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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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壹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鉆了進去。
  忽覺背心上壹緊,已給人壹把抓住,跟著聽得公主笑道:“妳怎麽逃得掉?”韋小寶無奈,只得回身,苦笑道:“妳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道:“不行!我要跟妳在壹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韋小寶道:“我在這裏,快躲進來。”二女依言鉆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現,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壹隊隊騎兵從大路上馳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塽臭小子,也是四個人,都躲進了麥桿堆中。唉,倘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或雙兒,那可要快活死我了。幸好有小郡主和曾姑娘陪我,倒也不錯。阿珂這時不知在哪裏,多半做了鄭克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樣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吆喝傳令,跟著壹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沓,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做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來了麽?”只聽得壹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裏,壹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地往往便是千畝百頃,壹望無際,高粱壹長高,稱為“青紗帳起”,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覓。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成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壹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裏堆了不少農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別交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壹件,頭上戴了鬥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壹聲,低聲道:“來了!”
  板門砰的壹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壹會,只聽壹人大聲道:“這裏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鬥笠下斜眼看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壹喜。壹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樣小,他媽的,妳們都擠在這裏,身子也轉不過來了。”眾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裏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只金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些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壹次可真正不得了!”伸出手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吆喝道:“反賊向北逃跑了,大夥兒快追!”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想:“趙總兵對我總算挺有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沓,眾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們,怎麽說……啊,他還送妳金子銀子,原來是妳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吧!”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壹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邁出兩步,後領壹緊,已讓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地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教主。其余眾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壹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妳拉著他幹嗎?”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上壹彈。公主“啊”的壹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主冷笑道:“虧妳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念壹遍,洗臉時念壹遍,吃早飯時念壹遍,吃中飯時念壹遍,吃晚飯時念壹遍,晚上睡覺時又念壹遍。從來不曾漏了壹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遭毀,教眾死的死,散的散,身釁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麽起勁了,壹天之中,往往難得聽到壹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壹樂,將他放下,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壹絲笑容。
  韋小寶道:“屬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壹件事當真不明白。”洪教主問道:“什麽?”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麽教主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臉上扭了壹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妳天下第壹。”公主大怒,喝道:“妳這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吧!這就動動腳。”左足提起,啪的壹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壹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湧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壹人說道:“都是些不相幹的莊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壹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眾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餵,妳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壹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裏,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妳們帶我去吧。”
  孫思克道:“妳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吧。”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使,問妳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有!”從懷裏掏出壹疊銀票,交給韋小寶,說道:“北京城裏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妳們捉我去吧,我……我寧可跟了妳們。”
  王進寶道:“妳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銃,砰砰嘭嘭地轟將起來,憑妳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妳們帶我去吧。”王進寶道:“皇上壹見了妳,立刻殺妳的頭。皇上也不過兩只眼睛,壹張嘴巴,有什麽好見?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妳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壹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還,死了壹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壹把拉住,叫道:“王三哥,妳快帶我去。”突然之間,壹只大手按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壹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的心思,妳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壹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死不可,大聲叫道:“妳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眾人壹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妳這位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壹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踏步出去。只聽吆喝的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裏,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眾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向北奔馳。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道:“這壹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妳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吧。”沐劍屏扶起公主,眾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系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自是王進寶和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馳去,韋小寶等四人給夾在中間。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義深厚,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但壹路行去,再也聽不到追兵的蹄聲。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馳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沒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壹路上除了公主的叫罵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眾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讓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拿出壹錠從韋小寶身上搜出的銀子,去雇了壹艘大海船。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為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壹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餵蛇。”想到島上壹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鑿個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第壹次和方怡在船上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壹次卻給人拳打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壹直不向自己瞧上壹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盡管對自己壹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為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壹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壹刀殺了。其余眾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哪裏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跡。樹林間腐臭沖鼻,路上壹條條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墻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地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眾,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氣大叫,聲聞數裏。過了片刻,他又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參拜教主!回島來了!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裏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眾蜂擁而至,連壹個人的回音也無。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地道:“妳炮轟本島,打得偌大壹個神龍教瓦解冰銷,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神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壹腳將他踢得飛了起來,噠的壹聲,重重摔在地下,周身筋骨欲斷,爬不起身。曾柔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啟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壹刀壹刀,將他零零碎碎地剮了。”洪教主哼了壹聲,道:“不忙!”隔了壹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壹個重大機密,本教興復,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壹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教壹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眼下教眾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靈機壹動,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眾傷亡雖然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壹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令陸高軒升任白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舊部,如見到資質可取的少男少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睨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麽話說?”
