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誌 遂吟去國行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她追趕的那人是個三十余歲的男子,神色憤激,壹面“賊婆娘,惡賤人”地破口亂罵,壹面持刀狠鬥。這人武功不及孫仲君,打壹陣,逃壹陣,可是並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見空隙,又回身拼命猛砍狠殺。馮不摧道:“咱們上去截住這小子,別讓他跑了!”石駿道:“孫師姊不愛別人幫手,這小子她對付得了。”
只聽那人狂叫:“妳殺了我妻子和三個兒女,那也罷了,怎麽連我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都害了?”孫仲君厲聲喝道:“妳這種無恥狂徒,家裏人再多些,也壹起殺了!”兩人愈鬥愈烈。
馮不破忽道:“孫師姑怎麽不用劍?這單鉤使來挺不順手。”石駿也見到她兵刃甚不合手,倒轉自己長劍,柄前刃內,叫道:“孫師姊,接劍!”長劍向孫仲君擲去。忽地壹人從旁邊樹叢中躍出,伸手在半路上將劍接了過去。三人吃了壹驚,見那人輕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後,看清楚原來是歸氏門下的“沒影子”梅劍和。石駿叫了聲:“梅師哥!”梅劍和點了點頭,將劍擲還給他,說道:“孫師妹另練兵刃,她不用劍!”石駿“哦”了壹聲,他不知孫仲君因濫傷無辜,已為穆師祖禁止使劍。
石駿再看相鬥的兩人時,那男子雖情急拼命,畢竟武功差遜,漸漸刀法散亂。鬥到酣處,孫仲君飛起左足,踢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單刀直飛起來。孫仲君鉤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劍和急叫:“住手!”孫仲君壹怔,那人急向旁閃,向山下逃去。梅劍和笑道:“饒了他吧,好讓師祖誇獎妳。”孫仲君微微壹笑。
不料那人逃出數十步,指著孫仲君又是“賊婆娘,臭賤人”地毒罵。這壹來,連梅劍和、石駿等人也都動了怒。孫仲君怒火大熾,叫道:“非殺了這畜生不可,寧可再給師祖削掉根指頭!”挺鉤又追。梅劍和怕她又再殺人受責,心想先抓住那家夥飽打壹頓,讓師妹出了這口惡氣,也就是了,當下斜刺裏兜截出去。他輕身功夫遠勝諸人,片刻間已抄在那人頭裏。
那人見勢頭不對,忽地折向左邊岔路。石駿與馮氏兄弟暗器紛紛出手。馮不破壹枚飛蝗石向他後心擲去。那人聽風辨器,往右避讓,但嗤的壹聲,後胯上終於中了石駿的袖箭,壹個踉蹌,跌倒在地。
梅劍和搶上前去,伸手按落,突然身旁風聲微響,那人忽地騰身飛出。梅劍和壹驚,忙縮身避開,這才看明白,原來那人是為人用數十條繩索纏住,扯了過去。
這時孫仲君等人也已趕到,見出手的竟是個美貌女子。但見她壹身雪白衣衫,長發垂肩,赤著雙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黃金鐲子,打扮非漢非夷,笑吟吟地站著,右手皎白如雪,握著壹束非絲非革的數十條繩索。身後站著個妙齡少女,全身裹在壹襲白狐裘之中,頭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雖眉目如畫,清耐絕倫,但容色甚是憔悴。
這兩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誌等離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訪到宛平路旁飯鋪中溫氏四老和何紅藥、青青等人之事,回來向大家說起。何惕守知道在墻角釘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眾應援的訊號,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須得立即趕去相救,何況袁承誌曾囑咐要攜同阿九離京避難,和阿九壹商量,阿九暗想此去或能見到袁承誌,當即點頭,願隨她前去救人。當晚兩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阿九將金蛇劍帶在身邊。
何惕守想雇輛騾車給阿九乘坐,但兵荒馬亂之際,再也沒車夫做這生意。何惕守見到有人乘車出京,不管三七二十壹,把乘客趕下車來,強迫車夫駕車西行。阿九雖然身受重傷,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講文,有金銀毒藥,講武,有拳腳刀劍,出得門來處處都占便宜,壹路七卻也未受風霜之苦。何惕守頗識醫藥,更當她是小妹子兼未來小師母般呵護服侍,阿九的臂傷在途中逐漸痊可。健騾輕車,到了華山腳下。何惕守將阿九負在背上,展開輕功,走得又快又穩。上得山來,正逢洪勝海給暗器打倒,將遭擒拿,何惕守便揮出軟紅蛛索相救。
梅劍和與孫仲君等不知洪勝海已跟隨袁承誌,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樣人,眼見她赤了雙腳,怪模怪樣,顯是妖邪壹流,忽上華山來放肆搗亂,都甚惱怒。孫仲君喝問:“妳們是什麽路道?都是渤海派的麽?”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這位朋友什麽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給兩位說和成麽?”孫仲君聽她說話嬌聲嗲氣,裝模作樣,顯非端人,罵道:“妳是什麽邪教妖人?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勝海道:“何姑娘,這賊婆娘最是狠毒,叫做飛天魔女。我老婆和三個兒女,還有七十多歲的老娘,都給她下毒手殺死了!”說時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梅劍和自那次在袁承誌手下受了壹次教訓之後,傲慢之性已大為收斂,且知師祖今日必到,不願多惹事端,朗聲道:“妳們快下山去吧,別在這裏啰唣。”馮不摧叫道:“我師叔的話妳們聽見了麽?快走,快走!”搶到阿九身旁,作勢趕人。
阿九右手拄著青竹杖,向他森然斜睨。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兒頤指氣使慣了的,神色間自然而然有股尊貴氣度。馮不摧不禁壹凜,隨即大怒,喝道:“妳們來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點撥教導,武功已頗有根底,當即青竹杖左劃右勾。馮不摧全沒防備,哪想到這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腳踝給竹杖擊中,立足不穩,撲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於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著了道兒,背脊剛壹著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強好勝,這壹下臉上如何掛得住?鐵鞭高舉,撲上去就要廝拼。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華山派的吧?咱們都是自己人呀!”馮不破喝道:“誰跟妳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劍和在江湖上閱歷久了,見多識廣,見何惕守剛才揮索相救洪勝海,手法高明,決非沒來歷之人,當下向馮氏兄弟使個眼色,問何惕守道:“尊師是哪壹位?”
何惕守笑道:“我師父姓袁,名叫袁承誌,好像是華山派門下。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冒充的。”梅劍和與孫仲君對望壹眼,將信將疑。石駿笑道:“袁師叔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本門功夫不知已學會了三套沒有,怎麽會收徒弟?”
何惕守道:“是麽?那可真的有點兒稀奇古怪了,也說不定我那小師父是個冒牌貨,嘻嘻!對啦!我瞧妳這位小兄弟的武功,只怕就比我那小師父強些了。”
孫仲君在袁承誌手裏吃過大虧,後來給師祖責罰,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說都因他而起,壹想到這個小師叔就恨得牙癢癢的,只是壹來他本領高強,輩分又尊,二來他救過師父愛子的性命,師父師母提到他時總是感激萬分,自己只得心裏惱恨而已,這時聽何惕守自稱是袁承誌的徒弟,不覺怒火直冒上來,叫道:“妳如是華山派弟子,怎麽跟這等無恥狂徒在壹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師父的長隨,不見得有什麽無恥啊。勝海,妳怎麽對這位姑娘無恥了?當真無恥得很麽?唉,我可不知道妳這麽不怕難為情。”說著抿嘴而笑。孫仲君更是大怒,壹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幾人在山後爭鬥口角,聲音傳了出去,不久馮難敵、劉培生等諸弟子都陸續趕到。馮不摧向阿九怒目瞪視,但越看越覺她美麗異常,不禁低下了頭,怒氣變成了傾慕。
馮不破道:“爹,這個女人說她是姓袁的小……小師叔祖的弟子。”馮難敵哼了壹聲,問道:“他們在吵什麽?”馮不摧搶著把剛才的事說了。華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馮難敵年紀最大,入門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隱然是諸弟子的領袖,聽了兒子的話後,轉頭問孫仲君道:“孫師妹,這人怎麽得罪妳了?”
孫仲君臉上微微壹紅。梅劍和道:“這狂徒有個把兄,也不照照鏡子,卻老了臉皮來向孫師妹求親,給孫師妹罵回去了……”洪勝海插口道:“不答應就是了,怎麽把我義兄兩只耳朵削了去……”馮難敵瞪眼喝道:“誰問妳了?”
梅劍和指著洪勝海道:“哪知這狂徒約了許多幫手,乘孫師妹落了單,竟把她綁架了去,幸好我師娘連夜趕到,才救了她出來。”馮難敵眸子壹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膽子,妳還想糾纏不清?”
洪勝海凜然不懼,說道:“她殺了我義兄,還不夠麽?”
何惕守道:“擄人逼親,確是他們不好。不過這位孫姊姊既已將他義兄殺死,也已出了氣,何況又沒拜堂成親,沒短了什麽啊。再說,人家瞧中妳孫姊姊,苦苦相思,是說妳美得像天仙壹般,怎麽人家偏又瞧不中我呢?孫姊姊以怨報德,找上他家裏去,殺了他壹家五口,這不是辣手了點兒嗎?殺人雖然好玩,總得揀有武功的人來殺。他的七十歲老母好像沒什麽武功,也沒犯什麽罪,最多不過是生了個兒子有點兒無恥。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女,更不知是犯了什麽彌天大罪?殺這些人,不知是不是華山派的規矩?華山派大戒第三條,是叫人濫殺無辜嗎?小女子倒不記得了。”
眾人壹聽,均覺孫仲君濫傷無辜,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皺起了眉頭。馮難敵對洪勝海惡狠狠地道:“起因總是妳自己不好!現今人已殺了,又待怎樣?”
