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地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已至,妳將經書繳上來。”她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壹般,心底立時湧起壹個念頭:“這女人年紀雖比我大了幾歲,但做我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擁到,蘇州、鎮江、南京的男人也要趕來,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壹名黑衣老者邁上兩步,躬身說道:“啟稟夫人:北京傳來信息,已查到四部經書的下落,正加緊出力。依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致女人,原來竟是這老醜洪教主的老婆,壹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月光光,照茅坑!”
那女人微微壹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龍使妳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吧?”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裏的六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恩準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妳的下屬。只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妳大。”
那女子左手擡起,向韋小寶招了招,笑道:“小弟弟,妳過來。”韋小寶嚇了壹跳,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啦,是叫妳。”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胖頭陀二人各望壹眼。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說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叫妳在教主之下,加上‘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眾向來只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壹入教後,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多壹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極有權勢,反正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樂趣,否則過得兩三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壹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撚長須,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壹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都代他捏壹把汗,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麽這三個字,是妳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彎彎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壹出,陸先生全身登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血,才將壹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還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將碑文亂說壹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壹來還不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壹怔,道:“妳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韋小寶道:“是啊!”他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洪夫人並不細問,說道:“妳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又道:“是啊。”洪夫人道:“聽胖頭陀說,妳在北京見過壹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妳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便道:“正是,這個柳姑姑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裏,時時到我家裏來的。”
洪夫人笑吟吟地問道:“她來幹什麽?”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以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見了。”他知越說得活靈活現,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會相信。
洪夫人笑道:“妳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妳也偷看。”轉頭向黑龍使道:“妳聽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吧?”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極點,身子發顫,雙膝壹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開壹面,準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頭兒又有什麽相幹?為什麽要嚇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妳有什麽功勞?我還道妳派去的人,當真忠心耿耿地在為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在幹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而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幾句對他有利的言語,壹時卻想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妳老人家出生入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洪夫人冷笑道:“妳提從前的事幹什麽?妳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辦多少年事?黑龍使這職位,早些不幹,豈不快活?”黑龍使擡起頭來望著洪教主,哀聲道:“教主,妳對老部下、老兄弟,總該開恩吧?”
洪教主臉上神色木然,淡淡地道:“咱們教裏,老朽糊塗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壹下才是。”他聲音低沈,說來模糊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到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嘆了口氣,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過身來,說道:“拿來吧!”
廳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壹只木盤,盤上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身前,將木盤放在地下,迅速轉身退回。廳上眾人不約而同地退了幾步。
黑龍使喃喃地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嘿嘿,有壹事不成,便是屬下並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壹提。
盤中壹物突然躥起,跟著白光壹閃,斜刺裏壹柄飛刀激飛而至,將那物斬為兩截,掉在盤中,蠕蠕而動,卻是壹條五彩斑斕的小蛇。
韋小寶壹聲驚呼。廳中眾人也都叫了起來:“哪壹個?”“什麽人犯上作亂?”“拿下了!”“哪壹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唰唰唰唰,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五六十名年長教眾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衣歸白衣,毫不混雜,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別對付壹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壹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妳操練這陣法,花了好幾個月功夫吧?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著這麽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前挺,劍尖抵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妳要處罰,盡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妳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道長,教主待妳不薄吧?委妳為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妳為什麽要反?”無根道人說道:“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因他屬下有人辦事不力,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個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允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事,共有壹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到壹百人。屬下求教主開恩,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壹起滾蛋吧。”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無根道長這麽說,當真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這麽說,夫人是不答允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沒這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壹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於教主,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決無歧視。我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心。哪壹個忠於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壹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教眾也都舉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大家同聲道:“忠於教主,決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於教主,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韋小寶心道:“我忠於烏龜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麽我們這裏壹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問查問。眾位老兄弟只好暫且委屈壹下,都綁了起來。”數百名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壹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妳又有什麽高見?”那大漢道:“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嘖嘖嘖,妳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道:“屬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為本教拚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為什麽他們才對教主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地道:“白龍使這麽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妳是不是說,倘若沒有妳白龍使鐘誌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鐘誌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壹人之功,大夥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麽功勞可言,不過……”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鐘誌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勞,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就更加沒有功勞。”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鐘誌靈遲疑半晌,道:“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壹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地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妳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說到這裏,眼中閃過壹陣殺氣,臉上神色仍嬌媚萬狀。
鐘誌靈怒叫:“殺我姓鐘的壹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教的基業,要毀於夫人壹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的,哪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站在鐘誌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壹聽,長劍同時挺出,壹齊刺入鐘誌靈身子。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甚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鐘誌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無絲毫抗禦之力。足見這七名少年為了今日在廳中刺這壹劍,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慵之極。洪教主仍神色木然,對於白龍使的喪命,宛若沒瞧見。洪夫人輕輕地道:“青龍使、黃龍使,妳們兩位覺得白龍使鐘誌靈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壹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鐘誌靈反叛教主和夫人,處心積慮,由來已久,屬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會。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這人惡毒無比,委實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是萬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壹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妳以為怎樣?”
壹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衫。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為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並不稀奇,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誣蔑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壹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長袍扯為兩半,手臂壹振之間,兩片長袍橫卷而出,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蕩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屍身倒在他身旁,圍成壹圈,竟排得十分整齊。這幾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壹驚,雙手連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同時搶上,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妳教出來的這些娃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小家夥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不大順手吧?”
