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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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爐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壹室皆春。
  這是他的舊遊之地,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壹看,箱中放的都是軍服和槍械。雙兒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裏又鉆出個羅剎公主來,是不是?”韋小寶笑道:“妳是中國公主,比羅剎公主好得多。”雙兒笑道:“可惜妳的中國公主在北京,不在這裏。”韋小寶道:“在我心裏,壹千個中國公主,也比不上我的半個雙兒。好雙兒,咱們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雙兒嫣然壹笑,雙頰暈紅。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聽得丈夫調笑,卻仍有羞澀之意。她也清楚知道,天下所有的女子,丈夫最心愛自己,即令阿珂也及不上。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兩人並坐床沿。韋小寶道:“妳拼湊地圖,花了不少心血,咱們終於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為鹿鼎公,這座城池,多半是讓我管了。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咱們慢慢掘了出來,我韋小寶可得改名,叫做‘韋多寶’。”
  雙兒道:“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幾輩子也使不完啦,珠寶再多,也是無用。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
  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壹吻,說道:“對,對!這些日來,我壹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寶吧,只怕挖斷滿洲龍脈,害死了皇帝。不掘寶吧,又覺可惜。這麽著,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等到皇上禦駕升天,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那時候再掘不遲。”
  剛說到這裏,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壹響。兩人使個眼色,註視木箱,過了好壹會,卻更無動靜。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雙兒過去開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韋小寶指著木箱,低聲道:“裏面有人!”
  四名親兵吃了壹驚,搶到箱邊,揭開箱蓋,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韋小寶打個手勢,親兵搬開衣物,揭開箱底,露出壹個大洞,便在此時,砰的壹聲巨響,洞中放了壹槍出來。壹名親兵“啊”的壹聲,肩頭中彈,向後便倒。
  雙兒忙將韋小寶壹拉,扯到了自己身後。韋小寶指指炭爐,作個傾倒的手勢。壹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便往洞中倒了下去。
  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剎話大叫:“別倒火,投降!”跟著咳嗽不止。韋小寶以羅剎話叫道:“先把火槍拋上來,再爬出來。”洞中拋出壹桿短銃,跟著壹名羅剎兵探頭出來。壹名親兵抓住他頭發壹拉,另壹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那兵胡子著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狽異常地爬了出來。韋小寶問道:“下面還有人沒有?”洞內有人叫道:“還有壹個!投降!投降!”韋小寶喝道:“拋槍上來!”洞口白光壹閃,拋上來壹柄馬刀,跟著壹團火燒了出來,原來這名羅剎兵燒著了頭發。
  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又奔進數人。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剎兵,撲滅了兩人頭發胡子上的火焰,反綁了縛住。
  韋小寶突然指著壹名羅剎兵叫道:“咦,妳是王八死雞。”那兵臉露喜色,道:“是,是,中國小孩大人,我是華伯斯基。”另壹名羅剎兵也叫了起來:“中國小孩大人,我……我是齊洛諾夫。”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見他胡子燒得七零八落,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但終於認了出來,笑道:“對啦!妳是豬玀懦夫!”齊洛諾夫大喜,叫道:“對,對!中國小孩大人,我是妳的老朋友。”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著實立了些功勞。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後,酬庸從龍之士,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當兵敗城破之時,壹人戰死,壹人凍死。余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不料城外地道出口早給堵死,兩人進退不得,終於形跡敗露。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不知其意,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便即答應。聽公主叫他為“中國小孩”,初時也跟著壹般稱呼,待得韋小寶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眾衛士便稱之為“中國小孩大人”。
  韋小寶問明來歷,命親兵松綁,帶出去取酒食款待。
  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鉆進去搜索了壹番,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復壁,這才退出。親兵隊長心下惶恐,連聲告罪,心想真是僥天之幸,倘若這兩名羅剎兵半夜裏從地道中鉆將出來,刺死了韋大帥,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
  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羅剎全國的王公大臣、將軍主教,誰也不敢違抗。兩位沙皇年紀幼小,壹切也都聽姊姊的。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吩咐我們來打聽妳的消息,要我們見到妳後,請妳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賞。”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否則的話,大家是親愛的甜心,是好朋友,這仗也不用打了。”韋小寶道:“妳們胡說八道,騙人!”兩人賭咒發誓,說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
  韋小寶尋思:“皇上本要我設法跟羅剎國講和,不妨便叫這兩個家夥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說道:“我要寫壹封信,妳們送去給公主,不過我不會寫羅剎蚯蚓字,妳們代我寫吧。”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均有難色,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說到提筆寫字,卻也壹竅不通。齊洛諾夫道:“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我們兩個是幹不來的。我們……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韋小寶答允了,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剎降人中找尋。
  過不多時,兩人帶來壹名大胡子教士到來。其時羅剎軍人大都不識字,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激勵士氣之外,還有壹門重要職司,便是為兵將代寫家書。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衣服太小,緊緊繃在身上,顯得十分可笑。他嚇得戰戰兢兢,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說道:“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大爵爺,願中國大將軍壹家平安。”
  韋小寶要他坐下,說道:“妳給我寫封信,給妳們的蘇菲亞公主。”那教士連聲答應。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那教士手執毛筆,鋪開宣紙,彎彎曲曲地寫起羅剎字來,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筆劃忽粗忽細,說不出的別扭,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只怕惹得這位中國將軍生氣。
