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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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和公主只盼到雲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但路途雖遙,行得雖慢,終於也有到達的壹日。
  貴州省是吳三桂的轄地,在貴州羅甸駐有重兵。建寧公主壹行剛入貴州省境,吳三桂便已派出兵馬,前來迎接。
  將到雲南時,吳應熊出省來迎,見到韋小寶時稱謝不絕。按照朝禮,在成親之前,他與公主不能相見。
  其時公主正和韋小寶好得如膠似漆,聽到吳應熊到來,登時柳眉倒豎,大發脾氣。當晚公主對韋小寶說,怎生想個法子,把吳應熊送去見閻王,便可和他做長久夫妻。韋小寶嚇了壹跳,心想假駙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做做,真駙馬卻萬萬做不得。公主見他皺眉沈吟,怒道:“怎麽不做聲了?要送吳應熊這小子去見閻王,是妳自己說的,又不是我想出來的主意。”韋小寶道:“送是壹定要送的,只不過咱們得等個機會,這才下手,可不能讓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暫且聽妳的。總而言之,我是跟定了妳,我決不跟這小子同床。妳如不送他去見閻王,咱們什麽事都抖了出來。我跟吳三桂說,妳強奸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寵妳,只怕吳三桂也會將妳斬成了十七廿八塊。妳就先見到了閻王老子,算是替吳應熊做先行官吧!”
  韋小寶大怒,揮手便是壹記耳光,喝道:“胡說八道,我幾時強奸妳了?”公主嘻嘻而笑,說道:“妳沒強奸嗎?這就快強奸了!”伸臂摟住了他,柔聲道:“妳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這麽重,也不怕人家痛嗎?”
  這壹日將到昆明,只聽得隊中吹起號角,壹名軍官報道:“平西王來迎公主鸞駕。”
  韋小寶縱馬上前,只見壹隊隊士兵鎧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馳到眼前,壹齊下馬,排列兩旁。絲竹聲中,數百名身穿紅袍的少年手執旌旗,引著壹名將軍來到軍前。壹名贊禮官高聲叫道:“奴才平西親王吳三桂,參見建寧公主殿下。”
  韋小寶仔細打量吳三桂,見他身軀雄偉,壹張紫膛臉,須發白多黑少,年紀雖老,仍步履矯健,高視闊步地走來。韋小寶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這老烏龜的名頭,卻原來是這等模樣。”韋小寶見他走到公主車前,跪倒磕頭,站在壹旁,心中先道:“老烏龜吳三桂免禮。”待他叩拜已畢,才道:“平西親王免禮。”
  吳三桂站起身來,走到韋小寶身邊笑道:“這位便是勇擒鰲拜、天下揚名的韋爵爺?”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不敢。卑職韋小寶,參見王爺。”吳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說道:“韋爵爺大仁大義,小王久仰英名,便請免了這些虛禮俗套。小王父子今後全仗韋爵爺維持。如蒙不棄,咱們壹切就像自己家人壹般便是。”
  韋小寶聽他說話中帶著揚州口音,倒有三分歡喜,心道:“辣塊媽媽,妳跟我可是老鄉哪。”說道:“這個卻不敢當,卑職豈敢高攀?”話中也加了幾分揚州口音。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揚州人嗎?”韋小寶道:“正是。”吳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遼東,原籍揚州高郵。咱們真正是壹家人哪。”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原來妳是高郵鹹鴨蛋。揚州出了妳這個大漢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黴啦。”
  吳三桂和韋小寶並轡而行,在前開道,導引公主進城。昆明城中百姓聽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擠得人山人海,競來瞧熱鬧。城中掛燈結彩,到處都是牌樓、喜幛,壹路上鑼鼓鞭炮震天價響。韋小寶和吳三桂並騎進城,見人人躬身迎接,大為得意,但轉念又想:“這樣如花似玉的公主,又騷又嗲,平白地給了吳應熊這小子做老婆,老子還千裏迢迢地給他送親,臭小子的艷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憤憤不平。
  吳三桂迎導公主到昆明城西安阜園暫住。那是明朝黔國公沐家的故居,本就崇樓高閣,極盡園亭之勝,吳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訊息後,更大興土木,修建得煥然壹新。吳三桂父子隔著簾帷向公主請安之後,這才陪同韋小寶來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華山,原是明永歷帝的故宮,廣袤數裏,吳三桂入居之後,連年來不斷增添樓臺館閣。這時巍閣雕墻,紅亭碧沼,和皇宮內院也已相差無幾。
  廳上早已擺設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來相陪。欽差大臣韋小寶自然坐了首席。
  酒過三巡,韋小寶笑道:“王爺,在北京時,常聽人說妳要造反……”吳三桂立時面色鐵青,百官也均變色,只聽他續道:“……今日來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說八道。”吳三桂神色稍寧,道:“韋爵爺明鑒,卑鄙小人妒忌誣陷,決不可信。”韋小寶道:“是啊,我想妳要造反,也不過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的宮殿沒妳華麗,衣服沒妳漂亮。皇上的飯食向來是我壹手經辦,慚愧得緊,也沒妳王府的美味。妳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說,平西王是決計不反的,就是請妳做皇帝,您老人家也萬萬不幹。”
  壹時之間,大廳上壹片寂靜,百官停杯不飲,怔怔地聽著他不倫不類的壹番說話,心下都怦怦亂跳。吳三桂更臉上壹陣紅、壹陣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尋思:“聽他這麽說,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地幹笑幾聲,說道:“皇上英明仁孝,勵精圖治,實是自古賢皇所不及。”韋小寶道:“是啊,鳥生魚湯,甘拜下風。”
  吳三桂又是壹怔,隔了壹會,才明白他說的是“堯舜禹湯”,說道:“微臣仰慕皇上儉德,本來也不敢起居奢華,只不過聖恩蕩浩,公主來歸,我們不敢簡慢,只好盡心竭力,侍奉公主和韋爵爺。待得婚事壹過,那便要大大節省了。”心想這小子回去北京,跟皇帝說我這裏窮奢極欲,皇帝定然生氣,總得設法塞住他嘴巴才好。
  哪知韋小寶搖頭道:“還是花差花差、亂花壹氣的開心。妳做到王爺,有錢不使,又做什麽王爺?妳如嫌金銀太多,擔心壹時花不完,我跟妳幫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這句話壹說,吳三桂登時大喜,心頭壹塊大石便即落地,心想妳肯收錢,那還不容易?
  文武百官聽他在筵席之上公然開口要錢,人人笑逐顏開,均想這小孩子畢竟容易對付。各人壹面飲酒,壹面便心中籌劃如何送禮行賄。席間原來的尷尬惶恐壹掃而空,各人歌頌功德,吹牛拍馬,盡歡而散。
  吳應熊親送韋小寶回到安阜園,來到大廳坐定。吳應熊雙手奉上壹只錦盒,說道:“這裏壹些零碎銀子,請韋爵爺將就著在手邊零花。待得大駕北歸,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韋爵爺的辛勞。”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客氣。我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我說:‘小桂子,大家說吳三桂是奸臣,妳給我親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妳可得給我瞧得仔細些,別走了眼。’我說:‘皇上萬安,奴才睜大了眼睛,從頭至尾地瞧個明白。’哈哈,小王爺,是忠是奸,還不是憑壹張嘴巴說麽?”