  許雪亭道:“啟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準。”洪教主哼了壹聲,問道:“什麽事?”許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壹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地道:“假如我不給解藥,妳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男少女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壹遇上大事,個個逃得幹幹凈凈。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至終追隨在教主與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裏滿嘴忠心不二,說什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哪壹個真能出力?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話八道的少男少女,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壹句,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壹層。許雪亭心中栗栗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地道:“妳怎麽說?”
  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屬下以為青龍使言之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壹事,不長壹智,既已犯過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男少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說著向沐劍屏壹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壹遇禍患,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壹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壹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好壹會,胖頭陀道:“啟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下以為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淡月戰戰兢兢地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妳也跟他們是壹夥。陸高軒,妳呢?”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妳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夥兒何必多說多話,只須聽著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蕩垢去汙,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淺,只見到壹時的得失,哪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壹敗塗地,壹大半就是壞在妳這種馬屁鬼手裏。妳亂拍馬屁,於本教有什麽好處?於教主又有什麽好處?”殷錦道:“什麽馬屁鬼?妳……妳……妳這可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妳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妳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殷錦退了壹步,說道:“當日妳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妳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壹起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壹驚,又退了壹步,說道:“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壹起斃了。”洪教主低沈著嗓子道:“剛才妳說什麽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算老賬,那便如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壹片忠心,別……別無他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舊事早已壹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幹幹凈凈,就只妳還念念不忘,壹有機會,便來挑撥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壹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妳身上,便當應在我身上。妳說該當是妳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壹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壹塊石頭擲出,呼的壹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聲慘呼,壹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諂諛,並無多大真實本事,若再將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用以拉攏許雪亭等五人,作為今後臂助。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至。”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三人也齊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壹味吹牛拍馬,人品低下,對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壹個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沒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重建神教就易如反掌了。”頓了壹頓,又道:“適才妳們五人說道,那些少男少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妳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教眾之時,務當特別鄭重,以免奸徒妄人,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壹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妳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妳們即刻就服了吧。”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妳左手裏握著什麽?”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麽。”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左手!”這壹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晃,左手緩緩打開,嗒的壹聲輕響,壹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下。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見識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妳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經受不起。”
  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妳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我助妳調順內息便是了。妳過來。”陸高軒又倒退壹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妳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麽妳即刻服下吧,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顆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壹彈,嗤的壹聲響,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谷,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妳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涎丸。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涎丸?那是什麽毒藥?”陸高軒道:“教主采集壹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涎,調制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不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壹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地道:“妳怎知這是百誕丸?壹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壹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裏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麽,她說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涎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壹來,這百涎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妳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壹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要藥,何必要妳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妳何敢私自開啟?”陸高軒道:“屬下並未私自開啟。”洪教主喝道:“妳沒私自開啟?難道是我吩附妳開的……”壹轉念間,問洪夫人:“是妳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妳要找什麽藥?為什麽不跟我說?”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做聲,嘔了不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妳什麽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妳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壹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地道:“妳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眾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極疼愛,如夫人給他生下個孩兒,正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必定猜錯了。哪知洪夫人緩緩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吧。”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壹掌落將下來,洪夫人勢必立時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壹挺,昂然道:“叫妳快殺了我,為什麽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沈著嗓子道:“我不殺妳。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妳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壹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妳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麽。”
