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五回　明湖暗夜
　　四月十九，黎明前。
　　風靜水平月落星沈，燈光卻更亮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這壹段時候裏，只有燈光是最亮的。
　　因為它在燃燒著自己，它不惜燃燒自己來照亮別人。
　　人也壹樣。
　　壹個人如果不惜燃燒自己，無論在多黑暗的環境裏，都壹樣能發出光來的。
　　高天絕，這個人居然就是高天絕。
　　“天絕地滅，趕盡殺絕。”
　　這個只有在傳說中出現過的神秘人物，此刻居然就坐在他對面。
　　蕭峻是個孤兒，出世的時候高天絕就已經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人物之壹。
　　他們之間本來絕不應該有任何關系，但是現在他們的命運卻又像已經被某壹種神秘的原因聯系到壹起。
　　高天絕忽然問蕭峻：“妳是不是想揭下我的面具來，看看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本來我確實是想這麽做的。”
　　“現在呢？”
　　“現在我已經不想了。”蕭峻說：“因為我已經發現了壹件事。”
　　“什麽事？”
　　“我雖然看不見妳的臉，妳也看不見我的。”蕭峻說：“剛才妳在路上，壹直都走得很慢，就因為妳什麽都看不見。”
　　別人就算要戴面具，也會在面具上留兩個洞，把眼睛露出來。
　　這個白銀面具上卻只有壹個洞，並且不是在眼睛的部位，而是在嘴的部位。
　　所以他可以喝茶，卻看不見。
　　只有瞎子才會戴這種面具，名震天下的高天絕，怎麽會變成了壹個瞎子？
　　蕭峻沒有問。
　　他相信這個問題壹定會觸及高天絕心裏壹件非常痛苦的往事。
　　“就因為我看不見妳，所以妳也不想看我了。”
　　高天絕又問蕭峻：“妳是不是認為這樣才公平？”
　　“是。”
　　“那麽我不妨再告訴妳，還有件事也很公平。”高天絕說。
　　蕭峻也沒有再問是什麽事；
　　他已經註意到高天絕的左手壹直都藏在那件黑色鬥篷裏，壹直都沒有伸出來過。
　　現在高天絕卻忽然把它伸了出來。
　　他伸出來的也不是壹只手，他伸出來的也是個銀光閃閃的鉗子。
　　“我砍斷了妳壹只手，我這只手也被人砍斷了。”高天絕的聲音裏帶著種無論誰聽見都會覺得痛苦的譏誚之意：“這是不是也很公平？”
　　蕭峻沒有回答，卻反問高天絕：“砍斷妳這只手的人，是不是長得很像我？所以妳才會砍斷我的手！”
　　高天絕忽然笑了，大笑。
　　“笑”本來絕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不但自己愉快，也可以讓別人愉快。
　　但是他屬下的灰衣人臉上卻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種笑聲帶來的並不是歡愉，而是災禍與不幸。
　　蕭峻的手心也有了冷汗。
　　他心裏忽然也覺得說不出的恐懼，卻不是因為他從未聽過如此可怕的笑聲，而是因為他聽過。
　　他確實聽過。
　　就在這壹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好像很真實，又好像只不過是個噩夢。
　　究竟是真是夢，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在這時候，高天絕的笑聲突然停止，灰衣人臉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蕭峻也突然自往事中驚醒。
　　船艙中壹點變化都沒有，船艙四周的大明湖也還是那麽平穩安靜。
　　但是在他們的感覺中，天地間的每壹件事都好像突然改變了，每個人心裏都突然感覺到壹種無法形容的巨大壓力。
　　船艙裏沒風，高天絕沒有動，可是他身上的黑色鬥篷卻忽然像是浪濤般開始波動。
　　茶碗上的蓋子突然彈起三尺，“波”的壹聲響，突然在空中碎裂，
　　接著又是“砰”的壹聲響，本來開著的窗子突然關了起來，上面糊著的窗紙也突然碎裂，壹條條壹片片漫空飛舞，就像是無數只被幽靈自地獄中召來的蝴蝶。
　　角落裏木案上壹架七弦琴的琴弦忽然“帥帥帥帥”的響起，門上的珠簾也突然開始響動如彈琴。
　　然後又是“嗆”的壹聲響，七弦俱斷，八音驟絕，簾上的珠玉就像是眼淚般壹連串落下，門外的兩個灰衣人已蹤影不見。
　　外面的甲板上沒有人，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變化是怎麽會發生的。
　　只有高天絕知道。
　　“他來了。”高天絕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壹個字壹個字的說：“他已經來了。”