七少年刺殺鐘誌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八少年,他仍似無動於衷,穩穩而坐,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嫣然壹笑,說道:“青龍使,妳劍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眾人大奇之下,見眾少年壹個個委頓在地,各人隨即覺得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余人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橫七豎八地倒了壹地。
洪夫人驚呼:“為……為什麽……”身子壹軟,從竹椅中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妳殘殺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吧?”兩柄短劍壹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眾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壹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靠手,喀喇壹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後兩步,說道:“教主,偌大壹個神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妳老人家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洪教主“嗯”的壹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裏呼的壹聲,壹物夾著壹股猛烈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為兩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這壹擲之勁非同小可,壹段竹棍雖被斬斷,上半截余勢不衰,噗的壹聲,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壹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短劍落地,分別插入了兩名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口中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青龍使,齊聲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紮著要想站起,但右腿還沒站直,雙膝壹軟,倒地滾了幾滾,摔得狼狽不堪。這壹來,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壹樣,也已中毒,筋軟肉痹。教主平素極其莊嚴,在教眾面前話也不多說壹句,笑也不多笑壹聲,此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壹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來身材矮小,可是在數百名臥地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中聞到壹陣陣淡淡幽香,只感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的,快美難言。眼見壹個個人都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壹會,伸手去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幹什麽?”
胖頭陀奇道:“妳……妳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妳……妳使的是什麽毒?”
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壹般。壹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可……可惜功敗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蟲軟筋散’?是‘千裏銷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連說了三種劇毒藥物的名稱,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公子卻怎地沒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二字,叫得極響,說道:“妳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計,妙計。韋公子,請妳聞壹聞青龍使那兩柄短劍,是不是劍上有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這裏也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血,便生濃香,本是煉制香料的壹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了‘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壹碰到‘雄黃藥酒’,便令人筋骨酥軟,十二個時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妳暗中早已有備,妳定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道:“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幾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妳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拾起壹柄長劍,慢慢站起,壹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我殺了這惡賊之後……咳咳……還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壹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妳去殺了洪安通,大夥兒奉妳為神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沈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齊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為參差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壹聲,身子晃幾下,他受傷極重,但勉力掙紮,說什麽要先殺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咯咯壹笑,說道:“青龍使,妳沒力氣了,妳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妳胸口鮮血湧了出來,快流光啦。妳不成啦。坐下吧,疲倦得很,坐下吧,對了,坐下休息壹會。妳放下長劍,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妳的傷。對啦,坐倒吧,放下長劍。”越說聲音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幾步,終於慢慢坐倒,錚的壹聲,長劍脫手落地。
黃龍使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妳這奸賊癡心妄想,他媽的想做教主,妳撒泡尿自己照壹照,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妳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壹活,第壹個便宰了妳。”
黃龍使殷錦道:“妳狠什麽?我……我……”欲待還口,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地又待站起,眼見這場爭鬥尚不知鹿死誰手,又住了口。
壹時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註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妳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吧。妳瞧著我,我唱個小曲兒給妳聽。妳好好歇壹歇,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妳聽。妳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妳……妳好看得很……不過我……我不敢多看……”說著又即坐倒,這壹次再也站不起來。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壹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麽反叛他的壹眾老兄弟人人無幸,盡數要遭他毒手,說道:“陸……陸先生,我動不了啦,妳給想……想……咳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待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會殺死大夥兒,連妳也活不成。妳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
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壹柄劍,慢慢向洪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貍精,盡會騙人,妳別瞧她的臉,不可望她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幾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妳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心中壹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胖頭陀大喝壹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壹凜,緊緊閉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妳瞧啊,向著我,睜開了眼。妳瞧,我眼珠子裏有妳的影子!”
韋小寶壹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蕩。隨即舉劍當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妳這樣的美人兒,我真舍不得殺,妳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壹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壹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大吃壹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妳怎麽會在這裏?”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妳……妳千萬殺不得教主。”韋小寶奇道:“妳投了神龍教?怎……怎麽會?”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上,壹張小口剛好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妳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妳,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急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久別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於拒卻。又想她已給教主逼服了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麽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此事萬萬不可。只壹件事為難,低聲道:“我如不殺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後,就要殺我了。”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妳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麽還會殺妳?”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無根道人這幾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非救妳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壹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妳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會殺妳?”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輕放在地下,轉頭道:“陸先生,教主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則大夥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妳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妳有沒有解藥?咱們趕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妳當真見識高超。上天派了妳這樣壹位少年英雄下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了妳這樣壹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幾句話說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贊嘆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妳現下即刻入教,我就是妳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兄弟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們派他個什麽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鐘誌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為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為首,下面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像妳這樣壹入教就做五龍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妳倚重之深。小兄弟,妳姓韋,我們是知道的,妳大號叫做什麽?”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龍’。”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妳瞧,妳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壹言既出,決無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妳別上他們的當。就算妳當了白龍使,他們壹不高興,若要殺妳,還不是易如反掌?白龍使鐘誌靈便是眼前的榜樣。妳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妳為神龍教教主便了。”
此言壹出,眾人皆是壹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念壹想,若不奉他為教主,教中再沒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眾人性命懸於其手,也只有這樣,方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眾人的掌握。當下眾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為神龍教教主,大夥兒對妳忠心耿耿。”
韋小寶心中壹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臥地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頭壹般,胸口微微起伏,雙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麽好玩,這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妳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壹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身上毒性壹解,我又怎管得了他們?這是過橋抽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地會的兄弟們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這些神龍教的家夥,豈有不大抽而特抽、抽個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便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我是當不來的,妳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這樣吧,教主、夫人,大家言歸於好,今日的賬,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主寬宏大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妳取出解藥來,大家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這麽辦。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上壹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壹概寬赦,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長嘆壹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妳們兩位請立下壹個誓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沈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屍骨無存。”
“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主和夫人當眾立此重誓,雖為勢所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妳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壹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妳以為怎麽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夥兒本來擁他為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我們老兄弟壹個個地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當眾立誓,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殺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
眾少男少女縱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妳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妳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餵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壹排放著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裝滿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了壹桶清水,回到廳中,先舀壹瓢餵給教主喝下,其次餵給洪夫人。第三瓢卻餵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妳是英雄好漢。”第四、五瓢餵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餵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餵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為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壹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當。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咎既往,眾兄弟自夥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借故處置本門少年。”
眾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妳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壹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壹大片竹林,到了壹個平臺之上。臺上築著幾間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壹齊躬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壹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妳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妳們好好服侍。”說著向韋小寶壹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為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知適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壹個個過來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壹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壹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眾。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因此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眾。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麽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的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啟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壹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妳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采集無數珍奇藥材煉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得,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服了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沖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藥,那麽他的的確確是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籲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妳在五臺山上見到壹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壹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壹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墻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稀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妳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地壹路背將下去,偶爾遺忘,便說:“嗯,這是個什麽字,倒也難認,是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壹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為粗俗,若叫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馴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裏作得出什麽好文章來?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壹聽到這四字,眉花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眾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韋小寶最後將八部《四十二章經》的所在也都壹壹念了。洪夫人嘆道:“聖賢豪傑,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連吳三桂這等人,也都在老天爺的算中。教主,這八部寶經,份中應屬本教所有,遲早都會到我神龍教來。”教主撚須微笑,道:“夫人說得是。”
眾人又大叫:“壽與天齊,壽與天齊!”