何惕守道:“我本來也挺愛濫殺好人的,自從拜了袁承誌這個小師父之後,他說了壹大堆啰裏啰唆的華山派門規,說什麽千萬不可濫殺無辜。可是我瞧孫姊姊胡亂殺人,不也半點沒事麽?我這可有點糊塗了。待我見過小孩子師父,再請他指點吧。”
劉培生道:“袁師叔他們正忙著,怕沒空。”梅劍和道:“師父呢?”劉培生道:“師父、師娘、師伯、師叔四位,還有木桑老道長,正在商量救治那個姑娘。”馮難敵道:“嗯,先把這人捆起來,待會兒再向師父、師叔請示。”馮不破、馮不摧齊聲答庫,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見這壹幹人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她是獨霸壹方、做慣了教主的,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縛人嗎?我這裏有繩子!”提起壹束軟紅蛛索,伸出手去。馮不摧橫她壹眼道:“誰要妳的!”徑自走向洪勝海身邊。
兩兄弟剛要動手,忽聽身旁撲哧壹笑,腳上同時壹緊,身子突然臨空而起,猶如騰雲駕霧般直飛出去。兩人頭腦中壹團混亂,身在半空,恍惚聽得何惕守嬌媚的聲音笑道:“啊喲,對不住啦!快使‘鯉魚翻身’!”馮不破依言壹招“鯉魚翻身”,雙腳落地,怔怔地站著。馮不摧年幼倔強,偏不依言,想使壹招“飛瀑流泉”,斜刺裏躍出去站住,露個姿勢美妙的身段,哪知下墜之勢快捷異常,腰間剛使出力道,已然騰的壹聲,坐落在地,不由得又羞又疼,壹張臉直紅到了脖子裏去。
馮難敵見愛子受欺,大怒喝道:“妳自稱是本門弟子,我們先前還信了妳三分。可是妳這手下賤功夫,怎會是本門中的?妳過來!”他不暇解開衣扣,左手在衣襟上壹拉,噗噗噗數聲,壹排衣扣登時扯斷,長衣甩落,露出青布緊身衣褲,神態威壯,猶如壹座鐵塔。
何惕守笑道:“您這位師兄要跟小妹過幾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門師兄妹比劃比劃,倒也不錯,且看我那小孩子師父教的玩藝兒成不成。咱們打什麽賭啊?”
馮難敵雖見她剛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師門絕藝真傳,威鎮西涼,哪把這女郎放在心上,但見她壹副嬌怯怯的模樣,怒氣漸息,善念頓生,朗聲道:“我們這些人還好說話,待會歸嬸娘出來,她嫉惡如仇,見了妳這等妖人壹定放不過。還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妳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師父,憑什麽叫我走?”
馮不摧剛才糊裏糊塗連摔兩跤,羞恨難當,和哥哥壹使眼色,叫道:“咱們來真的,別使詭計弄鬼!”兩兄弟各舉鐵鞭,又撲上來。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著不動,也不還手,怎麽樣?”把軟紅蛛索往腰間壹纏,雙手攏在袖裏。
馮氏兄弟雙鞭齊下,見她不閃不避,鐵鞭將及她頂門時,不約而同倏地收回。兩人幼受庭訓,雖然年少魯莽,卻從來不敢無故傷人。馮不摧道:“快取兵刃出來!”
何惕守道:“我比妳哥兒倆好像長了壹輩,跟妳們怎能動兵刃?妳們要抻量於我,這就上吧!只要我有壹只腳挪動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輸了,好不好呢?”馮不破道:“我兄弟失手傷妳,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進招吧,小夥子啰裏啰唆的不爽快。”馮不破臉上壹紅,壹鞭“敬德卸甲”,斜砸下來,何惕守身子微側,鐵鞭砸空。馮不摧恨她摔了自己壹跤,更是使足全力,鐵鞭向她肩頭掃去,鞭梢剛到,對手早已避過。何惕守雙足牢釘在地,身子東側西避,在鐵鞭影裏猶如花枝亂顫。馮氏兄弟雙鞭使動漸急,何惕守嬉笑自若,雙鞭始終碰不到她衣襟壹角。
華山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稱是本門弟子,但身法武功,哪有半點華山派的影子,武功卻又如此精強。
三人再拆數十招,馮氏兄弟壹聲呼哨,雙鞭著地擋去,均想妳腳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擋?何惕守笑道:“小心啦!”身子俯前,左肘在馮不破身上壹推,右肘在馮不摧背上壹撞。兩兄弟只感全身壹陣酸麻,雙鞭落地,踉踉蹌蹌地跌了開去。
馮難敵低聲道:“梅師弟,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試試!”梅劍和點點頭。馮難敵縱身躍出,叫道:“我來領教。”
何惕守見他腳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詣甚深,臉上仍然笑瞇瞇地露出壹個酒渦,心中卻嚴加戒備,笑道:“我接不住時,妳可別笑話。”馮難敵道:“好說,賜招吧!”身子微弓,右拳左掌,合著壹揖,拳風淩厲,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襝衽萬福,側身還禮,輕輕把這壹招擋了回去。
馮難敵見她還禮卸招,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著迸招,忽聽得山腰裏傳來呼喝叫喊之聲,有人爭鬥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壹眼。何惕守笑道:“妳疑心我帶了幫手麽?咱們先瞧清楚再比劃,妳說好麽?”
馮難敵聽呼喝聲漸近,中間夾著壹個女子的急怒叫罵,點頭道:“也好。”
眾人奔到崖邊,向下看時,只見壹個身穿紅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四條大漢手執兵刃在後追趕。那女子見山頂有人,精神壹振,急速奔上,遠遠望見馮難敵魁偉的身軀,叫道:“八面威風,快救我!”馮難敵吃了壹驚,道:“啊,是紅娘子!”奔上相迎。
紅娘子臉上全是鮮血。這時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跟著四人趕上山來,也不理會眾人,惡狠狠地就要搶上擒拿。馮難敵左臂伸出,揮掌往為首壹人推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這是什麽地方?”那人伸掌相抵,雙掌相交,啪的壹聲,各自震開數步,那人的武功倒也頗為了得。兩人互相打量壹眼,均有驚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順皇帝座下權將軍號令,捉拿叛逆李巖之妻,妳何敢阻攔?”
何惕守知道李巖是師父的義兄,這紅衣女子既是李巖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巖將軍英雄豪傑,天下誰不知聞?各位別難為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倨傲,自恃武藝高強,在劉宗敏手下頗有權勢,哪去理會何惕守壹個小小女子,不屑答話,左手壹擺,命三名助手上來捆人。
何惕守笑道:“好,妳們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間機括上壹按,“含沙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雖非尋常,卻怎能躲閃這門神不知鬼不覺的暗器,當先壹人登時臉上給七八枚毒針打了進去,叫也不叫壹聲,立時斃命。其余三人臉色慘變,齊聲喝問:“妳是誰?”何惕守左手鐵鉤本來縮在長袖之內,與馮氏兄弟動手時壹直隱藏不露,這時長袖輕揮,露出鐵鉤,為首那人嚇得臉白如紙,顫聲道:“妳……妳……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壹笑,右手金鉤又是壹晃。三人魂不附體,轉身就逃。為首那人過於害怕,在崖邊壹個失足,骨碌碌的直滾下去。
馮難敵等都甚驚奇,心想這三條大漢怎會對她怕得這等歷害,她適才眨眼間便殺了那人,又不知使的是什麽古怪法門,但總之是友非敵,當可斷定。
馮難敵扶起了紅娘子,正要詢問,突見山崖邊轉出壹個身材高瘦的道人,高聲喝道:“華山派的人,都在這裏麽?”這壹喝聲音清朗,內力深厚,只震得山谷鳴響。
眾人見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夾絲,燦爛華貴,道冠上鑲著壹塊晶瑩白玉,光華四射,背負長劍,左手中持著壹柄拂塵,隨意揮灑,飄飄然有出塵之概,約莫四五十歲年紀,氣度俊雅,壹身清氣,顯是位得道高人。
馮難敵上前抱拳行禮,說道:“請教道長法號,可是敝派祖師的朋友麽?”
那道人並不還禮,右手拂塵輕揮,向眾人打量了幾眼,問道:“是華山派的?”馮難敵道:“正是。道長有何見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來了麽?”馮難敵聽他隨口呼叫祖師名諱,似是極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說道:“祖師還未駕臨。”
那道人微微壹笑,拂塵向孫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壹指,說道:“穆老猴兒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艷福不淺。餵,妳們三人過來給我瞧瞧!”說著將拂塵插入了腰帶。眾人聽他出言不遜,都吃了壹驚。
孫仲君怒道:“妳是什麽人?”那道人笑道:“好吧,妳跟道爺回去,我慢慢說給妳知道。”孫仲君見他神態輕薄,登時大怒,走上壹步,喝道:“什麽東西,敢在這裏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臉上摸了壹把,拿回來在鼻端上嗅了壹下,笑道:“好香!”他左手這麽壹伸壹縮,似乎並不如何迅速,孫仲君竟沒能避開。她心中怒極,順手挺鉤刺去。那道人左手輕擋,反過手抓住她手腕。
孫仲君脈門給他扣住,登覺全身酸軟,使不出半點力氣。那道人收臂將她摟在裏,又伸嘴過去在她臉頰上親了壹下,贊道:“這女娃子不壞!”
馮難敵、梅劍和、劉培生等個個驚怒失色,同時沖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陡然退開數步。眾人見他左手仍摟住孫仲君不放,但忽躍忽落,比尋常單獨壹人還要靈便瀟灑,不由得盡皆駭然,但見孫仲君讓他抱住了動彈不得,掙紮不脫,明知不敵,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撲了上去。
那道人微微壹笑,右手翻向肩頭,突然間青光耀眼,背上的長劍已拔在手裏。
梅劍和對孫仲君最為關心,首先仗劍疾攻。他見了那道人長劍壹碧如水的模樣,知是柄鋒銳之極的利器,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連刺三劍,尋暇抵隙而攻。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誌比劍,壹連幾柄劍盡被震斷,才知本門武功精奧異常,自己只學得壹點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氣頓減,再向師父討教劍法,半年中足不出戶,苦心研習,果然劍法大進,適才這三劍是他新學絕招,迅捷悍狠,已得華山派劍法的精要。
那道人贊道:“不壞!”語聲未畢,當的壹聲,已將梅劍和的長劍削為兩截。
梅劍和壹驚,依照慣例,立即要將斷劍向敵人擲去,以防對方乘勢猛攻,然後避開,再圖禦敵,但他怕誤傷師妹,不敢擲劍,劍斷即退,饒是他輕身功夫了得,敵劍到處,嗤的壹聲,頭頂束發的布帶已給割斷。這數招只壹剎那之間,梅劍和心驚膽戰之際,馮難敵、劉培生、石駿、馮不破、馮不摧,以及黃真的四弟子、五弟子壹齊攻上,刀槍劍戟,同時並舉,只劉培生是空手使拳。
那道人長劍使了開來,只聽得丁丁當當壹陣亂響,有的兵刃截斷,有的連人帶刀給他踢飛,只剩下馮難敵與劉培生兩個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撐。梅劍和從地下撿起壹柄劍搶上夾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摟著孫仲君,右手長劍敵住二人,笑嘻嘻地渾不在意,抽空還在孫仲君臉頰壹吻,只把孫仲君氣得幾欲暈去。
拆了數招,那道人忽地將長劍拋向空中。劉培生壹怔,不知他使什麽奇特招數。梅劍和急叫:“小心!”只聽砰的壹聲,劉培生胸口已中了壹拳,退出數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妳自以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傷妳,諒妳不服!”接住空中落下來的寶劍,當啷壹響,又把梅劍和的劍削斷,彎過手臂右肘推出,撞在馮難敵的左肋之上。馮難敵只覺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亂冒,騰騰騰連退數步。
那道人將華山眾弟子打得壹敗塗地,無人敢再上來,昂然四顧,哈哈大笑,說道:“老穆自誇拳劍天下無雙,教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不成器!妳們師祖問起,就說玉真子來拜訪過了,見他徒弟教得不好,帶了三個女徒兒去代他教導。三年之後,我教厭了,自會送還!”順手向後壹揮,眼珠也沒轉上壹轉,便已將長劍插入了背上的劍鞘。他仍是摟著孫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妳也跟我去!”