  吳應熊不禁暗自生氣:“妳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壹手給妳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後,卻忘恩負義,來查問我父子是忠是奸,這樣看來,公主下嫁,也未必安著什麽好心。”說道:“我父子忠心耿耿為皇上辦事,做狗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韋小寶架起了腿,說道:“是啊,我也知道妳是最忠心不過的。皇上倘若信不過妳,也不會招妳做妹夫了。小王爺,妳壹做皇帝的妹夫,連升八級,可真快得很哪。”吳應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蕩。韋爵爺維持周旋,我也感激不盡。”韋小寶心道:“我給壹只小烏龜妳做做,不知妳是不是也感激不盡?”
  送了吳應熊出去,打開錦盒壹看,裏面是十紮銀票,每紮四十張,每張五百兩,共是二十萬兩銀子。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闊綽得很哪,二十萬兩銀子,只是給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筆花用,豈不是要壹百萬、二百萬?”
  次日吳應熊來請欽差大臣賜婚使赴校場閱兵。韋小寶和吳三桂並肩站在閱兵臺上。平西王屬下的兩名都統率領數十名佐領,頂盔披甲,下馬在臺前行禮。隨即壹隊隊兵馬在臺下操演。藩兵過盡後,是新編的五營忠勇兵、五營義勇兵,每壹營由壹名總兵統帶,排陣操演,果然是兵強馬壯,訓練精熟。
  韋小寶雖全然不懂軍事,但見兵將雄壯,壹隊隊地老是過不完,向吳三桂道:“王爺,今日我可真服了妳啦。我是驍騎營都統,我們驍騎營是皇上的親軍,說來慚愧,倘若跟妳部下的忠勇營、義勇營交手,驍騎營非大敗虧輸,落荒而逃不可。”
  吳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韋爵爺誇獎,愧不敢當。小王是行伍出身,訓練士卒,原是本分的事兒。”
  只聽得號炮響聲,眾兵將齊聲吶喊,聲震四野,韋小寶吃了壹驚,雙膝壹軟,壹屁股坐倒椅中,登時面如土色。
  吳三桂心下暗笑:“妳只不過是皇上身邊的壹個小小弄臣,仗著花言巧語,哄得小皇帝的歡心,除此之外,又有屁用?壹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居然晉封子爵,做到驍騎營都統、欽差大臣,可見小皇帝莫名其妙,只會任用親信。”他本來就沒把康熙瞧在眼裏,這時見了韋小寶這等膿包模樣,更暗暗歡喜,料想朝廷無人,不足為慮。
  閱兵已畢,韋小寶取出皇帝的聖諭,交給吳三桂,說道:“這是皇上的聖諭,王爺給大夥兒讀讀吧。”吳三桂跪下接過,說道:“是皇上的聖諭,還是請欽差宣讀。”韋小寶笑道:“它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他。我瞎字不識,怎生讀法?”
  吳三桂壹笑,捧著聖諭,向著眾兵將大聲宣讀。他聲音清朗,中氣充沛,壹句句遠遠傳了出去。廣場上數萬兵將屈膝跪倒,鴉雀無聲地聆聽。聖諭中嘉獎平西親王功高勛重,勤勞王事,鎮守邊陲,撫定蠻夷,屬下諸將士卒俱有辛績,各升職壹級,賞賜有差。
  待聖諭讀完,吳三桂向北磕頭,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兵將壹齊叫道:“恭謝皇上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壹次韋小寶事先有備,倒沒吃驚,但數萬兵將如此驚天動地地喊了出來,卻也令他心旌搖動,站立不穩。
  回到平西王府,吳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韋小寶皺起眉頭,甚是不快。
  吳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韋小寶心想:“公主壹嫁了給吳應熊,我這假駙馬便做不成了。”說道:“這似乎太局促些了吧?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爺,妳可得壹切預備周到才是。不瞞妳說,這位公主很得太後和皇上寵幸,有什麽事馬虎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吳三桂壹凜,心想:“妳故意刁難,還不是在勒索賄賂?”笑道:“是,是。全仗韋爵爺照顧,有什麽不到之處,請妳吩咐指點,我們自當盡力辦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麽下月十六也是極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兒的八字全不沖克,百無禁忌。”
  韋小寶道:“好吧!我去請示公主,瞧她怎麽說。”
  回到安阜園,已有雲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韋小寶收了禮物,隨口敷衍幾句,打發他們走了。想起來到雲南之後,結義兄長楊溢之卻未見過,便差人去告知吳應熊,請楊溢之過來壹見。
  楊溢之沒來,吳應熊卻親自來見,說道:“韋爵爺,父王派了楊溢之出外公幹未回,不能來伺候爵爺。”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不知他去了何處?幾時可以回來?”吳應熊臉色微變,說道:“他……他去了西藏,路途遙遠,這壹次……韋爵爺恐怕見他不著了。”韋小寶見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說話不盡不實,在搗什麽鬼?”問道:“不知楊兄去西藏辦什麽要事?去了多久?”吳應熊道:“也不是什麽要緊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禮來,父王便命楊溢之送回禮去。還是前幾天走的。”韋小寶道:“這可不巧得很了。”
  送走吳應熊後,越想越覺這件事中間有些古怪,他們明知自己跟楊溢之交情甚好,自己來到雲南,正好派楊溢之陪伴接待,怎麽遲不走,早不走,自己剛到雲南,吳三桂便派了楊溢之出門,倒似是故意不讓他跟自己相見。當下叫了趙齊賢和張康年二人來,命他們去和吳三桂父子的侍衛喝酒賭錢,設法打探楊溢之的消息。
  這晚他和公主相見,說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柳眉倒豎,怒道:“我限妳在婚期之前,送吳應熊這小子親眼去見閻王,否則我在拜堂之時大叫大嚷,說什麽也不行禮。”韋小寶心情本已不佳,聽她這麽說,更怒火上沖,壹跺腳便出了房門。公主搶上拉住他手,給他重重壹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當沒聽見。
  坐下半晌,甚感無聊,叫了十幾名侍衛來擲骰賭錢,這才心情暢快。賭到半夜,趙齊賢和張康年走進房來。韋小寶拿起壹把骰子,還沒擲下去,見到二人,笑道:“現下是黴莊,要下註趁早。”趙齊賢道:“副總管吩咐的事,屬下查到了些消息。”韋小寶道:“好!”骰子擲下,翻牌吃了天門,賠了上門下門,拉了二人的手來到廂房,問道:“怎麽?”
