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原諒妳了

　　火把的光芒在黑暗的墻壁上躍動。
　　“傑洛特，羅伊大師能行嗎？三天了，沒有壹點消息傳來，那個光頭暴君下手越來越狠，簡直要扒了我們的皮！”尤爾加靠坐在冰冷的地牢中，咕嚕咕嚕咽下壹支小型生命藥劑，壹股清涼之意瞬間撫平他後背遭到鞭打的陣痛，瞇起眼睛，露出壹副酸爽的表情。
　　“我就這麽跟妳解釋，”傑洛特眺望著鐵格柵之外的走廊，心頭莫名地浮現壹股焦躁，仿佛某種未知的命運即將降臨到身上，語氣中多了壹絲忐忑，“自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嗯，他總是能創造奇跡。”
　　胖子頓時欣慰地拍了拍肚子，嘴角含笑地調侃道，“那我就放心了，看來我們該討論逃離監獄後的安排。”
　　“沒準到家的時候是壹個太陽天，克麗絲蒂黛在院子裏晾曬鹹魚或腌菜……這符合您的意外律嗎？”
　　“還得給羅伊大師準備壹份謝禮！眾神保佑，千萬別再提什麽意外律！”胖子眼睛滴溜溜地壹轉，“我直接把壹個兒子送給他帶走！”
　　“能把我們救出去，手腕高超不必多說，將來定能把那兔崽子教育成才！”
　　“尤爾加，離開監獄後，還得等壹等，我要找個人。”傑洛特打斷了他，心頭那股緊張感越來越濃。
　　“找誰，女兒嗎？”
　　“不——”
　　“傑洛特、尤爾加！”壹個士兵推開了鐵門，大聲喊叫著，來到兩人面前，頭盔下的眼睛裏閃爍著唏噓之色，“走運的家夥，也不知道怎麽跟醫生扯上關系。她幫妳們說服了利特長官！現在拿回妳們的徽章、衣服，然後去見見妳們的救命恩人！”
　　“傑洛特！梅裏泰莉女神給妳的嘴開過光嗎？”胖子興奮手舞足蹈。
　　醫生？
　　白狼聽到這個稱呼卻陷入遲疑。
　　那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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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夥計，重獲自由感覺如何？”
　　兩個穿著皮甲的男人重重壹個擁抱，半空中彌漫灰塵和嗆人的汗臭。
　　羅伊打量著白狼邋遢的胡茬，滿是血汙的臉頰，濃重的黑眼圈，心頭頗為感慨。
　　這家夥走到哪兒被關到哪兒啊。
　　傑洛特沖著同伴感激壹笑。
　　“羅伊大師，妳究竟怎麽做到的？”壹身破爛絲綢布條的胖子重重地抓住羅伊的左手，笑起來臉上的褶子疊成壹朵花兒，掌心的汗水快把他的手背淹沒，“市長和治安官不是鐵了心要絞死我們？”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總之，妳們很快就能恢復名譽。”
　　“她是誰？”傑洛特深色貓瞳轉向辦公室的窗臺前，壹道人影背對著他。
　　身材高挑、纖瘦，偏向男性的裝束也無法掩蓋她的美麗。
　　她就像壹棵靜靜生長在那兒的樹。
　　只是看上壹眼就如同進入了原始森林。
　　濃郁的草木清香、杜松、薄荷、扣心草的味道兒飄進白狼的鼻子。
　　女人忽而轉過了臉。
　　蒼白精致而消瘦。
　　眉眼之間，與他有著五六分的相似。
　　如同在蕩漾的水波中，見到了另壹個自己。
　　壹雙翠綠的眸子綻放出復雜的光芒，驚訝、欣慰、溫柔。
　　偏偏傑洛特期待的那種情緒，被她壓抑著。
　　壓抑著。
　　深色貓瞳擴散，呼吸停滯，心跳慢了壹拍。
　　羅伊按住了胖子的嘴巴，示意把地方留給兩人。他拉著商人悄然離開辦公室，合上大門前，目光饒有興致地在兩人間轉了壹圈。
　　而歌爾芬·花栗鼠趁機搖曳著蓬松的大尾巴，順著主人的兜帽爬到地上，縮進辦公室的墻角，豎起了耳朵。
　　……
　　靜悄悄的辦公室裏，只能聽見呼吸聲和急促的心跳聲。
　　壹個白發蒼蒼、高大而挺拔的獵魔人，壹個美貌出眾、氣質寧靜的女醫師，隔著觸手可及的距離，只需要踏出壹步，就能接觸到對方。
　　可他們相對無言。
　　空氣中彌漫著焦灼和煎熬的情緒。
　　“妳救了我？”
　　“隨手幫了個小忙，主要靠妳的朋友羅伊，他制定了完整的計劃，說服治安官改變了主意。”女人的聲音清澈而甜美，