何惕守自知抵敵不過,對洪勝海道:“快去請師父。”等洪勝海轉身走開,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長,妳功夫真俊。您道號是什麽呀?”
那道人見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懼,倒大出意料之外,見她容貌嬌媚,雙足如雪,言笑之間尤其動人心魄,不由得骨頭也酥了,又走上壹步,笑道:“我叫玉真子,妳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妳說我功夫好,那麽跟我回去,我慢慢教妳好不好?”何惕守笑道:“妳不騙人?咱們說過了的話,可不許不算。”玉真子笑道:“誰來騙妳,走吧!”伸手便來拉她手。
何惕守退了壹步,笑道:“慢著,等我師父來了,先問問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著妳師父,就算學得本領跟他壹樣,又有什麽用?哈哈!”何惕守道:“我師父本領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妳走了,他要不依的。”
馮難敵等見孫仲君給那道人摟在懷裏動彈不得,那妖女卻跟他眉花眼笑地打情罵俏,個個氣得怒火填膺。梅劍和叫道:“好賊道,跟妳拼了。”提劍又上。
玉真子頭也不回,對何惕守道:“我再露壹手功夫給妳瞧瞧。看是妳師父高明呢,還是我厲害。”壹面慢吞吞地說著,壹面閃避梅劍和的來劍,說道:“像他這般的劍法,在妳們華山派裏總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妳數著,從壹數到十,我壹只空手就把他劍奪下來。”梅劍和見他如此輕視自己,更是氣惱,壹柄劍越加使得淩厲迅捷。
何惕守笑道:“從壹數到十麽?好,壹,二,三,四,五……”突然壹口氣不停,快速異常地數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壞,瞧真了!”梅劍和挺劍刺出,突見敵人身子略側,長臂直伸,雙指已指及自己兩眼,相距不過數寸,不由得大驚,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縮回,手肘順勢在他腕上壹撞。梅劍和手栺立麻,長劍脫手,已讓玉真子快如閃電般奪了過去,這時何惕守還只數到“九”宇。
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劍,右手食中兩指夾住劍尖,向下壹扳,喀的壹聲,劍尖登時拗了下來。只聽得喀喀喀響聲不絕,壹柄長劍已給拗成壹寸寸的廢鐵。
玉真子把剩下的數寸劍柄往地下擲落,縱聲長嘯,伸手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自知非這道人之敵,壹直以緩兵之計跟他拖延,但袁承誌始終沒到,這時無可再拖,左手輕擡,讓他握住。玉真子滿擬抓到壹只溫香軟玉的纖纖柔荑,突覺握到的是件堅硬冰冷之物,吃了壹驚,疾忙放手,總算放手得快,並未沾毒,眼前金光閃動,金鉤的鉤尖已劃向眉心。
何惕守這壹下發難又快又準,玉真子縱然武功卓絕,也險些中鉤,危急中腦袋向後疾挺,鉤尖從鼻端擦過,壹股腥氣直沖鼻孔,原來鉤上餵了劇毒。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姑娘出手竟如此毒辣,而華山派門人兵器上又竟會餵毒,不禁嚇出壹身冷汗,壹怔之際,對方鐵鉤又到,瞬息之間,鐵鉤連進四招。
玉真子手中沒兵器,左臂又抱著人,壹時給她攻得手忙腳亂,使勁把孫仲君向旁推開,縱開三步,拔出長劍,哈哈笑道:“瞧妳不出,居然還有兩下子。好好好,咱們再來。”何惕守適才出敵不意,攻其無備,才占了上風,要講真打,原知不是他對手,但實逼處此,不得不挺身相鬥,笑道:“妳可不能跟我當真的,咱們鬧著玩兒。”
玉真子已知這女子外貌嬌媚,言語可喜,出手卻毫不容情,自恃武功天下無敵,也不在意,說道:“妳輸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妳輸了呢?我可不要妳跟著。”雙鉤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見招拆招,當即鬥在壹起。
梅劍和搶上去扶起孫仲君。眾人先前見何惕守打倒馮氏兄弟,還道兩個少年學藝未精,這時見她力敵惡道,身法輕靈,招法怪異,雙鉤化成了壹道黃光,壹條黑氣,奮力抵住玉真子的長劍,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本該上前相助,但見二人鬥得如此激烈,進退趨避,兵刃劈風,迅捷無倫,每壹招皆高妙之極,連看也看不大懂,更不用說拆招對敵了,自忖武藝遠遠不及,都不敢插手。
兩人鬥到酣處,招術越來越快,突然間丁的壹聲,金鉤給玉真子寶劍削去了壹截。何惕守袖子揮動,袖口中飛出壹枚暗器,波的壹響,在玉真子面前散開,化成壹團粉紅色的煙霧。這時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顯得美艷尤比。
玉真子斜刺裏躍開,厲聲喝道:“妳是五毒邪教的麽?怎地混在這裏?”壹陣風來,石駿和馮不摧兩人站在下風,頓覺頭腦暈眩,昏倒在地。
何惕守笑道:“我現今改邪歸正啦,入了華山派的門墻。妳也改邪歸正,拜我為師,好不好呢?我說小道士啊,妳快磕頭吧!”玉真子運掌成風,呼呼兩聲,掌風推開面前絳霧,跟著壹掌排山倒海般打了過來。何惕守見他劍法精妙,豈知掌力同樣厲害,手腕疾翻,已將蠍尾鞭拿在手中,側身避開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來,原是要以孤身單劍祧了華山派,哪知正主兒未見,便讓這女孩子接了這許多招去,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準鞭梢來勢,倏地伸出左手,食中兩指已將蠍尾鞭牢牢鉗住。他指上戴有鋼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壹帶沒帶動,對方長劍已遞了過來,疾忙撤鞭,笑道:“我輸了,這就拜妳為師吧!”說著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蠍尾鞭擲落,突然眼前青光閃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躍起,壹陣細微的鋼針,嗤嗤嗤的都打進了草裏。
何惕守拜倒時潛發“含沙射影”暗器,變起俄頃,事先沒半點征兆,本來非中不可,不料玉真予在間不容發之際竟能避開,只是道袍下擺中了數針,生死也只相差壹線。他驚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撲,如蒼鷹般向何惕守撲擊下來。
阿九在旁觀戰,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為何惕守擔心,苦於自己臂傷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見玉真子來勢猛惡,當即揚手,兩支青竹鏢向他激射過去。玉真子先前壹瞥之間,已見到阿九清麗絕俗,從所未見,這時見她出手,不忍辣手相傷,有意容讓,不激竹鏢反射原主,長袖拂動,反帶竹鏢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揮鉤砸開竹鏢,轉瞬間又跟敵人交上了手。眼見敵人太強,己所不及,當下緊守門戶,身形滑溜,只求拖延時刻。玉真子久鬥不下,心中焦躁,當即左手拔出拂塵助攻,這壹來兵刃中有剛有柔,威勢大振。
眾人見形勢危急,不約而同地都搶上相助。只聽拂塵刷的壹聲,劉培生肩頭劇痛入骨。原來他拂塵絲中夾有金線,再加上渾厚內力,要是換了武功稍差之人,這壹下當場就得給他掃倒。梅劍和向孫仲君道:“快去請師父、師娘、師伯、師叔來。”他見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見,只怕要數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
孫仲君應聲轉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長,快來,快來。”
眾人鬥得正緊,不暇回頭,只聽壹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呀,是妳來啦!”
玉真子刷刷數劍,將眾人逼開,冷然道:“師哥,您好呀。”
眾人這才回過身來,只見木桑道人手持棋盤,兩囊棋子,站在後面。
眾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師祖的好友,武功與師祖在伯仲之間,有他出手,多厲害的對頭也討不了好去,但聽玉真子竟叫他做師哥,又都十分驚奇。
木桑鐵青了臉,森然問道:“妳到這裏來幹什麽?”玉真子笑道:“我來找人,要跟華山派壹個姓袁的少年算壹筆賬,乘便還要收三個女徒弟。”
木桑皺了眉頭道:“十多年來,脾氣竟壹點也沒改麽?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壹聲道:“當年師父也不管我,倒要師哥費起心來啦!”木桑道:“妳自己想想,這些年來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來找妳……”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兒倆很久沒見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後勸妳壹次,妳再怙惡不悛,可莫怪做師兄的無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壹人壹劍橫行天下,從來沒人對我有半句無禮之言。”木桑道:“華山派跟妳河水不犯井水,妳欺侮穆師兄門下弟子,穆師兄回來,叫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壹陣冷笑,說道:“這些年來,誰不知我跟妳早已情斷義絕。穆人清浪得虛名,我玉真子既有膽子上得華山,就沒把這神劍鬼劍的老猴兒放在心上。誰說華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沒得罪穆老猴兒,他幹嗎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搗蛋?”……
木桑不知袁承誌跟他在沈陽曾交過壹番手,當下也不多問,嘆了壹口氣,提起棋盤,說道:“咱兩人終於又要動手,這壹次妳可別指望我再饒妳了。上吧!”
玉真子微微壹笑,道:“妳要跟我動手,哼,這是什麽?”伸手入懷,摸出壹柄小小鐵劍,高舉過頭。他手掌伸前,鐵劍橫放掌中,露出白木劍柄。木桑見了劍柄上所寫的兩行黑字,凝視半晌,登時變色,顫聲道:“好好,不枉了爾在西藏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厲聲喝道:“木桑道人,見了師門鐵劍還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盤棋子,恭恭敬敬地向玉真子拜倒磕頭。
眾弟子本擬木桑到來之後收伏惡道,哪知反而向他磕頭禮拜,個個驚訝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妳數次折辱於我。先前我還當妳是師兄,每次讓妳。如今卻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提起,呼的壹聲,帶著壹股勁風直劈下來。木桑既不還手,亦不閃避,運氣於背,拼力抵拒,嘭的壹聲,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飛舞。他身子晃動,仍然跪著。玉真子鐵青了臉,又是壹掌,打在木桑肩頭,這壹掌卻無半點聲息,衣衫也未破裂,豈知這壹掌內勁奇大,更不好受。木桑向前俯沖,壹大口鮮血噴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無動於衷,提起手掌,徑向他頭頂拍落。
眾人暗叫不好,這壹掌下去,木桑必然喪命,各人暗器紛紛出手,齊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猶如壹把鐵扇,連連揮動,將暗器逐壹撥落,隨即又提起掌來。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見他須發如銀,卻如此受欺,激動了俠義心腸,和身縱上,以自己身子護住他頂門。
玉真子壹呆,說道:“天下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孩子!我可從來沒見過。須得帶回山去。”凝掌不落,突然身後壹聲咳嗽,轉出壹個懦裝打扮的老人來。
何惕守見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忽在阿九身旁出現,身法之快,從所罕見,只道敵人又米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躍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滾開!”
