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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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給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壹般,壹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壹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萬丈高峰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松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壹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只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地瞧著他,說道:“聽說少林派有壹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妳這小和尚也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壹張瓜子臉,雙眉彎彎,鳳目含愁,竟是個極美貌的中年女子,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壹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適才給她刺了壹劍,雖仗寶衣護身,沒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壹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地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麽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道:“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林派壹等壹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妳師太壹個人,哎唷……”頓了壹頓,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為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壹絲笑容,問道:“妳叫什麽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為大明天子復仇,自然是反清復明之至,只不知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兵殺死了,從小給抓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叫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沈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妳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鰲拜,是給壹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鰲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字,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妳殺的?那鰲拜武功很高,號稱滿洲第壹勇士,妳怎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鰲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在鰲拜背上刺了壹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眼中,如何以銅香爐砸他的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好幾遍,每多說壹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便加添壹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妳了。”韋小寶喜道:“妳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們早謝過我了,還送了個丫頭給我,叫做雙兒,這時候她壹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妳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妳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妳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麽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做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算再學幾十年,把什麽韋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學全了,在妳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壹沈,森然道:“妳既是漢人,為什麽認賊作父,舍命去保護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壹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之人,就像是親哥哥壹樣,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地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為虎作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緩緩地道:“我把妳從這山峰上拋下去,妳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妳只須輕輕在我頭頂壹掌,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麽妳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麽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朋友,他……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為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什麽,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擡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壹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壹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道:“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什麽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裏不安,所以要上五臺山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又道:“鰲拜這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他。好師太,妳若殺了小皇帝,朝廷裏大事就由太後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壹拿權,又要搞什麽揚州十日、嘉定三賭。妳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後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壹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是!在妳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擡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壹會,問道:“太後有什麽不好?”韋小寶心想:“太後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幹,我得造些罪名加在她頭上。”說道:“太後說該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裏有什麽寶貝,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壹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壹聲,道:“妳有什麽學問,說得出什麽道理,勸得小皇帝信妳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壹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妳們滿洲人掌權,妳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妳在陽間欺淩漢人,皇上,世間並沒有真正萬歲之人,就算妳活到壹百歲,總有壹天妳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妳提醒。因此太後那些壞主意,小皇帝壹句也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爺的修起,壹直修到崇禎皇帝,對了,還有什麽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壹紅,掉下淚來,壹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壹會,她伸衣袖壹拭淚水,說道:“若真如此,妳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大明歷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裏,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她站起身來,走上壹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妳……妳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著奔過去拉她左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壹個及得上。奮力拉扯之下,只拉到壹只空袖,韋小寶壹怔,才知她沒了左臂,急忙松手。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為什麽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妳很傷心,怕妳壹時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妳回到皇帝身邊,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妳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妳做盤纏,妳回揚州本鄉去吧。”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壹百兩,怎稀罕妳這點兒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討討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麽?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道:“那妳哭什麽?”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妳……妳就像我娘壹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壹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壹。
  白衣尼沈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麽帶妳壹起上路好了。不過妳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他衣領,輕輕巧巧地壹躍而過。韋小寶大贊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壹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時,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妳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韋小寶壹陣沖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才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壹扯,指上用勁,以她這壹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紋絲不動。她微微壹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以妳小小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壹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妳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壹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稀罕之至,說道:“我對別人也不怎麽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多半是我把妳當做是我……我媽……”白衣尼道:“以後別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妳在我胸口戳了這壹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妳好幾聲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壹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地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壹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這麽壹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壹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時,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壹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壹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幾筷。韋小寶有的是銀子,只要市上買得到,什麽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禦廚多時,太後、皇帝每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壹番,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沈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壹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壹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壹家大客店,壹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壹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崇禎皇帝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壹株大樹,說道:“崇禎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地滾落,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崇禎皇帝?”心念壹動:“莫非她就跟陶姑姑壹樣,也是大明皇宮裏的宮女,說不定還是崇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崇禎的妃子。”只聽她哭得哀切異常,壹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忍不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了幾拜。
  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來,抱住了樹幹,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下來。韋小寶吃了壹驚,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好壹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好,咱們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妳入宮。”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麽……那麽……有了,師太扮作個喇嘛,皇宮裏經常有喇嘛進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沖進宮去,誰能阻擋?”