  公主叫道:“她是妳老婆,這孩子自然是妳的,又瞎疑心什麽?真正糊塗透頂。”洪教主喝道:“閉嘴!妳再多說壹句,我先扭斷了妳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裏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疼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愧、懊悔、傷心、苦楚、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沓來,壹只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壹轉頭間,見許雪亭等人臉露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還有臉面做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幹幹凈凈,不能留下壹個活口。只消泄漏了半點風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於我,我還逞什麽英雄豪傑?”他殺心壹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縱身而前,壹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妳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妳想殺人滅……”壹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啪的壹聲,已給洪教主重重壹掌擊落,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要殺人滅口,四人壹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雪亭叫道:“教主,這是妳的私事,跟屬下各人全不相幹。”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沖去。
  胖頭陀挺起壹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猛之極。洪教主側身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壹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壹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壹招“七星聚月”,實是他生平的力作,七劍刺得迅捷淩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壹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叫壹聲,在地下壹個打滾,翻身站起,但覺左邊半身酸痛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壹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為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當啷啷作響,走的純是剛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雙筆卻是綿密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周身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翎刀舞成壹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兇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早已為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撿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取其中壹人性命,並不為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得壹人,自己難免受傷。鬥得四十回合後,胸中壹股憤懣難當之氣漸漸平息,心神壹定,出招更得心應手,壹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五人鬥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做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地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壹回,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望去,見那五人兀自狠鬥,刀光閃爍,掌影飛舞,壹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壹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遭擒之時給搜檢了去,洪夫人武功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命奔逃。
  奔出數十步,公主腳下給石子壹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這潑辣女人肚子裏有我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韋小寶,妳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妳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為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妳和我們壹起走吧。他……他……”說著向韋小寶壹指,說道:“……壹直待妳很好的,妳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妳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壹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淡了不少,說道:“怡姊姊,妳同我們壹起去吧。”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壹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妳……妳到哪裏去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妳怎麽不答應?教主在叫妳,為什麽不回去?”只見洪夫人臉上壹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吧!”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妳……妳也同我們壹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壹艘船,不壹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殺我,妳不知道嗎?”臉上又是壹紅,當先便走。
  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嚷,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哪壹個。
  洪教主大叫:“妳瞧,妳瞧!張淡月這老家夥給我打死了。他壹生壹世都跟在我身邊,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塗透頂。阿荃,阿荃!妳怎不回來?我不怪妳,這件事我原諒妳了。啊!他媽的,妳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壹掌還不要了妳的狗命?妳腦筋不靈,怎麽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嗎?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妳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妳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看去,只見洪教主披頭散發,疾沖過來,這壹嚇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狂奔。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來。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妳為什麽不答應我?妳要去哪裏?”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妳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妳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迅速避開,左手還了壹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壹跛壹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妳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妳都快殺了吧。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極雄渾有力。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人逐壹瞧去。
  韋小寶為回護四女,竟不顧自身安危,大聲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同妳壹樣,個個都是我的心肝寶貝,妳只要傷得其中壹人,我立刻自殺,跟她壹起去做鬼。大丈夫壹言既出,什麽……什麽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啪的壹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壹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為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掙紮,竟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出擊,噗的壹響,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壹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翎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看三人糾纏狠鬥,竟站在當地,壹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壹枝判官筆,迷迷糊糊間奮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哪……哪壹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問洪夫人道:“妳……妳為什麽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妳武功天下第壹,何必要人幫?”洪教主大怒,叫道:“妳也反我?妳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地道:“不錯,妳就只顧自己。我如幫妳,終究還是不免給妳殺了。”洪教主叫道:“我叉死妳,我叉死妳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壹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雖受重傷,行動仍極迅捷,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叉在她頸中,喝道:“妳說,妳說,妳反不反我?妳只要說不反,我就饒了妳。”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妳了。自從妳逼我做妳妻子那壹天起,我就恨妳入骨。妳……妳叉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地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凝視他,竟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妳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叉死,從沙灘上拾起壹塊大圓石,奮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壹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壹黑,叉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松了,轉身叫道:“妳……妳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妳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去。
  韋小寶飛步狂奔。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壹道長長的血跡。