　　湯大老板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吃驚的看著元寶。
　　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小，現在好像比平時又大了兩倍，她的嘴本來雖然不大，現在卻好像壹口就可以吞下兩個雞蛋。
　　湯大老板今年已有三十四歲了，什麽樣的場面都見過不少，可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個被人嚇呆了的小女孩，而且最多只有七八歲。
　　元寶剛才說的那句話，真是把她嚇了壹大跳。
　　“剛才妳是不是說了壹句什麽話？”她立刻又搖頭說：“妳沒有說，我只不過自己以為自己聽見了而已，其實妳什麽都沒有說。”
　　“其實我是說了。”元寶板著臉：“我清清楚楚的說了壹句話，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可是我真的沒聽見。”
　　“妳聽見了。”
　　“我沒聽見”
　　“妳明明聽見了。”
　　“我明明沒有聽見。”湯大老板道。
　　元寶盯著她，忽然用壹個快淹死的人在叫救命時那種聲音把剛才那句話又說了壹遍。
　　“我要妳嫁給我。”
　　湯大老板又嚇了壹跳，簡直被這個小鬼嚇得連魂都沒有了。
　　“我的老天。”她的聲音好像是在呻吟：“我的老天。”
　　“這次妳聽見沒有？”元寶問：“還要不要我再說壹遍？”
　　“我求求妳，妳幫幫忙。”湯大老板已經連壹點大老板的樣子都沒有了：“如果妳再說壹遍，我只有去跳河。”
　　“為什麽要跳河？”
　　“剛才妳說的那句話，連五條街之外的聾子都壹定聽得很清楚。”
　　“那有什麽不好？”元寶瞪著眼：“我說的話從來都不怕被別人聽見。”
　　“妳不怕？我怕。”
　　“怕什麽？”元寶用力拍了拍胸膛：“有我在這裏，妳有什麽好可怕的？”
　　湯大老板又呻吟了壹聲，看起來就好像馬上就要暈倒到桌子下面去。
　　“妳知不知道我已經有多大年紀？”她說：“我大概已經可以做妳的祖母了。”
　　元寶居然立刻點頭。
　　“對對對，妳大概已經可以做我的祖母了，我的祖母今年也不過只有壹百零壹歲而已。”他故意問她：“妳呢？”
　　“我雖然沒有那麽老，也有三十多了，最少也可以做妳的娘了。”
　　“做我的娘？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是什麽意思？”
　　“哈哈哈的意思就是說我已經快被妳氣死。”元寶說：“連我的四姐今年都已經有三十多，妳居然要做我的娘，妳說妳是不是在氣我？”
　　“我不是。”
　　“那麽我就告訴妳，連我的大姐都可以做妳的娘了。”元寶壹本正經的說：“妳到我家去，惟壹能做的，就是做我的老婆，而且非做我的老婆不可。”
　　湯大老板馬上用兩只手掩住耳朵。
　　“我沒有聽見。”她說：“妳什麽都沒有說，我什麽都沒有聽見。”
　　“好，那麽我就再說壹遍給妳聽。”
　　他居然真的又用比剛才更大壹倍的聲音說：“我要妳……”
　　這句話這次他只說出了壹半，因為湯大老板已經撲過去，用剛才掩住她自己耳朵的那雙手掩住了他的嘴。
　　她的手溫暖而柔軟。
　　她的人也軟了。
　　因為她壹撲過去，元寶就乘機抱住了她，她想推，卻推不開。
　　“妳這個小鬼，妳真不是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我是個人。”元寶說：“是個大男人。”
　　“妳是個狗屁大男人，我最少也比妳大十幾歲。”
　　“我的三姐夫和五姐夫都比我的姐姐大十幾歲。”元寶說得振振有辭：“三十多的男人可以娶十幾歲的女人，三十多歲的女人為什麽不能嫁給十幾歲的男人？”
　　“妳喝醉了。”
　　“我沒有。”
　　“妳明明喝醉了。”
　　“我沒有，我沒有……”
　　“他”是誰？是誰來了？
　　水平如鏡的大明湖上，忽然裂開了壹條白色的浪花。
　　壹條輕舟就像是壹把快刀割裂了壹塊柔滑的絲緞般割開了這平靜的大明湖，箭壹般急駛而來。
　　壹個高大的青衫人，背負著雙手，站在船頭，長衫迎風飄舞。
　　星已沈，月已落，現在正是天地間最黑暗的時候，誰也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每個看見他的人都已感覺到他那種懾人的威嚴和氣度。
　　輕舟上沒有別的人，沒有人張帆，沒有人撐篙，沒有人操槳，也沒有人掌舵。
　　可是船已經來了，來得比任何人所能想像到的都要快得多。
　　高天絕壓低聲音問蕭峻：
　　“妳知道來的是誰？”
　　“李笑？”
　　“對，就是他。”
　　李笑，三笑驚魂李將軍李笑。
　　蕭峻當然知道李笑就是吳濤，但是現在這個人的身上卻已連壹點吳濤的影子都沒有了。