  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只不過……這不免要大開殺戒。師太只顧殺人,就不能靜靜地瞧東西了。”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妳在客店裏等著我,以免碰到危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妳壹起去。妳壹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裏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妳想瞧什麽地方,我帶妳去便是。”白衣尼不語,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墻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角上,那邊的宮墻較矮,裏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麽侍衛巡查。”白衣尼依著他指點,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妳想瞧什麽地方?”白衣尼沈吟道:“什麽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壹道長廊,經玄穹寶殿、景陽宮、鐘粹宮而到了禦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迅速,轉彎抹角,竟沒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壹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裏住過的。”
  跟著她過禦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寧宮外。白衣尼微壹躊躇,問道:“皇後是不是住在這裏?”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後。從前太後住在這裏,現今搬到慈寧宮去了。眼下坤寧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寧宮外,伸手按上窗格,微壹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著爬進。
  坤寧宮是皇後的寢宮,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壹陣灰塵黴氣。月光從窗紙中映進壹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壹動也不動。過了壹會,聽得撲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壹樣,本來是宮裏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後。”只見她擡頭瞧著屋梁,低聲道:“周皇後,就是……就是在這裏自盡死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問道:“師太,妳要不要見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妳姑姑?她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白衣尼輕聲驚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妳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崇禎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裏?妳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壹直泰然自若,即便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盡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為什麽?為什麽?”韋小寶道:“我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後,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宮裏躲躲藏藏。她要見到我的暗號之後,明晚才能相見。”
  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妳做什麽暗號?”韋小寶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壹個石堆,插壹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體元殿、保華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壹根炭條,在壹塊木片上畫了只雀兒,用亂石堆成壹堆,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壹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了壹只大瓦缸之後,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壹人奔將過去,站定身四下壹看,見到了韋小寶所插的木條,微微壹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壹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裏。”從瓦缸後面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壹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妳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裏來瞧瞧,只盼早日見到妳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壹個人想見妳。”陶紅英微感詫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妳……妳還認得我麽?”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另有別人,吃了壹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壹摸,拔短劍在手,道:“是……是誰?”白衣尼嘆了口氣,道:“原來妳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我……我見不到妳臉,妳……妳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妳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妳是……妳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妳?我……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上,嗚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妳,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歡喜得緊。”
  壹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壹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壹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崇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韋小寶向白衣尼望了壹眼,心想:“她少了壹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寧宮中哭泣,我早該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不過她必建寧公主,可又華貴美麗得多了。”
  只聽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妳壹直都在宮裏?”陶紅英嗚咽道:“是。”白衣尼道:“這孩子說,妳曾行刺韃子皇太後,那很好。可……可也難為妳了。”說到這裏,淚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裏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尼嘆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裏,妳永遠是公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淒然壹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壹笑更顯淒清。她緩緩地道:“寧壽宮這會兒有人住麽?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寧壽宮……現今是……是韃子的建寧公主住著。不過這幾天韃子皇帝、太後和公主都不在宮裏,不知上哪裏去了。寧壽宮只余下幾個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寧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只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地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西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寧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輕輕壹響地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寧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眾人驚覺,已壹壹點了各人的暈穴,來到公主寢殿。陶紅英又驚又喜,道:“公主,想不到妳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裏圖繪壹人的肖像,又曾與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占了去,自己這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遠在絕域萬裏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按:大明長平公主之事,請參閱拙作《碧血劍》。)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壹會,白衣尼輕聲嘆息,幽幽地道:“點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只見墻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裏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宮。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松平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壹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後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認不得幾個,懂得什麽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壹擡,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妳跟我出宮去吧。”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妳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後,逼她將那幾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麽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歷。白衣尼默默地聽完,沈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麽個大秘密,能破得韃子的龍脈,自然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後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寧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墻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壹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勝,這壹晚哪裏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裏,有壹部在皇上那裏,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裏。這位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裏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禦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宮,知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壹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比上次嚴密數倍,妳們二人在客店裏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妳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麽也不肯再離她壹步了。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後所住的慈寧宮外。四下裏靜悄悄的,白衣尼帶著三人繞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墻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壹托,她落地時便也壹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後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後住於該處,領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寧宮宮女的住處。只見三間屋子的窗中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壹間屋子的窗縫中向內張望,見十余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頭垂眉,猶似入定壹般。她輕輕掀開簾子,徑自走進太後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地點著四根紅燭,房中壹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抽屜中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後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啦!”
  韋小寶壹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
  只聽房外壹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妳辦成了這件事,妳賞我什麽?”正是建寧公主。聽得太後道:“媽差妳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寧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問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氣不可。”太後坐了下來,道:“壹部佛經,又有什麽大不了?我們去五臺山進香,為的是求菩薩保祐,回宮之後,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歡喜哪。”公主道:“既然沒什麽大不了,那麽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妳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保祐他國泰平安,皇帝哥哥萬歲萬歲萬萬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極,原來妳差公主去偷經書。”轉念壹想,又覺運氣不好,這次倘若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後道:“妳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說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亂語,也作得準的?”建寧公主叫道:“啊喲,媽,妳想賴麽?經書明明在這裏。”太後嗤地壹笑,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裏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妳。小氣的媽,妳不肯賞我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兒。”太後道:“妳什麽都有了,又要我賞什麽?”