  韋小寶道:“妳這麽寫:自從分別之後,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嚇了壹跳,手壹顫,毛筆在紙上塗了壹團墨跡。齊洛諾夫道:“這位中國小孩大人,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愛他的,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剎情人壹百倍。”他要討好韋小寶,不免張大其詞。那教士諾諾連聲,道:“是,是,勝過壹百倍,壹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滯,卻又不敢執筆沈吟,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盡是羅剎士兵寫給故鄉妻子、情人的肉麻辭句,什麽“親親好甜心”、“我昨晚又夢見了妳”、“吻妳壹萬次”之類,不壹而足。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大為滿意,說道:“妳們羅剎兵來占我中國地方,殺了許多中國百姓。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派我帶兵前來,把妳們的兵將都捉住了。我要將他們割成壹條壹條,都燒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壹驚,“啊”的壹聲,說道:“我的上帝!”韋小寶續道:“不過瞧在妳公主的面上,暫時不割不燒。如妳答允以後羅剎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中國和羅剎國就永遠是好朋友。要是妳不聽話,我派兵來殺光妳們的羅剎男人,妳就再也沒有羅剎男人陪著睡覺了。妳要男人陪著睡覺,天下只有中國男人了。”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暗道:“天下除了羅剎男人,並非只有中國男人,這句話太也沒道理。”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決意改寫幾句既恭謹又親密的話,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但他為人謹細,深怕給瞧出了破綻,將這幾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寫畢之後,不由得臉露微笑。
  韋小寶又道:“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妳,又送給妳禮物。妳願意做我情人,還是敵人,妳自己決定吧。”
  那教士又將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寫道:“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謹獻貢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兩國和好,俾羅剎被俘軍民重歸故國,實出殿下無量恩德。”最後這句話卻是出於他的私心,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羅剎降人勢必客死異鄉,永遠不得歸國。
  韋小寶待他寫完,道:“完了。妳念壹遍給我聽聽。”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念到自己改寫之處,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韋小寶會講的羅剎話本就頗為有限,聽來似乎大致不錯,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便點點頭,道:“很好!”取出“撫遠大將軍韋之印”的黃金印信,在信箋上蓋了朱印。這封情書不像情書、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
  韋小寶命那教士下去領賞,吩咐大營的師爺將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國文字寫上蘇菲亞公主的名字。那師爺磨得墨濃,蘸得筆飽,第壹行寫道:“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奉書”,第二行寫道:“鄂羅斯國攝政女王蘇飛霞固倫長公主殿下”。“羅剎”兩字,於佛經意為“魔鬼”,以之稱呼“俄國”,頗含輕侮,文書之中便稱之為“鄂羅斯”。那師爺又覺“蘇菲亞”三字不甚雅馴,這個“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譏諷她全身是毛,於是寫作了“蘇飛霞”,既合“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典,又有“飛霞撲面”之美;“固倫長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貴的封號,皇帝的姊妹是長公主,皇帝的女兒是公主,此女貴為攝政,又是兩位並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頭等公主了。待聽得韋小寶笑道:“這個羅剎公主跟我是有壹手的,幾年不見,不知她怎樣了?”那師爺在封套上又寫上兩行字:“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心想這是《左傳》中的話,只可惜羅剎乃戎狄之邦,未必能懂得中華上國的經傳,其中雙關之意,更必不解,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難免有“明珠暗投”之嘆了。
  其實不但“鄂羅斯國固倫長公主蘇飛霞”決計不懂這幾個中國字的含義,連“大清國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除了識得自己的姓氏和兩個“大”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識,見那師爺在封套正反面都寫了字,說道:“夠了,夠了。妳的字寫得很好,勝過羅剎大胡子。”
  他吩咐師爺備就壹批貴重禮物,好在都是從雅克薩城中俘獲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錢。再將華伯斯基、齊洛諾夫兩名隊長傳來,叫他兩人從羅剎降兵中挑選壹百人作為衛隊,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兩名隊長大喜過望,不住鞠躬稱謝,又拿起韋小寶的手,在他手背上連連親吻。韋小寶的手背給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癢,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薩城小,容不下大軍駐紮,當下韋小寶和欽差及索額圖商議了,派郎坦、林興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軍南旋,分駐瑗琿、呼瑪爾二城候旨。韋小寶臨行之際,鄭重叮嚀郎坦、林興珠二人,決不可在雅克薩城開鑿水井、挖掘地道。
  大軍南行。韋小寶、索額圖、朋春等駐在瑗琿,薩布素另率壹軍,駐在呼瑪爾。韋小寶命羅剎降兵改穿清軍裝束,派人教授華語,命他們將“我皇萬歲萬萬歲”、“聖天子萬壽無疆”、“中國皇帝德被四海、皇恩浩蕩”等句子背得爛熟,然後派兵押向北京,要他們在京師大街上壹路高呼,朝見康熙時更須大聲吶喊,說道越喊得有勁,皇上賞賜越厚。
  過得二十多天,康熙頒來詔書,對出征將士大加嘉獎,韋小寶升為二等鹿鼎公,其余將士各有升賞。傳旨的欽差將壹只用火漆印封住的錦盒交給韋小寶,乃皇上禦賜。韋小寶磕頭謝恩,打開錦盒,不禁壹呆。盒裏是壹只黃金飯碗。碗中刻著“公忠體國”四字,依稀便是當年施瑯送給他的,只是花紋字跡俱有破損,卻又重行修補完整。
  韋小寶記得當年這只金飯碗放在銅帽兒胡同伯爵府中,那晚倉惶逃走,並未攜出,壹凝思間,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轟伯爵府後,前鋒營軍士將府中殘損的剩物開具清單,呈交皇帝。康熙命匠人修補了,重行賜給他,意思自然是說:妳這只金飯碗已打爛了壹次,這壹次可得好好捧住,別再打爛了。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對我倒講義氣,咱們有來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龍脈。”當晚大宴欽差,諸將相陪,宴後開賭。
  再過月余,康熙又有上諭到來,這壹次卻大加申斥,說韋小寶行事胡鬧,要羅剎降兵大呼“萬壽無疆”,殊屬無聊。上諭中說道:為人君守牧者,當上體天心,愛護黎民。羅剎雖蠻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歸順,不應復侮弄屈辱之。卿為大臣,須諫君以仁明愛民之道。朕若有惠於眾,雖不壽亦為明君,若驕妄殘虐,則萬壽無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諂諛邪佞,致君於不德,其罪最大,切宜為誡。
  韋小寶這次馬屁拍在馬腳上,碰了壹鼻子灰,好在臉皮甚厚,也不以為意,對著傳旨的欽差大罵自己該死,心想:“天下哪有人不愛戴高帽的?定是這些羅剎兵中國話說得不好,把皇上聽得糊裏糊塗,惹得他生氣。”將教授羅剎兵華語的幾名師爺叫來,痛罵壹頓。罵完之後,拉開桌子便和他們賭錢,擲得幾把骰子,早將康熙的訓誡拋到九霄雲外。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韋小寶在瑗琿雖住得舒服,卻記掛著阿珂、蘇荃等幾個妻子和虎頭等兒女,曾連遣親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來,大家知他不識字,家書卻兩免了,只命親兵帶個口信,說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帥早日凱旋歸來。
  這日京中又有上諭頒來,欽命韋小寶和索額圖為議和大臣,與羅剎國議訂和約,又派來鑲黃旗漢軍都統壹等公佟國綱、護軍統領馬喇、尚書阿爾尼、左都禦史馬齊四人相助。
  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又取出壹通公文宣讀,卻是羅剎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國書中說道:謹奉上撫禦華夏、洋溢寰宇、率賢臣共圖治理、分任疆土、滿漢兼統、聲名遠播、大聖皇帝曰:向者皇父阿列克賽米汗羅為汗,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以不諳中國典禮,語言舉止,陋鄙無文,望寬宥之。至頌揚皇帝,舛謬失禮,亦因地處荒遠,典禮素昧所致,幸無見罪。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來等歸問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入根特木爾等、並騷擾邊境為詞。近聞皇帝興師,辱臨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下國邊民構釁作亂,天朝遣使明示,自當嚴治其罪,何煩動輒幹戈?今奉詔旨,始悉端委,遂令下國所發將士,到時切勿交兵。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發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先令末起、佛兒魏牛高、宜番、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乞撤雅克薩之圍,仍詳悉作書,曉諭下國。則諸事皆寢,永遠輯睦矣。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昔年曾見知於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遠臨我京師莫斯科,撥亂反正,有大功於下國,此上國之惠也,下國君臣,不敢有忘。謹奉重禮,獻於大聖皇帝陛下,以次重禮奉於韋小寶大臣閣下,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正確無誤,唯最後壹段關於韋小寶者,恐系小說家言,或未可盡信雲。)
