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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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出宮去和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相見。天地會群雄盡皆歡然。李力世道:“屬下剛得到訊息,總舵主已到天津,日內就上京來。韋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韋小寶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見師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當即打酒殺雞,為他接風。
  傍晚時分,韋小寶將高彥超拉在壹旁,說道:“高大哥,請妳給我預備壹把斧頭,還要壹柄鐵錘,壹把鑿子。”高彥超答應了,去取來給他。韋小寶命他帶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園中土屋,說道:“我要打開棺材,放些東西進去。”高彥超應道:“是!”甚覺奇怪,但香主不說,也不便多問。韋小寶道:“前天夜裏,這個死了的朋友托夢給我,說要這件東西。瞧在朋友壹場,非給他不可。”高彥超更奇怪了,唯唯稱是。韋小寶道:“妳給我守在門外,誰也不許進來。”當下推門而入,關上了門,上了門閂。
  只見那口棺木上灰塵厚積,顯是無人動過,用鑿子斧頭逐壹撬開棺材釘,推開棺蓋,取出包著那五部經書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蓋,忽聽得高彥超在門外呼喝:“什麽人?”接著有人喝問:“陳近南在哪裏?”韋小寶吃了壹驚:“誰問我師父?”聽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高彥超道:“妳是誰?”又有壹人冷冷地道:“不論他躲到了哪裏,總能揪他出來。”這人的聲音韋小寶入耳即知,卻是鄭克塽。他更加驚奇:“怎麽這臭小子到了這裏?”隨即想起,先前說話之人乃是“壹劍無血”馮錫範。只聽得錚的壹聲,兵刃相交,跟著高彥超悶哼壹聲,砰的壹聲倒地。
  韋小寶壹驚更甚,當下不及細想,縱身鉆入棺材,只聽得鄭克塽道:“這叛賊定是躲在裏面。”韋小寶驚惶之下,托起棺蓋便即蓋上,緊跟著喀喇壹聲,土屋的木門已給踢破,鄭克塽和馮錫範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棺材內望出去,見到壹線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蓋並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們要找我師父,卻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公子要找我嗎?不知有什麽事?”正是師父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大喜:“師父來了!”
  突然之間,陳近南“啊”的壹聲大叫,似乎受了傷。跟著錚錚兩聲,兵刃相交。陳近南怒喝:“馮錫範,妳忽施暗算?幹什麽了?”馮錫範冷冷地道:“我奉命拿妳!”
  只聽鄭克塽道:“陳永華,妳還把我放在眼裏麽?”語氣中充滿怒意。陳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屬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駕臨北京,連夜從天津趕來。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屬下未克迎迓,還請恕罪。”
  韋小寶聽師父說得恭謹,暗罵:“狗屁二公子,神氣什麽?”
  只聽鄭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來公幹,妳總知道吧?”陳近南道:“是。”鄭克塽道:“妳既得知,怎地不早來隨侍保護?”陳近南道:“屬下有幾件緊急大事要辦,未能分身,請二公子原諒。屬下又知馮大哥隨侍在側,馮大哥神功無敵,群小懾伏,自能衛護二公子平安周全。”鄭克塽哼了壹聲,怒道:“怎麽我來到天地會中,妳手下這些蝦兵蟹將,狐群狗黨,對我又如此無禮?”陳近南道:“想是他們不識得二公子。在這京師之地,咱們天地會幹的又是反叛韃子之事,大家特別小心謹慎,以致失了禮數。屬下這裏謝過。”
  韋小寶越聽越怒,心道:“師父對這臭小子何必這樣客氣?”
  鄭克塽道:“妳推得壹幹二凈,那麽反倒是我錯了?”陳近南道:“不敢!”隨即聽到紙張翻動之聲,鄭克塽道:“這是父王的諭示,妳讀來聽聽。”陳近南道:“是。王爺諭示說:‘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鄭克塽前赴中原公幹,凡事利於國家者,壹切便宜行事。’”(按:文書中“便宜行事”意謂有權依據情況任意行動。)
  鄭克塽道:“什麽叫做‘便宜行事’?”韋小寶心想:“便宜就是不吃虧,那有什麽難解的?妳老子叫妳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氣。”哪知陳近南卻道:“王爺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於國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稟王爺,自行處斷。”鄭克塽道:“妳奉不奉父王諭示?”陳近南道:“王爺諭示,屬下自當遵從。”鄭克塽道:“好,妳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吧。”
  陳近南驚道:“卻是為何?”鄭克塽冷冷地道:“妳目無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妳所作所為,大有不臣之心,哼,妳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勢力,擴充天地會,哪裏還把臺灣鄭家放在心上。妳想自立為王,是不是?”陳近南顫聲道:“屬下決無此意。”鄭克塽道:“哼!決無此意?這次河間府大會,他們推我為福建省盟主,妳知道麽?”陳近南道:“是。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爺忠心為國之意。”鄭克塽道:“妳們天地會卻得了幾省盟主?”陳近南默然。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妳這小子大發脾氣,原來是喝天地會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奸夫是我師父的上司,本來這件事很有點麻煩。現下他二人大起沖突,那是妙之極矣。只不過師父中了暗算,身上受傷,可別給他們害死才好。”
  只聽鄭克塽大聲道:“妳天地會得了三省盟主,我卻只得福建壹省。跟妳天地會相比,我鄭家算老幾?我只不過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妳卻是‘鋤奸盟’總軍師,妳這可不是爬到我頭上去了啦?妳心裏還有父王沒有?”陳近南道:“二公子明鑒:天地會是屬下秉承先國姓爺將令所創,旨在驅除韃子。天地會和王爺本是壹體,不分彼此。天地會的壹切大事,屬下都稟明王爺而行。”鄭克塽冷笑道:“妳天地會只知有陳近南,哪裏還知道臺灣鄭家?就算天地會當真成了大事,驅逐了韃子,這天下之主也是妳陳近南,不是我們姓鄭的。”陳近南道:“二公子這話不對了。驅除韃子之後,咱們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朱的為主。”
  鄭克塽道:“妳話倒說得漂亮。此刻妳已不把姓鄭的放在眼裏,將來又怎會將姓朱的放在眼裏?我要妳自斷壹臂,妳就不奉號令。這壹次我從河間府回來,路上遇到不少危難,卻不見有妳天地會的壹兵壹卒來保護我。若不是馮師父奮力相救,我這時候也不知是不是還留得性命。妳巴不得我命喪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妳就只會拍我哥哥馬屁,平時全沒將我瞧在眼裏。”陳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親兄弟,屬下壹般地侍奉,豈敢有所偏頗?”鄭克塽道:“我哥哥日後是要做王爺的,在妳眼中,我兄弟倆怎會相同?”
  韋小寶聽到這裏,已明白了壹大半,心道:“這小子想跟他哥哥爭位,怪我師父擁他哥哥,受了馮錫範的挑撥,想趁機除了我師父。”
  只聽鄭克塽又道:“反正妳在中原勢大,不如就殺了我吧。”
  陳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逼,屬下難以分說,這就回去臺灣,面見王爺,聽由王爺吩咐便是。王爺若要殺我,豈敢違抗?”
  鄭克塽哼了壹聲,似乎感到難以回答,又似怕在父親面前跟他對質。
  馮錫範冷冷地道:“只怕陳先生壹離此間,不是去投降韃子,出賣了二公子,便是獨樹壹幟,自立為王,再也不回臺灣去了。”陳近南怒道:“妳適才偷襲傷我,是奉了王爺之命嗎?王爺的諭示在哪裏?”馮錫範道:“王爺將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號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誅之。”陳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的,都是妳在從中挑撥離間。國姓爺創業維艱,這大好基業,只怕要敗壞在妳這等奸詐小人手裏。妳姓馮的就算武功天下無敵,我又何懼於妳?”馮錫範厲聲道:“如此說來,妳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陳近南朗聲道:“我陳永華對王爺赤膽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誣加不到我頭上。”
  鄭克塽喝道:“陳永華造反,給我拿下。”馮錫範道:“是。”只聽得錚錚聲響,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來。
  陳近南叫道:“二公子,請妳讓在壹旁,屬下不能跟妳動手。”鄭克塽道:“妳不跟我動手?妳不跟我動手?”連問兩句,兵刃響了兩下,似是他問壹聲,向陳近南砍壹刀。
  韋小寶大急,輕輕將棺材蓋推高寸許,望眼出去,只見鄭克塽和馮錫範分自左右夾攻陳近南。陳近南左手執劍,右臂下垂,鮮血不斷下滴,自是給馮錫範偷襲所傷。馮錫範劍招極快,陳近南奮力抵禦。鄭克塽壹刀刀橫砍直劈,陳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閃避,變成了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劍不便,右臂受傷又顯然不輕。韋小寶心下焦急:“風際中、關夫子、錢老本他們怎麽壹個也不進來幫忙?這樣打下去,師父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但外面靜悄悄的,土屋中乒乒乓乓地惡鬥,外間竟似充耳不聞。
  只見馮錫範挺劍疾刺,勢道極勁,陳近南舉劍擋格,雙劍立時相黏。鄭克塽揮刀斜砍,陳近南側身避開。鄭克塽單刀橫拖,嗤的壹聲輕響,在陳近南左腿上劃了壹道口子。陳近南“啊”的壹聲,長劍壹彈而起,馮錫範就勢挺劍,正中他右肩。
  陳近南浴血苦戰,難以支持,壹步步向門口移動,意欲奪門而出。馮錫範知他心意,搶到門口堵住,冷笑道:“反賊,今日還想脫身麽?”