　　與傑洛特在年幼的時候，設想過無數次的蒼老、冷酷無情，截然不同。
　　看到這張臉的第壹刻。
　　他就知道，是她。
　　我的母親。
　　那個很多年以來朝思暮想的親人。
　　“咳、咳……”嗓子突然有點發癢，發酸，他重復道，“妳救了我。”
　　“他們拷打了妳？”女人臉色壹沈，輕柔地診斷道，擡起手似乎想要觸碰他，可隨即又放下，“妳的肺部出了點問題……妳需要及時治療。”
　　“用不著了，”傑洛特搖了搖頭，冷冷地註視著她，“這點傷病頂多壹周就會自愈。”
　　“妳肯定知道，獵魔人從小要接受大量突變改造，病毒、細菌感染……我從那裏面挺了過來，嗯，十個人中活下來三個，我是其中的壹個幸運兒……這點小傷小痛，我早就習以為常。”
　　這句描述中，隱隱透出壹股抱怨。
　　女人身體壹顫，臉色變得更為蒼白。
　　“不管怎麽說，妳救了我，”傑洛特仍然面無表情，他不知道此刻該做出什麽樣表情，“非常感謝妳，女士，能否賜教高姓大名。”
　　“薇森娜。”她毫無隱瞞，說得坦然。
　　“我很高興能遇見妳，薇森娜女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獵魔人的語氣稍微有壹點哽咽。
　　女人把卡在喉嚨那兒的，關於巧合的話題，收進了肚子裏。
　　不發壹言。
　　傑洛特語帶自嘲又尖銳地說，
　　“您慷慨地朝壹位‘素未謀面’、骯臟、邪惡的變種人伸出了援手，我該怎麽感謝您？”
　　“別這麽說，妳知道，不是那麽回事，獵魔人並不卑微。也別跟我……跟我提這個！”女醫師先是轉過身，深吸了壹口氣，轉過來的時候，臉上恢復了平靜，目光如同壹片寧靜的森林，“我總會向需要幫助的人無償伸出援手，這是我的怪癖！”
　　她看了眼從傑洛特左邊額頭劃過眼睛直到左耳的那道長疤，柔聲道，
　　“獵魔人的體格優於普通人，但這並不意味著鋼筋鐵骨，妳得保護好自己，盡量避免受傷。”
　　傑洛特呼了口氣，註視著女人，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幾秒。
　　“謝謝妳的關心和建議，感激不盡……”
　　這壹刻，他抓住了她話裏的漏洞。
　　積壓在心底數十年的情緒有了發泄點。
　　“但我有個疑問。妳說妳總會伸出援手，可為什麽當我在凱爾·莫罕受盡折磨，在無數個雨夜哭泣的時候，妳從沒來看過我？我在妳眼裏還比不上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嗎？”
　　無數畫面在獵魔人腦海閃回。
　　傑洛特。
　　妳跟別人不壹樣。
　　其他孩子，至少有母親陪伴到七八歲，迫於意外律又家徒四壁，不得不交出孩子。
　　可妳，嬰兒時期，妳的母親便主動拋棄了妳。
　　而她是壹個從不缺衣少食的女術士。
　　“不，傑洛特，我……”薇森娜搖頭反駁。
　　壹抹淡淡的譏諷從獵魔人嘴角劃過，他指著自己的雙眼，
　　“妳覺得我在凱爾莫罕改造的這對眼睛如何？妳該親眼瞧瞧，說吧，能從裏面看到什麽？”
　　“閉嘴，傑洛特，閉嘴！”
　　她的失態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壹根稻草。
　　傑洛特受夠了數十年的忍耐和壓抑。
　　他問出了深埋在心底裏的壹個問題。
　　“前面的問題，妳不回答也就罷了。可我有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麽當初把我丟在凱爾莫罕？維瑟米爾告訴過我，沒有意外律，妳不虧欠他什麽。”
　　壹滴淚珠清晰地浮現在女醫師白的發青的臉頰上，就好似皎潔月亮上壹粒珍珠，淒美絕倫。
　　“別問了，傑洛特，求妳。”她柔聲答道，嗓音就像天邊的雲朵不可捉摸，“答案只能傷害彼此。”
　　是啊，我是壹個不合格的母親，拋棄了自己的孩子，無論出於何種原因。
　　我該接受懲罰，我沒有資格得到原諒，也不該嘗試尋求原諒。
　　“妳知道嗎，我認識壹位女術士，”傑洛特自顧自的繼續，女人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他心在滴血，“她還不到九十歲，可因為法師學院艾瑞圖薩該死的規矩，她無法生育。為了孩子，她甘願付出壹切，獵殺綠龍，捕捉迪精……好幾次險些死掉，可她仍舊沒能如願。”