  佟國綱讀了國書後,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這是軍中通例,文書來往,文字有時頗為艱深,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就算讀過幾年書的,所識也頗有限,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如有誤解,幹系重大,因此滿洲軍制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
  佟國綱笑道:“這位羅剎國攝政女王,對韋大帥頗念舊情,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皇上吩咐兄弟壹並帶了來,交韋大帥收納。”韋小寶拱手道:“多謝,多謝。”又道:“羅剎人粗魯得緊,不說自己的禮物輕陋,卻自吹自擂,說禮物很重,送給皇上的是重禮,送給我的是什麽次重禮,也不怕人笑話。”
  佟國綱道:“是。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剎降人,皇上親加審訊,發現小兵之中,混有壹個羅剎大官……”韋小寶“啊”的壹聲,叫道:“有這等事?”佟國綱道:“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絲毫不動聲色。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壹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審到後來,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幾句拉丁話。羅剎降人中有壹名小兵,忽然臉露詫異神色。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那小兵不住搖頭。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將這小兵拉出去砍頭。’那小兵臉色大變,跪下求饒,供認懂得拉丁話。”
  韋小寶問道:“拉丁話是什麽話?他們羅剎人拉壯丁之時說的話,皇上怎麽會說?”佟國綱道:“皇上聰明智慧,無所不曉。羅剎人拉壯丁時說的話,也會說的。”韋小寶道:“為什麽羅剎人平時說的話,皇上不懂,拉壯丁時說的話,卻又會說?”
  佟國綱無法回答,笑道:“這中間的道理,咱們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自己磕頭請問吧。”韋小寶點點頭,問道:“那個羅剎人後來怎樣?”佟國綱道:“皇上細細審問,那人終於無法隱瞞,壹點點吐露了出來。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
  眾人壹聽,都不自禁地“啊”的壹聲。韋小寶道:“這家夥的官可不小哪。”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羅剎國派在東方的官兒,以他為最大。雅克薩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給他瞞過了。”韋小寶搖頭笑道:“攻破雅克薩城那天,羅剎的將軍、小兵、大官、小官,個個脫得精光,瞧來瞧去,每個人都是這麽壹回事,實在沒什麽分別。不見得官做得大了,那話兒也大些。兄弟的也……這個大官認他不出,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
  眾將哈哈大笑,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
  佟國綱笑道:“原來如此,這也難怪。皇上說道:韋小寶擒獲羅剎國尼布楚、雅克薩二城都總管,功勞不小,不過他以為此人只是尋常小兵,辦事太也糊塗,將功折罪,此事無賞無罰。”韋小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謝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
  佟國綱道:“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接連問了六天,羅剎國的軍政大事,疆域物產,什麽都盤問備細。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發現了壹個秘密。依韋大帥說,這人被擒之時,身上壹絲不掛,哪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
  韋小寶罵道:“他奶奶的,這阿二撳死雞實在詭計多端,下次見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這秘密文件,又藏在什麽地方?難道藏在屁……屁……”
  佟國綱道:“羅剎降人朝見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給禦前侍衛仔細搜過,頭發、胡子都要摸過,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番邦之人心懷叵測,倘若身懷利器,那還了得?這個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身上更無別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見他右肩上凸起了壹塊,又時時斜眼去瞧,便問他手臂上是什麽東西。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皇上叫他走上前來,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壹把。亞爾青斯基‘哎唷’壹聲叫,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
  韋小寶笑道:“有趣,有趣!這羅剎鬼受傷是假的。”
  佟國綱道:“可不是嗎?皇上當即吩咐侍衛,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亞爾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嚇得全身發抖。韋大帥妳猜繃帶之中,藏著些什麽?”韋小寶道:“妳剛才說秘密文件,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佟國綱拍手笑道:“正是。難怪皇上時時贊妳聰明,果然壹猜便著。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赫然是壹份文件,是羅剎國沙皇給他的密諭。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抄得有副本在此。”從封套中取出壹份公文,大聲讀了出來: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皇威遠屆,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於其皇恩浩蕩之中,並保護之,使免於敵人之侵害,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處於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永久不渝,並向大君主納入貢賦,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應準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為此彼中國皇帝應準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並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復。(按:此為真實文件,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將其監禁半月後遞解回國,沒收此文件,存於宮中檔案。原件攝影見《故宮俄文史料》)
  佟國綱讀壹句,韋小寶罵壹聲:“放屁!”待他讀完,韋小寶已罵了幾十句“放屁”。
  佟國綱道:“皇上聖諭:羅剎人野心勃勃,無禮已極。下這道密諭的羅剎皇帝,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已經死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現下羅剎人吃了苦頭,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麽放肆了。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還得軟硬兼施,不能輕忽。”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們狠狠地打他們幾個嘴巴,踢他們幾腳,又在他們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國綱道:“那個什麽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裝不知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說已下令羅剎兵不可跟我們交鋒。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剎人發回給他們正法。”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她送給我幾張貂皮、幾塊寶石的次重禮,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
  佟國綱道:“皇上吩咐:羅剎人既然求和,跟他們議和倒也不妨,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韋小寶問道:“什麽叫做城下之盟?”佟國綱道:“兩國交兵,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訂立和約,那就叫做城下之盟。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總也是認輸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佟國綱道:“皇上聖諭:再打幾個勝仗,本來也挺有把握的。不過羅剎是當世大國,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他們在東方如敗得壹塌糊塗,威風大失,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這樣壹來,羅剎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那就兵連禍結,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得知羅剎國西方另有壹個大國,叫做瑞典,和羅剎國之間的大戰有壹觸即發之勢。羅剎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就很頭痛。咱們趁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定可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壹百年太平。”
