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現形

　　“花園？妳和弗爾泰斯特把他埋進了地裏？”羅伊重新審視了壹遍露意莎，稍微懊惱，當時咋不把地挖開看看？
　　“無處不在的花香就是最佳掩護，當時的情況下，的確沒有比這更合適的選擇。希爾維婭提到過，妳每天都要去花園散心，其實是為了毀滅作案痕跡吧？”
　　“可憐的亞摩斯，原本以為天上掉餡餅，卻枉送性命變成花肥，他大概會死不瞑目？”羅伊嘴上這麽說著，實際對亞摩斯並沒幾分同情，太過貪婪而失去了理智，沒那個實力，偏偏脅迫壹位國王……簡直是活膩了。
　　“亞裏安那邊……妳們又怎麽處理的？”
　　露意莎夫人凝視床上少年消瘦的臉龐，柔聲細語地說，“埋完屍體，陛下稍微清理壹遍衣物就先離開了，然後我找了找這孩子，可惜他不知道藏哪兒去了，我擔心老爺察覺問題，就先回宴會廳……應該再找找的……”
　　“妳搜過花園旁邊女傭的寢室，裏面沒人？”
　　女人搖了搖頭，“過了幾分鐘我在宴會廳聽到羅茜的尖叫，才知道這孩子發生了意外。”
　　獵魔人差不多相信了女人的話，連和弗爾泰斯特幽會、殺人藏屍都說了出來，沒必要隱瞞亞裏安的遭遇。
　　“那又是誰把亞裏安弄成這副模樣……難不成這個男孩遭受打擊，傷心過度，自己暈了過去？”這個念頭壹閃而逝，羅伊搖了搖頭，結論太站不住腳了，而且直覺告訴他——當晚花園附近，除了露意莎夫人、弗爾泰斯特外，還存在第三個人。
　　真正的兇手。
　　“受到盤問的城堡傭人都洗清了嫌疑……我究竟忽略了誰？”
　　“兩位，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露意莎打斷了獵魔人思考，攏了攏秀發，“還有什麽問題盡管問，我絕不隱瞞，只求妳們別把事情往外面傳。”
　　女人吐露出積壓在心底的秘密，剝離了最後壹絲緊張，神情變得壹片坦然，又恢復先前光采照人、嫵媚優雅風姿，
　　“此事若是泄露出去，拉·瓦雷第家族將蒙羞，老爺……依老爺的犟脾氣，不排除和弗爾泰斯特決裂的可能，到時候整個拉·瓦雷第爆發戰亂，必然波及無辜鎮民，會死多少人。兩位大師於心何忍？”
　　“咱們又不是搞慈善的，男爵領的人民是死是活與我何幹？”雷索丟下壹句狠話，卻又話鋒壹轉，“不過我們給過承諾，亞摩斯之死已成定局，多談無益……妳若洗涮掉愛佛琳三人頭上的汙名，還他們公道，並給予豐厚補償。”
　　“我和小鬼自然會守口如瓶。”
　　觀察著女人神色，羅伊接著說，“不到萬不得已，咱們沒興趣和泰莫利亞的國王撕破臉皮，成為通緝犯。”
　　然而他心中卻打著別的主意——這個把柄以後還用得上。
　　露意莎夫人打量兩師徒如出壹轍的表情，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嘆了口氣，
　　“既然海蠍子雜技團是大師的朋友，那我會全力勸說老爺，豐厚補償也沒問題。”女人抿了抿嘴唇，“但這壹切繞不過壹個前提……亞裏安絕不能出事，否則老爺必讓海蠍子陪葬。”
　　“設下圈套的獵人才能解開圈套……”雷索說，“只有找出加害亞裏安的兇手，才能救醒他。”
　　“這便是難點所在，”羅伊解釋道，“壹切線索都指向夫人您以及弗爾泰斯特陛下，但妳們當時忙著處理亞摩斯的屍體，排除了嫌疑，那麽調查就走到進了死角……”
　　究竟是誰，能卡在那個時間點，無人知曉地對亞裏安下咒、又是出於何等目的，僅僅是劫財？
　　“接下來咱們頂多找找之前的疏漏，召集當晚所有賓客，短時間內很難有突破性的進展，亞裏安少爺能不能撐得住……”
　　露意莎夫人聽得鼻子壹酸，不由緊緊摟著毛毯裏的少年，低聲啜泣。
　　羅伊保持著沈默，略有感慨。
　　大多數獵魔人很小就和父母分開，並沒能享受到太過的親情，像雷索、奧克斯兄弟。
　　而羅伊和老摩爾夫妻也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見過面。
　　面前這個女人，背叛了他的丈夫，還當了回殺人幫兇，但此刻，的確是真情流露。
　　時間在不經意中流逝，等露意莎從悲傷中回過神，擦幹臉上的淚痕，抿了抿紅唇，不解道，
　　“我有個問題，憋在心裏，實在想不明白。兩位大師的調查頂多證明弗爾泰斯特去過花園，為什麽把我和他聯系起來？”
　　“僅僅是因為宴會中途離開過大廳，就下了定論，我們在花園見面？未免太過武斷！”
　　女人問完，獵魔人也陷入沈思。
　　羅伊會清楚男爵夫人和泰莫利亞國王的齷齪，是因為他從前的經歷，壹定程度上的先知，所以在啟動調查不久後，腦海裏就產生這朦朧的想法。
　　而雷索……
　　“雞籠酒館！”光頭大漢朝女人解釋道，“我們在雞籠酒館欣賞了壹出‘表演’，兩個膽大包天的酒鬼諷刺了夫人您和國王陛下的私情。”