待人聲稍靜,洪教主道:“現下開香堂,封韋小寶為本教白龍門掌門使之職。”
神龍教開香堂,和天地會的儀節又自不同。韋小寶見香案上放著五只黃金盤子,每只盤子中都盛著壹條小蛇,共分青、黃、赤、白、黑五色。五條小蛇昂起了頭,舌頭壹伸壹縮,身子卻盤著不動。
韋小寶拜過五色“神龍”,向教主和夫人磕頭,接受無根道人等人道賀。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黃酒讓他飲下,笑道:“飲了此酒,島上神龍便都知道妳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會來咬妳了。”教主賜了壹串雄黃珠子,命他貼肉掛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龍門本門的執事和少年齊來參見掌門使。洪教主吩咐:“青龍掌門使因病休養,胖頭陀拓碣文有功,青龍門事務,暫由胖頭陀代理。待青龍使病愈,再行接掌。”胖頭陀躬身奉令。
洪教主又道:“五龍使和陸高軒六人,齊到後廳議事。”當即和夫人走下座來。廳上眾人高呼恭送。無根道人、韋小寶、胖頭陀、陸先生等都跟隨其後,韋小寶這時才知,原來陸先生的名字叫陸高軒。
那後廳便在大廳之後,廳堂不大,居中兩張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設了五張矮凳,三位掌門使分別坐下,胖頭陀也坐了壹張,說道:“白龍使請坐。”
韋小寶見陸先生並無座位,微感遲疑。陸先生微笑道:“白龍使請坐,‘潛龍堂’中,沒有我這等閑職教眾的座位。”韋小寶料想規矩如此,胖頭陀若非代理青龍使,那也是沒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陸先生站在黑龍使下首。
突然之間,殷錦等四人都站起身來,韋小寶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聽殷錦和陸先生等五人齊聲念道:“教主寶訓……”韋小寶當即跟著念下去:“……時刻在心。制勝克敵,無事不成。”他尖銳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聲了些。洪教主點了點頭,五人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這八部《四十二章經》散處四方,可是黑龍使報稱,其中四部是在皇宮之內,卻是何故?”黑龍使道:“想來這四部經書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處,後來給韃子搶入了宮中。”教主沈吟不語,黑龍使臉上懼意漸濃。
洪教主轉向胖頭陀,問道:“妳師兄有消息回報沒有?”
胖頭陀恭恭敬敬地道:“啟稟教主,瘦頭陀以前曾說,在鑲藍旗旗王府中,曾查到壹些端倪,可是後來卻再也查不到什麽了。”
韋小寶心中壹動:“鑲藍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師父去過的地方嗎?原來胖頭陀還有個師兄,叫做瘦頭陀。”只聽洪教主道:“妳說我吩咐他盡快追查,不得懶散。”胖頭陀連聲答應。
過了壹會,洪夫人微笑道:“黑龍使派人去皇宮裏取經,據他自己說已經竭盡全力,可是至今壹部經書也沒取來。這件事,咱們恐怕得另派壹個福分大些的人去辦了。”
黃龍使殷錦忙道:“夫人高見。取經之事,想來和福分大小幹系極大。黑龍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為教主立功,可是始終阻難重重,多半是福氣不夠,因此寶經難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妳之見,誰的福分夠呢?”殷錦道:“本教福氣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過總不能勞動兩位大駕,親自出馬。更其次福分最大的,首推白龍使。他識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隱隱透出紅光,福分之大,教主屬下無人能出其右。”
洪教主撚須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擔當這大任麽?”
