接呈給皇帝,密折的封面上並不寫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寫“南書房謹封”字樣。奏事者親自送到禦書房,面交太監,等皇帝批復之後,又親自到禦書房領回。
  後來這奏折制度的範圍擴大,並不限親信臣子才可密奏,壹般地方督撫、京中大員都可用折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規定科道等官(中級官員)每天壹人以密折輪流奏事,事無大小,都可照實奏告,即使沒有什麽事可說,也須說明為什麽沒有事可說。這種方式擴大了皇帝的權力,同時使得各級官員不敢欺騙隱瞞。
  從康熙朝的奏折中看來,奏折的內容主要是各地糧價、雨水、收成、民間輿論、官員的清貪。可見康熙最關心的是百姓的經濟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員是否貪汙腐敗。當然,各地的造反叛亂,他也是十分註意的。
  康熙在奏折上用朱筆批示,大多數是寫“知道了”三字,有時也有詳細指示。從批示之中,可見到康熙英明而謹慎,同時對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寬仁。
  王鴻緒的奏折
  王鴻緒比康熙大九歲,江蘇華亭人,康熙十二年進士,做過翰林院編修、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等大官,是康熙十分親信的臣子。他呈給康熙的奏折上,只寫“密奏。臣王鴻緒謹奏”字樣,不寫官銜,所有公式套語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員的情況。
  康熙派遣親信探聽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數極為有限,並壹再叮囑不可讓人知道。他在給王鴻緒的親筆上諭中說:“京中地可聞之事,卿密書奏折,與請安封內奏聞,不可令人知道。倘有瀉(泄)漏,甚有關系,小心,小心。”
  “前歲南巡,有許多不肖之人騙蘇州女子。朕到家裏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爾細細打聽,凡有這等事,親手蜜蜜(密密)寫來奏聞。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爾即不便矣。”(蘇州女子以美麗出名,大概有人乘著康熙南巡的機會,想選美進獻,或假借名義,欺騙蘇州女子的家屬。)
  “已(以)後若有事,奏帖照南巡報例。在宮中耳目眾,不免人知,不必奏。”
  “有所聞見,照先密折奏聞。”
  王鴻緒受到皇帝委托,保證絕對不敢泄漏。他在密折中說:
  “臣壹介豎儒,歷蒙聖恩簡擢,毫無尺寸報效,愧悚無地。茲於十三日卯刻入直內廷,恭接禦批並封內密諭,其時蔡查二臣未曾到。臣虔開默誦,不勝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比數,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唯有竭盡犬馬,力矢忠誠,以仰報聖恩於萬壹。至蒙恩諭諄誨,慮臣稍露風聲,關系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時刻凜遵,三緘其口,雖親如父子兄弟,亦決不相告,自當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後京中可聞之事,臣隨時於恭請聖安帖內繕寫小折,密達禦覽。緣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復。謹奉。”(康熙批:是。)
  王鴻緒所密奏的,大都是關於錢糧、馬政、鑄錢、鹽政等等財政經濟事務。他對財經事務特別感興趣,所以後來長期做工部尚書和戶部尚書。本來這些財經事務可以由正式奏本奏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較為妥善。
  除財經弊端外,王鴻緒的密奏性質十分廣泛。
  有幾個密折與“陳汝弼案”有關。這案子起因於陳汝弼納賄三千兩銀子,後來發展為大案,由“議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門會審”。王鴻緒參與會審,將審案經過詳細密奏康熙,其中說到滿官漢官之間的爭辯:“……定陳汝弼‘情真立斬’,滿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與臣說:定罪未有口供,大人們應斟酌,且陳汝弼昨日所首字紙及書劄是什麽東西。臣又雲:不是隱藏得的。滿大人因令司官取來,念與眾大人聽……滿大人說,沒有關系,不必入在口供內。漢大人說:‘假裝身死’四字該去,昨日原是昏暈去了。因刪四字。屠粹忠說:藏匿案卷及犯贓,得無‘立斬’之條。議政大人說:改了吧。舒輅因改‘立絞’。科道說:仍照三法司監候絞吧。滿班大人未有應者。又陳汝弼令家人遞親筆口供,滿大人不收。李錄予說: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陳汝弼親筆口供,今日伊家人來遞,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內所定口供,寥寥數語,乃舒輅所做也……從來問官改供及捏供,擬罪處分,條例甚重……滿大人皆怕惹怨,有話不肯發出。議政大臣亦唯聽舒輅作主裁定而已……”
  康熙批語:“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體,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內容,是說“滿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況,“漢大人”則力為開脫。這案子後來如何結案不明,相信康熙會有較寬大的裁定。值得註意的是,滿洲官員傳統上雖較有權勢,但康熙並未偏袒滿官。同時又可看到,當時處人死刑十分鄭重,不能由有權勢的大臣壹言而決。