　　說完，雷索眉宇間浮現出深深的溝壑，意識到之前對話中的矛盾之處
　　根據城堡裏的所見所聞，露意莎夫人的保密工作幾乎滴水不漏，除了他和弗爾泰斯特，沒有第三個知情者。
　　城堡裏的傭人、甚至巴倫男爵對此壹無所知，小亞裏安也是在花園之夜才偶然撞破此事。
　　那為何遠在數裏之外的小酒館，兩個稀裏糊塗的醉鬼會了解內情？
　　事情太不合理。
　　“醉鬼還有另壹重身份，瑞達尼亞的間諜？”光頭大漢琢磨道，“故意當著我們的面演壹出好戲？”
　　“大師，您在開玩笑吧？兩個醉鬼？決無可能！”露意莎夫人柳眉微蹙，俏臉不悅，這光頭大漢明顯是隨意找了個借口，不過——
　　“雞籠酒館，男爵領近郊的那家？”
　　“您也聽說過？”兩名獵魔人相視壹望，心頭突然湧起壹種異樣感。
　　“今年開春的時候，老爺帶著我們壹家人春遊，路過了酒館，用了壹頓飯……”露意莎垂下俏臉、語氣更加傷感，“那頓飯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酒館的招牌菜熏豬肉是道不折不扣的美味佳肴，有種難以抗拒的魔力……令亞裏安瘋狂地迷戀。自那以後，我經常派人到酒館采購……”
　　“可惜，我的亞裏安……”夫人摩挲著兒子消瘦的臉龐，泫然欲泣。
　　這時，羅伊腦海中閃回他們在宴會廳中調查的情況，大廳裏也彌漫著熏豬肉的復合香味。
　　“夫人，妳們最近也吃了那道菜？”
　　“昨天仆人們剛去過壹趟……酒館的老板很有眼色，每周都會為城堡預留足夠的分量，畢竟老爺也挺喜歡的。”
　　“雞籠酒館的老板……老巴頓？”
　　“也許是，我記不清。”露意莎好奇道，“兩位大師怎麽會關註他？”
　　羅伊再沒有功夫搭理女人，後背緊貼墻壁，又黑又濃的眉毛幾乎絞成壹團，他揉著太陽穴，壹臉困惑，“老巴頓……長什麽樣，我怎麽想不起來？！雷索？”
　　“妳這麽壹說，”雷索臉色凝重，緩緩搖頭，“我也記不清他的臉？難道老巴頓和那兩個醉鬼不是普通人？”
　　“究竟是什麽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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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糾結壹個酒館老板、兩個醉鬼的身份不過是浪費時間，兩位肯定是不小心忘了。”
　　露意莎深吸壹口氣，仿佛抓住最後壹根救命的稻草，懇求道，“再看看亞裏安吧，救救這孩子……巫醫的預言裏不是明確提到過，獵魔人將喚醒沈睡之人。”
　　“巫醫的預言……沒準線索在裏面！”羅伊心頭壹動，急切地追問，“那段預言具體怎麽說的？”
　　露意莎被嚇了壹跳，而雷索給出了答案，
　　“滿身鮮血卻心懷仁慈，穿過迷霧，揭破醜陋，粉碎血色倒影，喚醒沈睡之人。”
　　羅伊陷入了苦思冥想，只有壹句話有點意思，
　　“血色倒影……指的什麽倒影？水面，墻壁，還是——”
　　他神經質地低聲嘟噥幾句，猛地瞪大雙眼，好似在炎熱的正午，被壹桶冷水迎頭澆下，從頭到腳涼徹心扉！
　　壹片雞皮疙瘩鉆出了皮膚，獵魔人受驚的野獸般繃直了身體。
　　“鏡子？！”
　　“第三個參與者，對亞裏安下咒的家夥難道是——”
　　羅伊的自言自語突然中斷，壹股極端的寂靜，扼住他的喉嚨。
　　他壹擡頭，豁然發現，光頭大漢微微張著嘴、露出慘白的牙齒、猩紅的牙齦，卻詭異說不出壹個字，連粗糙的臉上的每壹塊肌肉都陷入了靜止。
　　瑪麗·露意莎坐在床鋪邊，伸長天鵝般的脖子，壹手輕撫著亞裏安，向前探著身子，美目滿含期待地望著羅伊。
　　但她原本生動而美艷的面容，像是被灌入了泥漿的模子，變得僵硬、呆滯、失去了活力。
　　不僅如此。
　　周圍壹切的都陷入了靜止，包括雷索、男爵夫人、亞裏安的呼吸、心跳，從窗外灑入的陽光、和煦的微風都被凍結，萬事萬物，好似在壹瞬之間被無形的魔手摁下了暫停鍵。
　　除了羅伊。
　　他感覺到異樣的註視，暗金的瞳孔緩緩地移動到窗邊。
　　窗戶完全打開，鳥雀的啾啾聲統統消失。
　　窗臺下……窗臺下邊，不知何時冒出壹張男人臉，黑如深淵的壹對眸子註視著房間裏面——
　　他嘴角微翹、面頰上擡起皺、眼瞼收縮、眼睛尾部露出慈祥溫和的魚尾紋。
　　他在詭異地笑，然而五官卻像微風拂過的湖面，不停變換，幾張截然不同的臉龐倒映進獵魔人暗金的瞳孔中——
　　艾德斯伯格失蹤的草藥鋪老板特羅斯、維吉瑪湖畔寇納村村長波耶夫、白果園酒館的褡褳酒客、下瓦倫的村長、雞籠酒館的老巴頓……
　　壹張張熟悉卻總是被忽視遺忘的臉，最後統統變為癩痢頭、鷹鉤鼻、下巴長滿邋遢胡茬的中年男人。
　　“羅伊，妳發現我了……”
　　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