白龍使壹職,在神龍教雖然甚尊,在韋小寶心裏,卻半點分量也沒有。他既陷身島上,只好隨遇而安,瞧著閉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過癮之極,但瞧得多了,如給教主發覺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難免有殺身之禍,還是盡速回北京為妙。聽教主這麽說,正是脫身的良機,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屬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沒有的,但靠了兩位的大福氣,混進皇宮中去偷這四部寶經,倒也有點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點了點頭。洪夫人喜道:“妳肯自告奮勇,足見對教主忠心。我知妳聰明伶俐,福分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來給教主辦成這件大事的。”
洪教主緩緩說道:“據黑龍使稟報,他派在皇宮中的部屬傳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個小太監,叫做什麽小桂子的……”韋小寶大吃壹驚:“拆穿西洋鏡,那可糟糕之極!”聽教主續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臺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們接連派了幾批人手出去,要擒他來審問,章老三找他不到,胖頭陀也沒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沒找到,卻遇上了妳。”
殷錦聽教主語氣稍頓,說道:“那是教主洪福齊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續道:“白龍使,妳到得宮中,這小桂子的事,可得細細查壹查,皇帝派他去五臺山,到底有什麽圖謀。”
韋小寶已嚇出了壹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歡喜,聽教主口氣,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宮了。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據說藏有強身保命、延年益壽的大秘密。想我們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許以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這八部經書,遲早自會落入教主手中。白龍使,妳再去為教主立壹大功,將這八部經書取來,教主自然另有封賞。”
韋小寶站了起來,躬身說道:“屬下粉身碎骨,也難報教主與夫人的大恩,自當盡忠報國,馬革裹屍。”這“盡忠報國,馬革裹屍”八個字,是他從說書先生那裏學來的,每逢大將出征,君王勉勵,大將就慷慨激昂,說了這八個字出來。他依樣葫蘆,用在此處,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洪夫人壹笑,說道:“妳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妳去北京,要哪幾個人相助,可隨便挑選。”韋小寶心想:“我自求脫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縛手縛腳。”說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機密,啊,是了,赤龍使座下的少女,屬下想挑壹兩人去,讓她們喬裝宮女,在宮裏行事較為方便。”他想到了沐劍屏,要將她帶去。
無根道人道:“這些小姑娘只怕沒什麽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準,妳隨便挑選就是。”韋小寶道:“多謝道長。”
陸高軒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謝教主不殺之恩……”洪教主揮壹揮手,皺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記在心上,今後誰也不許再提。”
陸高軒道:“是,多謝教主。屬下想跟隨白龍使同去,托賴教主與夫人洪福,或能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屬下感激之誠。”洪教主點頭道:“陸高軒智謀深沈,武功高強,筆下更十分來得,壹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穩。很好,很好,妳跟隨白龍使同去便了。”陸高軒尋思:“他說‘壹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穩’,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也願隨同白龍使去北京為教主辦事。”教主點了點頭,見黃龍使也欲自告奮勇,說道:“人數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妳們兩個同去。壹切行止,全聽白龍使的號令,不得有違。”陸高軒和胖頭陀躬身說道:“屬下遵命。”
洪夫人從懷中取出壹條小龍,五色斑斕,是青銅、黃金、赤銅、白銀、黑鐵鑄成。說道:“白龍使,這是教主的五龍令,暫且交妳執掌。教下數萬教眾,見此令有如親見教主。為了幹辦大事,付妳生殺大權。立功之後,將令繳回。”
韋小寶應道:“是。”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心下發愁:“我只盼壹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麽神龍教、惡虎教。拿了她這個‘五龍令’,從此麻煩可多得緊了。”
洪夫人道:“白龍使與陸高軒、胖頭陀三人暫留,余人退去。”無根道人和黑龍使、黃龍使三人行禮退出。
洪教主從身邊取出壹個黑色瓷瓶,倒了三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說道:“三人奮勇赴北京幹事,本座甚是嘉許,各賜‘豹胎易筋丸’壹枚。”
胖頭陀和陸高軒臉上登時現出又喜歡、又驚懼的神色,屈右膝謝賜,接過藥丸,吞入肚中。韋小寶依樣畫葫蘆,跟著照做,接過“豹胎易筋丸”,當即吞服,過不多時,便覺腹中有股熱烘烘的氣息升將上來,緩緩隨著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龍使暫留,余人退去。”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龍使,妳使什麽兵刃?”韋小寶道:“屬下武藝低微,沒學過什麽兵器,只有壹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給我瞧瞧。”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倒轉了劍柄,雙手呈上。洪夫人接過壹看,贊道:“好劍!”拔下壹根頭發,放開了手,那根頭發緩緩落上刃鋒,斷為兩截。教主也贊了聲:“很好!”