  王鴻緒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幹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日讀來,頗有興味:
  有壹個奏折是長篇奏告馬政的,最後壹段卻說:“……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傳信與他,說皇上在外說他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驚慌等語。此後臣所陳密折,伏乞皇上仍於密封套上,禦批壹‘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之弊……”(康熙批:知道了。)
  有壹個長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後壹段說:“又宋犖幼子宋筠系舉人,於十壹月廿壹日到京會試,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暈病,隔久方壹發,唯今年武場中暈壹次,及到揚州,復發壹次,比以前緊些,然幸而暈醒,仍可辦事,今奏新恩,將來交印之後即可來京等語……”(康熙批:知道了。)宋犖本為江寧巡撫,新升吏部尚書,辦事能幹,康熙關心他的健康。
  有壹個密折奏告壹個官員有罪充軍,解差向他討賞,每人要銀子十兩,那官員不給,反加辱罵。壹天晚上,那官員忽被人綁縛,所有銀兩盡被取去。這是壹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王鴻緒壹樣地密折奏聞。
  李煦的奏折
  李煦是康熙的親信,任蘇州織造達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寧織造二十余年,曹寅就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織造孫文成三人,都不斷向康熙呈遞密折,奏報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情、官吏聲譽等等。當時沒有報紙,康熙主要從這些奏折中得知各地實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區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報收成及米價。康熙批:“五月間聞得淮徐以南時旸舛候,夏澤愆期,民心慌慌,兩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寢食不安,但有南來者,必問詳細,聞爾所奏,少解宵旰之勞。秋收之後,還寫奏帖奏來。”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這樣壹個奏折:“恭請萬歲萬安。竊臣於去年十二月初七日,風聞太倉盜案,壹面遣人細訪,壹面即繕折,並同無節竹子,差家人王可成賫捧進呈。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揚,據稱:‘無節竹子同奏折俱已進了,折子不曾發出。’臣煦聞言驚懼。伏思凡有折子,皆蒙禦批發下,即有未奉批示,而原折必蒙賜發。今稱不曾發出,臣心甚為驚疑。再四嚴刑拷訊,方雲:‘折子藏在袋內,黑夜趕路,拴縛不緊,連袋遺失德州路上,無處尋覓。又因竹子緊要,不敢遲誤,小的到京,朦朧將竹子送收,混說沒有折子,這是實情。’等語。臣煦隨將王可成嚴行鎖拷,候旨發落。但臣用人不當,以致遺誤,驚恐惶懼,罪實無辭,求萬歲即賜處分。茲謹將原折再繕寫補奏,伏乞聖鑒。臣煦臨奏不勝戰栗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爾所奏,不過密折奏聞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將爾家人壹並寬免了罷。外人聽見,亦不甚好。”
  值得註意的,還不在康熙的寬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態:皇帝認為派人暗訪密奏,是壹件不光彩、不名譽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辦事,不是光明正大的作風,無論如何不能讓旁人知道。康熙批復密折,從來不假別人之手,壹度右手有病,不能書寫,勉強用左手批復。在今日世界,各國統治者派遣探子私訪密奏,卻眾所公認是理所當然,可說是政治上的極大墮落。這種對“特務工作”的價值觀念,是政治清明或腐敗的壹種明顯分野。武則天濫使特務、秦檜多用特務、明末特務橫行,後世多認為是朝政衰敗的明征。後人為了要增加對雍正皇帝的反感,制造了他任用“血滴子”殺人特務的傳說。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請安折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張雲翼病故的訊息。向皇帝請安,是“恭祝萬歲爺萬福金安”,該當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必須另折奏報,決不可混在壹起,否則有咒詛皇帝死亡的含義。李煦這個奏折犯了基本的忌諱,十分糊塗。奏折中說:“恭請萬歲萬安。竊提督江南全省軍務臣張雲翼,於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患腰癰,醫治不痊,於七月初三日巳時身故,年五十八歲,理合奏聞。蘇州六月晴雨冊進呈,伏乞聖鑒。”
  康熙見了這大不吉利的奏折,自然很不高興,但申斥的語氣中還是帶了幾分幽默。朱批:“請安折子,不該與此事壹起混寫,甚屬不敬。爾之識幾個臭字,不知哪去了?”