  公主道:“我什麽都有了,就是差了壹件。”太後道:“差什麽?”公主道:“差了個陪我玩兒的小太監。”太後又是壹笑,說道:“小太監,宮裏幾百個小太監,妳愛差哪個陪妳玩,就叫哪壹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壹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事可不容易幹,壹不小心,便送了老子的壹條老命。”只聽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這麽久也不回來。媽,妳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裏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妳手裏,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個大傷口,老子就跟妳姓。啊喲,公主姓什麽?公主跟小皇帝是壹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麽?老子當真糊塗,這可不知道。”
  太後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妳可知去了哪裏?去辦什麽事?”建寧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聽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臺山上。”
  太後“啊”的壹聲,輕聲驚呼,道:“他……便在五臺山上?這壹次咱們怎地沒見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後,才聽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臺山幹什麽。聽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
  太後嗯了壹聲,沈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妳回去睡吧。”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妳睡。”太後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自己屋裏去?”公主道:“我屋裏鬧鬼,我怕!”太後道:“胡說,什麽鬧鬼?”公主道:“媽,真的。我宮裏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幾天夜裏,每個人都讓鬼給迷了,壹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後道:“哪有這等事,別聽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裏,奴才們心裏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吧。”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後坐在桌邊,壹手支頤,望著燭火呆呆出神,過了良久,壹轉頭間,突然見到墻上兩個人影,隨著燭焰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再看,果然是兩個影子。壹個是自己的,另壹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並列。這壹驚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饒是壹身武功,竟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壹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聽,身畔竟無第二人的呼吸之聲,只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墻上兩個影子,幾欲暈去。突然之間,聽到床背後有輕輕呼吸,心中壹喜,轉過頭來。
  只見壹個白衣尼姑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壹雙妙目凝視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壹時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後顫聲道:“妳……妳是誰?為……為什麽在這裏?”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地道:“妳是誰?為什麽在這裏。”
  太後聽到她說話,驚懼稍減,說道:“這裏是皇宮內院,妳……妳好大膽!”白衣尼冷冷地道:“不錯,這裏是皇宮內院,妳是什麽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後怒道:“我是皇太後,妳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後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後喝道:“放手!”呼的壹掌,向她面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壹掌。太後身子壹晃,離椅而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盡去,撲上來呼呼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並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懷中壹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壹壹化解。太後見她取去經書,驚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壹壹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後伸手在右腿上壹摸,手中已多了壹柄寒光閃閃的短刃。
  韋小寶凝神看去,見太後手中所握的是壹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氣勢壹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只聽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壹條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別傷了師太。”陶紅英壹把拉住,低聲道:“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東壹點、西壹戳,將太後淩厲的攻勢壹壹化解。太後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已極,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焰逼得向後傾斜,突然間房中壹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余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聽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後重濁的喘息之聲。忽聽白衣尼冷冷地道:“妳身為皇太後,這些武功是哪裏學來的?”太後不答,仍竭力進攻,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聲,顯是太後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壹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騰的壹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壹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壹條點燃了的火折,太後卻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前,壹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
  只見白衣尼將火折輕輕向上壹擲,火折飛起數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為袖風所送,緩緩飛向蠟燭,竟將四枝蠟燭逐壹點燃,便如有壹只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壹般。白衣尼衣袖向裏壹招,壹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懷中。只將韋小寶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太後遭點中穴道,跪在地下,壹張臉忽而紫漲,忽而慘白,低聲怒道:“妳快把我殺了,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為。”白衣尼道:“妳壹身蛇島武功,這可奇了。壹個深宮中的貴人,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關系?”
  韋小寶暗暗咋舌,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以後向她撒謊,可要加倍留神。
  太後道:“我不知神龍教是什麽。我這些微末功夫,是宮裏壹個太監教的。”白衣尼道:“太監?宮裏的太監,怎會跟神龍教有關?他叫什麽名字?”太後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韋小寶肚裏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倘若她知我躲在這裏,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
  白衣尼沈吟道:“海大富?沒聽見過這壹號人物。妳剛才向我連拍七掌,掌力陰沈,那是什麽掌法?”太後道:“我師父說,這是武當派功夫,叫做……叫做柔雲掌。”白衣尼搖頭道:“不是,這是‘化骨綿掌’。武當派名門正派,怎能有這等陰毒功夫?”太後道:“師太說得是。那是我師父說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見聞廣博,心中越來越敬畏,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
  白衣尼道:“妳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太後道:“我……晚輩生長深宮,習武只為了強身,從來沒傷過壹個人。”韋小寶心想:“不要臉,大吹法螺,不用本錢。”只聽她又道:“師太明鑒,晚輩有人保護,壹生之中,從沒跟人動過手,今晚遇上師太,那是第壹次。晚輩所學的武功,原來半點也沒用。”白衣尼微微壹笑,道:“妳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後道:“晚輩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見到師太的絕世神功,豈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壹聲,問道:“那太監海大富幾時死的?是誰殺了他的?”太後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妳自身雖未作惡,但妳們滿洲韃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妳是第壹個韃子皇帝的妻子,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卻也容妳不得。”
  太後大驚,顫聲道:“師……師太,當今皇帝不是晚輩生的。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後,早已死了。”白衣尼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妳身為順治之妻,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何以妳未有壹言相勸?”太後道:“師太明鑒,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輩當年要見先帝壹面也難,實在無從勸起。”白衣尼沈吟片刻,道:“妳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今日我不來殺妳……”太後道:“多謝師太不殺之恩,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念佛。那……那部佛經,請師太賜還了吧!”
