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星龍王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四回 彈三弦的老人
四月十六,夜。
壹種嚴密的搜查已經在夜幕下展開,動員的人數遠比濟南府尹所能調度的還要多,組成的份子包括了孫濟城的衛士家丁,他屬下商號店鋪的夥計,和這些人的兄弟朋友,每個人對濟南的情況都極熟悉,每壹個地區內的每壹家茶樓酒肆客棧娼寮都在他們的調查範圍中。
這時候爛醉如泥的吳濤已經被酒鋪夥計安排在後面的壹間小屋裏住下。
元寶居然還沒走,因為他也醉了,真的醉了,兩個人都醉得人事不知,吐得壹塌糊塗。
負責搜查這個地區的是孫記“開源錢號”的二掌櫃楊克東。
這個人精明能幹,口才又好,可是遇到吳濤這樣的醉鬼,他也沒法子,連壹句話都沒有問出來。
只不過吳濤這樣的醉鬼,根本就無是輕重,壹個人的身上如果有事,絕不會陪著壹個小叫化喝成這樣子的。
所以楊克東決定放過這兩個人。
但是他還得繼續搜查下去,看樣子今天晚上是沒法子回家睡覺的了,他新婚的妻子勢必也得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等他壹夜。
他心裏也不禁暗暗埋怨,因為他也不懂,孫大老板的死明明是死於情殺,兇手也已畏罪自盡,主持這項行動的人為什麽還要他來受這種罪?
讓他更想不通的是,今天初到濟南的陌生人,和孫大老板的死會有什麽關系?
這壹點誰都想不通,所以青衣人問的問題雖然切中要害,也等於白問。
田雞仔站起來,拍了拍那五口棺材,反問他:
“這裏面真的有死人?”
“真的有。”
“死的是妳朋友?”
“不是。”
“死的是誰?”
“我也不認得。”青衣人道:“連壹個都不認得。”
田雞仔怔住。
“妳也不認得?”他問青衣人:“那妳帶他們來幹什麽?”
“來送給妳。”
田雞仔吃驚地看看他,連眼珠子都好像快要掉了下來。
“妳特地買了五口棺材,裝了五個連妳都不認得的死人來送給我?”
“是的。”
田雞仔簡直好像要暈過去了,趕緊跑過去喝了壹大碗酒,最後壹口酒差點從鼻子裏嗆了出來。
然後他終於忍不住大笑:“如果我不知道妳是誰,壹定會壹腳把妳踢出去。”
他對壹個發了瘋的人通常用的都是這種法子。
但是這個青衣人絕對沒有瘋,也沒有醉。
他看來遠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清醒得多,看到他這種態度,田雞仔也笑不出了,卻忍不住要問:“妳把他們送來給我幹什麽?”
青衣人的態度更嚴肅:“我要妳看看他們是誰?是怎麽死的?”
棺材本來就沒有被釘死。
看到棺材裏的五個死人和他們致命的傷口,田雞仔的臉色也變了,變得很嚴肅,而且很驚異。
青衣人問他:
“妳看出了什麽?”
田雞仔搖頭,不停的搖頭,過了很久才喃喃的說:“我看不出,我沒把握。”
他忽然用力拍手,召進來壹個全身上下看起來都非常幹凈的年輕人間:
“老爺子在哪裏?”
“今天早上老爺子的心情不好,又壹個人走出去了,也不許別人跟著。”年輕人說:“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到哪裏去。”
花旗門當代的掌門人,武林老輩英雄中碩果僅存的田詠花田老爺心情不好時,通常都會躲到壹個沒有別人知道的地方去。
可是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是知道的,青衣人已經在問他:
“妳能不能帶我去?”
“妳不能去的,誰也不能去,可是這壹次……”田雞仔看著棺材裏的五個死人,長長嘆了口氣:“這壹次看來只有破例了。”
青衣人慢慢的站起來,忽然回頭,面對壹直死盯著他後頸的禿鷹老王,淡淡的說:
“妳選的地方不好。”
“什麽地方?”
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後頭:“這塊地方不好,非常不好。”
禿鷹的臉色在變,瞳孔在收縮。
剛才他穿窗而出,撲了個空,他心裏早已對這個白臉獨臂的青衣人生氣了,“淮南三王”本來就沒有壹個好脾氣。
他手上又抓起壹把勁,冷冷的問這青衣人:
“這塊地方為什麽不好?”
“因為妳剛才提氣作勢,大概是準備用妳們鷹爪門裏”神鷹十三抓“中的壹招”搏虎式“來對付我。”
禿鷹老王冷笑:
“我用這壹式來對付妳,已經很看得起妳了。”
“幸好妳沒有真的用出來,否則……”
“否則怎麽樣?”
青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眼睛仿佛又落在遠方,身子卻忽然輕輕壹轉,壹只獨掌忽然輕飄飄的拍了出去,從壹個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像到的地方拍了出去,拍到半途,手勢忽然壹轉。
他沒有碰到禿鷹老王,可是老王卻好像忽然被人狠狠的摑了壹巴掌,枯瘦黝黑的臉忽然變成了死灰色,過了很久很久才問這青衣人:
“妳是誰?”
“我姓蕭。”青衣人說:“劍氣蕭蕭的蕭。”
老王忽然情不自禁的後退了半步:“妳就是丐幫新設的刑堂堂主蕭峻?”