  韋小寶只盼馮錫範走到棺材之旁,就可從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殺喇嘛的手法殺了他。這壹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絕招,遠勝拳術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馮錫範越鬥越遠,卻如何刺得著他?鄭克塽喝道:“反賊,還不棄劍就縛?”韋小寶見情勢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師父,逼緊了喉嚨,突然吱吱吱地叫了三聲。
  馮錫範等三人聽了,都吃了壹驚。鄭克塽問道:“什麽?”馮錫範搖了搖頭,手上絲毫不緩。韋小寶又吱吱吱地叫了三下。鄭克塽怕鬼,嚇得打了個寒戰。
  突見棺材蓋開處,壹團白色粉末飛了出來,三人登時眼睛刺痛,嗆個不住。原來屍體入殮,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當日高彥超曾購置了裝入,此刻韋小寶抓起壹大把,撒了出來。
  馮錫範情知決非鬼魅,急躍而前,閉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劍刺落。禿的壹聲,劍尖刺入棺材蓋,正待拔劍再刺,突覺右邊胸口劇痛,知是中了暗算,忙縱身躍起,後心重重撞在墻上。他左手按住胸前傷口,右手將壹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身前。
  韋小寶在棺材中“隔板刺人”,壹刺得手,握著匕首跳出棺材,只見馮錫範、鄭克塽和陳近南三人都緊閉雙目,手持刀劍亂揮亂舞,見馮錫範雖胸口中劍,卻非致命之傷,韋小寶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壹劍,但馮鄭二人刀劍舞得甚緊,實不敢貿然上前。此刻時機緊迫,待得他二人抹去眼中石灰,睜眼見物,那就糟了,壹時仿徨無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壹見馮錫範或鄭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壹把石灰撤將過去。這壹招“飛灰迷目”原也是他的拿手絕招。
  只擲得幾下,馮錫範估計到石灰擲來的方位,壹招“渴馬奔泉”,挺劍直刺過來。韋小寶大駭,急忙坐倒,噗的壹聲,那劍插入了棺材。韋小寶連爬帶滾,逃出門外。馮錫範提劍在棺中連連劈刺,還道敵人仍然在內。以他武功修為,韋小寶狼狽萬狀地逃出,本可立時察覺,只陡然間眼不見物,胸口受傷,壹時心神大亂,又知陳近南武功卓絕,不在自己之下,強敵在側,實是兇險無比,惶急間全沒想到陳近南也已眼不見物,只盼殺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數下,都刺了個空,隨即壹招“千巖競秀”,劍花點點,護住身周,聽得左邊並無兵刃劈風之聲,當下向左躍去,肩頭在墻上壹撞,靠墻而立。
  這麽壹陣全力施為,胸前傷口中更鮮血迸流。他微壹睜眼,石灰粉末立時入眼,劇痛難當,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睜,背靠墻壁,壹步步移動,心想只須挨墻移步,便能找到門戶所在,壹出門外,地勢空曠,就易於脫險了。
  韋小寶站在門口,見他移動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門口時刺他壹劍,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臨死時回手壹劍,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將匕首輕輕插入門框約莫兩寸,見馮錫範離門已不過兩尺,突然尖聲叫道:“我在這……”壹個“裏”字還沒出口,馮錫範出招快極,壹劍斬落,當的壹聲響,長劍碰到匕首,斷為兩截,半截斷劍跳將上來,在他額頭上壹斬,這才跌落。
  韋小寶早已躲到了土屋之側,心中怦怦亂跳。只聽得馮錫範大聲吼叫,疾沖而出。
  韋小寶回到門口,但見陳近南和鄭克塽仍在揮舞刀劍。強敵既去,他對這鄭家二公子可絲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師父,那‘壹劍無血’,已給我斬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妳請出來吧。”陳近南壹怔,問道:“誰?”韋小寶道:“是弟子小寶。”陳近南大喜,橫劍當胸,不再舞動。
  韋小寶叫道:“張大哥、李二哥、王三哥,妳們都來了,很好,很好。這姓鄭的臭小子還不放下兵器投降,妳們壹齊上去,把他亂刀分屍了吧!”
  鄭克塽大吃壹驚,哪知他是虛張聲勢,叫道:“師父,師父!”不聽馮錫範回答,微壹遲疑,便即拋下了手中單刀。韋小寶喝道:“跪下!”鄭克塽雙膝壹曲,跪倒在地。
  韋小寶哈哈大笑,拾起單刀,將刀尖輕輕抵住鄭克塽咽喉,喝道:“站起來,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鉆進去!”
  韋小寶叫壹句,鄭克塽便戰戰兢兢地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韋小寶哈哈大笑,搶上前去,推上了棺材蓋,拿起那包經書揣入懷裏,說道:“師父,咱們快洗眼去。”拉著陳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見高彥超倒在花壇之旁,韋小寶吃了壹驚,上前相扶。高彥超道:“救總舵主要緊,屬下只是給封了穴道,沒甚幹系。”陳近南俯下身來,在他背心和腰裏推拿了幾下,穴道登時解了。高彥超道:“總舵主眼睛怎樣?”陳近南皺眉道:“石灰。”高彥超道:“得用菜油來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韋小寶道:“我馬上就來。”回進土屋,提起斧頭,將七八枚棺材釘都釘入棺材蓋中,說道:“鄭公子,妳躺著休息幾天。算妳運氣,欠我的壹萬兩銀子,壹筆勾銷,也就不用還了。妳是大大的便宜了。”大笑壹陣,走回大廳。
  只見高彥超已用菜油為陳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敷好了他手臂上傷口。廳上風際中、錢老本、玄貞道人等躺滿了壹地,陳近南正在給各人解穴。
  原來馮錫範陡然來襲,他武功既高,又攻了眾人個措手不及。風際中等並非聚在壹起,聞聲出來應戰,給他逐壹點倒。眾人都惱怒已極,只是在總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罵。高彥超說了韋小寶使詭計重創馮錫範的情形,眾人登時興高采烈,都說這廝如此奸惡,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雙眼。
  陳近南雙目紅腫,淚水仍不斷滲出,臉色鄭重,說道:“錢兄弟、高兄弟,妳們去洗了鄭二公子眼中石灰,請他到這裏來。”錢高二人答應了。
  韋小寶突然“啊”的壹聲,假裝暈倒,雙目緊閉。陳近南左手壹伸,拉住了他手臂,問道:“怎樣?”韋小寶道:“我……我剛才……嚇得厲害,生怕他們害死了師父,這會兒……手腳都沒了力氣……”陳近南抱著他放在椅上,道:“妳休息壹會。”
  原來韋小寶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實是下三濫的行徑,當年茅十八曾為此打了他壹頓,雖然群雄大贊他機智,但想他們是我屬下,自然要拍馬屁,師父是大英雄、大豪傑,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責,索性暈在前頭,叫他下不了手,當真要打,落手也好輕些。
  錢高二人匆匆奔回大廳,說道:“總舵主,沒見到鄭二公子,想是他已經走了。”陳近南皺眉道:“走了?不在棺材裏麽?”錢高二人面面相覷,土屋中棺材倒是有壹口,但鄭二公子怎麽會在其中?
  陳近南道:“咱們去瞧瞧。”領著眾人走向土屋。韋小寶大急,只得跟在後面,雙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師父聽到我將那臭小子趕入了棺材,妳老兄難免要多挨幾板了,真正對不住之至。”
  來到土屋之中,只見滿地都是石灰和鮮血,果然不見鄭克塽的人影。陳近南明明聽得韋小寶逼著鄭克塽爬入棺材,這時棺材蓋卻釘上了,疑心大起,問道:“小寶,妳將二公子釘入了棺材裏麽?”韋小寶見師父面色不善,賴道:“我沒有。說不定他怕師父殺他,自己釘上了。”陳近南喝道:“胡說!快打開,別悶死了他。快,快!”