  趙齊賢道:“回副總管的話:那楊溢之果然沒去西藏,原來是犯了事,給平西王關起來了。”韋小寶皺眉道:“犯了什麽事?”趙齊賢道:“屬下跟王府的衛士喝酒,說起識得這個姓楊的,想請他來壹起喝酒賭錢。壹名衛士說:‘找楊溢之嗎?得去黑坎子。’我問他黑坎子在哪裏。旁的衛士罵他胡說八道,愛說笑話,叫我別信他的。”
  韋小寶沈吟道:“黑坎子?”趙齊賢道:“我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們喝了壹會兒酒,就分了手。回到這裏,向人壹問,原來黑坎子是大監的所在,才知楊溢之是給平西王關了。到底犯了什麽事,我怕引起疑心,沒敢多問。”韋小寶問:“黑坎子在什麽地方?”趙齊賢道:“在五華宮西南約莫五裏地。”
  韋小寶點頭道:“是了,兩位大哥辛苦,妳們到外面玩玩去吧,代我做莊。”趙張二人大喜,徑去賭錢。二人知道代他做莊,輸了算他的,贏了有紅分,那是大大有好處的差使。
  韋小寶悶悶不樂,尋思:“楊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則吳應熊不會騙我,說派他去了西藏。若非大罪,他爺兒倆定會沖著我的面子,放了他出來。吳應熊已撒了謊,我若再去說情,他們壹定死賴到底,多半還會立刻殺了他,毀屍滅跡,從此死無對證。要救他出來,只有硬幹。吳三桂就算生氣,老子也不怕他,諒他也不敢跟我翻臉。”
  當下把李力世、樊綱、風際中、高彥超、錢老本、玄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會群雄請來,告知此事,籌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韋香主,這件事咱們幹了!能救得出這位楊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吳三桂知道妳向他動手,必定以為妳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將他嚇個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韋小寶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們壹古腦兒給他抓了起來,大夥兒在黑坎子大監獄裏賭錢,那可不妙了。”玄貞道人道:“壹見情勢不對,大家快馬加鞭就是。”韋小寶道:“妳們去設法救人,我把吳應熊這小子請了來,扣在這裏,做個抵押,叫吳三桂不敢胡來。”錢老本道:“韋香主這著棋極是高明。咱們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勢,然後扮著吳三桂的手下親隨,沖進監獄去提人。”
  次日午後,韋小寶命人去請吳應熊來赴宴,商議婚事。
  安阜園大廳中絲竹齊奏、酒肉紛呈之際,天地會群雄已穿起平西王府親隨的服色,闖入了黑坎子大監。韋小寶吩咐驍騎營軍士和禦前侍衛前後嚴密把守,監視吳應熊帶來的衛隊。他和吳應熊壹面飲酒,壹面觀賞戲班子做戲。這時所演的是壹出昆曲《鐘馗嫁妹》,五個小鬼翻筋鬥、鉆臺子,演出諸般武功,甚是熱鬧。韋小寶看得連連叫好,吩咐賞銀子。
  正熱鬧間,有人走到他身後,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韋小寶回頭壹看,卻是高彥超,見他緩緩點頭,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吳應熊道:“小王爺,妳請寬坐,我要去撒壹泡尿。”吳應熊心道:“這小流氓,說話如此粗俗。”笑道:“爵爺請便。”
  韋小寶來到後堂,見天地會群雄壹個不少,喜道:“很好,很好,眾兄弟都沒損傷,人救出來了嗎?”但見各人臉色鄭重,料想另有別情。高彥超恨恨地道:“吳三桂這奸賊下手好毒!”韋小寶道:“怎麽?”
  高彥超和徐天川轉身出去,擡進氈毯裹著的壹個人來。但見氈毯上盡是鮮血,韋小寶壹驚之下,搶上前去,見氈毯中裹著的正是楊溢之。
  但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更無半分血色,韋小寶叫道:“楊大哥,是我兄弟救妳來了。”楊溢之微微點頭,也不知是否聽見。韋小寶道:“大哥,妳受了傷麽?”徐天川輕輕揭開氈毯。韋小寶壹聲驚呼,退後兩步,身子壹晃,險些摔倒,錢老本伸手扶住。原來楊溢之雙手已給齊腕斬去,雙腳齊膝斬去。徐天川低聲道:“他舌頭也給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這般慘狀,韋小寶從所未見,心情激動,登時放聲大哭。他和楊溢之本來並沒太大交情,只不過言談投機,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之心,見到他四肢俱斬的模樣,不禁悲憤難當,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吳應熊的手腳也都斬了。”
  風際中拉住他手臂,說道:“從長計議。”此人說話不多,但言必有中,韋小寶向來對他忌憚三分,當即定了定神,點頭道:“風大哥說得對。”
  徐天川蓋上氈毯,說道:“這件事果然跟咱們有關。吳三桂怪楊大哥跟韋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說他背叛舊主,貪圖富貴,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讓他手下的將領,沒壹個敢起反叛之心。”
  韋小寶垂淚道:“吳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烏龜!楊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沒背叛他。這大漢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楊大哥這等模樣,便是這大漢奸造反的明證。就算楊大哥真的投靠朝廷,又有什麽不對了?”
  錢老本道:“正是。韋香主把楊大哥帶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壹狀。”
  韋小寶問徐天川:“吳三桂下這毒手,是為了怪楊大哥跟我結交,徐大哥怎麽得知?”
  徐天川轉身出外,提進壹個人來,重重往地下壹擲。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壹動不動。徐天川道:“韋香主,這個家夥,妳是久聞大名了,卻從沒見過,他便是盧壹峰。”
  韋小寶冷笑道:“啊哈,原來是盧老兄,妳在北京城裏大膽放肆,後來給吳應熊打斷了狗腿,怎麽又在這裏了?”盧壹峰嚇得只說:“是,是,小人不敢!”
  徐天川道:“當真是冤家路窄,這家夥原來是黑坎子大監的典獄官。他便是變了灰,老子也認他得出,我們扮了吳三桂的親隨去監獄提人,這家夥神氣活現,又說要公事,又說要平西王的手諭。他媽的,他自己這條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諭。”
  韋小寶點頭道:“那倒巧得很,遇上這家夥,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將刀子架在他頭頸裏,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來,“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順手牽羊,將他也抓了來。
  徐天川道:“楊大哥得罪吳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
  盧壹峰聽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妳老人家……妳老人家逼我說的,我……我可萬萬不敢泄漏平西親王的機密。”
  韋小寶壹腳踢去,登時踢下了他三顆門牙,說道:“我去穩住吳應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細盤問這家夥,他如不說,也把他兩只手、兩只腳割了下來便是。”盧壹峰滿口鮮血,忙道:“我說,我說。”他知這夥人行事無法無天,想起楊溢之的慘狀,險些便欲暈去。
  韋小寶走到楊溢之身前,又叫:“楊大哥!”