“是的。”青衣人說:“我就是。”
這時候吳濤和那個“元寶”的小叫化還睡在酒鋪後那間小屋裏,睡得像死人壹般。
就在他們醉倒的那家小酒鋪後面,有壹條短街,又短又窄又臭又臟,——到了夏天,濟南全城的蒼蠅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這裏來。
除了蒼蠅和蚊子之外,還有壹些人也會集中到這裏來。
壹些在別人眼裏看起來和蒼蠅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兩旁幾十間破木屋內,十二個時辰不停的供應城裏最廉價的酒和女人,壹到了晚上,空氣裏就充滿了各種臭氣和嘈雜的聲音。
可是在這壹天的晚上,這條街上最陰暗的壹個角落裏,最破舊的壹棟木屋中,傳出來的卻是壹陣陣古老而蒼涼的三弦聲。
——聽到這種樂聲,街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大阿姐”那個古怪的老客人又來了。
大阿姐原來的名字叫“雲雀”,不但有雲雀般的嬌小美麗,還有雲雀般甜美的歌聲。
只不過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無情的歲月消磨,已經使這位昔年傾城的絕色變成了壹個可怕的女人。
她臉上的皺紋越多,來找地的客人就越少,近年來除了這個古怪的小老頭外,她已經沒有別的客人。
但是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壹棵枯萎了的殘菊般留在這條街上最陰暗的角落裏,等著在寒風中雕落。
她還能活下去,也許因為她還有這麽樣壹個忠心的顧客。
壹個愛彈三弦的老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沒有人去問,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頭。”
這個小老頭正在彈三弦,蒼涼古老的弦聲,配合著大阿姐低啞的悲歌。
陰暗破舊的屋子裏充滿了壹種說不出的哀愁,無可奈何的哀愁,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寧靜。
因為他們的年華都已老去,美人已遲暮,英雄已白頭,生命中所有的歡樂榮耀刺激,都已經跟他們全無關系。
他們再也用不著為了這種事去跟別人爭鬥。
老人在燈下悠悠的彈著三弦,聽著她在旁低低的伴著悲歌,長夜漫漫,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他那張已被多年痛苦經驗刻畫出無數辛酸痕跡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孩子們甜睡在母親懷裏的表情。
只有在這裏,他才會有這種心情。
只有在這裏,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為這裏沒有人認得他,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門”中的“花旗”田詠花。
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弦,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這個小討厭遲早總會找到這裏來。”
“這個小討厭是誰?”大阿姐問。
“除了我的寶貝兒子還有誰?”
大阿姐笑了,在陰暗的燈光下,她的笑容依稀仿佛還帶著幾分昔日的風姿。
她又問田老爺子:
“妳怎麽知道大少爺已經來了?”
“我不知道誰知道?”老爺子傲然說:“這世界上還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雞仔在門外應聲道:“我敢打賭,壹定有的。”
他笑嘻嘻的說:“我敢賭妳老人家壹定不知道我還帶了些什麽人來。”
“妳帶來些什麽人?”
“壹個活人,五個死人。”田雞仔說:
“活人是來看妳的,死人卻要請老爺子出來看看他們了。”
這棟破舊的木屋後有道高墻,高墻後就是城裏有名的兇宅。
經常鬧鬼的兇宅。
兇宅的後園裏荒草淒淒,苔蘚滿徑,五口棺材已經搬到後園中的壹個八角亭裏,兩盞油紙燈在風中搖曳,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鬼火。
——明天壹定有人會說這裏又在鬧鬼了?
田雞仔和蕭峻分別提著盞油紙燈站在老爺子旁邊,燈火照著棺材裏的死人,也照著他的臉。
老爺子的臉色居然也變了,忽然回過頭,盯著蕭峻:
“這五個人是妳帶來的?”
“是。”
“妳在哪裏找到他們的?”
“在壹個樹林子裏……”蕭峻用最簡明的說法,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他知道田老爺子壹向最討厭別人嚕裏嚕嗦的說個不停。
田老爺子耳朵在聽他說話,眼睛卻壹直盯在棺材裏的瘤子的臉上,等到蕭峻說完了,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對著這個已經聽不到他說話的瘤子說:
“牛豹珠,牛老板,二十年不見,想不到妳脖子上掛的珠子已經大的成球了。”
田雞仔看看蕭峻,蕭峻看著田雞仔,兩個人同時用同樣驚訝的口氣問:
“這個人真是昔年橫行關東的大盜牛三豹?”
“就是他。”老爺子說:“頭上掛個珠子,腰上掛把刀子,刀上掛個人頭,牛豹珠就是他,牛三豹也是他。”
老爺子又說:“二十年前,不管誰想去抓他,人頭都要被掛在他的刀上。”
“他是老爺子的朋友?”
“不是。”田老爺子說:“只不過我也不能算是他的對頭。”
田老爺子嘆了口氣,又道:
“因為我老人家只有壹顆人頭,還不想掛在他的刀上。”
“他的武功真有這麽高?”
“他的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高壹點,做人卻沒有傳說中那麽惡劣。”田老爺子說:“他就算喝了三百斤老酒,也不會去搶壹個小叫化的幾十銀子,更不會故意裝成壹個第八流的強盜。”
“可是他確實這麽做了。”
“他壹定是為了別的事。”
“為了什麽?”
“那個小叫化壹定不是普通的小叫化。”老爺子說:“也許根本就不是個小叫化。”
“被他偷掉錢包的那個生意人,很可能也不是真的生意人。”
“很可能。”
蕭峻忽然問田雞仔:
“妳能不能找到他們?”
“只要他們在城裏,就壹定能找到。”
“什麽時候能找到?”
“如果現在就去找,天亮前後大概就能找到。”
“那麽妳最好趕快派人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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