那老人左臂回振,何惕守只覺壹股巨大之極的力道湧到,再也立足不定,接連退出四步,這才凝力站定,驚懼交集之際,待要發射暗器,卻見華山派弟子個個拜倒行禮,齊叫:“師祖!”原來竟是“神劍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驚又羞,暗叫“糟糕”,這壹下對師祖如此無禮,只怕再也入不了華山派之門,壹時不知是否也該跪倒。
這時木桑已站起退開,左手扶在阿九肩頭,努力調勻呼吸,仍不住噴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這位定是玉真道長了,對自己師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這幾根老骨頭來陪道長過招吧!”玉真子笑道:“這些年人家常問我:‘玉真道長,穆人清自稱天下拳劍無雙,跟妳比,到底誰高誰低?’我總是說:‘不知道,幾時得跟穆人清比劃比劃。’自今而後,到底誰高明些,就分出來了。”
眾弟子見師祖要親自和惡道動手,個個又驚又喜,他們大都從未見過師祖的武功,心想這真是生平難遇的良機。
劉培生卻想師祖年邁,武學修為雖高,只怕精神氣力不如這正當盛年的惡道,忙奔回去請師父師娘。壹進石屋,只見袁承誌淚痕滿面,站在床前,師伯、師父、師娘,以及洪勝海、啞巴等都是臉色慘然,師娘更不斷地在流淚。劉培生吃了壹驚,走近看時,見青青雙目深陷,臉色黝黑,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成的了。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卻始終留在屋內,原來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來察看。青青上氣不接下氣地哭道:“妳答應了我媽……要……要壹生……壹世照應我的……妳騙了我……又……又……騙我媽……”袁承誌拉著她手,說道:“我不騙妳,我自然壹生壹世照應妳!”
劉培生低聲道:“師父,那惡道厲害得緊,師祖親自下場了。”歸辛樹見劉培生神態嚴重,知道對手大是勁敵,心中懸念師父,當即奔出。黃真對歸二娘和袁承誌道:“咱們都去。”袁承誌俯身抱起青青,和眾人壹齊快步出來。
眾人來到後山,只見穆人清手持長劍,玉真子右手寶劍,左手拂塵,遠遠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誌壹見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兩度交手的玉真子,第壹次因有眾布庫纏住自己手腳,給他點中了三指,第二次胡桂南盜了他衣褲,自己打了他壹拳壹掌,踢了他壹腳,兩次較量均屬情景特異,不能說分了勝敗,當即大叫:“師父,弟子來對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大高手,這壹戰只要稍有疏虞,壹世英名固然付於流水,連性命怕也難保,這時都是全神貫註,對袁承誌的喊聲竟如未聞。
袁承誌把青青往何惕守手裏壹放,剛說得壹聲:“妳瞧著她。”只見玉真子拂塵擺動,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他知道這兩位大高手壹交上了手,就絕難拆解得開,師父年邁,豈可讓他親自對敵?雙足力蹬,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撲去。黃真和歸辛樹也是壹般心思,三人不約而同,齊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塵收轉,倒退兩步,風聲颯然,有人從頭頂躍過。他頭頸急縮,突感頂心生涼,頭頂道冠竟讓人抓了去。他心中壹怒,長劍壹招“龍卷暴伸”,疾向敵人左臂削去。這壹招毒極險極,袁承誌在空中閃避不及,手臂急縮,嗤的壹聲,袖口已給劍鋒割下,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不易受力,但竟為劍割斷,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而且內勁功力也著實驚人。袁承誌落地挺立,師兄弟三人並列在師父身前。
眾人見兩人剛才交了這壹招,當時迅速之極,兔起鶻落,壹閃已過,待得回想,無不捏了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壹瞬,頭蓋已為袁承誌掌力震破,而袁承誌的手臂如不是退縮如電,也已為利刃切斷。
玉真子仗著師傳絕藝,在西藏又得異遇,近年來武功大進,自信天下無人能敵,縱然師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雖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邁力衰,只要守緊門戶,跟他久戰對耗,時刻壹長,必可占他上風,何況新獲寶劍無堅不摧,兵刃上大占便宜,勝算已占了八成。哪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定神瞧時,見對手正是去年在盛京將自己打得重傷的袁承誌,那日害得自己壹絲不掛、仰天翻倒在皇太極與數百名布庫武士之前,出醜之甚,無逾於此,當晚皇太極“無疾而終”,九王爺竟說是自己怪模怪樣,驚得皇上駕崩,還要拿他治罪。當時重傷之下無力抵抗,只得徑自逃走,這時仇人相見,不由得怒氣不可抑制,大叫:“袁承誌,我今日正來找妳,快過來納命。”袁承誌笑道:“妳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們好好地來打壹架。”玉真子見他手中並無兵刃,將寶劍往地下壹擲,說道:“今日仍要在拳腳上取妳性命,叫妳死而無怨。”
自袁承誌出場,阿九壹雙妙目就壹直凝望著他,見他便要與玉真子放對,她剛才見到玉真子武功高明之極,知道這壹戰存亡決於俄頃,說不定就此生死永別,斜身走上幾步,說道:“大哥,我好好的在這裏,手臂上的傷也好了。”她知袁承誌對己鐘情甚深,怕他心中還記掛著自己,以致與大敵對決時未能專註。袁承誌陡然間見到了她,轉頭向躺在何惕守懷裏的青青望了壹眼,壹聲長嘆,說道:“妳壹定要好好保重……”對何惕守道:“惕守,請妳照顧她平安。”何惕守眼光中閃爍著狡獪的神色,問道:“師父,妳要我照顧誰啊?”她心中想:“師父三心兩意,好像鐘情夏家青青,又對朱家阿九含情脈脈。他如叫我照顧阿九,那是說他自己會照顧青青。他如叫我照顧的是青青,那麽他自己會照顧阿九妹子了。”神色之間,頗有妖媚俏態。
玉真子瞧在眼裏,不禁叫道:“師父徒弟,打情罵俏,成什麽樣子!”呼的壹拳,向袁承誌迎面擊來。袁承誌伸左臂格開,心下暗驚,覺得自去年在盛京交手以來,這惡道的拳法內勁,均已大進,當下全心專註,運起師傳破玉拳還擊。
這時濃霧南散,紅日滿山。眾人團團圍了個大圈子。穆人清在壹旁給木桑推拿治傷。黃真和歸辛樹全神貫註,站在內圈掠陣。
玉真子咬牙切齒地問道:“那個小偷兒呢?叫他壹塊出來領死。”袁承誌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
十余招壹過,袁承誌已知對方雖強,自己這些日子中武功也已不知不覺間有了長進,縱然難勝對方,但也不致輕易落敗,心中既寬,氣勢便旺,頃刻鬥了個旗鼓相當,又想:“就算我打他不過,二師哥接上,也能勢均力敵,我師父、木桑道長、惕守他們三個源源而上,若再不勝,我和二師哥再上,每人鬥壹個時辰,車輪大戰下來,非累死這惡道不可。我方有勝無敗,打他個三日三夜,那又如何?”這些曰子中他參與闖王兵陣,多研兵法,深究勝敗之機,已明大勝大負,並非決於朝夕。他想明了此節,拳腳招式登時收斂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神氣內斂,門戶守得嚴密之極,玉真子不斷變招猛攻,袁承誌揮灑拆解,心有成算,臉上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青青見到他笑,問何惕守道:“他……他為什麽笑?有什麽好笑?”何惕守也不明白,只得道:“他知道妳在他身邊,心裏就挺開心。”青青白了她壹眼,道:“假的!”
玉真子武功既強,識見也自高明,見袁承誌出招奇穩,知他是求先立於不敗之地,以求敵之可勝,當下不願多耗氣力,也漸求“後。發制人”之道。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兩人雙目互視,身法呆滯,出招似乎松懈,豈知勝負決於瞬息,性命懸於壹發,比之先前狂呼酣戰,實又兇險得多。
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戲侮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連吻自己,只能任其為所欲為,自己全無抗禦之力,委實氣憤難當,見兩人凝神相鬥,挺起單鉤,要搶上去刺這惡道壹鉤。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嚇了壹跳,忙伸手拉住,低聲道:“妳不要命麽?幹什麽?”孫仲君怒道:“別管我。我跟賊道拼了。”梅劍和道:“賊道已知小師叔的厲害,正用最上乘功夫護住了全身,妳上去是白送性命。”孫仲君用力甩脫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幫師叔。”她以前惱恨袁承誌,從來不提“師叔”兩字,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竟然於頃刻間宿怨盡消。梅劍和道:“那妳發壹件暗器試試!”孫仲君取出鋼鏢,運勁往玉真子背後擲去。玉真子全神凝視袁承誌的拳腳,鋼鏢飛來,猶如未覺。孫仲君正喜得手,突聽呼的壹聲,梅劍和失聲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孫仲君剛撲下地,只見剛才發出的鋼鏢鏢尖已射向自己胸前,不知那惡道如何會把鏢激打回來,其時已不及閃避抵打,只有睜目待死,突然白影晃動,壹只纖纖素手忽地伸來,雙指夾住鏢後紅布,拉住了鋼鏢。梅劍和與孫仲君心撲撲亂跳,跳起身來,才知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不禁感激慚愧,同時點頭示謝。
這時袁承誌和玉真子拳法忽變,兩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搶攻。但見袁承誌所使拳腳使將開來,八成是笮山正宗拳法,偶爾夾著壹兩下金蛇郎君的詭異招式,於堂堂之陣中奇兵突出,連穆人清竟然也覺眼界大開,只看得不住點頭。木桑臉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著橫生!”黃真、歸辛樹、歸二娘、馮難敵心下欽佩。其余華山派弟子無不眼花繚亂,撟舌不下。鬥到分際,兩人都使出“神行百變”功夫來。玉真子曾在盛京見袁承誌會這門輕功,料想必是木桑的傳人,他雖是華山門下,但自也算是鐵劍門門人,此番來到華山,原是想恃鐵劍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恥大辱。兩人環繞轉折,鬥了數十合,玉真子忽地跳開,取出小鐵劍壹揚,喝道:“妳既是鐵劍門弟子,見了鐵劍還不下跪?”