　　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壹個人，因為他再也用不著掩飾自己的身份。
　　他的肚子已經不見了，身上所有多余的脂肪和肥肉都已奇跡般消失。
　　他的尖額已變得寬闊而開朗，他的灰臉上已發出了白玉般的瑩光。
　　——他真的就是那個被人扒走錢包自己還不知道的平凡庸俗的生意人？
　　蕭峻不信。
　　他本來壹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易容術，也不信壹個人會有如此驚人的改變。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不信。
　　這個人就是他要殺的人，但是他卻在這壹瞬間忽然對這個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畏懼和仰慕，就像懸壹個熱情的少年忽然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英雄。
　　蕭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感覺，但是他已經發覺了壹件事。
　　——他的心裏好像永遠都有兩個人在交戰，用兩把快刀在交戰，妳壹刀砍過來，我壹刀砍過去，每壹刀都砍在他心上。
　　所以他心裏永遠都充滿了矛盾和痛苦。
　　“只要壹有機會，妳就要立刻出手，壹出手就要取他的要害。”
　　蕭峻並沒有忘記高天絕再三囑咐他的話。
　　但是等到機會來臨時，他是不是會出手？連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輕舟在湖上飄蕩，人已到了高天絕的船上。
　　就在剛才那壹瞬間，他的輕舟仿佛還距離這條大船很遠。
　　現在他的人已經在船艙裏，蕭峻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和面目。
　　他的臉輪廓分明，就像是用壹塊美玉雕成的，額角寬闊、鼻梁挺直，嘴角卻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他的眼睛明亮而有威，卻又偏偏充滿了憂郁和哀傷。
　　他的身子筆挺，就像是壹桿標槍。
　　他的英挺，他的氣勢，他的風度，找遍天下也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來。
　　像這麽樣壹個人，為什麽會顯得如此憂郁？難道他心裏也和蕭峻壹樣矛盾痛苦？
　　高天絕沒有看見這個人，他根本什麽都看不見，奇怪的是，他看見的卻又仿佛比任何人都多。
　　更奇絕的是，別人都看不見高天絕的臉，這個人卻仿佛能看得見。
　　他們面對著面，互相凝視，就好像彼此都能看得到對方。
　　高天絕的白銀面具在燈下閃動著銀光。
　　面具本來是沒有情感也沒有表情的，可是現在卻好像有了表情，壹種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誰都無法明了和解釋的表情，連那閃動的銀光都好像變成了燃燒的火焰。
　　李將軍臉上本來是有表情的，也是種別人無法明了的表情，可是忽然間又變得完全沒有表情了，就好像忽然戴上個冷冰冰的面具。
　　“果然是妳。”李將軍終於開口：“我就知道妳遲早壹定會找到我的。”
　　“是妳來找我的。”高天絕淡淡的說：“我並沒有去找妳。”
　　“既然我們已經相見，是誰來找誰都已經沒什麽分別了。”
　　“有分別。”
　　“哦？”
　　“我既沒有找妳，也沒有看見妳。”高天絕說：“我已經說過，我這壹生中永遠不要再見妳。”
　　“所以妳才戴上這麽樣的壹個面具？”
　　“是的。”
　　“如果我壹定要看看妳呢？”
　　高天絕冷笑：“妳壹定看不到的。”
　　李笑冷冷的看著他，身子忽然憑空飛了出去。
　　李將軍壹直都沒有註意到蕭峻，連看都沒有看他壹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船艙裏還有這麽樣壹個人存在。
　　蕭峻卻壹直在註意著他們，註意著他們臉上表情的變化，註意聽他們說的話。
　　他壹直在等機會。
　　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機會到來時是否會出手，卻還是在等。
　　他沒有機會。
　　李笑雖然壹直都靜靜的站在那裏，既然沒有動作，也沒有戒備，就像是個木頭人。
　　但是這個木頭人卻無疑是個雕塑得絕對完美無瑕的木頭人，每壹刀都刻在絕對正確的部位上，每壹根線條都刻得絕對正確無疵，全身上下連壹點點缺點都沒有。