  楊溢之聽到叫聲,想要坐起,上身壹擡,終於又向後摔倒。群雄見到他的慘狀,都感憤慨。此人為漢奸做走狗,本來也不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吳三桂父子對自己忠心部屬竟也下此毒手,心腸之狠毒,可想而知。
  韋小寶拭幹了眼淚,定了定神,回到廳上,哈哈大笑,說道:“當真有趣。”只見席前鴉雀無聲,鑼鼓絲竹全停,韋小寶心感詫異:“怎麽不演戲了?”席前的戲子站著呆呆不動,壹見韋小寶到來,鑼鼓響起,扮演《鐘馗嫁妹》的眾戲子又都演了起來。原來他壹進內,吳應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來,這才接演下去,好讓他中間不致漏看壹段。
  韋小寶向吳應熊致歉,說道公主聽說額駙在此飲酒,叫了他進去,細問額駙平日愛穿什麽衣服,愛吃什麽食物,問了許久,累得他在廳上久候。吳應熊大喜,連說不妨。
  吳應熊辭去後,韋小寶回到廂房中,不見天地會群雄,壹問之下,原來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們又去幹什麽。直等到深夜,群雄才歸,卻又捉了壹個人來。
  原來徐天川逼問盧壹峰,得知吳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楊溢之,壹來固是疑心他和韋小寶拜了把子,有背叛吳藩之意,同時警告部屬不得模仿;二來卻還和蒙古王子葛爾丹有關。這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親熱,不斷地互送禮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攜帶禮物到昆明來。這使者名叫罕帖摩,跟吳三桂長談了數日,不知如何,竟給楊溢之得悉了內情,似乎向吳三桂進言,致觸其怒。盧壹峰官職卑小,不知其詳,只是從吳三桂衛士的口中聽得了幾句,在天地會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隱瞞,盡其所知地都說了出來。
  群雄壹商議,壹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吳三桂的親隨,又去將那蒙古使者罕帖摩捉了來。
  韋小寶在少林寺中曾見過葛爾丹,這人驕傲橫蠻,曾令部屬向他發射金鏢,若不是有寶衣護身,早已命喪鏢下,心想他的使者也決非好人,眼見那罕帖摩約莫五十來歲年紀,頦下壹部淡黃胡子,目光閃爍不定,顯然頗為狡獪。
  韋小寶道:“領他去瞧瞧楊大哥。要全身都瞧清楚!”高彥超答應了,推著他去鄰房。只聽得罕帖摩壹聲大叫,語音中充滿了恐懼,自是見到楊溢之的模樣後嚇得魂不附體。高彥超帶了他回來,但見他臉上已無血色,身子不斷地發抖。
  韋小寶道:“剛才那人妳見到了?”罕帖摩點點頭。韋小寶道:“我有話問那人,他回答時不盡不實,說了幾句謊話。我向來有個規矩,有誰跟我說壹句謊,我割他壹條腿,說兩句謊,割兩條腿,這人說了幾句謊啊?”高彥超道:“說了七句。”韋小寶搖頭道:“唉,這人說謊太多,只好將他兩只手、兩條腿、兩顆眼珠子、壹條舌頭,壹古腦兒都報銷啦。”拔了匕首出來,俯身輕輕壹劃,已將壹條木凳腿兒割了下來,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這把刀割人手腿,壹點也不拖泥帶水,妳要不要試試?”
  罕帖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見到楊溢之的慘狀,卻也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巴巴地道:“大人……大人有什麽要問,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隱……隱瞞。”韋小寶道:“很好。平西親王要我問妳,妳跟王爺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其中有什麽虛言?”罕帖摩道:“大人明鑒,小的……小的怎敢瞞騙王爺?的的確確並無虛言。”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可不相信,他說妳們蒙古人狡獪得很,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最愛賴賬。”
  罕帖摩臉上出現又驕傲、又憤怒之色,說道:“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向來說壹是壹,說二是二……”韋小寶點頭道:“不錯,說三是三,說四是四。”罕帖摩壹怔,他漢話雖說得十分流利,但各種土話成語,卻所知有限,不知韋小寶這兩句話乃是貧嘴貧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壹時無從答起。
  韋小寶臉壹沈,問道:“妳可知我是什麽人?”罕帖摩道:“小的不知。”韋小寶道:“妳猜猜看。”
  罕帖摩見這安阜園建構宏麗,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見韋小寶年紀輕輕,但身穿壹品武官服色,黃馬褂,頭帶紅寶石頂子、雙眼孔雀翎,乃朝中的顯貴大官,賜穿黃馬褂,更是特異尊榮。這罕帖摩心思甚是靈活,尋思:“妳小小年紀,做到這樣的大官,自是靠了父親的福蔭。昆明城中,除了平西親王之外,又誰能有這般聲勢?平西王屬下的親隨又對妳如此恭謹,是了,定是如此。”當下恭恭敬敬地道:“小的有眼無珠,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見過吳應熊,眼見韋小寶的服色和吳應熊差不多,便猜到了這條路上去。
  韋小寶壹愕,罵道:“他媽的,妳說什麽?”心道:“妳說我是大漢奸老烏龜的兒子,老子不成了小漢奸小烏龜?”隨即哈哈壹笑,說道:“妳果然聰明,難怪葛爾丹王子派妳來幹這等大事。妳們王子跟我交情也挺不錯的。”說了葛爾丹的相貌服飾,又道:“那日我和妳家王子講論武功,他使的這幾下招式,當真了得。”於是便將葛爾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劃了幾下。
  罕帖摩大喜,當即請了個安,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來是壹家人。”韋小寶道:“妳家王子安好?他近來可和昌齊喇嘛在壹起嗎?”罕帖摩道:“昌齊喇嘛刻下正在我們王府裏做客。”
  韋小寶點頭道:“這就是了。”問道:“有壹位愛穿藍色衫裙的漢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妳們王府嗎?”
  罕帖摩睜大了眼睛,滿臉又驚又喜之色,說道:“原來……原來小王爺連……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了……了不起。”韋小寶隨口壹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妳家王子什麽也不瞞我,阿琪姑娘是妳家王子的相好,她的師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們還不算是壹家人嗎?哈哈,哈哈!”兩人相對大笑,更無隔閡。
  韋小寶道:“父王派我來好好問妳,到底妳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是否當真誠心誠意,別無其他陰謀?”罕帖摩道:“小王爺,妳跟我家王子這等交情,怎麽還會疑心?”