袁承誌道:“我是華山派門下。”玉真子喝道:“妳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會懂得神行百變功夫?妳是他弟子,自然是鐵劍門中人了。鐵劍在我手中,快跪下聽由處分。”袁承誌笑道:“妳快跪下,聽我處分!”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他的神行百變輕功,難道不是妳傳授的麽?”木桑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親授的。”玉真子知道師兄從來不打誑語,心中大奇,微壹沈吟,進身出招,與袁承誌又鬥在壹起。
袁承誌攻守進拒,心中琢磨他剛才的幾句話,忽然想起:“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只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給的彩頭,決不許我叫他師父。後來這神行百變輕功又命青弟轉授。原來其中另有深意,倒並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關心,不由得轉頭向她望去,只見她倚在壹塊大石之旁,口中含了壹塊朱紅色的藥餅,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這壹下當真是喜從天降,心想:“她中了洞中穢氣,只怕尚混有五毒教的毒物,惕守自然知道解法,這壹來可有救了。”
青青見到承誌目光轉向自己,也轉頭相視。玉真子見敵手心不專註,忽出壹掌,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打來,袁承誌吃了壹驚,忙揮掌格開。青青叫道:“大哥,小心!”承誌應道:“嗯!”側身卸去對方掌力,只見阿九顫巍巍的踏上半步,似欲插手相助,忙道:“阿九,別下場。我輸不了!”玉真子叫道:“大家瞧著,他當真輸不了?”拳腳加緊。袁承誌壹路“破玉拳”早已使完,“混元掌”也已絕招盡出,兀自占不到絲毫上風,腳下轉圈,使出變幻多端的“金蛇拳法”來。
玉真子罵道:“旁門左道,沒見過這等混賬拳腳。”
這套“金蛇拳法”,是金蛇郎君在華山之巔苦思情人溫儀時所創,其中有些招式是擬想溫儀的心情,全然與克敵制勝的武學無關,不少招式旁敲側擊,不依常規,似乎全無用處,連穆人清、木桑等武學大宗師也從所未見,盡皆訝異。袁承誌使這路拳腳,旨在消磨敵手力氣,再待己方師長勝他,原不盼便以此自行取勝,好在自己年輕,並非華山派高手,危急之際使些古怪功夫,也不損華山派威名。但這路拳腳他平素甚少習練,出手生疏,其中精要處更未掌握,待使到壹招“意假情真”,右手連轉幾圈,全是虛招,突然間猛拳直出,左右上下,全無成法,連自己也不知要擊向何處。
承誌壹瞥眼間見到青青,又見到阿九,心念忽動:“這兩個姑娘對我都是壹片真情,並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對誰更加好些?我識得青弟在先,曾說過要終生對她愛護,原不該移情別戀,可是壹見阿九之後,我這顆心就轉到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價總是想著她多,想著青弟少。我內心盼望的,其實是想跟阿九壹生壹世的在壹起,永不離開。到底如何是好?”
日光斜照,從樹枝間映向阿九臉頰,承誌凝望她的玉容麗色,壹時竟然癡了,腳步漸漸向她靠近,猛地驚覺:“什麽叫做‘意假情真’?我愛了這人,全是真情,自然心意也是真的。唉!當年金蛇郎君對待何紅藥,最初當是真情真意,後來跟青弟的媽媽相處久了,竟然情與意都變了。袁承誌啊袁承誌,妳也是個無情無義的家夥!”可是眼光要從阿九臉上轉向青青,竟自不能,氣血上湧,只想撲到阿九身上,緊緊抱住了她,就讓玉真子將兩人壹劍同時斬死,就此解此死結。
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騖?他心神不屬,左肩側動微慢,玉真子好容易盼到這個空隙,右拳叠出,猶似雷轟電掣,砰的壹響,正中袁承誌左胸。袁承誌不敢運氣硬擋,只怕傷勢更金,向後微仰,要卸去他的拳勢。不料玉真子壹拳擊出,更有後著,又是重重的掌力推將過來。袁承誌立足不定,向後翻倒,摔在阿九的面前。玉真子得理不讓人,快似電閃,從地下搶起先前擲下的利劍,向袁承誌左肩斬落。
兩人先前激鬥中移步換位,袁承誌情不自禁的靠近阿九,玉真子跟著向西,歸辛樹和黃真壹直站在東首,眼見師弟遇險,均欲搶上救援,卻相距遠了,縱躍不及,歸辛樹神拳飛出,猛擊玉真子背心。玉真子左手護身,不理來拳,右手劍鋒搶先斬向袁承誌。袁承誌跌落之處正在阿九身前,阿九豁出性命,撲在袁承誌身上,要為他代擋這劍。
玉真子揮劍向袁承誌斬落,阿九自然而然的右臂伸出壹擋,當的壹聲,玉真子利劍碰到壹件兵刃,反彈上來。原來阿九左臂已失,將金蛇劍藏在右袖之中,劍柄向下,握在手中,只待袁承誌要使,立即垂手落劍,讓他取用。此刻緊急之際,想也不想,便伸臂擋劍,玉真子這壹劍正好斬在金蛇劍上。阿九貂裘的衣袖雖破,金蛇劍卻擋住了利劍。金蛇劍鋒利不亞於玉真子的寶劍,兩刃相斫,皆無損傷。
阿九驚惶之中,右臂下垂,松開手指,金蛇劍從衣袖中滑落。袁承誌眼明手快,當即搶住劍柄,右膝跪地,壹撐之下便即站起,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憐惜,左臂將阿九摟住,忙問:“沒受傷嗎?”阿九心情激蕩,右臂翻上,摟住承誌的頭頸,低聲道:“嚇死我啦!妳沒傷到麽?”適才的變故猶似晴空霹靂,人人都是壹顆心突突亂跳。
玉真子喝道:“卿卿我我,夠了嗎?”袁承誌金蛇劍突然轉個圈子,圓轉斬出,玉真子舉劍欲擋,不料袁承誌那壹招“意假情真”拳法尚未使完,心情激蕩下隨手揮劍,使的仍是下半招“意假情真”。金蛇郎君當年創這招時,正自苦念溫儀,這壹招中蘊蓄了男女間相思繾綣之時兩情真真假假、變幻百端、患得患失、纏綿斷腸的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實似虛,到底拳勢擊向何處,連自己也是瞬息生變,心意不定,旁人又如何得知?袁承誌拳法上正使到這壹招,此時心煩意亂,六神無主,不假思索的順手揮劍,玉真子自然更加難知這壹招的真假虛實,當然擋了個空,右肩壹涼,壹條手臂已遭斬落,跌在地下,五指兀自緊緊抓住利劍。
袁承誌左拳隨出,附有混元功內勁的壹招破玉拳“五丁開山”,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胸口。玉真子向後飛身跌出,大叫:“什麽劍招?”狂噴鮮血,便即氣絕。
阿九心神激蕩,又羞又喜,乘著袁承誌左拳擊敵,摟著自己的左臂松開,忙飄身避到何惕守身後。
眾弟子見袁承誌打敗勁敵,無不欽佩萬分。馮難敵上前拜倒,說道:“袁師叔,請恕弟子昨日無禮。”袁承誌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卻將汗水滴了馮難敵滿頭。孫仲君拾起幾塊大石,砸在玉真子屍身之上,轉頭說道:“多謝袁師叔給我出氣。”
木桑連連嘆息,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手撫鐵劍,說出壹段往事。
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他們這壹派稱為鐵劍門,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白木柄上有祖師親筆所書遺訓,“見劍如見祖師親臨”。有壹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鐵劍從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時勤於學武,為人正派,不料師父壹死,沒人管束,結交損友,竟如完全變了壹個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這時卻奸盜濫殺,無惡不作。他武藝又高,竟沒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鬧了壹場,鬥了兩次,師兄師弟劃地絕交。
玉真子鬥不過師兄,遠去西藏,壹面勤練武功,壹面尋訪鐵劍,後來不但找到鐵劍,還得到壹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按照他們門中規矩,見鐵劍如見祖師,執掌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只要是本門中人,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木桑在南京與袁承誌相見之時,已得消息,說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鐵劍,知道此事為禍不小,決意趕去,設法暗中奪取。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黃山遇上壹個圍棋好手,壹弈之下,木桑全軍盡沒。他越輸越不服,纏上了連弈數月,那棋高之人無可奈何,只得假意輸了兩局,木桑才放他脫身。這麽壹來,便將這件大事給耽擱了。
穆人清聽了這番話,不禁喟然而嘆,轉頭問紅娘子道:“他們幹嗎追妳啊?”
紅娘子撲地跪倒,哭道:“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誌聽了這話,大吃壹驚,忙伸手扶起,說道:“嫂子請起。大哥怎麽了?”