  白衣尼道:“這部《四十二章經》,妳要來何用?”太後道:“晚輩虔心禮佛,今後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經。”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不論哪壹所廟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妳非要這部不可?”太後道:“師太有所不知。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晚輩不忘舊情,對經如對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誦經禮佛之時,須當心中壹片空明,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妳壹面念經,壹面想著死去的丈夫,復有何用?”太後道:“多謝師太指點。只是……只是晚輩愚魯,解脫不開。”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壹現,問道:“到底這部經書之中,有什麽古怪,妳給我從實說來。”太後道:“實在……實在是晚輩壹片癡心。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每日見到這部經書,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嘆道:“妳既執迷不悟,不肯實說,那也由得妳。”左手衣袖揮動,袖尖在她身上壹拂,遭封的穴道登時解了。太後道:“多謝師太慈悲!”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白衣尼道:“我也沒什麽慈悲。妳那‘化骨綿掌’打中在別人身上,那便如何?”太後道:“那太監沒跟我說過,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沒幾人能抵擋得住。”
  白衣尼道:“嗯,適才妳向我拍了七掌,我也沒抵擋,只是將妳七招‘化骨綿掌’的掌力盡數送了回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這掌力自妳身上而出,回到妳身上。這惡業是妳自作,自作自受,須怪旁人不得。”
  太後不由得魂飛天外。她自然深知“化骨綿掌”的厲害,身中這掌力之後,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斷絕,終於遍體如綿,欲擡壹根小指頭也不可得。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貞妃和孝康皇後,二人臨死時的慘狀,自己親眼目睹。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亦為武學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虛假,這便似有人將七掌“化骨綿掌”拍在自己身上。適才出手,唯恐不狠,實已竭盡平生之力,只壹掌便已禁受不起,何況連拍七掌?霎時間驚懼到了極處,跪倒在地,叫道:“求師太救命。”
  白衣尼嘆了口氣道:“業由自作,須當自解,旁人可無能為力。”太後磕頭道:“還望師太慈悲,指點壹條明路。”白衣尼道:“妳事事隱瞞,不肯吐實。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妳眼前,自己偏不願走,又怨得誰來?我縱有慈悲之心,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妳是韃子貴人,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親手取妳性命,已是慈悲之極了。”說著站起身來。
  太後心知時機稍縱即逝,此人壹走,自己數日間便會死得慘不堪言,貞妃和孝康皇後臨死時痛楚萬狀、輾轉床笫的情景,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不由得全身發顫,叫道:“師……師太,我不是韃子,我是,我是……”白衣尼問道:“妳是什麽?”太後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韃子皇後哪有由漢人充任之理?”太後道:“我不是胡言。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佟佳氏,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的,就是漢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貴,聽說本來只是妃子,並不是皇後。她從來沒做過皇後,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封她為皇太後。”
  太後俯首道:“是。”見白衣尼舉步欲行,急道:“師太,我真的是漢人,我……我恨死了韃子。”白衣尼道:“那是什麽緣故?”太後道:“這是壹個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該說的,不過……不過……”白衣尼道:“既不該說,就不用說了。”
  太後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只顧眼下,其余壹切都顧不得了,壹咬牙,說道:“我這太後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後!”
  此言壹出,白衣尼固然壹愕,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大吃壹驚。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問道:“怎麽是假的?”太後道:“我父母為韃子所害,我恨死了韃子,我被逼入宮做宮女,服侍皇後,後來……後來,我假冒了皇後。”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道:“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這等怪話也敢說。乖乖龍的東,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已學全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我入宮假冒小太監,難道她也是入宮假冒皇後?”
  只聽太後又道:“真太後是滿洲人,姓博爾濟吉特,是科爾沁貝勒的女兒。晚輩的父親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漢人,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晚輩名叫毛東珠。”白衣尼壹怔,問道:“妳是毛文龍的女兒?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太後道:“正是。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後來給袁崇煥大帥所殺。其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白衣尼哦了壹聲,道:“這倒是奇聞了。妳怎能冒充皇後,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
  太後道:“晚輩服侍皇後多年,她的說話聲調、舉止神態,給我學得惟肖惟妙。我這副面貌,也是假的。”說著走到妝臺之側,拿起壹塊錦帕,在金盒中浸濕了,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壹般的物事來,登時相貌大變,本來胖胖的壹張圓臉,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
  白衣尼“啊”的壹聲,甚感驚異,說道:“妳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沈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後,畢竟不是易事。難道妳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連妳丈夫也認不出?”太後道:“我丈夫?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壹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在皇後這裏住過壹晚。真皇後他壹眼都不瞧,假皇後他自然也不瞧。”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又道:“別說我假扮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又怎會知道?”