  韋小寶心知這壹次如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奔逃。突然間嗤的壹聲響,背上衣衫給洪教主扯去了壹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給扯去了壹條,他大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壹彎、西壹溜地亂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讓他在千鈞壹發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委實精奇奧妙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兩三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壹數二逃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叫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躲不了,砰的壹響,正中後心,兩個筋鬥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余,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沒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壹緊,已讓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壹來,他壹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慌不擇路,壹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鉆了過去,驀地想到,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壹的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哪裏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壹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壹等壹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現夫人舍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時肩頭雁翎刀深砍入骨,小腹中又插入了壹枝判官筆,急奔數百丈之後大量流血,內力垂盡,揪住韋小寶的雙手早已酸軟無力,給他壹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地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壹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壹招,壹騎上敵人項頸,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壹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想起自己壹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不禁長嘆壹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壹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麽厲害家數,急忙躍起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妳……妳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壹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妳肚裏……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妳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壹眼,臉上壹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壹躥,又從洪夫人胯下鉆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地道:“妳威風了壹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壹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啪噠壹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地道:“我是教主,妳們……妳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為什麽……為什麽……都反我?妳們……妳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妳們壹個個都殺了,只有我壹人才……才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下毫不動彈,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式,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嘆了口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麽不閉上眼?”
  突然間啪的壹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給扭住,正是建寧公主。她又在韋小寶屁股上踢了壹腳,罵道:“妳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為妳偷了他老婆。妳……妳怎麽又跟這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壹聲,伸手提起建寧公主後頸,啪的壹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壹揮手,公主向後便跌。這壹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妳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妳。”
  公主大怒,跳起身來,便向洪夫人沖去。洪夫人左足壹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次沖起再打,又給摔了個筋鬥,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下,又哭又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讓公主扯破了長長壹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壹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韋小寶懇求準許壹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壹根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屍體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妳雖強迫我嫁妳,可是……可是成親以來,妳自始至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妳。妳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來,不禁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她怔怔地悄立片刻,拭幹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裏住下去呢,還是回中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壹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裏既沒惡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哪裏?”韋小寶向西壹指,笑道:“那邊這個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妳既喜歡去,那就去吧。”不知如何,對他竟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壹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兒上船吧!”公主揮手便是壹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妳去妳的,我不去!”韋小寶道:“這島上有許許多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聽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妳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壹腳。韋小寶“啊”的壹聲,跳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妳再打韋公子壹下,我打妳十下,妳踢他壹腳,我踢妳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妳是他什麽人,要妳這般護著他?妳……妳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妳自己的老公呢?吳應熊呢?還不也死了?”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妳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地道:“以後妳再敢說壹句無禮的言語,我叫妳壹個人在這島上,沒人陪妳。”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壹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壹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蠻脾氣,乖乖地不再做聲。
  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天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壹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給扯傷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妳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麽夫人屬下的了。妳叫我荃姊姊,我就叫妳怡妹妹吧。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妳服,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歡喜。
  壹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給方怡和沐劍屏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了給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妳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壹排年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韋小寶不知自己生日,瞎說壹通,說曾柔、沐劍屏和他三人同年,還說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蘇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地叫得甚是親熱,只公主在壹旁含怒不語。蘇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願跟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為公主吧。”公主冷冷地道:“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主揚起手來,壹巴掌打了過去,猛地裏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這壹掌去勢甚重,沒法收住,只得中途轉向,啪的壹聲,打在自己胸口,“啊”的壹聲,叫了出來。眾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加氣苦,伏在韋小寶懷裏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六顆骰子卻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查他身體之時,將六顆骰子隨手拋了。韋小寶悶悶不樂。蘇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六粒骰子吧。”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妳猜這是什麽?”韋小寶道:“猜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妳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曾柔攤開手掌,壹只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六粒骰子。