  韋小寶大勝之余,頗想壹鼓作氣,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聽得皇上答允羅剎求和,很覺沒癮,但這是皇上的決策,他要搞什麽什麽之中,什麽千裏之外,自也難以違旨,轉念又想:“妳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妳是壹等公,我只是剛升的二等公。這次跟羅剎人議和,皇上卻派妳來做我副手,皇上給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
  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後的父親,乃是漢人,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佟圖賴此時已死,佟國綱襲封為壹等公。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屬鑲黃旗,佟氏改為佟佳氏,軍功甚著,名氣很大。韋小寶卻覺得他父親的名字太也差勁,圖賴、圖賴,話明賭輸了想賴,堂堂國丈,算什麽玩意兒?當晚張宴接風之後,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賭了幾手。佟國綱果然輸了,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無圖賴之意。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並無父風,不禁頗為詫異,回到房中,上床睡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此人賭品極好,可以跟他交個朋友。”
  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以逸待勞。韋小寶點頭稱是,傳下將令,瑗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到尼布楚城下會師。其時已是夏季,天暖雪融,軍行甚便。
  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前鋒報來,有羅剎兵壹小隊,帶兵隊長求見大帥。韋小寶傳見隊長,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韋小寶喜道:“很好,很好!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兩人躬身行禮,呈上蘇菲亞公主的復書。
  那名羅剎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以備需用。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又遣來壹名荷蘭傳教士相助。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復信。
  那羅剎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這時心中大為惴惴,唯恐公主的回信中露出了馬腳,忙取過信來看了壹遍,這才放心。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剎文字譯成華語。
  信中說道:分別以來,時時思念,盼和約簽成之後,韋小寶赴莫斯科壹行,以敘故人之情。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消除隔閡,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說:中華和羅剎分居東西,為並世大國,聯手結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國家均不能抗。若和議不成,長期戰爭,不免兩敗俱傷。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於中華固為建立大功,羅剎國亦必另有重酬。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放還被俘的羅剎國將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雲雲。
  荷蘭教士傳譯已畢,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知另有別情,於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問道:“妳們還有什麽話說?”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公主殿下很想念妳,羅剎男人不夠好,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壹,壹定要請妳去莫斯科。”韋小寶哼了壹下,心道:“這是羅剎迷湯,可萬萬信不得。”
  齊洛諾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幾件事,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這是公主殿下送給妳的。”說著從項頸中取下壹條銅鏈,鏈條下系著壹只革囊。華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長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銅鏈系在頸中。兩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壹枚鑰匙,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兩人恭恭敬敬地將兩只革囊放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倒轉革囊,丁當聲響,傾出數十顆寶石,彩色繽紛,燦爛輝煌,都是極大的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另壹只革囊中盛的則是鉆石和翡翠。登時滿帳寶光,耀眼生花。
  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壹起,卻也從所未見,笑道:“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可當真受不起。”(按:據《燕京學報》廿五期劉選民著《中俄早期貿易考》,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務。果羅文東來途中,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鄭重指示:如能獲得和中國通商之利,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並在不損俄皇威嚴範圍內,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
  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說,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妳:又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哥薩克、韃靼、瑞典、波斯、波蘭、日耳曼、丹麥十國美女,每國壹名,個個年輕貌美,都是處女,決非寡婦,壹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再有十個美女,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壹命嗚呼了。”華伯斯基連稱:“不會的,不會的。這十個美貌的處女,公主殿下已經預備好,我們親眼見過,個個像玫瑰花壹樣的相貌,牛奶壹樣的皮膚,夜鶯壹樣的聲音。”韋小寶怦然心動,問道:“公主殿下要我辦什麽事?”
  齊洛諾夫道:“第壹件,兩國和好,公平劃定疆界,從此不再交兵。”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這壹件辦得到。”說道:“妳們羅剎國西邊,有壹個瑞……瑞什麽國的,派來了使者,要和我們壹起出兵,東西夾攻羅剎,把妳們的國家平分了。那時候什麽大俄羅斯、小俄羅斯、不大不小中俄羅斯、黑俄羅斯、白俄羅斯、五顏六色花俄羅斯,各種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妳們公主殿下送了。何況每樣只送壹名,太也寒蠢小氣!”
  兩名羅剎隊長聽了,都大吃壹驚。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壹世在位,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整軍經武,頗有意東征羅剎,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不料瑞典竟會設法和中國聯盟。羅剎雖強,但如腹背受敵,那就大勢去矣。
  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知自己虛晃壹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應瑞什麽國的蠻子?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如羅剎國確然誠心求好,我可以趕瑞什麽國的使者回去。”
  兩名隊長大喜,連稱:“羅剎國十分誠意,半點不假。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趕出去,最好是壹刀砍了他的頭。”
  韋小寶搖頭道:“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十幾個美女,這壹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兩位隊長連聲稱是,心想:“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先送貨,後收錢,這壹手可比我們漂亮了。”又想:“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否則的話,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
  韋小寶問道:“公主殿下還要我辦什麽事?”華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是要請妳去莫斯科克裏姆林宮公主寢室裏去辦的。”韋小寶嘿的壹聲,心道:“這是羅剎迷湯,簡稱羅剎湯,可喝不可信。”笑道:“原來妳們羅剎男人都不中用。”齊洛諾夫道:“也不是羅剎男人不中用,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心道:“又是壹碗羅剎湯。”說道:“既是這樣,公主沒別的事了?”