  白衣尼微微點頭,又問:“那麽服侍皇後的太監宮女,難道也都認不出來?”太後道:“晚輩壹制住皇後,便讓她將坤寧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我極少出外,偶爾不得不出去,宮裏規矩,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遠遠偷瞧壹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壹事,說道:“不對。妳說老皇帝從不睬妳,可是……可是妳卻生下了壹個公主。”太後道:“這個女兒不是皇帝生的。她父親是個漢人,有時偷偷來到宮裏和我相會,便假扮了宮女。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兩人均想:“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只不過不是病死而已。”韋小寶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種。老皇爺慈祥溫和,生的女兒決不會這樣。”
  白衣尼心想:“妳忽然懷孕生女,老皇帝若沒跟妳同房,怎會不起疑心?”只是這種居室之私,她處女出家,既不明就裏,也問不出口,尋思:“這人既處心積慮地假冒皇後,壹覺懷孕,總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細查。”搖了搖頭,說道:“妳的話總是不盡不實。”
  太後急道:“前輩,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我也照實說了,余事更加不敢隱瞞。”白衣尼道:“如此說來,那真太後是給妳殺了。妳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太後道:“晚輩誦經拜佛,雖對韃子心懷深仇,卻不敢胡亂殺人。真太後還好端端地活著。”
  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還活著?妳不怕泄露秘密?”
  太後走到壹張大掛氈之前,拉動氈旁的羊毛繩子,掛氈慢慢卷了上去,露出兩扇櫃門。太後從懷裏摸出壹枚黃金鑰匙,開了櫃上暗鎖,打開櫃門,只見櫃內橫臥著壹個女人,身上蓋著錦被。白衣尼輕輕壹聲驚呼,問道:“她……她便是真太後?”
  太後道:“前輩請瞧她相貌。”說著手持燭臺,將燭光照在那女子臉上。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無半點血色,但相貌確與太後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隨即閉住,低聲道:“我不說,妳……妳快將我殺了。”
  太後道:“我從來不殺人,怎會殺妳?”說著關上櫃門,放下掛氈。
  白衣尼道:“妳將她關在這裏,已關了許多年?”太後道:“是。”白衣尼道:“妳逼問她什麽事?只因她堅決不說,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壹說了出來,妳立即便將她殺了,是不是?”
  太後道:“不,不。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平時常常吃素,決不會傷害她性命。”白衣尼哼了壹聲,道:“妳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明白妳心思?這人關在這裏,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妳不殺她,必有重大圖謀。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豈不立時敗露機關?”
  太後道:“她不敢叫的,我對她說,這事要是敗露,我首先殺了老皇帝。後來老皇帝死了,我就說要殺小皇帝。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白衣尼道:“妳到底逼問她什麽話?她不肯說,妳幹嗎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太後道:“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絕食自盡。她所以不絕食,只因我答允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尋思:“真假太後壹個以絕食自盡相脅,壹個以加害皇帝相脅,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說,真太後如此危險的人物,便壹刻也留不得,殺了之後,尚須將屍骨化灰,不留半絲痕跡,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自是因為她尚有壹件重要秘密,始終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問道:“我問妳的那句話,妳總是東拉西扯,回避不答,妳到底逼問她說什麽秘密?”
  太後道:“是,是。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壹個大秘密。韃子龍興遼東,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為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有壹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只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我們非但能光復漢家山河,韃子還得盡數覆滅於關內。”
  白衣尼點點頭,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問道:“這道龍脈在哪裏?”
  太後道:“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後的宮女,偷聽到先帝和皇後的說話,卻沒能聽得全。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事,邀集壹批有誌之士,去長白山掘斷龍脈,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沈吟道:“風水龍脈之事,事屬虛無縹緲,殊難入信。我大明失卻天下,是因歷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這些道理,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這才明白。”
  太後道:“是,師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輩所及。不過為了光復我漢家山河,那風水龍脈之事,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掘了龍脈,最糟也不過對韃子壹無所損,倘若此事當真靈驗,豈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白衣尼矍然動容,點頭道:“妳說得是。到底是否具有靈效,事不可知,就算無益,也絕無所損。只須將此事宣告天下,韃子君臣深信龍脈之說,他們心中先自餒了,咱們圖謀復國,大夥兒又多了壹份信心。妳逼問這真太後的,就是這個秘密?”