韋小寶“啊”的壹聲大叫,跳起身來,連問:“哪裏來的?哪裏來的?”曾柔輕笑壹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壹把搶過,擲了壹把又壹把,興味無窮,只覺這六枚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壹,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壹凝思間,這才想起,心下壹陣歡喜,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壹吻,笑道:“多謝妳啦,柔姊姊,多虧妳把我這六顆骰子壹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眾弟子擲骰賭命,放了眾人,曾柔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六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壹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壹個有賭性,雖湊趣陪他玩耍,但賭註既小,輸贏又漫不在乎,玩不到壹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軍中等處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妳們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聽,這日子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壹般,贏錢也就如同贏泥沙石礫了。何況他心中最在意的是雙兒和阿珂二人,這二人卻偏偏不在身邊,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掛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吧。”蘇荃道:“那妳說去哪裏?”韋小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蘇荃道:“大家安安穩穩地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麽用。”韋小寶道:“金銀珠寶,成千成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壹定派了兵馬到處捉妳,咱們還是躲起來避避風頭,過得壹兩年,事情淡了下來,妳愛去遼東,那時大夥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妳兩個怎麽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道:“妳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吧。”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天天陪妳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打手心有什麽好玩?我又不舍得打痛妳。”但見她說這番話時臉帶嬌羞,櫻唇微翹,說不出的可愛,不禁心中壹蕩,說道:“好,好,就聽妳們的。”若不是眾女在旁,真想摟她入懷,好好地親熱壹番,拉過她白膩的小手,輕輕撫摸,說道:“柔姊姊,以後妳永遠跟我在壹起過太平日子吧?”
  蘇荃也輕輕靠在他身上,低聲道:“太平日子陪妳,不太平日子也陪妳。”韋小寶大喜,叫道:“大家都陪我嗎?”眾女齊道:“自然大夥兒在壹起!”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很對妳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妳喝酒,算是向妳賠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加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艄去做菜。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舟中作料不齊,仍叫人人吃得贊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地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壹會拳,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壹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紮營的遺跡猶在,當日權作中軍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裏,妳騙了我上船,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剎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妳賠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妳叩頭賠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正陪著妳了。”沐劍屏在後叫道:“妳們兩個在說些什麽,給人家聽聽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說要捉住妳,在妳臉上雕壹只小烏龜呢。”
  蘇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裏壹應糧食用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放入懸崖的壹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贊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聽得海上遠處砰的壹響,似是大炮之聲,六人都吃了壹驚,向大海望去。只見海面上白霧彌漫,霧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炮。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吧。”蘇荃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余五人均多歷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蘇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麽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來。咱們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裏,官兵只能壹個個上崖進攻,來壹個殺壹個,免得給他們壹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壹夫當關,甕中捉鱉。”蘇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麽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麽。妳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用錯了,向公主瞪了壹眼。
  六人進了山洞。蘇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見兩艘船壹前壹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炮彈落在前船四周,水柱沖起。
  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炮打前面那艘。”蘇荃道:“正是。原來兩艘船互相打仗。”韋小寶喜道:“那麽這兩艘船,恐怕不是來捉我們的。”蘇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到島上,見到船夫,壹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屍首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妳打我壹炮,我打妳壹炮,大家都打中,兩艘船壹起沈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壹炮打來,桅桿斷折,帆布燒了起來。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舉槳劃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壹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余人跳上了沙灘,察看周遭情勢。有人縱身呼叫:“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聽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余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壹人手執長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壹轉身,見是韋小寶,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麽妳在這裏?”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壹呆,只見過來的十余人中壹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壹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壹人,赫然是鄭克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塽,原屬順理成章,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家夥,登時壹顆心沈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壹人叫道:“相公!”另壹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壹聲,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壹斜,只是癡癡地望著阿珂。忽覺壹雙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他左掌,韋小寶身子壹顫,轉頭去看,只見壹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韋小寶大喜,壹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壹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來壹般,剎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裏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肩守住通上懸崖的壹條窄道,原來壹個是馮錫範,壹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妳們怎麽會到這裏?”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到處找妳,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妳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裏,歡喜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見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先壹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壹隊人遠遠站定,那將軍壹聲令下,眾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裏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壹見清兵取弓在手,早就隱隱妥妥地縮在壹塊巖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嗖嗖不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地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範和風際中壹挺長劍,壹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範叫道:“施瑯,妳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壹對壹跟老子決壹死戰。”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瑯。行軍打仗,這人倒是壹把好手。”只聽施瑯叫道:“妳有種就下來,單打獨鬥,老子也不怕妳。”馮錫範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馮大哥,別上他當。他們就只靠人多。”馮錫範只走出壹步,便即駐足,叫道:“妳說單打獨鬥,幹嗎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妳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為勝嗎?”