  錢老本和高彥超拿起斧頭鑿子,忙將棺材釘子起下,掀開棺材蓋,裏面果真躺著壹人。陳近南叫道:“二公子!”將那人扶著坐起。
  眾人壹見,都“啊”的壹聲驚呼。陳近南手壹松,退了兩步,那人又倒入棺材。
  眾人齊聲叫道:“是關夫子!”在這壹剎那間,眾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關安基。
  陳近南搶上又再扶起,只見關安基雙目圓睜,沒了呼吸,已然斃命,但身子尚自溫暖,卻是死去未久。眾人又驚又悲,風際中、玄貞道人等躍出墻外察看,已找不到敵人蹤跡。
  陳近南解開關安基衣衫,見他胸口上印著壹個血紅的手印,失聲叫道:“馮錫範!”
  玄貞道人怒道:“確是馮錫範!這紅砂掌是他昆侖派的獨門武功。這惡賊重傷之余,片刻間便去而復回,當真……他媽的,他要救鄭二公子那也罷了,怎地卻害死了關二哥?”眾人紛紛怒罵。關安基的舅子賈老六更呼天搶地地大哭。陳近南黯然不語。
  眾人回到大廳。錢老本道:“總舵主,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那是眾所周知之事。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長,自然擁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妳當做了眼中釘,這次更受了馮錫範的挑撥,想趁機除了妳。今日大夥兒更得罪了二公子,這麽壹來,只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總舵主此後不能再回臺灣了。”
  陳近南嘆了口氣,說道:“國姓爺待我恩義深重,我粉身碎骨,難以報答。王爺向來英明,又對我禮敬有加,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間親。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臺灣號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臺灣,更有什麽分辯的余地?他鄭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爭權奪位,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總舵主,咱們秦檜固然不做,卻也不做嶽飛。”錢老本道:“總舵主忠心耿耿,壹生為鄭家效力,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陳近南又嘆了口氣,說道:“大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旁人要說短長,也只好由他。只萬萬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剛才若不是小寶機智,大夥兒都已死於非命了,唉,可惜關二哥……”
  韋小寶聽師父並不追究撒石灰、釘棺材之事,登時寬心,生怕他只是壹時想不起,須得立即岔開話頭,說道:“咱們這麽壹鬧,只怕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要是報知官府,只怕……只怕……須得趕快搬家。”陳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沒想到此節。”
  當下眾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的屍身,灑淚跪拜,攜了隨身物件,便即分批離去。天地會群雄在京中時時搬遷,換個住所乃家常便飯。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趁機辭別,回去皇宮。
  他回到自己住處,閂上房門,將六部經書逐壹拆開,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都有許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將書函縫起還原,縫不到半部,便覺厭煩,心想:“雙兒如在這裏就好了,她此刻多半還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這好丫頭壹定擔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來。”又縫了幾針,眼睛已不大睜得開,藏好經書便睡。
  次日壹早去上書房侍候聽旨。康熙說道:“明日便有朝旨,派妳送建寧公主去雲南,賜婚給那吳家的小王八蛋。”韋小寶道:“是。可惜沒服侍皇上幾天,又要遠離。”
  康熙低聲道:“太後跟我說了件大事,這次妳去雲南,就可趁機辦壹辦。”韋小寶應了。康熙道:“太後說道,那惡婢假冒太後,原來有個重大陰謀,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想要設法破了。”
  韋小寶沖口而出:“這老婊子罪大惡極!”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罵這等粗話,未免太過不敬。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為意,跟著道:“對!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太後忍辱耐苦,寧死不說,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上天保佑,太後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卻也全仗了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
  韋小寶早已知道,卻道:“皇上,這個天大的秘密,妳最好別跟我說。多壹人知道,多壹分泄露的危險。”康熙贊道:“妳越來越長進啦,懂得諸事須當謹慎。不過妳跟我辦事以來,從來沒泄露過什麽。倘若連妳都信不過,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的了。”韋小寶周身數百根骨頭,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跪下磕頭,說道:“皇上如此信得過,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也不敢泄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話。”
  康熙點點頭,說道:“我大清龍脈的秘密,原來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假作驚異,連聲道:“咦,奇怪,有這等事?這可萬萬想不到!”
  康熙續道:“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黃、正白、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但田地財物,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正黃旗的經書,父皇壹直放在身邊,帶了去五臺山,後來命妳拿回來賜給我。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鑲白旗的經書沒入宮中,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後。”
  韋小寶心道:“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後,最好的東西自然要賜給她。要是換作我,八部經書壹古腦兒沒入宮中,全都賜了給她。”
  康熙續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後,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經書。鰲拜是鑲黃旗旗主。那日派妳去抄鰲拜的家,老婊子要妳找兩部經書,壹部便是鑲黃旗的,另壹部是正白旗的。”韋小寶道:“是。早知老婊子這樣壞,奴才便回稟老婊子說找不到,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康熙笑道:“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後,又不知這《四十二章經》中有這等重大幹系,妳如這樣胡鬧,我非……非打妳屁股不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嗎?那妳也甭客氣啦!”問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鰲拜是哪裏得來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將家產、財物,連經書壹起占了去。哼,這逆賊死有余辜。”韋小寶道:“是。這樣壹來,老婊子手裏有了三部經書啦。”
  康熙道:“豈止三部?她又派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為難。當時我不知什麽緣故,和察博這家夥壹向跟鰲拜勾結,我也不去理會。現下想來,自然是去取他的賜經。瑞棟又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
  韋小寶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妳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我又贊過妳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釘轉腳。日後妳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也已不能轉口,再來向我查問了。否則的話,妳就承認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為皇上,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韋小寶忙道:“決計不錯。”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可是有壹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我壹直放在上書房桌上,卻忽然不見了。妳想又有誰這麽大膽,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韋小寶道:“能出入上書房,又膽敢擅自拿書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寧公主!”韋小寶不敢接口,心道:“這次妳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書,這壹來,她手裏已有五部了。”
  韋小寶道:“咱們快去慈寧宮搜查。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什麽也沒帶。”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壹查,小桂子便有壹百個腦袋,也都砍了。”
  康熙搖頭道:“我早細細搜過了,什麽也查不到。只查到壹套僧袍,老婊子那個相好,原來是個和尚。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大笑,笑得兩聲,覺得甚為無禮,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聲大笑,說道:“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我瞧到他留著壹頭長發,這倒奇了。多半他也假扮宮女,頭發是假的。這家夥又矮又胖,老婊子什麽漢子不好偷,卻去找這樣個矮冬瓜。”韋小寶笑道:“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上次那個假宮女,也就醜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說得是。”頓了壹頓,續道:“另外三部經書,分別在正紅旗、正藍旗、鑲藍旗三旗手中。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來。”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那部經書,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親王怎麽還獻得出?這壹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我剛才問過他。他說上壹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壹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吳三桂交到他手裏的,只是壹顆印信、幾面軍旗,還有幾萬兩銀子,此外什麽都沒有了。”韋小寶道:“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康熙道:“是啊。因此妳到了吳三桂府中,仔細打聽這件事,想法子把經書取了來,吳三桂這廝老奸巨滑,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
  韋小寶道:“是,奴才隨機應變,設法騙他出來。”
  康熙皺起眉頭,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說道:“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糊塗蛋,我要他呈繳經書,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我派了侍衛到他家搜查,壹無蹤跡,我已將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問,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
  韋小寶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去,也不知是明搶還是暗偷。”心想:“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搶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這六部經書卻又到了何處?”隨即微感懊悔:“我這句話可說錯了,自己太也吃虧。我說老婊子得了六部經書,得了六部經書的其實是韋小寶。這麽壹來,我豈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麽來歷,此刻毫無線索可尋。她幹此大事,必有同謀之人。她得到經書之後,必已陸續偷運出宮,要將這六部經書盡數追回,那就難得很了。好在太後言道,要尋找大清龍脈的所在,必須八部經書壹齊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壹部,也是無用。咱們只須把康親王和吳三桂手中的兩部經書拿來毀了,那就太平無事。咱們又不是去尋龍脈,只消不讓人得知,那就行了。不過失了父皇所賜的經書,倘若從此尋不回來,我實是不孝。哼,建寧公主這小……小……”
  康熙這壹聲罵不出口,韋小寶肚裏給他補足:“小婊子!”