  韋小寶道:“父王言道,壹個人倘若說謊,第壹次說的跟第二次再說,總有壹些兒不同。這件事情實在牽涉重大,壹個不小心,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因此要妳從頭至尾再跟我說壹遍,且看兩番言語之中,有什麽不接榫的地方。罕帖摩老兄,我不是信不過妳家王子,不過跟妳卻是初會,不明白妳的為人,因此非得仔細盤問不可,得罪莫怪。”
  罕帖摩道:“那是應當的。這件事倘若泄漏了風聲,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平西王做事把細,在理之至。請小王爺回稟王爺,咱們四家結盟之後,壹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準定由王爺獨得,其余三家決不眼紅,另生變卦。”
  韋小寶大吃壹驚,心道:“四分天下!卻不知是哪四家?但如問他,顯得我壹無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地道:“這件事我跟妳家王子商量過幾次。只是事成之後,這天下如何分法,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這壹次妳家王子又怎麽說?”
  罕帖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決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過聯絡羅剎國出兵,卻是他殿下……”韋小寶壹聽到“羅剎國出兵”五字,心中壹凜,只聽罕帖摩續道:“……是他殿下費了千辛萬苦才說成的。羅剎國火器厲害無比,槍炮轟了出來,清兵萬難抵擋。只要羅剎國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國大皇帝,小王爺就是親王了。”
  羅剎國就是俄羅斯,該國國人黃發碧眼,形貌特異,中國人視之若鬼,“羅剎”是佛經中惡鬼之意,因此當時稱之羅剎國。順治年間,羅剎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度交鋒,雖每次均為清兵擊退,清兵卻也損傷甚重。韋小寶不懂軍國大事,然在皇宮之中,卻也聽說過羅剎國兵將殘暴兇悍,火器淩厲難當,心想:“乖乖不得了,吳三桂賣國成性,又要去勾結羅剎國了,可得趕緊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擋羅剎國的槍炮火器。”
  罕帖摩見他沈吟不語,臉有不愉之色,問道:“不知小王爺有什麽指教?”
  韋小寶嗯了幾聲,念頭電轉,如何再套他口風,突然想起鄭克塽和他哥哥爭位,派馮錫範來殺陳近南的事,當即站起,滿腔憤慨地道:“他媽的,我能有什麽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我只做個親王,又有什麽好了?”
  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邊,低聲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爺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說明小王爺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後,我們蒙古和羅剎國,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爺。那麽……那麽……小王爺又何必擔心?”
  韋小寶心道:“原來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羅剎國,再加上吳三桂。”當下臉現喜容,說道:“倘若妳們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權在手,自然重重報答,決計忘不了妳老兄的好處。”隨手從身邊抽出四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他,說道:“這個妳先拿去零花吧。”
  罕帖摩見他出手如此豪闊,大喜過望,當即拜謝,心中本來就有壹分半分懷疑的,此刻也消除得幹幹凈凈了,料定這位小王爺是要跟他哥哥吳應熊爭皇帝做,主子葛爾丹王子和自己正好從中上下其手,大占好處。
  韋小寶道:“妳家王子說事成之後,天下如何分法?”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妳吳家的。四川歸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內蒙東四盟、西二盟、察哈爾、熱河、綏遠城都歸我們蒙古。”韋小寶道:“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這些地方的大小,但聽罕帖摩說了許多地名,料想決計不小。
  罕帖摩微微壹笑,道:“我們蒙古為王爺出的力氣,可也大得緊哪。”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麽羅剎國呢?”罕帖摩道:“羅剎國大皇帝說,羅剎國和王爺的轄地,以山海關為界,他們決不踏進關內壹步。山海關之外,本來都是滿洲的地界,羅剎國只占滿洲人的,決不占中國人的壹寸土地。”
  韋小寶點頭道:“如此說來,倒也算公平。妳家王子預定幾時起事?”罕帖摩道:“這件大事王爺是主,其余三家只呼應夾攻,自然壹切全憑王爺的主意。”韋小寶道:“父王要的的確確知道,我們出兵之後,妳們三家如何呼應?”
  罕帖摩道:“這壹節請王爺不必擔心。王爺大軍壹出雲貴,我們蒙古精兵就從西而東,羅剎國的哥薩克精騎自北而南,兩路夾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邊,而神龍教的奇兵……”
  韋小寶“啊”的壹聲,壹拍大腿,說道:“神龍教的事,妳……妳們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麽說?”聽到神龍教竟也和這項大陰謀有關,心下震蕩,說話聲音也發顫了。
  罕帖摩見他神色有異,問道:“神龍教的事,王爺跟小王爺說過嗎?”
  韋小寶哈哈壹笑,說道:“怎麽沒說過?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長談過兩次,教中五龍使我也都見到了。我只道妳們王子不知這件事。”
  罕帖摩微微壹笑,說道:“神龍教洪教主既受羅剎國大皇帝的敕封,羅剎國壹出兵,神龍教自然非響應不可。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嶼,包括臺灣和海南島,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廣西孔四貞,大家都會響應的。只須王爺登高壹呼,東南西北壹齊動手,這天下還不是王爺的嗎?”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心中卻在暗叫:“糟糕,糟糕!”他畢竟年紀幼小,尋常事情撒幾句謊,半點不露破綻,壹遇上這軍國大事,不禁為小皇帝暗暗擔憂,這“妙極,妙極”四字,說來殊無歡愉之意。
  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尋常,對小人又這等厚待,小人實是粉身難報。小王爺有什麽為難之處,不妨明白指點。小人若有得能效勞之處,萬死不辭。”
  韋小寶道:“我是在想,大家東分壹塊,西分壹塊,將來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勁之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來妳擔心這個,倒也有理。”低聲道:“小王爺明鑒,待得大功告成之後,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貞他們壹夥人,壹個個都除掉就是。那時候如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義不容辭。”
  韋小寶喜道:“多謝,多謝。這壹句話,可得給我帶到妳們王子耳中。妳是葛爾丹王子的心腹親信,妳答允過的話,就跟他王子殿下親口答允壹般無異。”
  罕帖摩微感為難,但想那是將來之事,眼前不妨胡亂答允,於是壹拍胸膛,說道:“小人定為小王爺盡心竭力,決不有負。”
  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實在問不出什麽了,便道:“妳在這裏休息,我去回報父王。”低聲道:“咱們的說話,妳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自相殘殺之事,罕帖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當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韋小寶走出房來,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帖摩,然後去看望楊溢之。
  推開房門,不禁大吃壹驚,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忙搶上前去,見他圓睜雙眼,壹動不動,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韋小寶只識得壹個“三”字,壹個“桂”字,轉頭問道:“是什麽字?”高彥超道:“是‘吳三桂造反賣國’七字。”韋小寶嘆了口氣,道:“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高彥超黯然道:“正是。”韋小寶命高彥超收起,日後呈給康熙作證。
  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將罕帖摩的話說了。群雄無不憤慨,痛罵吳三桂做了壹次大漢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貞道人咬牙切齒,突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壹道壹尺多長的刀傷。眾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負此重傷,壹見之下,無不駭然。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剎國鬼子的火槍所傷。”韋小寶道:“道長曾和羅剎人交過手?”