  李煦見到禦批,自然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上奏謝罪,痛自懺悔。康熙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壹年七月,江寧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揚州辦理刻印《佩文韻府》事宜,染上瘧疾,病勢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請他上奏,向康熙討藥。
  康熙得奏之後,立即朱批:“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原)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金雞拿(即奎寧,原文用滿文)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壹服,必要住的。住後或壹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康熙連寫四次“萬囑”,又差驛馬趕急將藥送去揚州,限九日趕到,可見對曹寅十分愛護關心。奎寧原是治瘧疾的對癥藥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並發癥,終於不治逝世。康熙甚為悼惜,命李煦妥為照顧曹寅的遺屬。
  李煦的奏折之中,有壹大部分是關於實驗新種稻米的。康熙很重視稻米品質,經過多方試種,培育出壹種優良品種,發交各地官紳試種。李煦詳細奏報試種的情況,某官種幾畝,畝產幾石幾鬥;某商人種幾畝,每畝產幾石幾鬥等等。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竊奴才所種禦稻壹百畝,於六月十五日收割,每畝約得稻子四石二鬥三升,謹礱新米壹鬥進呈。而所種原田,趕緊收拾,於六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種完第二次秧苗。至於蘇州鄉紳所種禦稻,亦皆收割。其所收細數,另開細數,恭呈禦覽。”可見李煦還負有“種禦稻實驗田”的任務。
  康熙將“禦稻”種子普遍發交各地官紳商人試種,每人試種的田畝多數是兩畝至三畝。李煦種到壹百畝,是最大的實驗農場。所產的米當時叫做“禦苑胭脂米”,色紅味香,煮粥最美。《紅樓夢》寫莊頭烏進孝敬給賈府的,就是這種米。
  康熙在南巡之時,見到民舟中滿載豬毛、雞毛,問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後即下旨試驗,效果甚好。
  比之後世不經實驗而大搞衛星田,不註意品種肥料而只虛報瞞騙,康熙的種稻實踐是科學化得多了。
  李林盛的奏折
  康熙頗有幽默感,雖然在嚴肅的公文批語之中,往往也流露出來。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陜甘提督李林盛上了壹道奏本。這人的正式官銜是:“提督陜西甘肅等處地方總兵官右都督加壹級降二級戴罪圖功”。奏折中說:“皇上著問:‘提督好,提督身上好麽?各官好麽?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雨水情形俱不時啟奏,今妳到任來,為何不具本啟奏?今後可將地方上事宜不時啟奏於皇上知道。又皇上賜妳鹿舌、鹿尾、幹肉等捌樣,妳可查收’等因。臣隨恭設香案,率同將弁各官,望闕謝恩,領受訖。除臣恭奉綸音,頒賜食品,見在另疏奏謝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諭,臣謹遵旨具復。伏念臣以庸愚,幸生聖世,遭遇堯舜之主,身經太平之年,毫無報稱,夙夜兢惕……”
  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折中以大量套語歌功頌德,關於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報喜不報憂。此人大概是漢軍旗的武官,所用的師爺也不明規矩,在奏折上蓋了壹顆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以後折子寫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滿洲文,康熙的意思是,這種奏折是秘密奏報,並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己書寫,不會寫漢字則寫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禦批後,又上奏折:
  “……仰唯我皇上承天禦極,神武英文,雖聖躬日理萬機,猶無時不以民生為念。曩因河東歲歉,上勤聖懷,既沛賑恤之殊恩,復頒免賦之曠典,誠功高萬世,德邁百王,薄海內外,靡不共戴堯天也……再臣應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請奏,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繕,臣既不諳其中深義,誠恐詞句失宜,並懇皇恩,容臣嗣後凡陳奏事宜,仍準以漢字具奏,庶民舛錯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漢文亦未必爾自能作也。”
  他明知這員武將肚子裏墨水有限,這封奏折必是叫人代寫的,於是小小地諷刺了他壹下,以後也不盼望他能自寫奏折、密報地方訊息了。