  這時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順治在五臺山金閣寺僧房中囑咐他的話:
  “兒啊,妳精明能幹,愛護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強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所藏地圖,是壹個極大藏寶庫的所在。當年我八旗兵進關,在中原各地擄掠所得的金銀財寶,都藏在這寶庫之中。寶庫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圖要分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為壹旗獨吞。關內漢人比咱們滿洲人多過百倍,倘若壹齊起來造反,咱們萬萬壓制不住,那時就當退回關外,開了寶庫,八旗平分,今後數百年也就不愁溫飽。”
  康熙當時便想起了父皇要韋小寶帶回來的話:“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麽咱們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聽得順治又說:“我滿清唾手而得天下,實是天意,這中間當真十分僥幸。咱們不可存著久居中原之心,可別弄得滿洲人盡數覆滅於關內,匹馬不得出關。”
  康熙口中唯唯稱是,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業越來越穩,今後須當開疆拓土,建萬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麽退步?壹留退步,只有糟糕。父親出了家,心情恬退,與世無爭,才這樣想。”果然聽得父親接下去道:“不過當年攝政王吩咐各旗旗主:關外存有大寶藏之事,萬萬不能泄露,否則滿洲王公兵將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漢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鬥,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傳交經書給後人之時,只能說經中所藏秘密,關及滿清的龍脈,龍脈壹遭人掘斷,滿洲人就人人死無葬身之地。壹來使得八旗後人不敢忽起貪心,偷偷去掘寶藏;二來如知有人前去掘寶,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壹國之主,才能得知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當日的言語,心中又壹次想到:“攝政王雄才大略,所見極是。”向韋小寶瞧了壹眼,心道:“小桂子雖然忠心,卻也只能跟他說龍脈,不能說寶庫。這小子日後年紀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貪心。太後昨天對我說,父皇當年決意出家之時,已將這大秘密告知了太後,要她等我年長之後轉告,太後所以忍辱偷生,正是為了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臺山去見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後沒給老婊子害死。”
  韋小寶見康熙來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壹動,說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吳三桂派進宮來的,他……他手裏就有七部經書。”
  康熙壹驚,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傳尚衣監!”
  過了壹會,壹名老太監走進書房磕頭,是尚衣監的總管太監。康熙問道:“查明白了嗎?”那太監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細查過,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裏織造的。”康熙嗯了壹聲。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來歷。衣料是京裏織造,就查不到什麽了。”那太監又道:“不過那套男子內衣內褲,是遼東的繭綢,出於錦州壹帶。”康熙臉上現出喜色,點點頭道:“下去吧。”那太監磕頭退出。
  康熙道:“只怕妳料得對了,這矮冬瓜說不定跟吳三桂有些瓜葛。”韋小寶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吳三桂以前鎮守山海關,錦州是他的轄地。這矮冬瓜或許是他的舊部。”韋小寶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錯。”
  康熙沈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雲南,妳此行可多壹分危險。妳多帶侍衛,再領三千驍騎營軍士去。”韋小寶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將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來,千刀萬剮,好給太後出這口氣。”
  康熙拍拍韋小寶的肩膀,微笑道:“妳如能再立此大功,給太後出了這口氣,嘿嘿,妳年紀太小,官兒太大,我倒有些為難了。不過咱們小皇帝、小大臣,壹塊兒幹些大事出來,讓那批老官兒們嚇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緊。”
  韋小寶道:“皇上年紀雖小,英明遠見,早已叫那批老東西打從心眼兒裏佩服出來。待您再料理了吳三桂,那更是前無來者,後無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妳這家夥聰明伶俐,就是不學無術,不肯讀書。”韋小寶笑道:“是,是。奴才幾時有空,得好好讀他幾天書。”
  其實韋小寶粗鄙無文,康熙反而歡喜,他身邊文學侍從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價詩雲子曰聽得多了,和韋小寶說些市井俗語,頗感暢快。
  韋小寶辭了出來,剛出書房,便有壹名侍衛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道:“韋副總管,康親王想見您,不知韋副總管有空沒有?”韋小寶問道:“王爺在哪裏?”那侍衛道:“王爺在侍衛房等候回音。”韋小寶道:“他親自來了?”那侍衛道:“是,是。他說想請韋副總管去喝酒聽戲,就是擔心皇上有要緊大事差韋副總管去辦,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韋小寶笑道:“他媽的,我是什麽老人家了?”
  來到侍衛房中,只見康親王壹手拿著茶碗,坐著呆呆出神,眉頭皺起,深有憂色。他壹見韋小寶進來,忙放下茶碗,搶上來拉住他手,說道:“兄弟,多日不見,可想殺我了。”
  韋小寶明知他為了失卻經書之事有求於己,但見他如此親熱,也自歡喜,說道:“王爺有事,派人吩咐壹聲就行了,賞酒賞飯,卑職還不巴巴地趕來麽?妳這樣給面子,卻自己來找我。”康親王道:“我家裏已預備了戲班子,就怕兄弟沒空。這會兒能過去坐坐嗎?”韋小寶笑道:“好啊,王爺賞飯,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辦什麽急事,就是我親生老子死了,卑職也要先擾了王爺這頓飯再說。”
  兩人攜手出宮,乘馬來到王府。康親王隆重款待,極盡禮數,這壹次卻無外客。飯罷,康親王邀他到書房之中,說些閑話,贊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積下無數功德善果,又贊他年紀輕輕,竟已做到禦前侍衛副總管、驍騎營都統,前程實是不可限量。韋小寶謙遜壹番,說以後全仗王爺提攜栽培。
  康親王嘆了壹口氣,說道:“兄弟,妳我是自己人,什麽都不用瞞妳,做老哥的眼前大禍臨頭,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了。”韋小寶假裝大為驚奇,說道:“王爺是代善大貝勒的嫡派子孫,鐵帽子王,皇上正信任重用,有什麽大禍臨頭了?”
  康親王道:“兄弟有所不知。當年咱們滿清進關之後,每壹旗旗主,先帝都賜了壹部佛經。我祖上是正紅旗旗主,也蒙恩賜壹部。今日皇上召見,要我將先帝賜經呈繳。可是……可是我這部經書,卻不知如何,竟……竟給人盜去了。”
  韋小寶滿臉驚訝,說道:“真稀奇了!金子銀子不妨偷偷,書有什麽好偷?這書是金子打的麽?還是鑲滿了翡翠珠寶,值錢得很?”
  康親王道:“那倒不是,也不過是尋常的經書。可是我沒能好好保管先帝賜物,委實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繳,只怕是知道我失去賜經,要追究此事。兄弟,妳可得救我壹救。”說著站起身來,請下安去。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王爺這等客氣,可不折殺了小人?”康親王愁眉苦臉地道:“兄弟,妳如不給我想個法子,我……我只好自盡了。”韋小寶道:“王爺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將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過罰王爺幾個月俸銀,或者交宗人府嚴詞申斥壹番,哪有性命交關之理?”康親王搖頭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這親王的王爵革去,貶作庶人,我也已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因為丟了賜經,昨兒給打入了天牢,聽說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嚴審,那部經書到底弄到哪裏去了。”說著臉上肌肉抖動,顯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備受苦刑的慘酷。
  韋小寶皺眉道:“這部經書當真如此要緊?啊,是了,那日抄鰲拜的家,太後命我到他家裏去找兩部什麽三十二章經、四十三章經什麽的。王爺不見了的,就是這個東西麽?”康親王臉上憂色更深,說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經》。壹抄鰲拜的家,太後什麽都不要,單要經書,可見這東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了沒有?”韋小寶道:“找是找到了。鰲拜那廝把經書放在他臥房的地板洞裏,找得我出了壹身大汗。這經書有什麽稀奇?我給妳到和尚廟裏去要他十部八部來,繳給皇上就是。”康親王道:“先皇欽賜的經書,跟和尚廟裏的尋常佛經大不相同,可混冒不來。”
  韋小寶神色鄭重,說道:“這樣倒真有點兒麻煩了。不知王爺要我辦什麽事?”
  康親王搖搖頭,說道:“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韋小寶壹拍胸膛,道:“王爺但說不妨。妳當韋小寶是朋友,我為妳送了這條小命,也是壹場義氣。好,妳去奏知皇上,就說這部經書我韋小寶借去瞧瞧,卻不小心弄丟了。皇上問起來,我壹口承認,毫不推搪。皇上這幾天很喜歡我,最多打我壹頓板子,未必就會砍了我的頭。”康親王道:“多謝兄弟的好意,但這條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會相信兄弟借經書去看。”韋小寶點頭道:“我雖然做過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壹擔,借經書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們得另想法子。”
  康親王道:“我是想請兄弟……想請兄弟……想請兄弟……”連說三句“想請兄弟”,卻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韋小寶,瞧著他臉上神氣。
  韋小寶道:“王爺,妳不必為難。做兄弟的壹條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辮子,右手在自己頭頸裏壹斬,做個雙手捧著腦袋送上的姿勢,說道:“已交了給妳,只要不是危害皇上的大事,什麽事都聽妳吩咐。”
  康親王大喜,道:“兄弟如此義氣深重,唉,做哥哥的別的話也不多說了。我是想請兄弟到太後或是皇上身邊,去偷壹部經書出來。我已叫定了幾十名高手匠人等在這裏,咱們連夜開工,仿造壹部,好渡過這個難關。”
  韋小寶問道:“能造得壹模壹樣?”