  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準許,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自由通商。”齊洛諾夫道:“兩國商人來往密了,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又是壹碗。”說道:“這麽說來,兩國通商,公主是為私不為公?”齊洛諾夫道:“是,是,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道:“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妳們不可再叫什麽中國小孩大人。”兩人壹齊深深鞠躬,說道:“是,是!中國大人閣下。”韋小寶微微壹笑,道:“好了,妳們下去休息。我們要去尼布楚,妳們隨著同去便是。”
  兩人都是壹驚,相互瞧了壹眼,心想:“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幹什麽?難道是去攻城嗎?”韋小寶道:“妳們放心。我答應了公主,兩國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兩人又壹齊鞠躬,說道:“多謝中國小……不……大人閣下。”
  華伯斯基又道:“公主聽說中國的橋梁造得很好,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下面不用石柱橋墩。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因此請大人派幾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造幾座中國的神奇石橋。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壹般。”
  韋小寶心想:“羅剎湯壹碗壹碗地灌來,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那是什麽緣故?其中必有古怪,可不能上這個羅剎狐貍精的當。”說道:“公主想念我,石橋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我送她幾條中國絲棉被、幾個中國枕頭便是,讓她抱住了睡覺,又輕又暖,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著她。”
  兩名羅剎隊長對望壹眼,臉上均有尷尬之色。齊洛諾夫道:“這個……好像……”華伯斯基腦筋較靈,說道:“大人閣下的主意極高,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抱壹抱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也是好的。不過抱得多了,絲棉被、枕頭過得幾年就破爛了,不及石橋牢固,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還是請大人派去。”
  韋小寶聽他二人口氣,羅剎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陰謀詭計。他不知中國造橋技術當時甲於天下,外國人來到中國,壹見到建構宏偉的石橋,必定嘖嘖稱異,贊賞不止,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覺神奇莫測。羅剎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倒是出於艷羨中國科學技術之心,並無其他陰謀。(按:康熙十五年,俄國派斯巴塔雷N·G·Spatnary為欽差,率同寶石專家、藥材專家來北京,提出多項要求,其中壹條為:“中國準許俄國借用築橋技師。”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為清廷驅逐回國。)
  韋小寶心想:“妳們越想要的東西,老子越不能給妳。”說道:“知道了,下去吧!”兩名隊長不敢再說,行禮退出。
  不壹日,羅剎欽差大臣費要多羅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忙差人送信,請清軍在原地駐紮,他立即過來相會。(按:羅剎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果羅文Fedor A·Golovin,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後之習,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
  韋小寶道:“不用客氣了,還是我們來拜客吧!”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薩布素、朋春、馬喇分統人馬,繞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斷了尼布楚羅剎軍的退路,又阻住西來援軍。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號炮齊響。
  尼布楚城中羅剎大臣、軍官、士卒望見清軍雲集圍城,軍容壯盛,無不氣為之奪。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派人送到清軍軍中,並致書中國欽差大臣,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以免引起沖突,有失兩國交好之意。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須當先禮後兵。韋小寶於是下令退兵數裏,駐在什耳喀河以東;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
  費要多羅見清軍後撤,略為寬心,又再寫了壹通文書,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壹、會見之所設於尼布楚城與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二、會見之日,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三、兩國各出兵五百,俄軍列於城下,清軍列於河邊;四、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除刀劍外,不準攜帶火器。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因清軍勢大,俄軍人少,倘若雙方不限人數,俄軍必處下風。但羅剎兵火器厲害,如雙方兵員相等,俄兵即占優勢,料想對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規定衛兵只可攜帶刀劍。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後,認為可行,當即接納,派兵連夜搭起篷帳,作為會所。
  次日清晨,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來到會所。只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二百余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擁簇著壹群羅剎官員馳來。這隊騎兵人高馬大,威風凜凜,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聲勢大為不如。
  佟國綱罵道:“他奶奶的,羅剎鬼好狡猾,第壹步咱們便上了當。說好大家帶二百六十名衛兵,就只忘了說騎兵步兵。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索額圖道:“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剎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只疏忽得半分,便著了道兒。”
  說話之間,羅剎兵馳到近前。佟國綱道:“咱們遵照皇上囑咐,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大家下馬吧。”韋小寶道:“好,大家下馬。”眾人壹齊下馬,拱手肅立。羅剎欽差費要多羅見狀,壹聲令下,眾官員也俱下馬,鞠躬行禮。雙方走近。
  費要多羅說道:“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國皇帝聖躬安康。”韋小寶學著他的說話,也道:“大清國欽差韋小寶,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羅剎國沙皇聖躬安康。”再加上壹句:“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費要多羅微微壹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這句頌詞倒也稀奇古怪,不過公主倘若聽到了,想必歡喜。”兩人互致頌詞,介紹副使。雙方譯員譯出。
  韋小寶見羅剎官員肅立恭聽,倒也禮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手持長刀,列成隊形,壹副居高臨下的神情,隱隱有威脅之勢,越看越有氣,說道:“妳們的衛兵太也無禮,見了中國大人閣下,怎不下馬?”他說羅剎話文法顛倒,詞句錯落,但在惱怒之下,不及等譯官譯述,羅剎話沖口而出。費要多羅道:“敝國規矩,騎兵在部隊之中,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馬。”
  韋小寶道:“這是中國地方,到了中國,就得行中國規矩。”費要多羅搖頭道:“對不起,閣下錯了。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不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這明明是中國地方,是妳們強行占去的。”費要多羅道:“對不起,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築的。”
  兩國此次會議,原為劃界爭地,當地屬中屬俄,便是關鍵的所在。兩個欽差大臣剛壹見面,還沒入帳開始談判,就起了爭執。
  韋小寶道:“妳們羅剎人在中國地方築了壹座城池,這地方就算是妳們的了,天下哪有這個道理?”費要多羅道:“這是俄國地方!俄羅斯人在這裏築城,中國人不在這裏築城,就證明這是俄國地方。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不知有什麽證據?”