  太後道:“正是。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寧死不肯吐露,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她始終寧死不說。”
  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道:“妳是要問她,其余那幾部經書是在何處?”太後嚇了壹跳,倒退兩步,顫聲道:“妳……妳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個大秘密,便藏在這經書之中,妳已得了幾部?”
  太後道:“師太法力神通,無所不知,晚輩不敢隱瞞。本來我已得了三部,第壹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她死之後,就在晚輩這裏了。另外兩部,是從奸臣鰲拜家裏抄出來的。可是壹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在我胸口刺了壹刀,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師太請看。”說著解開外衣、內衣和肚兜,露出胸口壹個極大傷疤。
  韋小寶壹顆心怦怦大跳:“再查問下去,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只聽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妳的是誰,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為陶紅英取去,她決不會隱瞞不說。
  太後失驚道:“這刺客沒盜經書?那麽三本經書是誰偷去了,這……這可真奇了。”白衣尼道:“說與不說,也全由得妳。”太後道:“師太恨韃子入骨,又法力神通,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裏,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韃子的龍脈,正是求之不得,晚輩如何會再隱瞞?再說,須得八部經書壹齊到手,方能找到龍脈所在,現下有壹部已在師太手中,晚輩就算另有三部,也壹無用處。”
  白衣尼冷冷地道:“到底妳心中打什麽主意,我也不必費心猜測。妳既是皮島毛文龍之女,那麽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
  太後顫聲道:“不,沒……沒有。晚輩……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她瞪視片刻,道:“我傳妳壹項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擊樹木,連拍九九八十壹日,或許可將妳體內所中‘化骨綿掌’的陰毒掌力散出。”太後大喜,跪倒叩謝。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說道:“自今以後,妳只須壹運內力,出手傷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斷,誰也救妳不得了。”太後低聲應道:“是。”神色黯然。
  韋小寶心花怒放:“此後見到老婊子,就算我沒五龍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壹拂,點了她暈穴,太後登時雙眼翻白,暈倒在地。
  白衣尼低聲道:“出來吧。”韋小寶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韋小寶道:“師太,這女人說話三分真,七分假,相信不得。”白衣尼點頭道:“經書中所藏秘密,不單關及韃子龍脈,其中的金銀財寶,她便故意不提。”
  韋小寶道:“我再來抄抄看。”假裝東翻西尋,揭開被褥,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低聲喜呼:“經書在這裏了!”拉起暗格蓋板,見暗格中藏了不少珠寶銀票,卻無經書,嘆道:“沒有經書!珠寶有什麽用?”白衣尼道:“把珠寶都取了。日後起義興復,在在都須用錢。”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壹塊錦緞之中,交給白衣尼。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這壹下可大大破財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是了,上次放了經書,放不下別的東西了,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這女人假冒太後,多半另有圖謀。妳潛藏宮中,細加查察。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為懼。”陶紅英答應了,與舊主重會不久,又須分手,甚為戀戀不舍。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墻出宮,回到客店,取出經書查看。這部經書黃綢封面,正是順治皇帝命韋小寶交給康熙的。白衣尼揭開書面,見第壹頁上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點了點頭,向韋小寶道:“妳說韃子皇帝要‘永不加賦’,這四字果然寫在這裏。”壹頁頁地查閱下去。《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每壹章只寥寥數行,只字體甚大,每壹章才占了壹頁二頁不等。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從頭至尾地誦讀壹遍,與原經無壹字之差,再將書頁對準燭火映照,也不見有夾層字跡。
  她沈思良久,見內文不過數十頁,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忽然想起袁承誌當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經過,於是用清水浸濕封皮,輕輕揭開,只見裏面包著兩層羊皮,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拆開絲線,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余片剪碎的極薄羊皮。
  韋小寶喜叫:“是了,是了!這就是那個大秘密。”
  白衣尼將碎片鋪在桌上,見每壹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另用黑墨寫著滿洲文字,只是圖文均已剪破,殘缺不全,百余片碎皮各不相接,難以拼湊。韋小寶道:“原來每壹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才拼成得壹張地圖。”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用錦緞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出京向西,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崇禎皇帝之所。陵前亂草叢生,甚是荒涼。白衣尼壹路上不發壹言,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
  韋小寶也跪下磕頭,忽覺身旁長草壹動,轉過頭來,見到壹條綠色裙子。
  這條綠色裙子,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了多少萬千次,夜裏做夢也不知已夢到了多少千百次,此時陡然見到,心中怦壹跳,只怕又是做夢,壹時不敢去看。
  只聽得壹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壹聲什麽,說道:“終於等到了,我……我已在這裏等了三天啦。”接著壹聲嘆息,又道:“可別太傷心了。”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
  這壹句溫柔的嬌音入耳,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歡喜得全身似已炸裂,壹片片盡如《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說道:“是,是,妳已等了我三天,多謝,多謝。我……我聽妳的話,我不傷心。”說著站起身來,壹眼見到的,正是那綠衣女郎秀美絕倫的可愛容顏,只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為錯愕,立即又轉為氣惱。