韋小寶為人別的沒什麽長處,於錢財器物卻看得極輕。見洪夫人對這匕首十分喜歡,心想要拍馬屁,就須拍個十足,說道:“這柄匕首,屬下獻給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寶劍,都要……都要獻給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沒有佳過夫人的了。”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多次,什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畢竟這兩句話太難,不易記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好孩子,妳對我們忠心,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我沒什麽好東西給妳,怎能要孩子的物事?妳這番心意,我可多謝了。來,我傳妳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妳記住了。”
她走下座來,取出壹塊手帕,將匕首縛在自己右足小腿外側,笑道:“教主,勞妳的大駕,演壹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地緩步走近,突然左手壹伸,抓住了夫人後領,將她身子提在半空。
這壹下實在太快,韋小寶吃了壹驚,“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洪夫人身子微曲,纖腰輕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後縮相避,洪夫人順勢反過身來,左手摟住教主頭頸,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劍尖對準了教主後心,笑道:“這是第壹招,叫做‘貴妃回眸’,妳記住了。”
這幾下幹凈利落,韋小寶看得心曠神怡,大聲喝彩,叫道:“妙極!”心想:“那日我給胖頭陀抓著提起,半點法子也沒有,倘若早學了這招,壹劍已刺死了他。”
教主將洪夫人身子輕輕橫放在地。洪夫人又將匕首插入小腿之側,翻身臥倒。教主伸出右足,虛踏她後腰,手中假裝持刀架住她頭頸,笑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心想:“到這地步,又有什麽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豈知夫人嘻嘻壹笑,竟不叫“投降”,驀見夫人的腦袋向著她自己胸口鉆落,敵人架在頸中的壹刀自然落空。她順勢在地下壹個筋鬥,在教主胯下鉆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成拳,輕輕壹拳擊在教主後心,只是劍尖向上。倘若當真對敵,這壹劍自然插入了敵人背心。韋小寶又大叫壹聲:“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將她雙手反剪,左手拿住她雙手手腕,右手虛執兵器,架在她膚光白膩的頭頸之中,笑道:“這壹次妳總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細了!”右足向前輕踢,白光閃動,那匕首已割斷她小腿上縛住的手帕,脫了出來。她右足順勢壹勾,在匕首柄上壹點,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過去。
韋小寶驚叫:“小心!”只見她身子向下急縮,那匕首竟飛過她頭頂,疾射教主胸口。眼見情勢危急,教主放開夫人雙手,仰天壹個鐵板橋,噗的壹聲,匕首在他胸口掠過,直插入身後的竹墻,直沒至柄。
洪夫人勾腳倒踢匕首,韋小寶已然嚇了壹大跳,待見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這壹下勢在必中,教主竟又避開。這幾下險到了極處的奇變,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驚膽戰,喉頭那壹個“好”字,竟叫不出來。
洪夫人笑問:“怎樣?”韋小寶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嚇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見他臉色蒼白,嚇得厲害,聽了他這句話,那比之壹千句、壹萬句頌揚更加歡喜。他二人武功高強,多壹個孩子的稱贊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擔心,足見對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問:“匕首又不是向妳射來,怕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怕……怕傷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這麽容易便傷到教主了?這壹招叫做‘飛燕回翔’,挺不易練。教主神功蓋世,就算他事先不知,這壹招也傷他不著。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夠躲得過這出其不意壹擊的,恐怕也沒幾個。”
當下將這“美人三招”的練法細細說給他聽。雖說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無壹處沒有關連,如何拔劍,如何低頭,快慢部位,勁力準頭,皆須拿捏得恰到好處。那第二招臥地轉身,叫做“小憐橫陳”。洪夫人又道:“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學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妳是孩子,也不打緊。”
韋小寶壹招壹式地跟著學,洪夫人細心糾正,直教了壹個多時辰,才算是教會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長期苦練不可,尤其第三招“飛燕回翔”,稍有錯失,便殺了自己。洪夫人叫他去打造壹柄鈍頭的鉛劍,大小重量須和匕首相同,以作練習之用。
洪安通在教眾之前,威嚴端重,不茍言笑,但此時壹直陪著夫人教招,笑嘻嘻地在旁瞧著,竟然極有耐心。待夫人教畢,說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厲害,只不過中者必死。我來教妳‘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敵人,死活由心。”
韋小寶大喜,跪了下來,道:“叩謝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從沒聽妳有‘英雄三招’,原來妳留了教好徒兒,卻不教我。”洪安通笑道:“這是剛才瞧了妳的‘美人三招’,臨時想出來的,現制現賣,也不知成不成。妳給我指點指點。”洪夫人橫了他壹眼,媚笑道:“啊喲,我們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三招,當然敵不過美人三招。”洪夫人又壹陣媚笑,嬌聲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說這些風話。”
洪安通自覺有些失態,咳嗽壹聲,莊容說道:“白龍使年紀小,與人動手,極易給人抓住後頸,壹把提起。夫人,妳就將我當做是白龍使好了。”洪夫人笑道:“妳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這個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來。洪安通身材魁梧,看來總有壹百六七十斤。洪夫人嬌怯怯的模樣,居然毫不費力地壹把便將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細了!”左手慢慢反轉,在夫人左腋底搔了壹把。洪夫人咯咯壹笑,身子軟了下來。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轉,抓住她領口,緩緩舉起她身子,過了自己頭頂,輕輕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壹著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飄行。
洪夫人笑聲不停,身子停住後,仍斜臥地下,並不站起。適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拋擲過頂,每壹下都使得極慢,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見他姿勢優美,說不出的好看,行動雖慢,仍節拍爽利,指搔掌握,落點奇準,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顯然又更難了幾倍。洪夫人笑道:“妳胳肢人家,那是什麽英雄了。”說著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漢,自然不會來搔妳癢。可是白龍使倘若給敵人提起,定是頸下‘大椎穴’給壹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輕搔敵人腋底‘極泉穴’,這穴屬手少陽心經,敵人非松手不可。白龍使有了力氣,便能甩敵過頂,壹摔之際,同時拿閉了敵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極泉穴’,將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動彈不得。”韋小寶拍手笑道:“這壹招果然妙極。”洪安通道:“妳熟練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著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後腰,右手取過倚在門邊的門閂,架在他頸中,嬌聲笑道:“妳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妳磕頭。”雙腿壹縮,似欲跪拜,右臂卻慢慢橫掠而出,碰到門閂,喀喇壹聲響,門閂竟爾斷折。
韋小寶嚇了壹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揮出,以他武功,擊斷門閂並不稀奇,但如此緩緩地和門閂壹碰,居然也將門閂震斷,卻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妳縮腿假裝向人叩頭,乘勢取出匕首。妳手上雖沒我的內力,但妳的匕首鋒利異常,敵人任何兵器都可壹削而斷。”他口中解說,突然間壹個筋鬥,作勢向洪夫人胯下鉆去。
韋小寶壹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從女子胯下鉆過?雖是他自己的妻子,似乎總是不妥。哪知洪安通並非真的鉆過,只壹作勢,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腳足踝,右手虛點她小腹,道:“這是削鐵如泥的匕首,敵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掙紮。”說著慢慢站起。
洪夫人頭下腳上,給他倒提起來,笑道:“快放手,成什麽樣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摟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說道:“白龍使,妳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敵人,那麽抓住他足踝壹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敵人也只好投降。那時妳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幾腳,防他反擊。”
韋小寶大喜,道:“是,是!這幾腳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雙平反負背後,讓夫人拿住,洪夫人拿著半截門閂,架在他頸中。洪安通笑道:“敵人拿住我雙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脈門,叫我手上無力,難以反擊,當此情景,本來只好用腳……”他話未說完,洪夫人“啊”的壹聲,笑著放手,跳了開去,滿臉通紅,道:“不能教孩子使這種下流招數。”
洪安通笑道:“‘撩陰腿’哪裏是下流招數了?”正色說道:“下陰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斃,即是名門大派的拳腳之中,也往往有‘撩陰腿’這壹招,少林派有,武當派也有,不足為奇。不過敵人在妳背後,妳雙手被制,頸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陰腿’。”說到這裏,頓了壹頓,又道:“但敵人也必早防到妳這壹著,見妳腿動,多半壹刀先將妳的小腦袋砍了下來。因此撩陰反踢這壹招便用不著。”
他這時雙臂反在背後,又給洪夫人搶上來抓住了手腕,突然雙手十指彎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後壹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後急縮,放脫了他手腕,啐道:“這又是什麽英雄把式了?”