  尼布楚壹帶向來無所管束,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劃分,到底屬中屬俄,本來誰也沒有證據。韋小寶聽他問到這句話,不禁為之語塞,待要強辯,苦於說羅剎話辭不達意,尋常應答已感艱難,要巧言舌辯,如何能夠?心中壹怒,說道:“這是中國地方,證據多得很。”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媽,我入妳羅剎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壹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親、外婆、姨媽、姑母、嫂子、阿姊、妹子、姨甥、侄女,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羅剎國費家女性,無壹幸免。
  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無不駭然。只是他說話猶似壹長串爆竹壹般,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均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說的話,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語,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為旗人,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
  韋小寶大罵壹通之後,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大笑。
  費要多羅雖不懂他罵人的汙言穢語,但揣摩神色語氣,料想必是發怒,忽見他又縱聲大笑,更加摸不著頭腦,問道:“請問貴使長篇大論,是何指教?貴使言辭深奧,敝人學識淺陋,難以通解,請妳逐句慢慢地再說壹遍,以便領教。”韋小寶道:“我剛才說,妳太也不講道理。我要妳的祖母來做甜心、做老婆。”
  費要多羅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兒,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兒。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聽到過我祖母的艷名,敝人實在不勝榮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韋小寶道:“那麽我要妳母親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
  費要多羅眉花眼笑,更加歡喜,說道:“我的媽媽出於名門望族,皮膚又白又嫩,她會做法國詩。莫斯科城裏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我們俄國有壹位大詩人,寫過幾十首詩贊揚我的媽媽。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相貌還是和三十幾歲的少年婦人壹樣。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敝人壹定介紹妳和我媽媽相識,要結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嘛,只要我媽媽願意,自然可以的。”原來洋人風俗、如有人贊其母親、妻子貌美,非但不以為忤,反深感榮幸,比稱贊他自己還要高興。
  韋小寶卻以為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將母親奉獻,有意拜自己為幹爹,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來莫斯科,定是妳府上常客。”拉著他手,走入帳中。
  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韋小寶等壹行坐在東首,費要多羅等壹行坐在西首。
  費要多羅說道:“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這次劃界談和,我們有極大誠意,雙方必須公平,誰也不能欺了對方。因此敝國提出,兩國以黑龍江為界,江南屬於中國,江北屬於俄羅斯。劃定疆界之後,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韋小寶問道:“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費要多羅道:“是在江北。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築,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都是屬於俄國的。”
  韋小寶壹聽,怒氣又生,問道:“雅克薩城內有座小山,妳可知叫什麽名字?”費要多羅回頭問了隨員,答道:“叫高助略山。”韋小寶懂得羅剎語中“高助略”即為“鹿”,說道:“我們中國話叫做鹿鼎山。妳可知我封的是什麽爵位?”費要多羅道:“閣下是鹿鼎公,用我們羅剎話說,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韋小寶道:“這樣壹來,妳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卻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豈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麽?”費要多羅忙道:“不,不,決無此意。”
  韋小寶問道:“妳是什麽爵位?”費要多羅道:“敝人是洛莫諾沙伐侯爵。”韋小寶道:“好,那麽洛莫諾沙伐是屬於中國的地方。”費要多羅吃了壹驚,隨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諾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國的地方?”
  韋小寶道:“妳說妳的封邑叫作老貓拉屎法……”費要多羅道:“洛莫諾沙伐。”韋小寶不理他,繼續說道:“從我們的京城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壹共有幾裏路?要走幾天?”費要多羅道:“從洛莫諾沙伐到莫斯科,壹共五百多裏路,五天的路程。從莫斯科到北京,總得走三個月吧。”韋小寶道:“這樣說來,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月零五天,路程是遠得很了。”費要多羅道:“很遠,很遠!”韋小寶道:“這樣的路程,老貓拉屎法當然不屬於中國的了。”費要多羅微笑道:“公爵說得再對沒有了。”
  韋小寶舉起酒杯,道:“請喝酒。”羅剎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費要多羅面前已久,酒香陣陣沖鼻,主人沒舉杯,他不敢便飲,這時見韋小寶舉杯,心中大喜,忙壹飲而盡。
  清方隨員又給他斟上酒,從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廚的烹飪。羅剎國其時開化未久,要到日後彼得大帝長大,與其姊蘇菲亞公主奪權而勝,將蘇菲亞幽禁於修女院之中,然後大舉輸入西歐文化。當韋小寶之時,羅剎國壹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遠遠不及歐洲法意等國,更與中國相去甚遠,至於烹飪之精,迄至今日,俄國仍和中國相差十萬八千裏。當年在尼布楚城外,費要多羅初嘗中華美食,自然目瞪口呆,幾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韋小寶陪著他嘗遍每碟菜肴,解釋何謂魚翅,何謂燕窩,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雞肝為盤中之寶,只聽得費要多羅歡喜贊嘆,欣羨無已。
  韋小寶隨口問道:“貴使這壹次是哪壹天離開莫斯科的?”費要多羅道:“敝人於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諭示,從莫斯科出發。”韋小寶道:“很好。來,再幹壹杯。我們這位佟公爺酒量很好,妳們兩位對飲幾杯。”當下佟國綱向費要多羅敬酒,對飲三杯。
  韋小寶道:“貴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吧?”費要多羅道:“敝人是上個月十五到的。”韋小寶道:“餵,從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個多月。”費要多羅道:“是,走了三個多月。幸好天時已暖,道上倒也並不難走。”韋小寶大拇指壹翹,贊道:“很好!貴使這壹番說了真話,終於承認尼布楚不是羅剎國的了。”
  費要多羅喝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幾時承認了?”韋小寶笑道:“從北京到老貓拉屎法,得走三個多月,路程很遠,因此老貓拉屎法不是中國地方。從莫斯科到尼布楚,妳也走了三個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羅剎國的了。”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壹時無辭可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韋小寶道:“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費要多羅強笑道:“貴使愛開玩笑,這……這兩件事,是……是不能壹概而論的。”
  韋小寶道:“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剎國地方,那麽咱們交換壹下。我到莫斯科去,請公主封妳為尼布楚伯爵,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
  費要多羅滿臉漲得通紅,急道:“這……這怎麽可以?”不禁大為擔憂,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碗中國迷湯,竟爾答允交換,那就糟糕透頂了。又想:“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物產豐富,如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這裏氣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況我現下是侯爵,改封為尼布楚伯爵,豈不是降級?”
  韋小寶見他壹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笑道:“妳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什麽法子?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雖然妳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什麽老貓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
  費要多羅尋思:“妳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能。不過妳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妳們打下來了,再要妳們退出來,自然不肯。”於是臉露笑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壹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裏之地,屬於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
  韋小寶心想:“妳們打敗了仗,還這麽神氣活現。倘若這壹仗是妳們羅剎人勝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劃給妳們了。”說道:“咱們打過壹仗,不知是妳們勝了,還是我們勝了?”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勝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韋小寶壹聽大怒,說道:“原來羅剎兵槍炮齊放,仍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不過是守禦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剎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羅剎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極,心道:“妳奶奶的,妳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妳嚇倒了,我跟妳姓,做妳兒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剎人習慣是名前姓後,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妳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什麽事?”
  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妳指教。”韋小寶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晉爵,封為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晉爵,哪壹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幹,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幾件功勞,加封為郡王、親王,那是確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妳早日成功。”
  韋小寶低聲道:“這件事可得妳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壹愕,說道:“敝人當得效勞,只不知如何幫法?”
  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大勝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撲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為難得很了。這次劃界議和,妳什麽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將我們這裏的大臣殺死壹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壹場。妳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如果我占了莫斯科,占了老貓拉屎法,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萬請妳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聽見了。”
  費要多羅越聽越驚,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壹仗打了起來,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什麽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壹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壹時不由得徬徨失措。
  韋小寶又道:“莫斯科離這裏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壹聽有了轉機,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剎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吧,妳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妳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妳瞧這計策妙是不妙?”