紅娘子道:“闖王帶兵跟吳三桂吳賊在山海關外壹片石大戰,未分勝敗,不料吳賊暗中勾結滿清韃子,辮子兵突然從旁殺出,我軍出乎不意,就此潰敗,闖王此後接戰不利,帶隊退出北京,現今是在西安,又登基做了皇帝。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權將軍劉宗敏對闖王挑撥是非,誣陷妳大哥反叛闖王,闖王要逮拿妳大哥治罪。我逃出來求救,劉宗敏壹路派人追我……”
眾人聽說清兵進關,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間晴天打了個霹靂。
袁承誌大急,叫道:“咱們快去救,遲壹步只怕來不及了!”但轉念壹想,這次師父召集門人聚會華山,必有要事相商,這如何是好?望著師父,不由得心亂如麻。他年紀輕,閱歷少,原無多大應變之能,乍逢難事,壹時間仿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經到齊,咱們便盡快把事情辦了吧!”說著請出風祖師遺容,擺了香案,點上香燭。眾弟子壹壹跪下。何惕守縮在壹角,偷眼望著袁承誌。
穆人清微微壹笑,向著她說道:“妳堅要入我門中,其實以妳武功,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他們稟告我,虧得妳跟玉真子相鬥,纏住了他,若不是妳,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黴不可。華山派中,妳算是有功之人。妳叫我滾蛋,哈哈,我偏偏不滾!我這壹推手,妳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穩。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好好好,妳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先拜師祖,再跟在袁承誌之後,向風祖師遺容磕頭,心想:“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人倒很慈和。”
行禮已畢,穆人清站在正中,朗聲說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務。華山派門戶事宜,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
黃真壹驚,忙道:“弟子武功遠不及二師弟、三師弟……”穆人清道:“掌管門戶,又不是要跟同門打架比武,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行俠仗義。妳好好做吧!”黃真不敢再辭,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受了掌門的符印。本門弟子參見掌門。
袁承誌見大事已了,懸念義兄,便欲要下山,對青青道:“青弟,妳在這裏休養,我救義兄後即來瞧妳。”青青不答,只是瞧著阿九,心中氣憤,眼圈壹紅,流下淚來,突然問袁承誌道:“剛才妳跌倒,為什麽跌在她面前,卻不跌在我面前?要是妳摔在我面前,我也會不顧自己性命,撲在妳身上救妳。”承誌辯道:“我是給那惡道打倒的,又不是自己想摔壹跤!”青青頓足道:“妳這麽含情脈脈地瞧著人家,心不在焉,自然給人打倒了。”哇的壹聲,哭了出來,突然轉身,拔足飛奔,沖向崖邊。
承誌叫道:“青弟,青弟,妳幹什麽?”青青叫道:“不許過來!”承誌見她已沖到懸崖之上,不敢再近。青青大聲道:“以後妳心中就只有她,我寧可死了!”縱身壹躍,向崖下跳了下去。下面全是堅巖,這壹躍下,非死不可,人人盡皆大驚。木桑輕功卓絕,展開千變萬劫神功,搶過去拉扯,只拉到了青青右手衣袖,嗤的壹聲,撕下了半截長袖,雖將她拉近了幾尺,卻阻她不住,青青還是跳下了懸崖。
袁承誌大叫壹聲,沖向懸崖,見青青已摔在十余丈下的樹叢之中,身懸樹上,不知死活,大急之下,忙緣著巖崖山石,向下連滑帶縱,跳向壹株大樹的樹枝之上,伸手抱起,只見她雙腿軟折,似乎已經摔斷,好在尚有氣息。不久崔希敏、何惕守、馮不破、不摧兄弟、洪勝海等人陸續攀下,見青青不死,都松了壹口氣。黃真指揮啞巴,從懸崖垂下長索,由承誌抱著青青,吊了上崖,入屋接骨治傷。
阿九站在壹旁,回思適才自己不顧死活,撲在承誌身上救護,其後又情不自禁,在眾人之前摟住承誌脖子,而承誌又伸臂將自己摟在懷裏,雖只壹霎之間,只因是在生死懸於壹線之際,卻已如天長地久,比之在皇宮中同床共衾、肌膚相親,更加親密,想起來不由得壹陣羞澀,壹陣甜蜜。待聽得青青怪責承誌不該跌在自己面前,又說“妳這麽含情脈脈地瞧著人家,心不在焉”,覺得承誌當時確是含情脈脈地瞧著自己,只怕當真心不在焉,以致給人打倒,也是有的。又見青青憤而跳崖,承誌奮不顧身地跳下相救,抱她入屋,全神貫註的救護,想起自己對承誌這番相思,只怕難有美滿後果,思前想後,不由得柔腸百轉,只想不如自己也從懸崖跳了下去,壹死了之。卻不知他會不會也這般奮不顧身的來相救自己?最好是死在他的懷裏,壹了百了。
木桑雖不明其間種種過節,但兩女共戀壹男之情,卻也昭然。見阿九淚眼盈盈,神情可憐,想起她剛才撲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心想這種事情非空言安慰幾句可以化解,必須大費心機,方能開解她心中郁積,不妨收她入門,教她武功,如能教得她與老道天天下棋,那更加妙了。走近身去,說道:“姑娘,老道以師門多故,心有顧忌,因此壹生未收門人。現下我門戶已清,姑娘適才救我性命,老道無以為報,如不嫌棄,傳妳幾手功夫如何?”阿九正自仿徨失措,茫無所歸,當即盈盈拜倒。
穆人清、黃真、歸辛樹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賀。木桑道:“阿九,咱們這就要去藏邊,靜下心來,好好地學學功夫,將來可不能比不上華山派穆師伯的徒子徒孫才行。”穆人清道:“這個自然!”
袁承誌替青青接骨,敷了藥出來,得知阿九拜了木桑為師,也感欣喜,向兩人道了賀後,阿九拉拉他衣袖,走在壹邊。
承誌跟著過去,阿九淒然道:“承誌哥哥,我要跟師父到藏邊去學功夫,千裏迢迢,不大容易相見了。我等妳……等妳……三年。妳三年不來,就不必來了。我就落發做了尼姑……心裏永遠……永遠記著妳……不,我等妳十年……”承誌道:“我壹定會來見妳,阿九妹子,不到壹年,我就來啦!我見不到妳,我會死的。”阿九輕輕搖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傍晚時分,木桑和阿九用過點心,便即告辭下山。袁承誌向木桑詳細問明他在藏邊的居處,只待青青傷愈,便去探訪。
何惕守待得眾人走開,對袁承誌輕聲道:“師父,咱們已問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傷好,妳就可偷偷去瞧她,我給妳瞞得緊緊的,擔保夏姑娘不會知道。就算妳不敢走開,只要妳肯好好教我功夫,我代妳去偷偷找阿九,什麽傳話遞言,傳書遞簡,決不能讓夏姑娘有半點疑心。妳徒兒這手功夫,說得上天下無雙。”袁承誌啐了壹口,不去理她,決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這個徒兒代勞。
青青雙腿折斷,傷勢著實不輕,長期養傷之後,當能痊愈,但只怕壹足不免微跛,難以盡復舊觀。袁承誌在榻畔柔聲安撫,寬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鬧,只是追究袁承誌在激鬥玉真子之時,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誌待她吵得倦了後閉目睡去,搶到崖邊,遠遠向群山千峰望去,只見雲封霧湧,阿九與木桑道人早已不見影蹤,嘆息良久,腸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聽得身旁壹個柔媚的聲音說道:“師父,妳只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師娘,這壹生就不能管妳,她再跳崖投海,都不跟妳相幹。阿九姑娘永永遠遠在等妳。待得夏姑娘傷好了,妳盡管去找阿九好了。妳找她不到,我幫妳找。妳又沒對不起夏姑娘,不用傷心難受……”
袁承誌嘆道:“我如去找阿九,對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當年並沒反叛皇帝,明知寫信叫祖大壽帶兵回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殺我爹爹不可,他還是要寫這封信。唉,做人要問心無愧,千刀萬剮,那又如何?青青曾說:‘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卑鄙無恥!’”說著流淚不止。
何惕守摸出壹塊手帕,遞了給他,柔聲勸道:“師父,妳再哭下去,可不像師父了。人生在世,小小壹點兒卑鄙無恥,在所不免,壹生壹世傷心難受,人要死的。”承誌道:“倘若不傷心難受,人就不死嗎?卑鄙無恥,半點兒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誌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巖。穆人清沈吟道:“李將軍為奸人中傷,致闖王有相疑之意,這事倘若處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闖王,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有誤大業。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闖王正處逆境。妳和李巖將軍雖然交情極好,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黃真道:“師弟萬事保重。咱們做生意……”說到這裏,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門人,不能隨口再說笑話,壹時頗覺不慣。
袁承誌躬身應命,於是陪同紅娘子,率領啞巴、洪勝海等告辭。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誌壹行人離了華山,疾趨西安。青青腿傷未愈,本應留山養傷,但她怕承誌偷偷去見阿九,定要同行,承誌只得隨順其意。青青腿上有傷,洪勝海找了輛騾車給她乘坐,壹行人便行得慢了。
這壹日將到渭南,忽聽得吆喝喧嘩,千余名闖軍趕了壹大隊民伕,正向西行。民伕個個挑了重擔,走得氣喘籲籲。眾軍士手持皮鞭,不住喝罵催趕,便如趕牲口相似。壹名年老民伕腳步蹣姍,撲地倒了,擔子散開,滾出許多金銀器皿、婦女飾物。壹名小軍官大怒,狠狠壹腳,踢得那民伕口噴鮮血。眾人看得氣憤,都道:“這麽欺侮老百姓,還算是義軍?”何惕守道:“這些金銀財寶,還不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她說得聲音較響,幾名闖軍聽見了,惡狠狠地回頭喝罵。壹名軍士叫道:“這些人是奸細,都拿下了。”十余名軍士大聲歡呼,便來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紅娘子四個女子。
紅娘子正滿腔悲憤,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袁承誌叫道:“大夥兒快走吧!”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帶領眾人走了。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只不住在後高聲叫罵。
紅娘子氣忿忿地道:“咱們的軍隊壹進了北京,軍紀大壞,只顧得擄劫財物,強搶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麽?”崔秋山搖頭道:“闖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紅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大事已定,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這才壹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吳三桂帶兵打進來,闖王帶兵出去交鋒,兩軍在壹片石大戰,壹時勝敗不分。突然韃子辮子兵殺到,我軍的將軍小兵,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物婦女,不肯拼命,這壹仗若是不輸,那真是老天爺不生眼睛了。”
行不多時,只見路旁有個老婦人正放聲痛哭,身旁有四具屍首,壹男壹女,還有兩個小孩,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顯是被殺不久。只聽那老婦哭叫:“李公子,妳這大騙子,妳說什麽‘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我們壹家開門拜闖王,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卻來強奸我媳婦,殺了我兒子孫兒!我壹家大小都在這裏,李公子,妳來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薩。觀音菩薩,妳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觀音菩薩,妳不肯保佑好人,妳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壹夥!”袁承誌等不忍多聽,料想前面大路上慘事尚多,當下繞小道而行。
過了兩條小路,又通到大路上來,只見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燒得濃煙上沖,烈火飛揚,屋前幾具屍首,男的身首分離,女的全身赤裸,顯是給人先奸後殺。洪勝海上前向跪在屍首旁的壹名老者問道:“老公公,是誰在這裏幹了壞事,是官兵嗎?”那老者須發皆白,顫巍巍地指向北方,拍手罵道:“是官兵!崇禎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敗仗逃走了,現今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的是大順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麽官兵,都是惡賊狗強盜,就會害苦我們老百姓。客官,妳瞧瞧,我穿得這樣破爛,已兩天沒飯吃了,還不是窮到底了。老天爺盡欺侮我們窮人,這天怎麽還不塌啊?”
袁承誌等不忍再聽再看,上了大路,在路邊壹些斷爛樹幹上坐下休息,忽聽得屋後有十數名農民放聲大哭,跟著有兩個高亢的聲音唱道:老天爺,妳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妳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妳不會做天,妳塌了吧!老天爺,妳不會做天,妳塌了吧!
唱到最後這兩句時,眾男女農民都和了起來,大聲叫道:“老天爺,妳不會做天,妳塌了吧!”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奈絕望。袁承誌只覺這些人就算立時死了,到了陰世也是苦楚萬分,盡是呼號呻吟的餓鬼。只聽得紅娘子也跟著叫嚷:“老天爺,妳不會做天,妳塌了吧!”