  康親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壹模壹樣,包管沒半點破綻。做了樣子之後,兄弟就把原來的經書放回,決不敢有絲毫損傷。”其實他明知倉促之間仿造壹部經書,要造得全無破綻,殊所難能,他是想將真假經書掉壹個包,將假經書讓韋小寶放回原處,真的經書呈繳皇帝。料想韋小寶不識之無,難以分辨真偽,將來能不發覺,那是上上大吉,就算發覺,也已連累不到自己頭上。只是這番用意,此刻自不能直言。
  韋小寶道:“好,事不宜遲,我這就想法子去偷,王爺在府上靜候好音便了。”
  康親王千恩萬謝,親自送他到門外,又不住叮囑他務須小心。
  韋小寶回到屋中,將幾十片羊皮碎片在燈下拼湊,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壹些,也能拼個大概出來。哪知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連地圖的壹只角也湊不起來。他本無耐心,厭煩起來,便不再拼,當下將千百片碎片用油紙包了,外面再包了層油布,貼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紅旗旗主,他這部經書自然是紅封皮的,明兒我另拿壹部給他便是。”
  次日清晨,將鑲白旗經書的羊皮面縫好,粘上封皮,揣在懷中,徑去康親王府。
  康親王壹聽他到來,三腳兩步地迎了出來,握住他雙手,連問:“怎樣,怎樣?”韋小寶愁眉苦臉,搖了搖頭。康親王壹顆心登時沈了下去,說道:“這件事本來為難,今日沒能成功……”韋小寶低聲道:“東西拿到了,就怕妳十天半月之內,假冒不成。”
  康親王大喜,壹躍而起,將他壹把抱住,抱入書房。
  眾親隨、侍衛見王爺這等模樣,不由得暗暗好笑。
  韋小寶將經書取出,雙手送將過去,問道:“是這東西嗎?”康親王緊緊抓住,全身發抖,打開書函壹看,道:“正是,正是,這是鑲白旗的賜經,因此是白封皮鑲紅邊兒的。咱們立刻開工雕版。兄弟,妳得再教我壹個法兒,怎生推搪得幾天。嗯,我假裝從馬上跌了下來,摔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經書造好,再去叩見皇上,妳說可好?”
  韋小寶搖頭道:“皇上英明之極,妳掉這槍花,他心中犯了疑,妳將西貝貨兒呈上去,皇上細細壹看,只怕西洋鏡當場就得拆穿。這部書跟妳失去的那部,除了封皮顏色之外,還有什麽不同?”康親王道:“就只封皮顏色不同,另外都是壹樣。”韋小寶道:“這個容易!妳將這部書換個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給皇上。”
  康親王又驚又喜,顫聲道:“這……這……宮裏失了經書,查究起來,只怕要牽累到兄弟。”韋小寶道:“我昨晚悄悄在上書房裏偷了出來,沒人瞧見的。就算有人瞧見,哼哼,諒這狗崽子也不敢說。我跟妳擔了這個幹系便是。”康親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濕了,握住他雙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回到宮中,另行拿了兩部經書,去尋胖頭陀和陸高軒。他想正黃旗的經書上浸滿了毒水,給桑結喇嘛搶去了;鑲白旗的給了康親王;剩下五部之中,鑲黃、正白兩部從鰲拜家中抄來,鑲藍從老婊子的櫃中取得,這三部書老婊子都見過的,這時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邊,呈上去可大大不妙。正紅旗的從康親王府中順手牽來,鑲紅旗的從瑞棟身上取得,老婊子雖知來歷,卻也不妨。於是交給胖陸二人的是壹部正紅,壹部鑲紅。胖陸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見他突然到來,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兩部經書,當真喜從天降。
  韋小寶道:“陸先生,妳將經書呈給教主和夫人,說道我打聽到,吳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經書的下落。我白龍使為教主和夫人辦事,忠字當頭,十萬死百萬死不辭,因此要到雲南去赴湯蹈火,找尋經書。胖尊者,妳護送我去再為教主立功。”胖陸二人欣然答應。
  胖頭陀道:“陸兄,白龍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著有了好處。教主賜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藥,妳務必盡快差妥人送到雲南來。”
  陸高軒連聲稱是,心想:“白龍使小小年紀,已如此了得。教主這大位,日後非傳給他不可。我此刻不趁機討好於他,更待何時?”說道:“這解藥非同小可,屬下決不放心交給旁人,定當親自送來。白龍使,屬下對妳忠心耿耿,定要服侍妳服了解藥之後,屬下和胖兄再服。否則就算豹胎易筋丸藥性發作,屬下有解藥在手,寧死也決不先服。”
  韋小寶笑道:“很好,很好,妳對我如此忠心,我總忘不了妳的好處。”陸高軒大喜,躬身道:“屬下恭祝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壹級,永享清福,壽比南山,倒也不錯了。”
  他回宮不久,便有太監宣下朝旨,封韋小寶為壹等子爵,賜婚使,護送建寧公主前赴雲南,賜婚平西王世子吳應熊。吳應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韋小寶取錢賞了太監,心想:“倒便宜了吳應熊這小子,娶了個美貌公主,又封了個大官。說書先生說精忠嶽傳,嶽飛嶽爺爺官封少保,妳吳應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嶽爺爺相比?”轉念又想:“皇上封他做個大官,只不過叫吳三桂不起疑心,遲早會砍他的腦袋。鰲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嗎?對,對,嶽飛嶽少保也給皇帝殺了。可見官封少保,便是要殺他的頭。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辭。”
  當下去見皇帝謝恩,說道:“皇上,奴才這次去雲南跟妳辦事,妳有什麽錦囊妙計,那就跟我說了吧。”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小桂子沒學問。錦囊妙計,是封在錦囊之中的,天機不可泄漏,怎能先跟妳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識字,皇上若有錦囊妙計,須得畫成圖畫。皇上,上次妳吩咐我去清涼寺做主持,這道聖旨,畫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來,聖旨不用文字而用圖畫,只怕以咱們君臣二人開始了。”韋小寶道:“這叫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康熙笑道:“很好。妳記性好,教了妳的成語,便記住了。”韋小寶道:“皇上教的,我總記得,別人教的,可記來記去總記不住,也不知是什麽道理。好比壹言既出,什麽馬難追,這匹什麽馬,總是記不住。”
  說到這裏,太監稟報建寧公主前來辭行。康熙向韋小寶望了壹眼,吩咐進見。
  建寧公主壹進書房,便撲在康熙懷裏,放聲大哭,說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願嫁到雲南,求妳收回聖旨吧。”
  康熙本來自幼便喜歡這個妹子,但自從得知假太後的惡行之後,連帶地對妹子也生了厭憎之心,將她嫁給吳應熊,實是有心陷害,這時見她哭得可憐,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難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溫言道:“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我給妳揀的丈夫可很不錯哪。小桂子,妳跟公主說,那吳應熊相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韋小寶道:“正是。公主,妳那位額駙,是雲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來北京,前門外有十幾個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條人命。”建寧公主壹怔,問道:“那為什麽?”韋小寶道:“平西王世子好俊好帥,天下有名。他進京那天,北京城裏成千成萬的姑娘太太們都擠著去瞧。有十幾個姑娘妳擠我,我擠妳,便打起來啦。”建寧公主破涕為笑,啐道:“呸!妳騙人,哪有這等事?”
  韋小寶道:“公主,妳猜皇上為什麽派我護送妳去雲南?又吩咐我多帶侍衛兵勇,妥為保護?”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愛惜我。”韋小寶道:“是啊,這是皇上的英明遠見,深謀遠慮。妳想,額駙這樣英俊瀟灑,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給他做夫人,現今給妳壹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壇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會武藝的姑娘壹怒,說不定要來跟妳為難。雖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強,終究寡不敵眾,是不是?因此奴才這壹次護送公主南下,肩頭的擔子可真不輕,要對付這壹隊糖醋娘子軍,妳想想,可有多難?”