  韋小寶笑道:“我可也想得妳好苦……”話未說完,小腹上壹痛,身子飛起,向後摔出丈余,重重掉在地下,卻是給她踢了壹腳。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往他頭上砍落,急忙壹個打滾,啪的壹聲,壹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還待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壹聲,哭了出來,拋下刀子,撲在白衣尼懷裏,叫道:“這壞人,他……他專門欺侮我。師父,妳快把他殺了。”
  韋小寶又驚又喜,又是沒趣,心道:“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弟,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說的。”哭喪著臉慢慢坐起,尋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裝好人,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悲,做主將她許配我為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壹揖,說道:“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見怪。姑娘要打,盡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並不轉身,飛腿倒踢壹腳,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他“啊”的壹聲,又向後摔倒,哼哼唧唧,壹時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珂,妳怎地不問情由,壹見面就踢人兩腳?”語氣中頗有見責之意。
  韋小寶壹聽大喜,心想:“原來妳名叫阿珂,終於給我知道了。”他隨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謹謙讓,在她面前,越吃虧越有好處,忙道:“師太,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的,實在是我不對,真難怪姑娘生氣。她便再踢我壹千壹萬腳,那也是小的該死。”爬起身來,雙手托住下顎,只痛得眼淚也流了出來。這倒不是做作,實在那壹腳踢得不輕。
  阿珂抽抽噎噎地道:“師父,這小和尚壞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麽欺侮妳?”阿珂臉上壹紅,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韋小寶道:“師太,總而言之,是我糊塗,武功又差。那壹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妳去少林寺?女孩兒家怎麽能去少林寺?”韋小寶心中又是壹喜:“她去少林寺,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說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壹位師姊要去,姑娘拗不過她,只好陪著。”白衣尼道:“妳又怎知道?”
  韋小寶道:“那時我奉了韃子小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見到另壹位姑娘向少林寺來,姑娘跟在後面,顯然是不大願意。”
  白衣尼轉頭問道:“是阿琪帶妳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阿珂道:“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兇得很,說他們寺裏的規矩,不許女子入寺。”
  韋小寶道:“是,是。這規矩實在要不得,為什麽女施主不能入寺?觀世音菩薩就是女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韋小寶道:“姑娘說,既然人家不讓進寺,那就回去吧。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胡言亂語,得罪了兩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
  白衣尼問阿珂道:“妳們跟人家動了手?”
  韋小寶搶著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娘。師太妳想,兩位姑娘是千金之體,怎能讓四個和尚的臟手碰到身上?兩位姑娘自然要閃身躲避,四個和尚毛手毛腳,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的柱子上,不免有點兒痛了。”
  白衣尼“哼”了壹聲,道:“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豈有如此不濟的?阿珂,妳出手之時,用的是哪幾招手法?”阿珂不敢隱瞞,低頭小聲說了。白衣尼道:“妳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韋小寶望了壹眼,恨恨地道:“連他是五個。”
  白衣尼道:“妳們膽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將人家五位少林寺僧人的手足打脫了骱。”雙目如電,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見到她頸中壹條紅痕,問道:“這壹條刀傷,是寺中高手傷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擡頭向韋小寶白了壹眼,突然雙頰暈紅,眼中含淚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揮刀勒了脖子,卻……卻沒死。”
  白衣尼先前聽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甚是惱怒,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登生憐惜之心,問道:“他怎地羞辱妳?”阿珂“哇”的壹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的的確確,是我大大不該,我說話沒上沒下,沒有分寸,姑娘只不過抓住了我,嚇我壹跳,說要挖出我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膽小沒用,嚇得魂飛天外,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身子,雖不是有意,總也難怪姑娘生氣。”
  阿珂壹張俏臉羞得通紅,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氣苦。
  白衣尼問了幾句當時動手的招數,已明就理,說道:“這是無心之過,卻也不必太當真了。”輕輕拍了拍阿珂肩頭,柔聲道:“他是個小小孩童,又是……又是個太監,沒什麽要緊,妳既已用‘乳燕歸巢’那壹招折斷了他雙臂,已罰過他了。”
  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心道:“他哪裏是個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做壞事。”但這句話卻也不敢出口,生怕師父追問,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心中壹急,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姑娘,妳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幾腳出氣吧。”阿珂頓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韋小寶提起手掌,劈劈啪啪,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幾個耳光,說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白衣尼微皺雙眉,說道:“這事也不算是妳的錯。阿珂,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抽抽噎噎地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關在廟裏不放。”
  白衣尼壹驚,道:“有這等事?”韋小寶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對,想討好姑娘,因此請了她進寺。我心裏想,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寺裏和尚不讓她進寺,難怪她生氣,因此……這就大了膽子,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壹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
  白衣尼道:“胡鬧,胡鬧,兩個孩子都胡鬧。什麽老和尚?”