袁承誌悲從中來,壹生聽從師父、應松等長輩之教,要全心全意為國為民,獻身為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只想闖王得了天下,窮人不再受官府和財主欺壓,有壹口安樂飯吃,哪知渾不是這麽壹回事,望出去只覺滿眼烏雲,如果此刻身在懸崖之上,便欲如青青壹般,縱身壹躍,就此全無知覺,突然間忍不住放聲大哭。
安小慧勸道:“承誌哥哥,天下事都是這樣的,咱們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誌,又再上馬趕路。
趕了壹會兒路,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忽聽得兵刃撞擊,有人交鋒。眾人拍馬上前,只見二十余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三人中只有壹人會武,左支右絀,甚是狼狽。
眾闖軍大叫:“殺奸細啊,奸細身上金銀甚多,哪壹個先立功的,多分壹份。”崔希敏怒道:“什麽多分壹份?這不是強盜惡賊麽?”疾沖而前,拔刀向闖軍砍去。啞巴、洪勝海、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將二十余名闖軍都趕開了。
只見三人都已帶傷,那會武的投刀於地,躬身拜謝,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說道:“尊駕可是姓崔麽?”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只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楊鵬舉,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十多年前,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曾見崔大俠大顯身手,擒獲奸細。雖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後,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來是‘山宗’的朋友,妳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
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誌,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只是曾隨孫仲壽、應松等人上過聖峰嶂。袁承誌道:“啊,是了。那曰張公子為先父寫過壹篇祭文。‘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復,諸葛星殞’,這十六字贊語,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寵。”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袁承誌居然還記在心中,也自歡喜。
袁承誌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張朝唐道:“小人遠在海外浡泥國,壹個多月前,聽得海客說起,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華從此太平。小人不勝雀躍,稟明家父,隨同這位楊兄,攜了壹名從仆,啟程重來故國,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唉,哪知來到北直隸境內,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登位稱帝,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逃到了西安,滿清兵壹路追來,我們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難。哪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闖軍,竟說我們是奸細,要搜查行李。我們也任由搜查,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便即眼紅,不由分說,舉刀便砍。若不是眾位相救,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說著苦笑搖頭。
袁承誌心下不安,說道:“此去壹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那童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負起了包裹,說道:“十多年前,我們第壹次回到中國,官兵說我們是強盜,要謀財害命。這壹次再來中國,義軍說我們是奸細,仍是要謀財害命。我說公子爺,下壹次我們可別再來了吧。”張朝唐道:“中國還是好人多,咱們可不是又逢兇化吉了嗎?”
次曰眾人縱馬疾馳,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只見壹隊隊闖軍在高地上排好了陣勢,與對面大隊兵馬對峙,對面的旗號也是闖軍,雙方彎弓搭箭,戰事壹觸即發。袁承誌大驚,心想:“怎麽自己人打了起來?”
只聽得壹名軍官大聲叫道:“萬歲爺有旨,只拿叛逆李巖壹人,余人無幹,快快散去,倘若違抗聖旨,壹概格殺不論。”
袁承誌心中壹喜:“大哥未遭毒手。咱們可沒來遲了。”忙揮手命眾人轉身,繞過兩軍,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走向高地上李巖所屬的部隊。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大帳是在壹座小山峰之頂。
來到帳外,只聽得壹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眾人都感奇怪。紅娘子與袁承誌並肩進帳,卻見帳中大張筵席,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李巖獨自坐在居中壹席,正自舉杯飲酒。
他忽見妻子和袁承誌到來,又驚又喜,搶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攜了袁承誌的手,笑道:“妳們來得正好,老天畢竟待我不薄。”讓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屬另開壹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啞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誌見李巖好整以暇,不由得大為放心,數日來的擔憂,登時壹掃而空,向紅娘子望了壹眼,微微而笑,心道:“妳可嚇得我好厲害!”
李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甘苦與共,只盼從今而後,大業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那句話,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賜李某人的死,哈哈,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
眾將站起身來,紛紛道:“這是奸人假傳聖旨,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將軍不必理會。咱們齊去西安城裏,面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憤慨,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對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引起了友軍的嫉忌;更有的說萬歲爺倘若不聽分辯,大夥兒帶隊去自己幹自己的,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大失民心,跟著萬歲爺也沒什麽好結果了。
李巖取出壹張黃紙來,微笑道:“這是萬歲爺的親筆,寫著:‘制將軍李巖造反,要自立為帝,大逆不道。著即正法,速速不誤。’下面署著萬歲爺新改的名字‘李自晟’,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就算見了萬歲爺,也分辯不出的。”眾將奮臂大呼:“願隨將軍,決壹死戰!”壹名將官大聲道:“萬歲爺已派了左營、前營、後營,把咱們三面圍住了,那不是要殺李將軍壹人,是要殺咱們全軍。”眾將叫道:“萬歲逼咱們造反,那就真的反了吧!”
李巖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當即傳下將令,分派部隊守住各處要點,命各路精銳居高臨下,射住陣腳,只守不攻。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定,料想必有奇策應變,於是逐壹接令,自行出帳帶隊守禦。
李巖斟了壹杯酒,笑道:“人生數十年,宛如春夢壹場。”將酒壹幹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袁承誌提高聲音,接口唱道:“老天爺,妳不會做天,妳塌了吧!”李巖當即住口,順著他的調子唱了下去。袁承誌心情憤激,運起混元功,將歌聲遠遠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軍皆聞。李巖制軍部眾正自悲憤,聽到歌聲,人人都唱了起來。
奉命前來收捕李巖的闖軍多知李巖蒙冤,又不該殘殺友軍,內心有愧,並無攻山之意。眾軍本來都是流民、饑民、驛卒,跟著李自成造反,起初只是為了活命,後來連得大勝,軍紀敗壞,隨著上官奸淫擄掠,原是出於人人求財得利、飽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長官非但不禁,而且帶頭作惡,眼見夥伴人人皆然,財物婦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這些兵將本來也不是壞人,只是事勢使然,千百年來便皆如此。有時胡作非為之後,自知不該,但下次遇上,又不禁抹殺良心再幹。“老天爺,妳塌了吧!”這悲憤無告的謠曲,闖軍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壓之時曾經唱過,後來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後,又聽眾苦人唱過,這時聽到遠遠傳來,不由得大聲應和,兩軍對峙,而齊聲呼唱,壹時歌聲傳將出去,似乎壹條長長的渭水也在嗚咽而和。
李巖和袁承誌聽到峰下兩軍齊歌,都是感慨萬分。袁承誌道:“大王本來十分英明,不好酒色,壹心壹意要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為什麽壹進了京,登基做了皇帝,忽然就變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巖道:“我不怪闖王疑我。闖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對我還是好的。”袁承誌道:“那麽他為什麽要下聖旨殺妳?”李巖道:“只有皇帝能下聖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誌搖頭道:“我只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幹什麽就是什麽,怎麽會身不由主?”李巖道:“做了皇帝,要幹什麽就是什麽,誰也不能違抗。天下就只壹個皇帝,他己做了,怕別人來搶他的,只好把能搶他寶座的人都殺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個大大的好皇帝,他為了做皇帝,把親哥哥、親弟弟都殺了。”袁承誌道:“是啊,他如不殺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會殺了他,這叫做無可奈何。”李巖點頭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兩杯酒,和袁承誌對飲壹杯,說道:“漢高祖殺了大功臣韓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韓信、彭越沒造反。別的朝代不說了,就說本朝吧,徐達大將軍、劉伯溫軍師、李文忠大將軍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開國,論到功勞,以宰相李善長為第壹,還不是給殺了。此外功臣大將,給太祖皇帝處死的,諸如馮勝、傅友德、陸仲亨、周德興、耿炳文、費聚、趙庸、朱亮祖、胡美、黃彬、藍玉,個個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馬功勞之人。再如妳爹爹呢,他功勞還不大嗎?下場又如何呢?”袁承誌道:“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以為我爹爹通敵賣國。”李巖搖失道:“不是的。崇禎好像是中了反間計,以為妳爹爹通敵賣國。其實崇禎所以要殺妳爹爹,是為了妳爹爹殺了大將毛文龍。皇帝怕人奪他的權柄,妳爹爹殺毛文龍,皇帝對妳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將來兵權在手,搶他的寶座。”
袁承誌惕然心驚,登覺人心之可怕,簡直無法想像,問道:“闖王帶領天下餓飯的窮人流民起兵,本來要革除前朝弊政,哪知自己做了皇帝,又來幹欺壓百姓的老壹套,大哥,我們都錯了麽?”李巖搖頭道:“闖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難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權將軍劉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將軍打的,得了天下之後,劉宗敏他們要搶財寶婦。女,闖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們對闖王說:‘皇帝就讓妳來做,金子銀子和女人,總該分壹些給我們吧!’只要壹個將軍壹松,其他全都松了,那也怪不得闖王。其實,自古以來,世上的事都是這樣的。說是為百姓出頭,自己得了天下,又轉頭來欺壓百姓了。楚霸王說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鹹陽之後,大搶大掠,將全城燒得幹幹凈凈。漢光武、趙匡胤是好皇帝,他們殺的百姓、屠的城那還少了?”袁承誌長嘆壹聲,道:“那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李巖道:“孟子說要王天下,只有不殺人者能壹之。我瞧那是空口說白話,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罷了。”(作者按:在中國所有封建專制時期,轉姓換朝,都是“亡,百姓苦;興,百姓苦!”所謂“吊民伐罪”,最後都變成了“虐民霸財”。那是歷史條件使然,所有農民起義,結果都變得與舊王朝並無多大分別。現代有人將李自成寫得具有新時代的革命頭腦,認為大順皇朝軍紀嚴肅,秋毫無犯,有無產階級革命者之風,純為壹廂情願的幻想,即使其後二百年的太平天國,已受西方開明思想的影響,也做不到此節。武俠小說雖虛構成文,歷史背景之大關節卻不能任意歪曲。馬克思生於壹八壹八年,死於壹八八三年,李自成打進北京是壹六四四年,比馬克思早了幾二百年。那時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馬克思思想。)
袁承誌黯然道:“大哥,要是妳做了皇帝,妳就要殺我?”李巖道:“決計不會!世上之人,名利權位、金銀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謂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與‘義’。我跟妳有情有義,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財寶美女,我豈能為了做皇帝,舍了我們兄弟的情義。就算有壹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妳大嫂的情義。”伸出右手,握住紅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間,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潑在他身上,李巖卻不動彈。
紅娘子和袁承誌吃了壹驚,忙去相扶,卻見李巖已然氣絕。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已壹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
紅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誌近在身旁,若要阻攔,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壹時自己也想壹死了之,竟無相救之意。霎時之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巖壹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今日的壹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營中登時大亂,須臾之間,數萬官兵散得幹幹凈凈。好在“制軍”平時軍紀嚴整,眾軍官領兵退散,部伍肅然,奉命來攻的闖軍顧念同袍義氣,也不追殺,擡了李巖夫婦的屍首回去復命。
袁承誌見義兄義嫂慘死,大哭之余,率領眾人退入山中,商議行止。眾人都說,李自成如此忌刻涼薄,今後也不必跟隨他了,山東馬谷山中,尚有金蛇營的數千兄弟,須得好好料理,免得給李自成、劉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撲滅。袁承誌心想不錯,請崔秋山急乘快馬,連夜去山東報訊,請孫仲壽妥為防備,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襲,就如羅汝才、亂世王、革裏眼、李巖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承誌又派洪勝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廣、鐵羅漢、胡桂南等留京夥伴,南下馬谷山歸隊。崔秋山、洪勝海分別奉命,疾馳而去。
張朝唐勸袁承誌等到泮泥去散心,承誌說尚有大事待理,不能離去。張朝唐等三人道謝了回國。次日,袁承誌帶同青青、何惕守等人,東向山東。青青腿傷漸愈,已不必拄了拐杖行走。
袁承誌身雖東行,壹顆心卻日日向西,只盼到藏邊去會阿九。心想只要不跟青青成親結為夫妻,去了藏邊不再回來便不算相負。與阿九分別多日,思念殊殷,每日裏只想到了藏邊見到她後,便跟木桑道長整整下壹個月棋,他過足了棋癮,便會有幾天不來纏住自已,那時就偷偷帶了阿九,深入西藏荒無人跡的高山野嶺,從此不回中原,此後師門舊友,壹個不見,每日裏只和阿九過神仙壹般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獵也好,采藥也好,總餓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為了她美貌,只是跟她相處之時,縱然只有壹時片刻,心中總是自然而然說不出的歡喜,阿九微微壹笑,輕輕壹語,自己便回味無窮,高興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會過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說終身相依,永不分離了。
壹路上神遊太虛,盡自做白日好夢。這壹日青青忽問:“餵!妳笑瞇瞇的在想什麽?這麽開心,在想阿九嗎?”承誌壹驚,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褲,他赤身裸體的跟我過招,好不狼狽!”青青撲哧壹笑,便不問了。
袁承誌驀地裏心驚:“我極少說謊,卻何以要騙她?只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會傷心。我若去會阿九,永不回來,她豈不更加傷心?說不定又再跳崖自盡,那可如何是好?李巖大哥說,是人不是禽獸,就是人懂得‘情’和‘義’。他寧可自殺,不肯負了闖王,便是為了情義。青弟對我有情有義,我如待她無情無義,我還算是人嗎?今後就算能跟阿九在壹起,想到青弟之時,我還會真的快活嗎?我能當真忘了青弟,只瞧著阿九她壹人嗎?”言念及此,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青青笑問:“為什麽又搖頭了?”承誌苦笑,說道:“不成,決計不成!”又想起李巖臨終時的說話:“就算有壹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妳大嫂的情義。”當下心意已決,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說,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發做尼姑。她又說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還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魚念佛,心中卻苦苦的想著我,豈不是苦得很,我豈不是對她不起,豈不是對她無情無義?那我又成為禽獸了?”