  建寧公主笑道:“什麽糖醋娘子軍,妳真會胡說八道!”她這時笑靨如花,臉頰上卻兀自掛著幾滴亮晶晶的淚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雲南之後,就讓他陪著我說話兒解悶,否則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讓他多陪妳些時候,等妳壹切慣了再說。”建寧公主道:“我要他永遠陪著我,不讓他回來。”
  韋小寶壹伸舌頭,道:“那不成,妳的駙馬爺倘若見我惹厭,生起氣來,壹刀將我砍了,沒了腦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說話解悶了。”建寧公主小嘴壹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妳去雲南之前,有件事先給我查查。上書房裏不見了壹部佛經,這事可有點奇怪,連這裏的東西,竟也有人敢偷!”說到最後壹句話時,語氣已頗為嚴峻。韋小寶應道:“是,是。”建寧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妳這部佛經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妳拿去幹什麽?怎麽沒先問過我?”公主笑道:“是太後吩咐我拿的。太後說,皇帝每天要辦千百件軍國大事,問妳要部佛經這等小事,便不用來麻煩妳啦。”康熙哼了壹聲,便不言語了。建寧公主伸伸舌頭,央求道:“皇帝哥哥,妳別為這件事生我的氣。以後我去了雲南,便想再來這裏拿妳的書,可也來不了啦。”
  康熙聽她說得可憐,心腸登時軟了下來,溫言道:“妳去了雲南,要什麽東西,盡管向我要好了。”頓了壹頓,說道:“平西王府裏,又有什麽東西沒有?”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眾侍衛、太監紛紛前來道賀。每個侍衛都盼能得他帶去雲南,吳三桂富可敵國,這壹趟美差,發壹筆財是十拿九穩之事。
  到得午夜,康親王又進宮來相見,喜氣洋洋地道:“兄弟,經書已呈繳給了皇上。皇上很高興,著實誇獎了我幾句。”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啊。”康親王低聲問道:“宮裏失了那部經書,皇上沒查問吧?”韋小寶低聲道:“我求得建寧公主認了賬。她就要遠嫁了,皇上很舍不得她,自然算了。”
  康親王大喜,道:“妳不日就去雲南,今日哥哥做個小東,壹來慶賀妳封了子爵,二來給妳餞行。”攜著他手出得宮來,這次卻不是去康親王府,來到東城壹所精致的宅第。這屋子雖沒康親王府宏偉,但雕梁畫棟,花木山石,陳設甚是奢華。
  康親王道:“兄弟,妳瞧這間房子怎樣?”韋小寶笑道:“好極,漂亮之極!王爺真會享福。這是小福晉的住所麽?”康親王微笑不答,邀他走進大廳。
  廳上已等著許多貴官,索額圖、多隆等都出來相迎,“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康親王笑道:“咱們今日慶賀韋大人高升,按理他該坐首席才是。不過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韋小寶奇道:“什麽本宅主人?”康親王笑道:“這所宅子,是韋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妳預備的。車夫、廚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見缺了什麽,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裏來搬便是。”
  韋小寶驚喜交集,自己幫了康親王這個大忙,不費分文本錢,不擔絲毫風險,雖然明知他定有酬謝,卻萬想不到竟會送這樣壹件重禮,壹時說不出話來,只道:“這……這個……那怎麽可以?”
  康親王捏了捏他手,說道:“咱哥兒倆是過命的交情,哪還分什麽彼此?來來來,大夥兒喝酒。哪壹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這壹席酒喝得盡歡而散。韋小寶貴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監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宮住宿了。這壹晚睡在富麗華貴的臥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銀器,就是綾羅綢緞,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這子爵府開座妓院,十間麗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壹早去見九難,告知皇帝派他去雲南送婚。九難道:“很好,我陪妳壹起去。”韋小寶大喜,轉頭向阿珂瞧去。九難道:“阿珂也去。”韋小寶更喜從天降,這個喜訊,便皇帝連封他壹百個子爵也比不上。從九難處告辭出來,便去天地會新搬的下處。
  陳近南沈吟道:“韃子皇帝對吳三桂如此寵幸,壹時是扳他不倒了。不過這實是大好機會。小寶,吳三桂這奸賊不造反,咱們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該和妳同去,只二公子和馮錫範回到臺灣之後,定會向王爺進讒,料想王爺會派人來查詢天地會之事。我得留在這裏,據實稟告。這裏眾兄弟,妳都帶了去雲南吧。”
  韋小寶道:“就怕馮錫範這家夥又來加害師父,這裏眾位兄弟還是留著相助師父吧,否則弟子放心不下。”
  陳近南拍拍他肩膀,溫言道:“難得妳如此孝心。馮錫範武功雖強,妳師父也不見得就弱於他了。這次他只不過攻了咱們個出其不意,壹上來躲在門後偷襲,先傷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誅殺吳三桂是當前第壹大事,咱們須得傾全力以赴。只盼這裏的事情了結得快,我也能趕來雲南。咱們可不能讓沐家著了先鞭。”韋小寶點頭道:“倘若給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後天地會要奉他們號令,可差勁得很了。”
  陳近南伸手搭他脈搏,又命他伸出舌頭瞧瞧,皺眉道:“妳中的毒怎麽又轉了性?幸好壹時也不會發作。我傳妳的內功暫且不可再練,以防毒性侵入經脈。”
  韋小寶大喜,心道:“妳叫我不練功夫,這是妳自己說的,以後可不能怪我。”又想:“這‘豹胎易筋丸’當真厲害,連師父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但盼陸先生快些送來解藥才好。”
  數日後諸事齊備,韋小寶率領禦前侍衛、驍騎營、天地會群雄、神龍教的胖頭陀等人,辭別了康熙和太後,護送建寧公主前赴雲南。九難和阿珂扮作宮女,混入人群。天地會群雄和胖頭陀也都喬裝打扮,算是韋小寶的親隨,穿了驍騎營軍士的服色。韋小寶胯下康親王所贈的玉驄馬,前呼後擁,得意洋洋地往南進發。他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雙兒南來,盼能和她在途中會合。此時唯壹美中不足的,便是身邊少了這個溫柔體貼的俏丫頭。
  壹路之上,官府盡力鋪張供應,對這位賜婚使大人巴結奉承,馬屁拍到了十足十。韋小寶心花怒放,自從奉旨出差以來,從未有如這次那麽舒服神氣,心想:“老婊子不爭氣,只生了壹個女兒,倘若壹口氣生他媽的十七八個,老子專做賜婚大臣,送了壹個又壹個。這壹輩子吃喝玩樂,金銀珠寶花差花差,可比幹什麽都強了。”
  這壹日到了開封,河南省巡撫、藩臺、臬臺等宴請韋小寶後告辭,知府迎接壹行人在當地大富紳家的花園中歇宿。建寧公主又把韋小寶召去閑談。自從出京以來,日日都是如此。韋小寶生怕公主拳打腳踢,每次均要錢老本和高彥超隨伴在側,不論公主求懇也好,發怒也好,決不遣開兩人單獨和她相對。
  這日晚飯過後,公主召見韋小寶。三人來到公主臥室外的小廳。公主要韋小寶坐了,錢高二人站立其後。其時正當盛暑,公主穿著薄羅衫子,兩名宮女手執團扇,在她身後撥扇。公主臉上紅撲撲的,嘴唇上滲出壹滴滴細微汗珠,容色甚是嬌艷,韋小寶心想:“公主雖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壹等壹的人才了。吳應熊這小子娶得了她,當真艷福不淺。”
  公主側頭微笑,問道:“小桂子,妳熱不熱?”韋小寶道:“還好。”公主道:“妳不熱,為什麽額頭這許多汗?”韋小寶笑著伸袖子抹了抹汗。
  壹名宮女捧進壹只五彩大瓦缸來,說道:“啟稟公主,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鎮酸梅湯,請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裝壹碗給我嘗嘗。”
  壹名宮女取過壹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湯,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幾口,籲了口氣,說道:“難為他小小開封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湯中清甜的桂花香氣彌漫室中,小小冰塊和匙羹撞擊有聲,韋小寶和錢高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熱得很了,每人斟壹大碗給他們。”韋小寶和錢高二人謝了,冰冷的酸梅湯喝入口中,涼氣直透胸臆,說不出的暢快。片刻之間,三人都喝得幹幹凈凈。
  公主道:“這樣大熱天趕路,也真夠受的。打從明兒起,咱們每天只行四十裏,壹早動身,太陽出來了便停下休息。”韋小寶道:“公主體貼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時日耽擱久了。”公主笑道:“怕什麽?我不急,妳倒著急?讓吳應熊這小子等著好了。”
  韋小寶微笑,正待答話,忽覺腦中壹暈,身子晃了晃。公主問道:“怎樣?熱得中了暑麽?”韋小寶道:“怕……怕是剛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辭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麽每人再喝壹碗酸梅湯醒酒。”韋小寶道:“多……多謝。”
  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錢高二人也感頭腦暈眩,當即大口喝完,突然間兩人搖晃幾下,都倒了下來。韋小寶壹驚,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壹碗酸梅湯只喝得壹口,已盡數潑在身上,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沈沈中似乎大雨淋頭,待欲睜眼,又是壹場大雨淋了下來,過得片刻,腦子稍覺清醒,只覺身上冰涼,忽聽得“咯”地壹笑,睜開眼睛,只見公主笑嘻嘻地望著自己。韋小寶“啊”的壹聲,卻發覺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撐起身,哪知手足都已給綁住,大吃壹驚,掙紮幾下,竟絲毫動彈不得。
  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全身濕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間,發覺身上衣服已給脫得精光,赤條條壹絲不掛,這壹下更嚇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麽啦?”燭光下見房中只公主壹人,眾宮女和錢高二人都已不知去向,驚道:“我……我……”
  公主道:“妳……妳……妳怎麽啦?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韋小寶道:“他們呢?”公主俏臉壹沈,道:“妳兩個從人,我瞧著惹厭,早已砍了他們腦袋。”韋小寶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想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錢高二人真的給她殺了,也不稀奇。壹轉念間,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做了手腳,問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
  公主嘻嘻壹笑,道:“妳真聰明,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些。”韋小寶道:“這蒙汗藥……妳向侍衛們要來的?”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曾向侍衛要蒙汗藥。後來這包蒙汗藥在迷倒桑結等喇嘛時用完了,這次回京,立即又要張康年再找了壹大包來,放在行囊之中,“匕首、寶衣、蒙汗藥”,乃小白龍韋小寶攻守兼備的三大法寶。建寧公主平時向眾侍衛討教武功,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自是半點不奇。
  公主笑道:“妳什麽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韋小寶道:“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公主要擺布我,奴才縛手縛腳,毫無辦法。”口頭敷衍,心下籌思脫身之策。公主冷笑道:“妳賊眼骨溜溜地亂轉,打什麽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揚了揚,道:“妳只消叫壹聲,我就在妳肚上戳十八個窟窿。妳說那時候妳是死太監呢,還是活太監?”