  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人,盡數死於羅剎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為此。”
  當下略述經過。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這壹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剎人,覬覦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鏢師隨同保護,但羅剎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鏢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為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羅剎人以為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紮了幾個月,這才傷愈。經此壹場大禍,家業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國變後入了天地會,但想起羅剎人火器的淩厲,雖事隔二十余年,半夜裏仍時時突發噩夢,大呼驚醒。
  李力世道:“羅剎人最厲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玄貞搖頭道:“火器壹發,當真如雷轟電閃壹般,任妳武功再高,那也閃避不及,抵擋不了。”徐天川道:“羅剎人要跟吳三桂聯手,搶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手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得利,趁機便可恢復大明江山。”玄貞道:“就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羅剎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決不能以山海關為界,定要進關來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洲韃子?”
  群雄議論紛紛。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說道:“以後的事現下不忙定規。咱們劫了楊大哥,捉了罕帖摩和盧壹峰,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那便如何應付?”眾人沈吟籌思,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
  韋小寶道:“這老烏龜手下兵馬眾多,打是打他不過的。雲貴地方這樣大,十天半月之間,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這樣吧,各位把盧壹峰這狗官,連同楊大哥的屍體,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監去。”群雄壹怔:“送回去?”韋小寶道:“正是。咱們只消嚇壹嚇盧壹峰這狗賊,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他如稟報上去,自己脫不了幹系。楊大哥反正死了,留著他屍體也是無用。”
  群雄江湖上的閱歷雖富,對做官人的心性,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透徹,均覺這壹著棋太過行險,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盧壹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李力世躊躇道:“我瞧盧壹峰這狗官膽小之極,只怕……只怕這件大事,不敢不報。”
  韋小寶笑道:“倒不是怕他膽小,卻怕他愚蠢無用,不會做官。官場之中,有道是‘瞞上不瞞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過去,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拉到自己頭上來。妳們把這狗官帶來,待我點醒他幾句。”
  高彥超轉身出去,把盧壹峰提了來,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驚,早已面無人色。
  韋小寶道:“盧老哥,妳可辛苦了。”盧壹峰顫聲道:“不……不敢。”韋小寶道:“盧老哥很夠朋友,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壹五壹十地都跟我們說了,絲毫沒有隱瞞。好吧,交情還交情,我們就放妳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機密的事,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漢子,說話壹是壹,二是二。妳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那是妳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盧壹峰全身發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膽子,也……也不敢。”韋小寶道:“很好,眾兄弟,妳們護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那個囚犯的屍身,也給送回去,免得上頭查問起來,盧大人難以交代。”群雄齊聲答應。
  盧壹峰又驚又喜,又是糊塗,給群雄擁了出去。
  此後數日,天地會群雄提心吊膽,唯恐盧壹峰向吳三桂稟報,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但居然壹無動靜,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謀定而後動,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盧壹峰果然不敢舉報。群雄心下均感不安,連日眾議。
  韋小寶道:“這樣吧,我去拜訪吳三桂,探探他口氣。”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不放妳回來,那就糟了。”韋小寶笑道:“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老烏龜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見他,那也逃不了。”點了驍騎營官兵和禦前侍衛,到平西王府來。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地攜著韋小寶的手,和他壹起走進府裏,說道:“韋爵爺有什麽意思,傳了小兒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勞動妳大駕?”韋小寶道:“啊喲,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壹截。王爺這麽說,可折殺小將了。”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前程遠大,無可限量,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那也毫不稀奇。”
  韋小寶嚇了壹跳,不由得臉上變色,停步說道:“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
  吳三桂笑道:“怎麽不對?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已貴為驍騎營都統、禦前侍衛副總管、欽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從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親王,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
  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小將這次出京,皇上曾說:‘妳叫吳三桂好好做官,將來這個平西親王,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吳應熊死後,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總而言之,這平西親王,讓吳家壹直做下去吧。’王爺,皇上這番話,可說得懇切之至哪。”
  吳三桂心中壹喜,道:“皇上真的這樣說了?”韋小寶道:“那還能騙妳麽?不過皇上吩咐,這番話可不忙跟妳說,要我仔細瞧瞧,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這番話就跟妳說了,否則的話,嘿嘿,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皇帝金口,說過了的話決不能反悔,那個壹言既出,死馬能追!”
  吳三桂哼了壹聲,道:“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那麽當我是忠臣了?”韋小寶道:“可不是麽?王爺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壹天,能如王爺金口,也封到什麽征東王、掃北王、定南王,可是這裏雲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壹輩子是客人,永遠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兒。”
  兩人壹面說話,壹面向內走去。吳三桂給他壹番言語說得十分高興,拉著他手,說道:“來,來,到我內書房坐坐。”穿過兩處園庭,來到內書房中。
  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房中卻掛滿了刀槍劍戟,並沒什麽書架書本,居中壹張太師椅,上鋪虎皮。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這壹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甚為奇特。
  韋小寶道:“啊喲,王爺,這張白老虎皮,那可名貴得緊了。小將在皇宮之中,可也從來沒見過,今日大開眼界了。”
  吳三桂大是得意,說道:“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時,在寧遠附近打獵打到的。這種白老虎,叫做‘騶虞’,極是少見,得到的大吉大利。”韋小寶道:“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壹坐,升官發財,永遠沒盡頭,嘖嘖嘖,當真了不起!”
  只見虎皮椅旁有兩座大理石屏風,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畫出來壹般。壹座屏風上有壹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黃鶯,水邊則有壹虎,顧盼生姿。韋小寶贊道:“這兩座屏風,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我在皇宮之中可也沒見過。王爺,我聽人說,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落在誰的手裏,這是有兆頭的。”吳三桂微笑道:“這兩座屏風,不知有什麽兆頭?”韋小寶道:“依小將看哪,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地叫,沒什麽用,下面卻是壹只大老虎,威風凜凜,厲害得很。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爺了。”
  吳三桂心中壹樂,隨即心道:“他說這只小黃鶯兒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地叫,不管什麽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他這幾句話,是試我來麽?”問道:“這只小黃鶯兒,不知指的又是什麽?”韋小寶笑道:“王爺以為是什麽?”吳三桂搖頭道:“我不知道,要請韋爵爺指教。”
  韋小寶微微壹笑,指著另壹座屏風,道:“這裏有山有水,那是萬裏江山了,哈哈,好兆頭,好兆頭!”
  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待要相問,終究不敢,壹時之間,只覺唇幹舌燥。
  韋小寶壹瞥眼間,忽見書桌上放著壹部經書,正是他見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經》,不過是藍綢封皮,登時心中怦地壹跳,尋思:“這第八部經書,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裏,妙極,妙極!”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瞧著墻上的刀槍,笑道:“王爺,妳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不瞞妳說,小將壹字不識,壹聽到‘書房’兩字,頭就大了,想不到妳這書房卻這等高明,當真佩服之至。”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些兵器,每壹件都有來歷。小王掛在這裏,也只是念舊之意。”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爺當年東掃西蕩,南征北戰,立下天大汗馬功勞,這些兵器,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吳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壹生大小數百戰,出死入生,這個王位,那是拚命拚得來的。”言下之意,似是說可不像妳這小娃娃,只不過得到皇帝寵幸,就能升官封爵。韋小寶點頭稱是,說道:“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不知用的是哪壹件兵器?立的是哪壹件大功?”