洪安通微微壹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兩穴,不論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龍使,那人既能將妳雙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況多半已拿住妳手腕穴道,就算給妳抓中了,本來也不要緊,但他壹見妳使出這等手勢,自然而然地會向後壹縮,待得想起妳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遲了壹步。夫人,妳再來抓住我雙手。”
洪夫人走上兩步,輕輕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壹記,然後伸左手握住他雙手手腕,上身後仰,不讓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細了!”背脊後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虛抓。洪夫人明知他這壹抓是虛勢,還是縮身避讓。
洪安通突然壹個倒翻筋鬥,身子躍起,雙腿壹分,已跨在她肩頭,同時雙手拇指壓住她太陽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說道:“中指使力,戳瞎敵人眼睛,拇指使力,重壓令敵人昏暈。但須防人反擊。”又是壹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遠遠躍出丈余,右手在小腿邊壹摸,裝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舉,說道:“敵人的眼睛如給妳這樣壹下戳瞎了,再撲上來勢道定然厲害無比,須防他抱住了妳牢牢不放。”
韋小寶見這壹招甚為繁復,宛似馬戲班中小醜逗趣壹般,可是閃避敵刃、制敵要害,的具顯效,嘆道:“這壹招真好,可就難練得緊了。”
洪安通道:“我教妳的雖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輕身三門功夫,有壹項練得不到家,這三招便使不出。說到擒拿、打穴、輕身,每壹項都須十年八年之功。但妳只學跟這三招相幹的,那便容易得多。”當下指點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輕身腿勁,與他拆解數遍,演得不對便壹壹校正。只是韋小寶不敢騎到他頭頸中去,洪安通也沒教他試練。
洪夫人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是師父所授,當年經過千錘百煉的改正。妳這英雄三招卻是臨時興之所至,隨意創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厲害得多。不是當面捧妳,大宗師武學淵深,委實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謬贊,可不敢當。”
昨日韋小寶在大廳之上,見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對他很有點瞧不起,早就在想:“這樣壹個呆木頭般的老家夥,大家何必對他怕成這個樣子?”此刻見到他的真實功夫,那才死心塌地地佩服,說道:“把師父教的功夫練得純熟,那不算稀奇,教主心裏要出什麽新招,就隨手使了出來,那才真是天下無敵了。”洪夫人問道:“為什麽天下無敵?”韋小寶道:“敵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幾下新招出去,他認也不認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齊聲大笑。壹個微微點頭,壹個道:“說得不錯。”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這美人三招有三個美人的名字,妳這英雄三招如此厲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頭才是。”
洪安通微笑道:“好,我來想想。第壹招是將敵人舉了起來,那是臨潼會伍子胥舉鼎,叫做‘子胥舉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將敵人倒提而起,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叫做‘魯達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魯智深是大英雄。妳這第三招雖然巧妙,不過有點兒無賴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說到這裏,格格嬌笑。
洪安通笑道:“怎麽會不大英雄?叫個什麽招式好呢?嗯,我兩根食指扣住妳眉毛,這叫做‘張敞畫眉’。”洪夫人笑道:“張敞又不是英雄,給夫人畫眉,難道也算是英雄的壹招?”洪安通笑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妳說給夫人畫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紅暈雙頰,搖了搖頭。
韋小寶不知張敞是什麽古人,心想給老婆畫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簡直是個怕老婆的孱漢。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調笑,說道:“教主,妳這壹招騎在敵人頭頸裏,騎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關雲長騎赤兔馬,秦叔寶騎黃驃馬。”
洪安通笑道:“對,不過關雲長的赤兔馬本來是呂布的,秦瓊又將黃驃馬賣了,都不大貼切。有了,這壹招是狄青降伏龍駒寶馬,叫做‘狄青降龍’,他降服的那匹寶馬,本來是龍變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極!狄青上陣戴個青銅鬼臉兒,只嚇得番邦兵將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過咱們叫做神龍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幹,就算是龍,也有給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時候。”洪夫人“呸”的壹聲,滿臉紅暈,眼中水汪汪的滿是媚態。
當下韋小寶又將“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壹壹試演,手法身法不對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點。這六招功夫極盡巧妙,韋小寶壹時之間自難學會。洪教主說不用擔心,只消懂了練習的竅門,假以時日,自能純熟。待得教畢,已是中午時分了。