  韋小寶見匕首刃上寒光壹閃壹閃,心想:“這死丫頭、瘟丫頭,行事無法無天,這把匕首隨便在我身上什麽地方輕輕壹劃,老子非歸位不可,只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再行想法脫身。”說道:“那時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監,也不是活太監,變成了吸血鬼,毒僵屍。”公主提起腳來,在他肚子上重重壹踹,罵道:“死小鬼,妳又想嚇我!”韋小寶痛得“啊”的壹聲大叫。公主罵道:“肚腸又沒踏出來,好痛嗎?餵,妳猜猜看,我踏得妳幾腳,肚腸就出來了?猜中了,就放妳。”
  韋小寶道:“奴才壹給人綁住,腦子就笨得很了,什麽事也猜不中。”公主道:“妳猜不中,我就來試。壹腳,二腳,三腳!”數壹下,伸足在他肚子踹壹腳。韋小寶叫道:“不行,不行,妳再踏得壹腳,我肚子裏的臭屎要給妳踏出來了。”公主嚇了壹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腸來不打緊,踏出屎來,那可臭氣沖天,再也不好玩了。
  韋小寶道:“好公主,求求妳快放了我,小桂子聽妳吩咐,跟妳比武打架。”公主搖頭道:“我不愛打架,我愛打人!”刷的壹聲,從床褥下抽出壹條鞭子來,啪啪啪啪,在韋小寶精光皮膚上連抽了十幾下,登時血痕斑斑。
  公主壹見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輕輕撫摸他傷痕。韋小寶只痛得全身猶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夠了,我可沒得罪妳啊。”公主突然發怒,壹腳踢在他鼻子上,登時鼻血長流,說道:“妳沒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給吳應熊這小子,全是妳的鬼主意。”韋小寶道:“不,不。這是皇上自己的聖斷,跟我可沒幹系。”
  公主怒道:“妳還賴呢?太後向來最疼我的,為什麽我遠嫁雲南,太後也不做聲?甚至我向太後辭行,太後也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親娘哪!”說著掩面哭了起來。韋小寶心道:“太後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後,她恨妳入骨,自然不來睬妳。不臭罵妳壹頓,已客氣得很了。這個秘密可不能說。”
  公主哭了壹會兒,恨恨地道:“都是妳不好,都是妳不好!”說著在他身上亂踢。
  韋小寶靈機壹動,說道:“公主,妳不肯嫁吳應熊,何不早說?我自有辦法。”公主睜眼道:“騙人,妳有什麽法子?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誰也不能違抗的。”韋小寶道:“人人都不能違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錯,可是有壹個家夥,連皇上也拿他沒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閻羅王!”公主尚未明白,問道:“閻羅王又怎麽啦?”
  韋小寶道:“閻羅王來幫忙,把吳應熊這小子捉了去,妳就嫁不成了。”公主壹怔,道:“哪有這麽巧法?吳應熊偏偏就會這時候死了?”韋小寶笑道:“他不去見閻羅王,咱們送他去見便是。”公主道:“妳說把他害死?”韋小寶搖頭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公主向他瞪視半晌,突然叫道:“妳叫我謀殺親夫?不成!妳說吳應熊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妳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妳幹休。”說著提起鞭子,在他身上壹頓抽擊。韋小寶痛得大聲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嗎?越痛越有趣!不過妳叫得太響,給外面的人聽見了,可不大英雄氣概。”韋小寶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罵道:“操妳媽!原來妳是狗熊。”
  這位金枝玉葉的天潢貴裔突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韋小寶不由得壹怔。公主順手拿起壹只襪子,乃是從韋小寶腳上除下來的,壹把塞在他嘴裏,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幾下,韋小寶假裝暈死,雙眼反白,全身不動。公主罵道:“小賊,妳裝死?我在妳肚子上戳三刀,如果妳真的死了,就不會動。”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試不得,急忙扭動掙紮。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啪啪,聲音清脆。
  她打了十幾鞭,丟下鞭子,笑嘻嘻地道:“諸葛亮又要火燒藤甲兵了。”韋小寶大急:“今日遇上了這女瘋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聽公主自言自語:“藤甲兵身上沒了藤甲,不大容易燒得著,得澆上些油才行。”說著轉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韋小寶拚命掙紮,但手足上的繩索綁得甚緊,卻哪裏掙紮得脫,情急之際,忽然想起師父來:“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烏龜是第壹個,後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齊師父、洪夫人騷狐貍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這壹大串師父,沒壹個教的功夫當真管用。老子倘若學到了壹身高強內功,雙手雙腳只須輕輕這麽壹迸,繩索立時斷了,還怕什麽鬼丫頭來火燒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際,忽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話:“快進去救他出來。”正是九難美貌尼姑師父。
  這句話壹入耳,韋小寶喜得便想跳了起來,就可惜手足被綁,難以跳躍。又聽得阿珂的聲音說道:“他……他沒穿衣服,不能救啊!”韋小寶大怒,心中大罵:“死丫頭,我不穿衣服,為什麽不能救,難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麽?妳不救老公,就是謀殺親夫。自己做小寡婦,好開心麽?”只聽九難道:“妳閉著眼睛,去割斷他手腳的繩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閉著眼睛,瞧不見,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麽辦?師父,還是妳去救他吧。”九難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這等事?”韋小寶雖年紀尚小,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男子,赤身露體的醜態,如何可以看得?