  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什麽去攻打北京,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麽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妳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麽說來,妳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妳們也不想強占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妳們也決計不敢要了?”費要多羅壹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價,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麽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壹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劃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是妳們羅剎人吃了虧;劃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劃在中間,二壹添作五。”
  費要多羅問道:“什麽叫二壹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壹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後妳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壹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麽幹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劃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離莫斯科是壹個半月路程,離北京也是壹個半月路程。妳們沒占便宜,我們也沒占便宜。但我們這壹場勝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妳們占了便宜,是不是?”
  費要多羅滿臉漲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
  韋小寶笑道:“妳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劃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壹半國土劃了給妳?”韋小寶道:“不會是壹半啊。妳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壹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氣?”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胡子,隔了好壹會,才道:“公爵大人,妳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壹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著氣呼呼地往下壹坐。騰的壹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
  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劃界,沒什麽好玩,咱們還是先打壹仗,妳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壹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壹仗打下去,後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勝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壹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懷,取出兩粒骰子,吹壹口氣,擲在桌上,說道:“妳不想打仗,又不願二壹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壹萬裏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壹千裏。我跟妳擲骰子賭十場,每壹場的賭註是壹千裏國土。如妳運氣好,贏足十場,那麽壹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剎國的。”
  費要多羅哼了壹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妳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裏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妳運氣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壹場也贏不了。妳只消贏得壹場,就保住了壹千裏土地,兩場二千裏,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什麽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裏,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裏、八千裏,也都是俄國的地方。”
  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地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聽在耳裏,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麽交換封邑、二壹添作五,又是什麽擲骰子劃界,每註壹千裏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決計不會答允,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剎人橫蠻,確然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壹本正經地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
  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裏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壹個小醜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醜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國使臣折沖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聽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
  索額圖聽到這裏,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壹驚,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妳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地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妳們中國地方?”
  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剎人暫時占據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都是羅剎人。”費要多羅道:“壹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
  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壹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麽說。哥薩克是羅剎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
  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裏,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裏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壹時鐵青,壹時通紅,顯然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妳們劉備借荊州,壹借之後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不知劉備借荊州是什麽意思,只覺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據地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剎國大臣,就算沒什麽學問,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地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壹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
  費要多羅聽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喲”壹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麽我糊裏糊塗,竟把這件大事忘了。”
  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幾次大仗。貴國歷史有書為證,壹切都清清楚楚地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瞎說。這幾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
  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
  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過這樣的事,壹聽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妳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壹只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什麽味兒。”
  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妳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我便要跟妳決鬥。”
  韋小寶笑嘻嘻地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
  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壹共只二萬人馬,便殺得羅剎聯軍十余萬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壹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領了莫斯科,壹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後幾百年中,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裏。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剎人還笑嘻嘻地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於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於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於“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贊:“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於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壹陣青、壹陣白,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為中國人。此時蒙古屬於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於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
  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劃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妳回去問問公主,什麽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趕回北京,采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制壹頂黃金篷帳,然後拆平克裏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
  費要多羅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沖出帳外,只聽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壹齊沖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壹驚,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
  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沈得住氣,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壹低頭,便鉆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驚慌。
  帳門掀開,壹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他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裏,大夥兒快……快逃命吧。”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剎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幹就幹他媽的。”
  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心神壹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適才起事倉促,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壹味膽怯,壹拍胸口,說道:“對,要幹就幹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
  壹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揚威,壹圈圈地不停疾馳。費要多羅壹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壹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著韋小寶急沖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鉆進營帳,轉念壹想:“羅剎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
  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
  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鬥壹場,義氣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妳。”
  索額圖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道:“全……全仗兄弟了。”
  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沖過來,沖到離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壹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壹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壹百三十騎折而向北,壹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離帳篷二百余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壹人壹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妳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
  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
  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壹次直沖到妳跟前,瞧妳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不可傷人!”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
  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
  但聽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地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壹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盡皆嫻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
  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著地滾來,都大為詫異。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妳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
  頃刻之間,第壹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壹起,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壹刀便斬下壹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地斬將過去。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壹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後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分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壹生長於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壹著地,便如是遊魚出水,無所憑借了。
  韋小寶叫道:“分兵壹半,圍住羅剎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壹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余名官員圍住,壹百柄大刀組成了壹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只須壹聲令下,這壹百柄大刀砍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剎肉餅子?
  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
  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兒道:“好!”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後,伸指點了他後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
  壹名小隊長伸手入懷,拔出壹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兒抓住身畔壹名羅剎兵,擋在身前,推著他走前幾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兒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壹驚,閃身相避,雙兒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點燃藥線,朝天砰的壹聲,放了壹槍。
  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妳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幾步,對費要多羅道:“妳叫手下人拋下刀槍,壹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
  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壹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剎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槍。有的壹人帶了兩枝。
  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妳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幹什麽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聽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異動。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壹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
  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羅剎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
  費要多羅大驚,忙道:“公爵大人,請妳開恩。妳……妳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妳饒恕壹次,別的事情,壹切都依妳吩咐。”韋小寶道:“剛才妳的騎兵沖將過來,嚇得我鉆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面。這件事怎麽辦?”費要多羅心想:“是妳自己膽小,我有什麽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只好道:“敝人願意賠償損失。”
  韋小寶心中壹樂,暗道:“羅剎竹杠送上門來了。”壹時想不出要他賠償什麽,傳下命令:“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
  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刃口向外,壹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唯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剎人,得勝回營!”
  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
  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於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剎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麽?”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壹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余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準了羅剎軍。其時羅剎國雖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大半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面面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並不攻城。
  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壹名小隊長給雙兒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壹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異,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壹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得十余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回,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
  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異。清兵鼓噪大笑,羅剎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壹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地不語。
  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妳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妳是朋友,為什麽殺妳?咱們還是來談劃界的條款吧。”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什麽條件,對方都難以拒絕。
  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妳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妳的威脅之下,什麽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無效。”韋小寶道:“為什麽無效?”費要多羅道:“壹切條款都是妳定的,還談什麽?妳不能逼我跟妳談判。”韋小寶道:“為什麽不能逼妳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妳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盡管動手好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妳的褲子呢?”