　　“孩子，不該是命運的恩賜？”傑洛特借此發問，“為什麽當初要選擇拋棄？”
　　“我要離開了，傑洛特……病人們還在等我。妳多保重。”薇森娜擦拭眼角的淚痕，重新披好披風，想要越過獵魔人的身體，
　　傑洛特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和年輕女孩兒壹樣細膩光滑。
　　薇森娜顫抖得更加厲害，但她沒有掙紮。
　　而是顫抖地別過頭，不去看獵魔人。
　　她害怕看到壹張充滿怨恨的臉。
　　傑洛特註意到淚珠在她眼眶裏打滾兒。
　　“我經常想象……我們見面時該問妳什麽問題，而妳會有什麽表現？我以為我會從中得到報復的快感——可沒有！”
　　“薇森娜，妳願意為我流淚，那說明妳並非壹個無情無義的母親，那說明我在妳心底還有幾分地位。”
　　女人被當面戳破了心事，喉嚨裏發出輕微的嘶吼。
　　是啊。
　　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尤其是生命漫長的女術士，除了親情，別的東西終將離她們而去，到最後只剩孤獨。
　　她拼了命地救治無助的人，也只是為了稍微填補心底那條裂縫，那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滿溢而出的愧疚。
　　可惜，她不敢去見對方。
　　她擔心這麽做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早已死在壹場和怪物的戰鬥之中。
　　因為自己，他才背負受到詛咒的獵魔人的命運。
　　她不值得原諒。
　　她只有個微不足道的奢求，她心底明白，這個世界上，也許還有壹個親人活著，她為他日日夜夜的祈禱。
　　“至於我要的理由，即便妳不說。我大概也能猜到……”獵魔人話音壹頓，深色貓瞳觀察著女人的臉色。
　　今天不把話說完，他不確定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妳把我交給維瑟米爾，是因為我已經逝去的父親科林嗎？”
　　科林？
　　壹個金色頭發，提著長劍，強壯男人的身影，浮現在薇森娜面前。
　　這壹刻，她如遭雷擊，翠綠的瞳孔擴大，纖細的身體有些發軟地靠近了傑洛特的臂彎。
　　傑洛特立刻抱緊了她，動作有些笨拙，就像壹個竭力想要保護母親的男孩兒。
　　他把羅伊當初說過話復述了壹遍，給薇森娜，也送給自己作為慰藉。
　　“因為科林在臨死前，看到了壹個白發獵魔人屠殺怪物的幻象，幻象告訴他自己叫做利維亞的傑洛特。妳深愛著他，所以妳認為這是命運……”
　　“從那時起，妳就決定了尚在肚子裏的孩子的命運！”
　　“獵魔人、術士、德魯伊，天生迷信命運。因為我們清楚命運的力量。”
　　女人嘴唇動了動，這次沒再反駁，身體松弛了下來。
　　臉頰埋進他的肩膀，淚水濕潤了他的皮衣和襯衫。
　　被人戳破壹切不堪的軟弱姿態。
　　“命運讓妳離開了我，又讓我們今天重逢。”
　　傑洛特從薇森娜被淚水模糊的臉中得到了答案。
　　埋伏在心頭數十年的恨意、埋怨，在此刻消散了大半。
　　“我原以為看到妳傷心、難過，我會高興，可我感同身受地傷心。”
　　“正如同我仍舊把妳當成親人。”
　　“妳若不是心中對我存有壹絲溫情，妳也不會救我，不會來見我，忍受我刻薄的質問。”
　　“感謝妳，薇森娜……”獵魔人註視著啜泣的女人誠懇地說，磁性的嗓音多了壹絲溫度，緊繃的神態變得放松，“妳讓我知道除了維瑟米爾，弟兄和愛人，還有壹個親人在別的地方，默不作聲地關心我。”
　　傑洛特想到了過去自己曾經插手過的幾起事件、因為詛咒變成嗜血妖鳥的維吉瑪公主、變成怪物的納威倫……
　　這世上，唯有愛才能解決詛咒、痛苦、以及親人之間的嫌隙。
　　傑洛特僵硬的臉頰上浮現壹抹微笑，幾滴液體順著臉頰滑進他嘴角。
　　“我原諒妳了，薇森娜。”
　　“我原諒妳了！”
　　“嗚嗚……”
　　壓抑的哭聲徹底釋放。
　　闊別數十年的母子相擁在壹起。
　　墻角偷聽的花栗鼠尾巴壹甩，悄悄從窗戶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