  吳三桂倏地變色,鎮守山海關,乃是與滿洲人打仗,立的功勞越大,殺的滿洲人越多,韋小寶問這句話,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登時雙手微微發抖,忍不住便要發作。
  韋小寶又道:“聽說明朝的永歷皇帝,給王爺從雲南壹直追到緬甸,終於捉到,給王爺用弓弦絞死……”說著指著墻上的壹張長弓,問道:“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
  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歷皇帝,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更無貳心,內心畢竟深以為恥,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不料韋小寶竟當面直揭他的瘡疤,壹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厲聲道:“韋爵爺今日壹再出言譏刺,不知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愕然道:“沒有啊!小將怎敢譏刺王爺?小將在北京之時,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聽說王爺絞死永歷皇帝之時,是親自下的手,弓弦吱吱吱地絞緊,永歷皇帝‘唉唉唉’地呻吟,王爺就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忠心得很哪!”
  吳三桂霍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隨即轉念:“諒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膽子,竟敢沖撞於我,定是小昏君授意於他,命他試我;又或是朝中對頭,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猾,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地道:“本藩汗馬功勞什麽的,都不值壹提,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才算是我的壹點長處。小兄弟,妳想做征東王、掃北王,可得學壹學老哥哥這壹份對皇上的忠心。”
  韋小寶道:“是,是!那是非學不可的!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吳三桂肚裏暗罵:“總有壹日,叫妳落在我手中,將妳千刀萬剮!”笑道:“韋爵爺要立功,何愁沒機會。”韋小寶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
  吳三桂心中壹凜,問道:“那為什麽?”韋小寶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將就學王爺壹般,拚命廝殺壹番,拿住反賊,就可裂土封疆了。”吳三桂正色道:“韋兄弟,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方今聖天子在位,海內歸心,人人擁戴,又有誰會造反?”韋小寶道:“依王爺說,是沒有人造反的?”
  吳三桂又是壹怔,說道:“若說壹定沒人造反,自也未必盡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軌之徒,妄自作亂,只怕也是有的。”韋小寶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不是海內歸心、人人擁戴了?”吳三桂強抑怒氣,“嘿嘿嘿”地幹笑了幾聲,說道:“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趁機盜經。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雖然發作了壹下,但隨即忍住,竟不中他計。
  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這部經書伸手即可拿到,卻始終沒機會伸手,當下便即改口,盡說些吳三桂聽了十分受用的言語。他嘴裏大拍馬屁,心下卻在急轉念頭,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尋思:“倘若我假傳聖旨,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曾吩咐我來雲南時趁機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也不算是假傳聖旨。就怕老烏龜壹口答允,卻暗做手腳,就像康親王那樣,另外假造壹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書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
  壹想到假造經書,登時便有了主意,突然低聲道:“王爺,皇上有壹道密旨。”吳三桂壹驚,立即站起,道:“臣吳三桂恭聆聖旨。”韋小寶拉住他手,說道:“不忙,不忙,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妳聽。”吳三桂道:“是,是。”卻不坐下。
  韋小寶道:“皇上明知妳是大清忠臣,卻壹再吩咐我來查明妳是忠是奸,王爺可知是什麽用意?”吳三桂搔了搔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
  韋小寶道:“原來皇上有壹件大事,要差妳去辦,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妳肯不肯盡力。將建寧公主下嫁給妳世子,原是有……有那個……”吳三桂道:“有勉勵之意?”韋小寶道:“是了,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我學問太差,這句話說不上來了。”吳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當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麽事?”韋小寶道:“這件事哪,關涉大得很。明天這時候,請王爺在府中等候,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吳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韋小寶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眾多,還是這裏比較穩妥。”說著便即告辭。
  吳三桂不知他故弄什麽玄虛,恭恭敬敬地將他送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兩人再到內書房中。韋小寶見那部《四十二章經》仍放在桌上,心中大定,說道:“王爺,我說的這件事,關連可大得很,妳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壹字半句。”
  吳三桂應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機密。”
  韋小寶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壹聽,登時臉色大變。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和吳三桂合稱三藩。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吳三桂陰蓄反謀,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壹聽得皇帝說尚耿二藩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慌,顫聲道:“那……那是真的麽?”
  韋小寶昨日捏造有壹道密旨,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以便趁機偷書,但他畢竟年幼,於軍國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亂語壹番,壹來吳三桂未必肯信,二來日後揭穿,說不定幹系重大,受到康熙責怪;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和群雄商議之後,次日再來假傳聖旨。祁清彪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好嚇吳三桂壹大跳,更促成他的謀反。此刻說了出來,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
  韋小寶道:“本來嘛,說三藩要造反的話,皇上日日都聽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皇上從來不信。”吳三桂道:“是,是。皇上聖明,皇上聖明!”韋小寶道:“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皇上卻是拿到了真憑實據。皇上說道:‘他二藩反謀未顯,暫且不可打草驚蛇,不過要吳藩調集重兵,防守廣東、廣西邊界。壹等他二藩起事,要吳藩立刻派兵去廣東、福建,將這二名反賊拿了,送到北京,那是壹件大大的功勞。’”
  吳三桂躬身道:“謹領聖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動,老臣立即出兵,擒獲二人,獻到北京。”韋小寶道:“皇上說道,尚可喜昏庸糊塗,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決不是吳藩的對手,只須吳藩肯發兵,不用朝廷出壹兵壹卒,便能手到擒來。”
  吳三桂微微壹笑,說道:“請萬歲爺望安。老臣在這裏操練兵馬,不敢稍有怠忽,專候皇上調用。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每壹個都如上三旗親兵壹般,對皇上誓死效忠。”韋小寶道:“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皇上聽了,壹定十分歡喜。”吳三桂心下暗喜:“這麽壹來,我調兵遣將,小昏君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麽疑心。”
  韋小寶指著墻上所掛的壹柄火槍,說道:“王爺,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麽?”吳三桂道:“正是,這是羅剎國的火槍。當年我大清和羅剎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韋小寶道:“我從來沒放過火槍,借給我開壹槍,成不成?”