  施瑯笑道:“陳軍師、馮隊長,妳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壹齊投降了吧。皇上壹定封妳二位做大大的官兒。”
  施瑯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陳近南是軍師。馮錫範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瑯和陳馮二人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瑯站得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壹句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妳……妳不可投降。”馮錫範道:“公子放心。馮某只叫有壹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範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鄭克塽圖謀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時聽他說來大義凜然,不禁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妳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麽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範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塽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臺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地……大大地封賞。”陳近南道:“那是屬下份所當為。”說著走向岸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地封賞倒也不必。妳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妳啦。”鄭克塽向他瞪了壹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吧。”阿珂啐道:“壹見面就不說好話。妳怎麽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壹聲,突然間臉上壹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麽在壹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妳。我想起妳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裏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船追趕鄭公子,打沈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裏。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妳。”說到這裏,眼圈兒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壹天不想妳,到今天才大功告成!”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眾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沖殺壹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眾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陳、馮、鄭、風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會眾八人、鄭克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娘、小寶、雙兒,妳們四個留在這裏。余下的跟我沖!”長劍壹揮,當先下崖。馮錫範、風際中和其余十壹人跟著奔下,齊聲吶喊,向清兵隊疾沖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瑯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接戰,清兵隊中除施瑯壹人以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人壹沖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沖殺壹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塽道:“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沖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塽只奔得幾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下屬同去犯險?”叫道:“阿珂,妳也別去吧!”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雖武功平平,但身有四寶,沖入敵陣,卻履險如夷。哪四寶?第壹寶,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寶,雙兒在側,對手難敵。持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尋常清兵,卻已綽綽有余,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眾人壹陣沖殺,清兵四散處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瑯,壹時難解難分。馮錫範和風際中卻將眾清兵殺得猶如砍瓜切菜壹般,不到壹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將紛紛奔入海中。眾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遊去。這壹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壹人,余下的將施瑯團團圍住。
  施瑯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叫道:“施將軍,妳再不拋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瑯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不聞不見。
  鬥到酣處,陳近南壹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瑯的鋼刀黏在壹起。他手腕抖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聽得施瑯“啊”的壹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他喉頭,喝道:“怎麽說?”施瑯怒道:“妳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麽話好說?”陳近南道:“這當兒妳還在自逞英雄好漢?妳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瑯突然身子壹仰,滾倒在地,這壹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瑯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下壹撐,兩只腳硬生生地向上虛踢,壹個倒翻筋鬥向後躍出,待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瑯心頭壹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壹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剎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瑯之間的恩怨糾葛,在陳近南腦海中壹晃而過,他嘆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妳不住的地方。可是咱們受國姓爺的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麽法子?”