  李林盛這封奏折雖是師爺所寫,其實還是有不通順處。例如“但臣雖稍識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書寫,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實應當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原折中那壹句話,變成了指摘滿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寬宏大量,不予追究,如果變成了細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許會下旨斥責,罰他“再降壹級,戴罪圖功”。
後記
  《鹿鼎記》於壹九六九年十月廿四日開始在《明報》連載,到壹九七二年九月廿三日刊完,壹共連載了兩年另十壹個月。我撰寫連載的習慣向來是每天寫壹續,次日刊出,所以這部小說也是連續寫了兩年另十壹個月。如果沒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遠有特殊的意外),這是我最後的壹部武俠小說。
  然而《鹿鼎記》已經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這部小說在報上刊載時,不斷有讀者寫信來問:“《鹿鼎記》是不是別人代寫的?”因為他們發覺,這與我過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實這當然完全是我自己寫的。很感謝讀者們對我的寵愛和縱容,當他們不喜歡我某壹部作品或某壹個段落時,就斷定:“這是別人代寫的。”將好評保留給我自己,將不滿推給某壹位心目中的“代筆人”。
  《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壹個作者不應當總是重復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盡可能地嘗試壹些新的創造。
  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為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壹般的價值觀念太過違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慣於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在這方面,剝奪了某些讀者的若幹樂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說的主角不壹定是“好人”。小說的主要任務之壹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寫壹個人物,用意並不壹定是肯定這樣的典型。哈姆萊特優柔寡斷,羅亭能說不能行,《紅字》中的牧師與人通奸,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並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們的行為。《水滸傳》的讀者最好不要像李逵那樣,賭輸了就搶錢,也不要像宋江那樣,將不斷勒索的情婦壹刀殺了。林黛玉顯然不是現代婦女讀者模仿的對象。韋小寶與之發生性關系的女性,並沒有賈寶玉那麽多,至少,韋小寶不像賈寶玉那樣搞同性戀,既有秦鐘,又有蔣玉函。魯迅寫阿Q,並不是鼓吹精神勝利。
  小說中的人物如果十分完美,未免是不真實的。小說反映社會,現實社會中並沒有絕對完美的人。小說並不是道德教科書。不過讀我小說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麽應當向這些天真的小朋友們提醒壹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余的各種行為,千萬不要照學。
  我寫的武俠小說長篇共十二部,中篇二部,短篇壹部。曾用書名首字的十四個字作了壹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最後壹個不重要的短篇《越女劍》沒有包括在內。
  最早的《書劍恩仇錄》開始寫於壹九五五年,最後的《鹿鼎記》於壹九七二年九月寫完。十五部長短小說寫了十七年。修訂的工作開始於壹九七○年三月,到壹九八○年年中結束,壹共是十年。當然,這中間還做了其他許多事,主要是辦《明報》和寫《明報》的社評。
  遇到初會的讀者時,最經常碰到的壹個問題是:“妳最喜歡自己哪壹部小說?”這個問題很難答復,所以常常不答。單就“自己喜歡”而論,我比較喜歡感情較強烈的幾部:《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笑傲江湖》、《天龍八部》。又常有人問:“妳以為自己哪壹部小說最好?”這是問技巧與價值。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過許多讀者並不同意。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
  
  壹九八壹·六·二二
  
  我的十五部武俠小說,到了二十壹世紀初又再修改,至二〇〇六年七月完畢,主要是文字的修訂,情節並沒有大改動。曾鄭重考慮大改《鹿鼎記》,但最後決定不改,因為這部小說寫的是清朝盛世康熙時代的故事,主要抒寫的重點是時代而非人物。在那個時代中,可以有那樣的故事。我當然不鼓勵現代的青少年去模仿韋小寶:不反對母親做妓女、不識中文、賄賂貪汙、法場換人、蔑視法律、殺人後用藥化去屍體、連娶七個老婆。正如《紅樓夢》、《水滸傳》是好小說,但在現代社會中,賈寶玉和李逵的具體行為也不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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