洪夫人堅決不收匕首,還了給韋小寶,說道:“妳武功還沒練好,這次去為教主辦事,須得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龍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親自點撥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妳壹個了。”韋小寶道:“那不知是屬下幾生修來的福氣。”洪夫人道:“妳當忠心為教主辦事,以報答教主的恩德。”韋小寶道:“是。”洪夫人道:“妳這就去吧,明天壹早和胖頭陀、陸高軒他們乘船出發,不用再來告辭了。”
韋小寶答應了,向二人恭恭敬敬地行禮,轉身出門,走到門邊,回頭道:“夫人,如我能活到八十歲,那時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壹怔,隨即明白這是他的善禱善頌。他現下不過十三四歲,到八十歲還有六十幾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壽與天齊,再活六十幾歲自是應有之義。嘻嘻壹笑,說道:“我答允妳了。妳八十歲生日,教主和我再各傳妳三招。等到妳壹百歲大壽,我們又各傳三招,叫做‘老壽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韋小寶道:“不,夫人那時仍跟今日壹樣年輕美麗,多半妳和教主更年輕了些,傳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心下極喜。
胖頭陀和陸高軒兩人坐在廳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終不見韋小寶出廳,驚疑不定,不知有什麽變故。待見他笑容滿臉地出來,才放了心。兩人想問,又不敢問。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傳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頭陀和陸高軒齊聲道:“恭喜白龍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從未有人得教主傳過壹招半式。”韋小寶洋洋得意,道:“教主和夫人也這麽說。”陸高軒道:“白龍使得教主寵幸,實是本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向胖頭陀望了壹眼,問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說起,何時賜給我們‘豹胎易筋丸’的解藥。”韋小寶奇道:“這‘豹胎易筋丸’還得有解藥?難道……難道……這是毒藥?”陸高軒道:“也不能這麽說,咱們回家詳談。”向竹廳瞧了幾眼,臉上大有戒慎恐懼之色。
三人回到陸家,韋小寶見胖陸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問道:“這‘豹胎易筋丸’是怎麽壹回事?到底是毒藥還是靈丹?”胖頭陀嘆道:“是毒藥還是靈丹,那也得走著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龍使的掌握之中了。”韋小寶壹驚,問道:“為什麽?”
胖頭陀向陸高軒瞧去,陸高軒點了點頭。胖頭陀道:“白龍使,人家客氣的,叫我胖尊者,不怎麽客氣的,叫我胖頭陀。可是我瘦得這般模樣,全然名不副實,妳是不是覺得有點兒奇怪?”韋小寶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妳開玩笑,才這樣叫的。可是教主也叫妳胖頭陀,他老人家可不會取笑妳啊。”
胖頭陀嘆了口長氣,道:“我服豹胎易筋丸,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來,現在還常常做噩夢。我本來很矮很胖,胖頭陀三字,名不虛傳。”
韋小寶道:“啊,壹服豹胎易筋丸,妳就變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妳現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極,從前是個矮胖子,壹定不及現在神氣。”
胖頭陀苦笑,說道:“話是不錯。可是妳想想,壹個矮胖子,在三個月之內,身子忽然拉得長了三尺,全身皮膚鮮血淋漓,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運氣好,終於回歸神龍島,教主又大發慈悲,給了解藥,我只怕還得再高兩尺。”
韋小寶不禁駭然,道:“咱們三人也服了這藥丸,我再高兩尺,還不打緊。妳如再高兩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頭陀道:“這豹胎易筋丸藥效甚是靈奇,服下壹年之內,能令人強身健體,但若壹年滿期,不服解藥,其中猛烈之極的毒性便發作出來。卻也不壹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師哥瘦頭陀本來極高,卻忽然矮了下去,他本來極瘦,卻變得腫脹不堪,十足成了個大胖子。”
韋小寶笑道:“妳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兩人只消對掉名字,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胖頭陀臉上微有怒色,搖頭道:“不成的。”韋小寶連忙道歉:“對不起,胖尊者,我說錯了,請勿見怪。”胖頭陀道:“妳執掌五龍令,我是下屬,就算打我罵我,我也不會反抗,何況這句話也不是有意損人。我和師兄二人的脾氣性格、相貌聲音,全然大不相同,單是壹胖壹瘦換個名字,並不能讓胖尊者變瘦尊者,瘦尊者變胖尊者。”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胖頭陀續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師哥去辦壹件事。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辦成,已過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島,在船裏藥性已經發作,苦楚難當。師哥脾氣十分暴躁,狂性大發,將船上桅桿壹腳踢斷了,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壹天天過去,我越來越高,越來越瘦,他偏偏越來越矮,越來越胖。這豹胎易筋丸能將矮胖之人拉成瘦長,高瘦之人壓成矮胖,洪教主也當真神通廣大之至。這樣漂流了兩個多月,那時只道兩人再也難以活命。船上糧食吃完,我們將艄公水手壹個個殺來吃了,幸好僥天之幸,碰上了另壹艘船,才得遇救,我們逼著那船立即駛來神龍島。教主見事情辦得妥當,我們又不是故意耽擱,便賜了解藥。我們這兩條性命才算撿了回來。”
韋小寶越聽越驚。轉頭向陸高軒瞧去,見他臉色鄭重,知道胖頭陀之言當非虛假。說道:“那麽我們在壹年之內,定須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經》,回歸神龍島了?”