  施瑯道:“難到要我學嶽飛含冤而死?”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妳不能做嶽飛,可也不能做秦檜,妳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瑯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犯了什麽罪,為什麽國姓爺將他們殺得壹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近南道:“報仇事小,滿漢之分事大。今日我殺了妳,瞧妳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瑯腦袋壹挺,大聲道:“妳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妳到這當口,還振振有詞。”欲待壹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瑯在國姓爺部下浴血苦戰,奮不顧身,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幹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臺灣的幹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家無辜被戮,實在也其情可憫,說道:“我給妳壹條生路。妳若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麾下,今日就饒了妳性命。今後妳將功贖罪,盡力於恢復大業,仍不失為壹條堂堂漢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勸,盼妳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為懇切。
  施瑯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臺灣,豈不成了反復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為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妳今後赤心為國,過去的壹時糊塗,又有誰敢來笑妳?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壹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臺灣決計容他不得。妳快快將他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於用兵,當年國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於我反清復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為重,過去的私人恩怨,誰也不再放在心上吧。”
  鄭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臺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麽?”陳近南道:“只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塽冷笑道:“等到他殺了我全家性命,妳的身家性命賠得起嗎?臺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妳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瑯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妳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壹痛,壹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口透了出來。
  這壹劍卻是鄭克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塽也殺他不得,只是他眼見施瑯已有降意,卻為鄭克塽罵走,心知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到站在背後的鄭克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臺灣後,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母通奸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為是“亂命”,不肯奉命,公啟回稟,有“報恩有日,候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臺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為主。鄭經從金廈回師臺灣,打垮臺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臧十分痛恨,極立主張立嫡孫克塽為世子。鄭經卻不聽母言。陳近南壹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臧為妻,董夫人和馮錫範等暗中密謀,知要擁立克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但數次加害,都為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塽性命,反遭了此人毒手。這壹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範正要追趕施瑯,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塽刺去。馮錫範回劍格擋,嗤的壹響,手中長劍斷為兩截。但他這壹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範跟著壹腳,將韋小寶踢了個筋鬥,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夥兒跟他拚命!”向鄭克塽沖去。
  鄭克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壹劍頗為巧妙,眼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裏壹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塽。
  馮錫範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風,啪的壹掌,將壹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噴鮮血而死。忽聽得鄭克塽哇哇大叫,馮錫範拋下對手,向鄭克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壹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夥人以韋小寶為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便即伸掌往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範後心。韋小寶道:“妳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範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沒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塽,向著韋小寶追來。他雖抱著壹人,奔得仍比韋小寶為快。
  韋小寶回頭壹看,嚇了壹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麽腳步稍緩,馮錫範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壹發,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只得斜身急閃,使出“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範這壹下沖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來摸妳的頭了!”說得兩句話,松得壹口氣,馮錫範又趕近了壹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銜尾急追,只盼截下馮錫範來。韋小寶東躥西奔,變幻莫測,馮錫範抱了鄭克塽,身法究竟不甚靈便,壹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已追近,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壹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範大喜,心想妳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壹條窄道之外,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追得不這麽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頂,馮錫範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蘇荃見馮錫範左臂中挾著壹人,仍奔躍如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壹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範趕到,刷的壹刀,攔腰疾砍。
  馮錫範先前聽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是擺空城計,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竟真伏得有人,但見這壹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壹驚,退了壹步,大喝壹聲,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飛出,正中蘇荃手腕。蘇荃“啊”的壹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範,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撳,嗤嗤嗤聲響,壹篷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範和鄭克塽身上。