  韋小寶只想大叫:“妳們先拿壹件衣服擲進來,罩在我身上,豈不是瞧不見我了?”苦於口中塞著壹只臭襪子,說不出話,而九難、阿珂師徒二人,卻又殊乏應變之才。
  她二人扮作宮女,以黃粉塗去臉上麗色,平時生怕公主起疑盤問,只和粗使宮女混在壹起,從不見公主之面。這壹晚隱約聽得公主臥室中傳出鞭打和呼叫之聲,便到臥室窗外來察看,見到韋小寶給剝光了衣衫綁著,正遭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難師徒商議未決,建寧公主已回進室來,笑嘻嘻地道:“壹時之間也找不到豬油、牛油、菜油,咱們只好熬些狗熊油出來。妳自己說,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樣,我倒沒見過。妳見過沒有?”說著拿起桌上燭臺,將燭火去燒韋小寶胸口肌膚。
  韋小寶劇痛之下,身子向後急縮。公主左手揪住他頭發,不讓他移動,右手繼續用燭火燒他肌膚,片刻之間,已發出焦臭。
  九難大驚,當即推開窗戶,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轉過了頭,緊緊閉上了雙眼,生怕見到韋小寶的裸體。
  阿珂給師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韋小寶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寧公主後頸中劈去。公主驚叫:“什麽人?”伸左手擋格,右手壹晃,燭火便即熄滅。但桌上幾上還是點著四五枝紅燭,照得室中明晃晃的。阿珂接連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敵手?喀喀兩聲響,右臂和左腿給扭脫了關節,倒在床邊。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罵。阿珂怒道:“都是妳不好,還在罵人?”突然“啊”的壹聲,哭了出來,心中無限委屈。
  公主壹呆,便不再罵,心想妳打倒了我,怎麽反而哭了起來?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斷韋小寶手上綁住的繩索,臉上已羞得飛紅,擲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飛也似地向外直奔。九難隨後跟去。
  臥房中鬧得天翻地覆,房外宮女太監們早已聽見。但他們事先曾受公主叮囑,不論房中發出什麽古怪聲音,不奉召喚,誰也不得入內,哪壹顆腦袋伸進房來,便砍了這顆腦袋。眾人面面相覷,臉上神色極是古怪。這位公主自幼便愛胡鬧,千奇百怪的花樣層出不窮,大家許多年來早已慣了,誰也不以為異。公主的親生母親本是個冒牌貨色,出身於江湖草莽,怎會好好管束教導女兒?順治出家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寧公主再鬧得無法無天,也無人來管。適才她命宮女太監進來將暈倒了的錢老本、高彥超二人拖出,綁了起來,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萬萬料不到公主竟會給人打得動彈不得。
  韋小寶聽得美貌尼姑師父和阿珂已然遠去,當即掏出口中塞著的襪子,反身關上了窗,罵道:“臭小娘,狐貍精油妳見過沒有?我可沒有見過,咱們熬些出來瞧瞧。”向她身上踢了兩腳,抓住她雙手反到背後,扯下她壹片裙子,將她雙手綁住了。公主手足上關節給扭脫了骱,已痛得滿頭大汗,哪裏還能反抗?韋小寶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壹扯,嗤的壹聲響,衣衫登時撕裂,她所穿羅衫本薄,這壹撕之下,露出胸口的壹片雪白肌膚。
  韋小寶心中恨極,拾起地下的燭臺,點燃了燭火,便來燒她胸口,罵道:“臭小娘,咱們眼前報,還得快。狐貍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湯這麽壹碗,也就夠了。”公主受痛,“啊”的壹聲。韋小寶道:“是了,讓妳也嘗嘗我臭襪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襪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聲道:“桂貝勒,妳不用塞襪子,我不叫便是。”
  “桂貝勒”三字壹入耳,韋小寶登時壹呆,那日在皇宮的公主寢室裏,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時,也曾如此相稱,此刻聽得她又這樣昵聲相呼,不由得心中壹陣蕩漾。只聽她又柔聲道:“桂貝勒,妳就饒了奴才吧,妳如心裏不快活,就鞭打奴才壹頓出氣。”韋小寶道:“不狠狠打妳壹頓,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放下燭臺,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輕聲呼叫:“哎喲,哎喲!”媚眼如絲,櫻唇含笑,竟似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韋小寶罵道:“賤貨,好開心嗎?”公主柔聲道:“我……奴才是賤貨,請桂貝勒再打重些!哎喲!”韋小寶鞭子壹拋,道:“我偏偏不打了!”轉身去找衣衫,卻不知給她藏在何處,問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妳,給我接上了骱吧,讓……奴才來服侍桂貝勒穿衣。”韋小寶心想:“這賤貨雖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雲南,總不成殺了她。”罵道:“操妳奶奶,妳這臭小娘。”心道:“妳媽是老婊子,操媽沒胃口。妳奶奶雖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沒見過。”公主笑問:“好玩嗎?”韋小寶怒道:“妳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對準了骱骨,用力兩下壹湊,他不會接骨之術,接了好幾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喲,哎喲”地呼叫不止。
  待為她接續腿骨上關節時,公主伏在他背上,兩人赤裸的肌膚相觸,韋小寶只覺唇幹舌燥,心中如有火燒,說道:“妳給我坐好些!這樣搞法,老子可要把妳當老婆了。”
  公主昵聲道:“我正要妳拿我當老婆。”手臂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輕輕壹掙,想推開她,公主扳過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韋小寶登時頭暈眼花,此後飄飄蕩蕩,便如置身雲霧之中,只覺眼前身畔這個賤貨狐貍精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室中的紅燭壹枝枝燃盡熄滅,他似醒似睡,渾不知身在何處。
  正自昏昏沈沈、迷迷糊糊之際,忽聽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寶,妳在這裏麽?”韋小寶壹驚,登時從綺夢中醒覺,應道:“我在這裏。”阿珂怒道:“妳還在這裏幹什麽?”韋小寶驚惶失措,道:“是!幹……不……不幹什麽。”想推開公主,從床上坐起,公主卻牢牢抱住了他,悄聲道:“別去,妳叫她滾蛋,那是誰?”韋小寶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妳老婆,她不是的。”
  阿珂又羞又怒,壹跺腳,轉身去了。韋小寶叫道:“師姊,師姊!”不聽得答應,兩片溫軟的嘴唇貼了上來,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聲了。
  次晨韋小寶穿好衣衫,躡手躡足地走出公主臥室,壹問在外侍候的太監,知錢老本和高彥超無恙,兀自給綁在東廂房中。他稍覺放心,自覺羞慚,不敢去見兩人,命太監快去釋縛。回到自己房中,壹時歡喜,壹時害怕,不敢多想,鉆入被窩中便即睡了。
  這日午後才和九難見面,他低下了頭,滿臉通紅,心想這壹次師父定要大大責罰,說不定會壹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難毫不知情,反溫言相慰,說道:“這小丫頭如此潑辣,當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傷得厲害麽?”
  韋小寶心中大定,道:“還好,只……只是……幸虧沒傷到筋骨。”見阿珂瞪眼瞧著自己,道:“多蒙師父和師姊相救,否則她……她昨晚定然燒死了我。”阿珂道:“妳……妳昨晚……”突然滿臉紅暈,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藥,師姊跳進房來救了我,可是她……那時藥性還沒過,我走不動。”
  九難心生憐惜,說道:“我雖收妳為徒,卻壹直沒傳妳什麽功夫,不料妳竟受這小丫頭如此欺侮。”
  韋小寶倘真有心學練上乘武功,此時出聲求懇,九難自必酌量傳授,只須學成少許,便終身受用不盡。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給公主綁住了鞭打焚燒,心中怨怪眾師父不傳武功,此刻師父當真要傳了,他卻哼哼唧唧地呻吟,說道:“師父,我頭痛得緊,好像要裂開來壹般,身上皮肉也像要壹塊塊地掉下來。”
  九難點頭道:“妳快去休息,以後跟這小丫頭少見為是,當真非見不可,也得帶上十幾個人在壹起,她總不能公然跟妳為難。她給的飲食,不論什麽,都不能吃喝。”
  韋小寶連聲稱是,正要退出,九難忽問:“她昨晚為了什麽事打妳?難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歡妳麽?”韋小寶道:“她……她不願嫁去雲南,說是我出的主意。咱們師徒倆對付她母親,好像小賤人也知道了。”這樣輕輕壹句謊話,便將公主昨晚打他的緣由,壹大半推到了九難身上。
  九難點頭道:“定是她母親跟她說過了,以後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宮中對付假太後,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寶沒露面,難道竟給假太後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兒下手報復?”
  壹行人緩緩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韋小寶去陪伴。韋小寶初時還怕師父和天地會同伴知覺,但少年人初識男女之事,壹個嬌媚萬狀的公主纏上身來,哪肯割舍不顧?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況他離“正人君子”四字十萬八千裏。起初幾日還偷偷摸摸,到後來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賜婚使,晚上便是駙馬爺了。眾宮女太監壹來畏懼公主,二來韋小寶大批銀子不斷賞賜下來,又有誰說半句閑話?
  那晚阿珂扭脫公主手足關節,公主自然要問韋小寶這個“師姊”是誰。韋小寶花言巧語壹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濃之際,便也不問了。
  兩個少年男女乍識情味,好得便如蜜裏調油壹般。公主收拾起刁蠻脾氣,自居奴才,壹見他進房,便跪下迎接,“桂貝勒、桂駙馬”地叫不住口。當日方怡騙韋小寶去神龍島,海船之中,只不過神態親昵,言語溫柔,便已迷得他六神無主,這壹會兒真個銷魂,自是更加顛倒。兩人只盼這壹條路永遠走不到頭。阿珂雜在宮女隊裏,韋小寶白天設法去討好勾搭,每次都給她厲聲呼斥,拔拳便打,只得訕訕離去。
  這壹日來到長沙,陸高軒從神龍島飛馬趕來相會,帶了洪教主口諭,說道教主得到兩部經書甚是喜悅,嘉獎白龍使辦事忠心,精明能幹,實是本教大大功臣,特賜“豹胎易筋丸”的解藥。韋小寶這些日子來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劇毒,聽他如此說,卻也歡喜,當下和陸高軒及胖頭陀服了解藥。胖陸二人躬身道謝,說道全仗白龍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蒙教主恩賜靈藥,除去身上大患。
  陸高軒又道:“教主和夫人傳諭白龍使,余下六部經書,尚須繼續尋訪。白龍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賞。”韋小寶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們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胖陸二人齊聲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白龍使永享清福,壽比南山。”韋小寶微笑不語,心道:“清福有什麽好享?日日像眼下這般永享艷福,壽比南山才有點兒道理。”
  註:
  鄭成功生子鄭經等十人。鄭經於康熙元年繼位為明延平郡王,生子克臧、克塽等八人。克臧年最長,庶出,是陳永華之婿,後為監國世子,為祖母董夫人害死。次子克塽為馮錫範之婿。鄭克塽繼位時年僅十二歲,本書因故事情節所需,加大了年紀,與史實稍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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