  吳三桂微笑道:“自然成!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很能及遠,但攜帶不便。羅剎人另有壹種短銃火槍。”走到壹只木櫃之前,拉開抽屜,捧了壹只紅木盒子出來。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壹見他轉身,也即轉身,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壹部《四十二章經》,放在書桌上,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這壹調包,手法極是迅捷,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便眼睜睜地瞧著他,也讓他背脊遮住了難以發覺。八部經書形狀壹模壹樣,所別者只書函顏色不同,韋小寶昨晚將壹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便和正藍旗的顏色相同,當下掉了這部正藍旗經書。
  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取出兩把長約壹尺的短槍來,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將短槍和紙媒都交給韋小寶,說道:“壹點藥線,鐵彈便射了出去。”
  韋小寶接了過來,槍口對準窗外的壹座假山,吹著紙媒,點燃藥線。只聽得轟的壹聲大響,壹股熱氣撲面,手臂猛烈壹震,火槍落地,眼前煙霧彌漫,不由得退了兩步。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是不是?”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罵道:“他媽的,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吳三桂笑道:“妳瞧那假山!”
  韋小寶凝目看去,只見假山已給轟去了小小壹角,地下盡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半晌縮不回來,說道:“這壹槍倘若轟在身上,憑妳銅筋鐵骨也抵擋不住。”俯身拾起短槍,放回盒中。
  王府衛士聽見槍聲,都來窗外張望,見王爺安然無恙,在和韋小寶說話,這才放心。
  吳三桂捧起木盒,笑道:“這兩把家夥,請韋兄弟拿去玩吧。”韋小寶搖頭道:“這是防身利器,王爺厚賜,可不敢當。”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裏,笑道:“咱們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妳的。”
  韋小寶道:“這是羅剎人的寶物,今後未必再能得到,小將萬萬不可收受。”心中卻道:“妳和羅剎人勾結,這種火器妳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稀罕。”
  吳三桂笑道:“就是因為難得,才敢送給兄弟。尋常的物事,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裏。哈哈!”
  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笑道:“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我取出火槍,砰的就是壹槍,轟得他粉身碎骨。小將這條性命,就是王爺所賜的了。”吳三桂拍拍他肩頭,笑道:“那也不用說得這麽客氣。火槍的確很厲害,只不過裝火藥、上鐵彈、打火石、點藥線,手續挺麻煩,不像咱們的弓箭,連珠箭發,前後不斷。”
  韋小寶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壹樣,拿起來就能放,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說到這裏,嘻嘻壹笑,說道:“不過那倒也有壹樁好處,我有了這兩把槍,武功也不用練了,什麽武學高手大宗師,全都不是我的對手。”
  說了些閑話,韋小寶告辭出府,回到安阜園中,關上了房門,將那部正藍旗經書的封皮拆開,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心想:“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須花點心思,慢慢拼湊起來,韃子的寶藏龍脈,龍頭龍尾龍心肝,全都在老子手中了。”不過要他花些心思,將這幾千片碎羊皮拼成壹張圖形,想起來就覺頭痛,心道:“這件事也不忙幹,咱們有的是時候。”
  當下縫好了封皮,將碎羊皮與其余碎皮包在壹起,貼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烏龜、洪教主、大漢奸,還有我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書,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哈哈,他們倘若知道了,壹個拉我手,壹個拉我腳,四下裏壹扯,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說,沒法誇耀壹番,未免美中不足。
  他架起了腿,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壹杯酒,慢慢斟,我問情哥哥,是哪裏人。揚州,哪個地方,二十四條橋,每壹條橋頭,有個美人,情哥哥,手攬美人,坐在膝頭上,另外那廿三人……”忽然忘了另外那廿三人如何醋海興波,大鬧揚州,忽聽得有人輕敲房門,敲三下,停壹停,敲了二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會的暗號。
  韋小寶起身開門,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高彥超。他見兩人神色鄭重,問道:“出了什麽事嗎?”徐天川道:“聽得侍衛們說,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要尋壹個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韋香主瞧怎麽辦?”
  韋小寶道:“去把這家夥提來,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諒吳三桂的手下,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麽因頭,硬要進來查看。”韋小寶道:“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進來,當真說僵了,便跟他們動手,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人?”徐天川、高彥超點頭稱是。
  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說道:“大漢奸要放火。”三人都是壹驚,齊問:“什麽?”錢老本道:“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防大漢奸搗鬼。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過去壹查,原來有十幾個人躲著,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大漢奸好大膽子,想燒死公主嗎?”
  錢老本道:“那倒不是。他們疑心罕帖摩給咱們捉了來,又不敢進園來搜,壹起火,大批人馬來救火,就可趁機搜查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定是這道詭計。三位大哥有何高見?”徐天川揮手作個砍頭的姿勢,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韋小寶壹聽到“毀屍滅跡”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再也容易不過,管叫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間便化成壹灘黃水。只是這家夥熟知大漢奸跟羅剎國勾結的內情,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說道:“大漢奸造反,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證據。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大漢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這個罕帖什麽的,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
  如何搶先逼得吳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壹聽此言,悚然動容,齊聲稱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韋香主提醒,我們險些誤了大事。”心中對這個油腔滑調的少年越來越佩服。
  錢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樣設法將這罕帖摩運出大漢奸的轄地。雲貴兩省各地關口盤查很緊,離開昆明更加不易。”韋小寶笑道:“錢老本,妳壹口口茯苓花雕豬也運進皇宮去了,再運壹口大肥豬出昆明,豈不成了?”錢老本笑道:“運肥豬出城,只怕混不過關,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當死屍裝在棺材裏,這法兒太舊,恐怕也難瞞過。”
  韋小寶笑道:“裝死人不好,那就讓他扮活人。錢老本,妳去剃了他的大胡子,給他臉上塗些面粉石膏什麽的,改壹改相貌,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我點壹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後和皇上。讓這個沒了大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點了他的啞穴,令他叫嚷不得。吳三桂的部下,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壹個個自報姓名,才放過關?”三人壹起鼓掌稱善,連說妙計。
  韋小寶忽然問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吧?”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壹眼,均想:“韋香主要去嫖妓?”錢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韋小寶笑道:“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錢老本搖頭道:“道長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韋香主倘若有興致,屬下倒可奉陪。”韋小寶道:“妳當然要去。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咱們兄弟之中,只有他跟那大胡子身材差不多。”
  三人壹聽,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帖摩。高彥超笑道:“為了本會的大事,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壹齊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妳們請道長穿上大胡子的衣服,帶齊大胡子的物事,下巴上黏了從大胡子臉上剃下來的、貨真價實的黃胡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揀壹間大妓院去喝酒胡鬧,大家搶奪美貌粉頭,打起架來,錢老本壹刀就將道長殺了……”
  錢老本吃了壹驚,但隨即領會,自然並非真的殺人,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時,還得嘰裏咕嚕,大說蒙古話。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壹具屍體。”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妳們出去找找,昆明城裏有什麽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壞人,隨便捉壹個來殺了,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錢老本壹殺了道長之後,將眾妓女轟了出去。道長翻身復活,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
  高彥超笑道:“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胡子丟在床底下,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了出來,只道是殺人兇手有意隱瞞死者罕帖摩的真相。”
  韋小寶笑道:“高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夥兒拿些銀子去,這就逛窯子去吧!這件事好玩得緊,可惜我身材太小,容易露出破綻,不能跟大夥兒壹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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