　　所以這個人雖然既無動作也無戒備，但是全身上下都無懈可擊。
　　動就是不動，不動就是動，以動制靜，以不變應萬變。
　　這已是“禪”的境界。
　　蕭峻就算想出手，也找不到出手的機會，但他卻發現了壹件很奇怪的事。
　　他們兩個人之間，以前無疑是認得的，而且很可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這兩個人之間卻又好像有種誰都沒法子化解的仇恨。
　　究竟是敵是友？誰也分不清。
　　就在這時候，不動的李將軍忽然動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壹動。
　　李將軍的動作仿佛很慢，卻又快得令人連看都看不清，他的動作仿佛很笨拙，卻又如飛鳳般柔滑優美。
　　高天絕壹心想將他置於死地，他不想。
　　他只想揭下那個又醜陋又美麗又神秘又可怕的白銀面具。
　　高天絕絕不讓他達到目的。
　　高天絕也動了。
　　兩個絕對靜止的人，忽然全都動了，動如風，動如風中的波浪、柳絮、白雲，動如波上、柳中、雲間的風。
　　蕭峻的心沈了下去。
　　他壹直都認為自己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別人的想法也跟他壹樣。
　　現在他才知道這種想法很可笑。
　　他的武功和這兩個人比起來，根本連比較都沒法子比較。
　　他從未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能夠練成他們這樣的武功。
　　現在他已經親眼看見。
　　他怎麽能出手？怎麽有機會出手？
　　人影閃動，燈光熄滅。
　　可是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淡淡的晨曦已經照亮了大明湖。
　　追逐飛躍的兩條人影忽然分開，李將軍忽然已到了蕭峻面前，閃電般出手，握住了他的右臂，他惟壹的壹條臂。
　　蕭峻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只聽見李將軍低沈的聲音說：
　　“這地方妳留不得，快跟我走。”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蕭峻的身子已經離地而起，跟著李將軍飛掠而出。
　　他不能反抗。
　　可是在他們飛出船艙的那壹瞬間，他忽然看到了壹個機會。
　　在這壹瞬間，淡淡的晨光正照在李將軍的背上。
　　他背後壹片空白，這是他生平第壹次將自己的空門暴露在別人眼前，無疑也是最後壹次。
　　他想不到蕭峻會出手，也想不到蕭峻已經多了壹條手臂。
　　蕭峻連想都沒有想。
　　他看見李將軍背上的晨曦時，已經將那柄用鋼鉗夾住的短劍刺了出去，從李將軍左肩下的軟肋直刺心臟。
　　這個動作就好像壹個人觸及炭火時立刻就會把手縮回去壹樣，完全沒有經過他的思想。
　　——這個人是他的仇人，這次機會是他惟壹的機會，他壹定要把握這次機會出手。
　　這種想法已經在他心裏生了根，所以他連想都沒有再想就已出手。
　　他終於抓住了這次機會，因為他的經驗已夠多，反應也夠快了。
　　這是他從無數次艱辛苦戰中得來的經驗，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訓練出來的。
　　他應該對自己這壹擊覺得很滿意。
　　可是在他有生之年中，每當他想起這件事時，他的心就會覺得壹陣刺痛。
　　他刺出的這壹劍，刺的雖然是李將軍，卻好像刺在他自己心上壹樣。
　　劍光壹閃而沒。
　　李將軍的身子突然因痛苦而抽縮，突然從劍尖上彈起，在空中痛苦扭曲掙紮。
　　在這壹瞬間，他的臉已轉過來面對蕭峻，晨光正照在他的臉上。
　　他的臉上並沒有那種面臨死亡的恐懼，也沒有那種被人暗算的憤怒，卻充滿了痛苦悔恨和悲傷。
　　蕭峻看見了他的臉。
　　他臉上的這種表情，蕭峻這壹生中永遠都無法忘記。
　　鮮血滴落在甲板上時，李將軍的人已落入湖水裏。
　　水花四濺，人沈沒。
　　湖水上散開了壹圈圈漣漪，每壹圈漣漪中都有李將軍的血。
　　漣漪還未消失，蕭峻已經聽見了高天絕的笑聲。
　　他應該笑的。
　　李將軍終於死了，死於他壹手安排的計劃中，他對自己也應該覺得很滿意。
　　可是他的笑聲中並沒有壹點歡愉得意的意味，他的笑聲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悲傷。
　　這又是為了什麽？
　　他這種淒厲的笑聲，蕭峻這壹生中也永遠都無法忘記。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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