  馮錫範大聲慘叫,松手放開鄭克塽,兩人骨碌碌地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奔到窄道壹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兩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似殺豬似地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算何惕守自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壹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上所餵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餵毒暗器,見血封喉,中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麻癢難當,兩人全身便似有幾百只蠍子、蜈蚣壹齊咬噬壹般。馮錫範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蘇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見到馮鄭二人滾動慘呼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壹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壹生為國為民,無愧於天地。妳……妳……妳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壹門心思只想著如何搪塞推諉,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有什麽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哭道:“師父,我對妳不住,妳……妳傳我的武功,我……我……我壹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妳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歡喜,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小寶道:“我壹定聽妳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妳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地道:“鄭克塽這惡賊害妳,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壹定將他斬成肉醬,為妳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壹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妳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妳……妳千萬要聽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面色大為焦慮,又道:“小寶,妳答允我,壹定要放他回臺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聽妳……聽妳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籲了口長氣,緩緩地道:“小寶,天地會……反清復明大業,妳好好幹,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越低,壹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哭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壹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蘇荃輕撫他肩頭,柔聲道:“小寶,妳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成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妳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妳鄭家部屬,我韋小寶可沒吃過妳鄭家壹口飯,使過鄭家壹文錢。妳奶奶的臭賊,妳還欠了我壹萬兩銀子沒還呢。師父要我饒妳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壹萬兩銀子趕快還來,妳還不出來嗎?我割妳壹刀,就抵壹兩銀子。”口中痛罵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塽所中毒針較馮錫範為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著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臺灣,壹定加十倍,不,加壹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壹腳,罵道:“妳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壹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壹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壹萬刀就壹刀也少不了。”說道:“壹百萬兩銀子,我壹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他壹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妳,妳卻害死了他!”心中悲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往他臉上插落。
  鄭克塽叫道:“妳既不信,那麽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保過妳的,後來還不是賴賬。”鄭克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妳的狗頭割下來抵押,妳還了我壹百萬兩銀子,我把妳的狗頭還妳。”鄭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妳!”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壹松,匕首掉落,嗤的壹聲,插入泥中,和鄭克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塽“啊喲”壹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妳,妳總信了,我送了壹百萬兩銀子來,妳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妳的,妳怎能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香主如肯要她,我就壹萬兩銀子賣斷了給妳。咱們兩不虧欠,妳不用割我壹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裏老是向著妳,妳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塽道:“她肚裏早有了妳的孩子,怎麽還會向著我?”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妳……妳說什麽?”鄭克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裏,妳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壹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來。阿珂哭道:“妳……妳答允不說的,怎麽……怎麽又說了出來?妳說話就如是放……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化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確是妳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妳……妳千萬不可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妳又幹嗎不做?”鄭克塽道:“她自從肚裏有了妳的孩子之後,常常記掛著妳,跟我說話,壹天到晚總是提到妳。我聽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做什麽?”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壹陣紅,壹陣白,怒道:“妳就什麽……什麽都說了出來。”這麽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妳他媽的臭鴨蛋吧!”鄭克塽也是大喜,忙道:“多謝,多謝!祝妳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
  韋小寶呸了壹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壹生壹世,再也不見妳這臭賊。”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旁人便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壹直縮在壹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塽,又將躺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鄭克塽眼望海心,心感躊躇。施瑯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壹艘還算完好,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麽辦?”馮錫範道:“上了小艇再說。”
  壹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壹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妳們性命,我可沒饒。”鄭克塽吃了壹驚,只見壹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塽顫聲道:“妳……妳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壹向受臺灣延平王府節制,妳……妳……”風際中厲聲道:“我怎麽樣?給我站住!”鄭克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為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妳說什麽?我耳朵忽然聾了,什麽話也聽不見。風大哥,妳要幹什麽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號令。我的耳朵忽然生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瑯這家夥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意思說風際中要殺鄭克塽,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叫我不可殺鄭克塽,可並沒吩咐我保護他壹生壹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都可以殺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壹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壹步說話。”兩人走出十余丈,風際中停了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壹直很喜歡妳,是不是?”韋小寶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樣?”風際中道:“皇上要妳殺總舵主,妳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妳義氣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人人都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道:“妳……妳為什麽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廷總是坐不穩。第壹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復明的誌向從不松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壹件大心事……”
  韋小寶聽到這裏,腦海中突然靈光壹閃:“是妳,是妳,原來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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