  韋小寶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觀大師,就是師太在清涼寺中跟他對過壹掌的。”
  白衣尼點頭道:“這位大師武功很了得啊。”又拍了拍阿珂肩頭,道:“好啊,這位大師武功既高,年紀又老,小寶請他陪妳,也不算委屈了妳。這件事就不用多說了。”
  阿珂心想:“這小惡人實在壞得不得了,只是有許多事,卻又不便說,否則師父追究起來,師姊和我都落得有許多不是。”說道:“師父,妳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她,瞧著崇禎的墳墓只呆呆出神。
  韋小寶向阿珂伸伸舌頭,扮個鬼臉。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壹眼。韋小寶只覺她就算生氣之時,也美不可言,心中大樂,坐在壹旁,目不轉睛地欣賞她的神態,但見她從頭到腳,頭發眉毛,連壹根小指頭兒也是美麗到了極處。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壹眼,見他呆呆地瞧著自己,臉上壹紅,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投訴道:“師父,他……他在瞧我。”
  白衣尼“嗯”了壹聲,心中正自想著當年在宮中的情景,這句話全沒聽進耳裏。
  這壹坐直到太陽偏西,白衣尼還是不舍得離開父親的墳墓。韋小寶盼她就這樣十天半月地壹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著阿珂,就算不吃飯也不打緊。阿珂卻給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雖不去轉頭望他,卻知他壹雙眼總是盯在自己身上,心裏壹陣害羞,壹陣焦躁,又壹陣恚怒,心想:“這小惡人花言巧語,不知說了些什麽謊話,騙得師父老護著他。壹等師父不在,我非殺了他不可,拚著給師父狠狠責罰壹場,也不能容得他如此辱我。”
  又過了壹個時辰,天色漸黑,白衣尼嘆了口長氣,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
  當晚三人在壹家農家借宿。韋小寶知白衣尼好潔,吃飯時先將她二人的碗筷用熱水洗過,將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飯的桌子抹得纖塵不染,又去抹床掃地,將她二人所住的壹間房打掃得幹幹凈凈。他向來懶惰,如此勤力做事,實是生平從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點頭,心想:“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帶了他倒方便得多。”她十五歲前長於深宮,自幼給宮女太監服侍慣了,身遭國變後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飲食自大不相同。韋小寶做慣太監,又盡心竭力地討好,竟令她重享舊日做公主之樂。白衣尼出家修行,於昔時豪華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個人幼時如何過日子,壹生深印腦中,再也磨滅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韋小寶卻服侍得她猶如公主壹般,自感愉悅。
  晚飯過後,白衣尼問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就沒再見到師姊,只怕……只怕已給他害死了。”說著眼睛向韋小寶壹橫。
  韋小寶忙道:“哪有此事?我見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爾丹王子在壹起,還有幾個喇嘛、吳三桂手下的壹個總兵。”
  白衣尼聽到吳三桂的名字,登時神色憤怒之極,怒道:“阿琪她幹嗎跟這些不相幹的人混在壹起?”韋小寶道:“那些人到少林寺來,大概剛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師太,妳要找她,我陪著妳,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為什麽?”韋小寶道:“那些蒙古人、喇嘛,還有雲南的軍官,我都記得他們的相貌,只須遇上壹個,就好辦了。”
  白衣尼道:“好,那妳就跟著我壹起去找。”韋小寶大喜,忙道:“多謝師太。”白衣尼奇道:“妳幫我去辦事,該當我謝妳才是,妳又謝我什麽了?”韋小寶道:“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壹天好壹天。”白衣尼道:“是嗎?”她雖收了阿琪、阿珂兩人為徒,但平素對這兩個弟子壹直都冷冰冰的。二女對她甚為敬畏,從來不敢吐露什麽心事,哪有如韋小寶這般花言巧語、甜嘴蜜舌?她雖性情嚴冷,這些話聽在耳中,畢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珂道:“師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韋小寶熱心幫同去尋師姊,其實是為了要陪著自己,什麽“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永遠陪在師太身邊”雲雲,其實他內心的真意,該把“師太”兩字,換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壹眼,道:“為什麽不是?妳又怎知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妳說,江湖上人心險詐,言語不可盡信。但這孩子跟隨我多日,並無虛假,是可以信得過的。他小小孩童,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壹概而論?”
  阿珂不敢再說,只得低頭應了聲:“是。”
  韋小寶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妳老公自然與眾不同,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壹概而論?妳聽師父的話,包妳不吃虧。最多不過嫁了給我,難道我還舍得不要妳嗎?放妳壹百二十個心。”
  註:
  本回回目中,“帝子”是皇帝的女兒,通常指公主。《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帝子是堯的女兒。馬懷素《送金城公主適西番詩》:“帝子今何在?重姻適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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