陸高軒道:“八部經書壹齊取得,自是再好不過,但這談何容易?只要能取得壹兩部,及時趕回,教主自然也會賜給解藥。”
韋小寶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當真沒奈何時,便分壹兩部給教主,又有何難?”當即放心,笑道:“這次倘若教主不賜解藥,說不定咱們小的變老,老的變小。我變成七八十歲的老公公,妳們兩位卻變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緊了。”
陸高軒身子壹顫,道:“那……那也並非不能。”語氣之中,甚是恐懼,又道:“我潛心思索,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等大補大發的珍奇藥材制煉而成,藥性顯然是將原來身體上的特點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當初制煉此藥,是為了返老還童,不過在別人身上壹試,藥效卻不易隨心所欲,因此……因此……”
韋小寶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試服,卻用在屬下身上。”陸高軒忙道:“這是我的猜想,決計作不得準。請白龍使今後千萬不可提起。”
韋小寶道:“兩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給解藥。兩位請坐,我去和方姑娘說幾句話。”他昨日見到了沐劍屏,急於要告知方怡。
陸高軒道:“洪夫人已傳了方姑娘去,說請白龍使放心,只要妳盡心為教主辦事,方姑娘在島上只有好處。”韋小寶吃了壹驚,道:“方……方姑娘不跟我們壹起去?”陸高軒道:“洪夫人差人來傳了她去,有言留給內人,是這樣說的。還說赤龍門那位沐劍屏沐姑娘也是壹樣。”
韋小寶暗暗叫苦。他剛才跟無根道人說,要在赤龍門中挑選幾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劍屏,哪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顫聲問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陸高軒道:“這是本教的規矩,奉命出外為教主辦事,不能攜帶家眷。”韋小寶苦笑道:“這兩個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陸高軒道:“那也差不多。”
韋小寶本來想到明日就可攜同方沐二女離島,心下十分歡喜,霎時之間,不由得沒精打采。尋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厲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頭上還不夠,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兩道箍子。厲害,厲害!”
次日清晨,韋小寶剛起身,只聽得號角聲響,不少人在門外大聲叫嚷:“白龍門座下弟子,恭送掌門使出征,為教主忠心辦事。”跟著鼓樂絲竹響起。韋小寶搶出門去,只見門外排著三四百人,壹色白衣,有老有少。眾人齊聲高呼:“掌門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其後有數十名青衣教眾,是來相送代掌門使胖頭陀的。
韋小寶自覺神氣,登時精神壹振,帶同胖頭陀、陸高軒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來送行的無根道人、張淡月、殷錦等人行禮作別,忽聽得馬蹄聲響,兩騎馬馳到船邊。馬上兩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劍屏二女。韋小寶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夫人回心轉意,又放她們和我同去麽?”
方沐二女翻身下馬,走上幾步。方怡朗聲說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來相送白龍使出征。”韋小寶心壹沈:“原來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屬下方怡、沐劍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龍門調歸白龍門,齊奉白龍使號令。”
韋小寶壹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妳……妳早已是神龍教赤龍門的屬下,壹路上裝腔作勢,只是奉教主之命,騙我上神龍島來。胖尊者硬請不成功,妳就來軟請。”想到此節,只覺滿心不是味兒,本想和她二人說幾句親熱話兒,卻也全無興致。忽然想起壹事,對陸高軒道:“陸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頭雙兒,妳去叫人放出來,我要帶了同去。”陸高軒道:“這個……”韋小寶大怒,喝道:“什麽這個那個的?快放!”
他厲聲壹喝,陸高軒竟不敢違抗,應道:“是,是!”向船上隨從囑咐了幾句。那人壹躍上岸,飛奔而去。
過不多時,便見兩乘馬迅速奔來,當先壹匹馬上乘者身形纖小,正是雙兒。她不等勒定馬匹,叫道:“相公!”便從鞍上飛身而起,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在無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這手輕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見她年紀幼小,姿勢又甚美觀,都喝了聲彩。
初時韋小寶見坐船駛走,生怕雙兒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擔心。她武功雖強,畢竟年紀幼小,人又溫柔斯文,不明世務,在海船上無處可走,必定吃虧。待見到方怡也是神龍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島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見到雙兒,十分喜歡,拉住她手,但見她容色憔悴,雙眼紅腫,顯是哭過不少次,忙問:“有人欺侮了妳嗎?”
雙兒道:“沒……沒有,我只是記掛著相公。他們……他們關了我起來。”韋小寶道:“好啦!咱們回去了。”雙兒道:“這裏……毒蛇很多。”說著哇的壹聲,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向方怡又望了壹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讓毒蛇咬噬,諸多做作,海船上種種甜言蜜語,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氣憤,向她狠狠白了壹眼,說道:“開船吧!”
船上水手拔錨起碇,岸上鞭炮聲大作,送行諸人齊聲說道:“恭祝白龍使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風揚帆,緩緩離島。岸上眾人大聲呼叫:“教主寶訓,時刻在心……”
韋小寶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經入教,倒會時時刻刻記著她。這麽壹來,倒也壹無牽掛。”但想到來時方怡的柔情纏綿,心下不禁壹片惆悵。又想:“她們兩個怎麽會入了神龍教,當真奇哉怪也。是了,她們給章老三壹夥人捉拿了去,莊少奶說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來,於是便給神龍教逼得入了夥。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藥,方姑娘當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聽話,不來騙我上神龍島,她也得毒發身亡,那是無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過這小娘皮裝模作樣,騙老公不花本錢,不是好人!他媽的,神龍教到底是幹什麽的?老子雖然做了白龍使,可就全然糊裏糊塗!”
想到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道:“這老家夥不知是屬於什麽門,老子將來如回神龍島,將他調到白龍門來,每天打這老家夥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島上?他多半不敢稟報教主,說我就是小桂子,否則教主聽他說已捉到了我這麽個大人物,轉手又即放了,非殺他頭不可。對!胖頭陀不敢拆穿西洋鏡,章老三也不敢拆穿東洋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