  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妳……”只說得壹個“妳”字,褲子突然溜下,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給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醜。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
  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壹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於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壹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妳不能侮辱我。”
  韋小寶道:“妳放心,我不會侮辱妳。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劃國界吧。”
  費要多羅從衣袋裏取出壹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後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氣。”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只用於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哪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幾杯酒,吃了幾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
  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後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
  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於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劃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壹味硬來,也不是辦法。”
  眾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壹場勝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壹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後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釋放費要多羅。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壹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地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老子再來學壹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幹。”仔細盤算了壹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壹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幾句羅剎話,念得正確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
  費要多羅睡在後帳,心中思潮起伏,壹時驚懼,壹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地挨到半夜,只聽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允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地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正熟。
  他伸手去壹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壹驚,急忙縮手,過了好壹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壹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幾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
  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沈沈的似乎無人。於是壹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後,好在壹路向西,都太平無事。剛走到壹座大帳之後,突然西邊有壹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後壹躲,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剎話。
  只聽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驚,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壹望之下,壹顆心怦怦亂跳。
  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掛,穿著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著十余員大將,帳下數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
  只聽韋小寶說羅剎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裏喝酒,談判,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壹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剎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壹面跟羅剎人講和,壹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剎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壹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
  那教士嘿的壹聲,隔了壹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占壹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壹裏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剎男人都上天堂、下地獄,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
  只聽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壹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幾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了,妳見到麽?”那教士道:“我見到。這是什麽魔術,真正奇怪之極。”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剎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壹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沒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可如何是好?”
  只聽那教士道:“羅剎人如遠遠開槍,妳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在這裏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壹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城裏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假扮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剎守軍壹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壹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兒的點穴術是壹門高深武功,必須內外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萬,會點穴功夫的只她壹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只須壹經傳授,人人會使,這麽手指壹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種了。
  只聽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要派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剎軍,那麽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確可以成功。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壹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後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允的。咱們在這裏多談得壹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壹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壹切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妳不能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妳說了,我殺妳!”那教士答應了下去。
  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裏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兇,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妳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壹隊,有的二十個壹千人,三十個壹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壹眼,均有不信之色。
  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裏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壹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壹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妳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妳們的頭。下去吧!”
  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後,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壹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麽,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什麽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壹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寧可自殺。
  韋小寶嘰裏咕嚕說了壹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壹張大地圖,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壹路向西移動,沿著壹條紅色粗線,直指到壹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壹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壹番話,手指又沿著南邊壹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
  韋小寶又說了壹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眾將壹聽到,便都大笑。
  費要多羅心想道:“妳們壹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劃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佑,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沈沈的無人巡查,悄悄回去,幸喜清兵並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睡熟,於是進帳就寢。
  次晨費要多羅吃過豐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壹聲,道:“妳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妳不再生氣了吧?咱們來談談劃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妳這樣倔強,我立刻將妳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妳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妳?”
  韋小寶大發壹陣脾氣,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妳這樣勇敢,我佩服妳了。放妳回去吧。妳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劃界。”
  費要多羅心想:“妳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妳這當。”說道:“妳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後。”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劃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們皇上倒也不急,那麽咱們五天之後再談吧。”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多羅道:“今天!”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妳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妳,待會談到劃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壹尺壹尺、壹寸壹寸地來討價還價。”
  費要多羅心道:“劃分國界要壹尺壹寸地細談,等到談妥,妳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妳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麽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小寶送到帳口,派遣壹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
  費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的,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他暗暗心驚:“中國蠻子說幹便幹,委實厲害。”
  壹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壹模壹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壹名瘦小的軍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幾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壹晚,實是疲累已極,雙足麻木,壹齊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後,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加駭異:“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
  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這才回去。
  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後心和腰間壹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妳們身上帶了十字架沒有?”三名隊長解開衣襟,露出掛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壹人還多掛了壹個耶穌聖像。
  費要多羅皺起眉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當即寫下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假扮為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
  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給中國兵截斷,壹見羅剎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思:“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劃界條約,那麽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余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以示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幹練,本來絕非易於受欺之人,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雙兒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於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
  雙方說了幾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劃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昨晚“周瑜群英會戲蔣幹”的計策已然成功,他於劃界之事壹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
  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壹張大地圖鋪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壹寸壹寸地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壹寸,便是百余裏的土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聽了壹會兒,心感不耐,便坐到另壹張桌旁,命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大事中變,也不為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壹壹譯成拉丁文,反復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
  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條約內容於中國甚為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為廣大,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條約共為四份,中國文壹份,羅剎文壹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為準。
  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
  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壹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對付,余下壹頭壹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
  索額圖是他知己,便道:“這等合同文字,只須簽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
  韋小寶大喜,心想寫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壹個圓團,右邊壹個圓團,然後中間壹條杠子筆直地豎將下來。
  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極。”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妳瞧這個字,壹只雀兒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兒嗎?”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眾人為何發笑。
  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中間那壹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後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俄之間的第壹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
  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壹份條約。由於康熙籌劃周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劃界,中國大占便宜。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嶺為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占之地亦非本屬羅剎,但羅剎已在當地築城殖民,簽約後被迫撤退,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勝利。約中劃歸中國之土地總面積達二百萬方公裏,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壹倍有余。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壹百五十余年之安寧,而羅剎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後,滿清與外國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復得見於後世。(按: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後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後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唯《鹿鼎記》之讀者而已。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遺漏之外,其余皆根據歷史記載。)
  依據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門,炮聲廖廖,強弱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裏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幸,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壹敗塗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懷表、寶石、千裏鏡、銀器、貂皮、刀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人參、金杯、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為清兵割斷的褲帶。
  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裝作不懂。
  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裏鏡瞭望,果見壹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紮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裏外駐紮候命,壹聽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過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剎五體文字。
  界碑分立於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於海,凡山南壹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壹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於中國,河之北岸,屬於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壞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
  兩國欽差派遣部隊,勘察地形無誤後,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為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然壹百數十年後,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蠶食侵占,置當年分界於不顧,吞並中國大片膏腴上地。後人讀史至此,喟然嘆曰:“安得復起康熙、韋小寶於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復我故土哉?”
  樹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復命。
  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繡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置,均是雙兒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吧。”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幾名築橋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壞了。”
  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妳們不必啰唆。”命親兵擡出壹只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壹口大棺材壹般,八名親兵用大杠擡之而行,顯得甚為沈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件禮物非同小可,妳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壞。公主見到之後,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意,和中國石橋完全壹般牢固。”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萬裏迢迢地運到莫斯科,壹路之上,著實勞頓。
  蘇菲亞公主收到後打開箱子,竟是壹座韋小寶的裸體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妳”幾個羅剎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壹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非羅剎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萬裏。
  這石像便藏於克裏姆林宮中,後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體,據稱大有靈驗雲。
  註:
  “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安南)後,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於中國的國界。韋小寶尼布楚訂約壹節,乃遊戲文章,年輕讀者不可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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