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過後,何惕守對承誌道:“師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請問怎麽練法?”承誌道:“這是我華山派的基本功,要裏明妳師祖,得他老人家允準之後,方可傳妳。”何惕守道:“那日妳跟那玉真子拼鬥,妳向左邊壹溜,忽然轉到了右邊,機靈之極,那又怎樣?”承誌道:“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妳。”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樹林中壹塊空地之上,傳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學得高招,只喜得眉開眼笑,樂不可支,說道:“師父,多謝,多謝!真不知怎生報答妳才好。師父,妳老人家這些日子來老悶悶不樂,為了想念阿九嗎?”承誌避開話題,說道:“妳師父老人家心情不好,是為李巖大哥去世而悲傷。”何惕守道:“那我就沒法子了。要是為了阿九,徒兒倒有不少妙法。”承誌道:“倒要請教。”
何惕守道:“師父,我們教裏有種藥物,叫做出竅丹,服了之後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當時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氣不呼,就如死了壹模壹樣。到四個時辰之後,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過後復醒,卻全無妨礙。咱們在道上見到有什麽稀奇果子,妳去大呼小叫地采來吃了,卻不讓夏師姑和別人吃,我隨即給妳服那出竅丹,妳到半夜裏就假死了。我把妳釘入個鑿孔透氣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師姑他們走了之後,我立刻把妳掘出來,送入客店安息。過得幾天,妳就鮮龍活跳地起身,咱們快馬加鞭,趕去藏邊,見到阿九小師娘,妳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師姑見妳死了,只道是妳命簿,痛哭壹場,也就算了,決不會怪妳薄幸無情,也不會壹輩子恨妳。妳的師父、師哥、各路朋友,都只惋惜這樣壹位大英雄平白無端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爺真沒眼睛,不會背後罵妳負人不義。要是妳還不放心,咱們讓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竅丹,壹起假死假活,夏師姑再也不會生疑。”
承誌道:“不行,不行。妳瞧,我李巖大哥死了,他夫人自盡殉夫,要是青青見我死了也就自殺,豈不是害了她性命?”何惕守道:“夏師姑沒跟妳成親,不算是妳夫人,她不會自殺的。”
承誌道:“倘若我們此刻快馬加鞭,徑向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到我們。我不去藏邊,是為了良心不安,不肯對她無情無義。否則憑她武功,隨時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何惕守道:“是啊,妳壹施展神行百變輕功,天下沒壹人抓得妳住,只怕師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長也抓不住。只有阿九小師娘先抓住了妳的心,這才抓得住妳的人。”承誌正色道:“妳煩得很,別盡叫阿九小師娘了。她這時給妳叫得眉毛動、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師父啊,這世上男子漢三妻四妾,事屬尋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們這個沙天廣沙寨主,眾所周知,除了惡虎溝裏的趵惡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還有五個小老婆,分置山東五府,青州壹個,菜州壹個,密州又壹個,聽說沂水、膠州也各有壹個。他大老婆無可奈何,明知而不故問。師父,妳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幹得,妳為啥幹不得?妳先娶了夏師姑做我大師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師娘。我瞧那焦宛兒焦姑娘哪,對妳也是含情脈脈、藕斷絲連的,她可沒把她那羅師哥有半點放在心上,徒兒旁觀者清,妳就娶了她做我三師娘……”承誌臉壹沈,鼻中哼了壹聲,斜眼而睇。
何惕守道:“師父妳這可想錯了,妳以為我要勸妳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師娘嗎?錯了,錯了!如果世上沒阿九二師娘,我倒真挺想嫁妳的,那時候要是妳傳我武功不盡心,我就扯住妳耳朵,罰妳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這美麗可愛的小姑娘,我就壹心壹意只做妳徒弟了。妳全心全意的疼著她,向著她,寵著她,人家做妳的小老婆還有什麽好?”她說到這裏,神色堅決,搖了搖頭,咬緊牙齒,說道:“不做,不做,說什麽也不做!”
承誌笑道:“妳不做什麽?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妳給我再找壹個姑娘做五師娘,那妳們五個人就結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搖頭道:“六毒教也罷,七毒教也罷,總而言之,我不做妳的小老婆。”承誌微笑道:“多謝妳。那為什麽要說得這麽斬釘截鐵?”何惕守道:“我說了出來,妳會對我不好的。”承誌道:“那妳不說吧。”
何惕守道:“不說又不痛快。好,就跟妳說。第壹,阿九這小妹妹嬌嬌滴滴,美麗無比,叫人壹見就愛,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當真硬起心腸,壹個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妳壹定悲傷無比,整天哭哭啼啼,愁眉苦臉,對她念念不忘,她本來只壹百分可愛,妳心裏把她放成了壹千分、壹萬分,月裏嫦娥,天仙化人,妳怎麽還會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決不做妳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愛得要死要活,發瘋發癲,嫁了他有什麽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壹樣。”
承誌哈哈壹笑,說道:“這話倒也是!以後妳專心學功夫,我盡心教妳就是了。”何惕守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師父。”承誌道:“二師娘是不娶的,三師娘、四師娘都不娶!”何惕守道:“那妳連大師娘也別娶,免得將來後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後壹路之上,何惕守計謀橫生,盡是奸詐邪道,要幫袁承誌設法去尋阿九,最後自告奮勇,要去藏邊代傳情愫,通個消息,袁承誌皆不允準。
不壹日到了馬谷山,來到金蛇營中,營中兄弟大宴相迎,歡樂三日。孫仲壽等在山東練兵養銳,得到崔秋山傳訊後,各處要緊所在更加守禦得鐵桶相似。李自成從西安傳來聖旨將令,要取消“金蛇營”、“金蛇王”的番號稱謂,孫仲壽壹壹奉命遵辦,差人送上奏章,慶賀李自成登基為帝。李自成甚喜,頒下令旨,升袁承誌為制將軍,封孫仲壽為果毅將軍。孫仲壽不斷派遣使者與李自成聯絡,並打探軍情消息。
李自成退出順天府北京的情況,紅娘子曾說了壹些,但不明實況,有點兒語焉不詳。孫仲壽曾派人去北京詳加打探,這時向袁承誌稟告,據探得軍情:滿清大軍由攝政王多爾袞統領,命英王阿濟格、豫王多鐸各將萬騎進軍,與吳三桂聯兵,在山海關外壹片石大戰,李軍內部不和,實力大損,接戰不利而退,谷大成部殿後,谷將軍力戰陣亡,李自成退出北京,與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過、李牟、李巖、田見秀等退向西安。
孫仲壽將探子找來的壹些滿清文告拿給袁承誌看,壹篇是多爾袞與滿清入關諸將的誓約,其中有壹段說:“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不如約者罪之。”另有壹篇是多爾袞入宮後的嚴令:“諸將乘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無犯。”又有“大清國攝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遼餉外又有剿餉、練餉,數倍正供,遠者二十年,近者十余載,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買加料諸名目,巧取殃民。今與民約:額賦外壹切加派,盡為刪除,各官吏仍混征暗派,察實治罪。”
孫仲壽嘆道:“老百姓最苦不堪言的,確是加派。完了錢糧之後,州縣壹聲‘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數倍於正額錢糧,老百姓飯也吃不上,怎麽繳得起種種‘加派’,道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這加派了。”袁承誌問道:“清兵進京之後,可當真不入民舍,秋毫無犯嗎?”孫仲壽嘆道:“清兵雖是蠻夷外族,進京之後倒確是不入民舍,不掠財物,不擄婦女。”
袁承誌想起在盛京崇政殿屋頂上聽到皇太極與範文程、鮑承先、寧完我各人的對答,料想多爾袞是遵照先君的遺訓,收羅民心,以圖占我大漢天下。
孫仲壽又稟報:闖王敗走山西後,滿清肅親王豪格奉命來侵山東,不久攻入濟南,東破青州,斬明守將趙應元,又平濟寧滿家洞。闖軍金蛇營僻在魯東,清軍倒未來攻。這時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搭作監國,其後即位稱帝。由崧是崇禎皇帝的堂弟,他父親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雖與帝系較近,但為人昏淫,鳳陽總督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制。南朝兵部尚書史可法以潞王較為賢明,則主張立潞王。但馬士英掌握兵權,又與駐兵江北的四大總兵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聯絡,派兵迎來了福王。史可法無可奈何,只得同意。四大總兵中高傑部隊駐在江北泗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營聯絡,共抗清兵進犯。
高傑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將,在軍中與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傑怕風聲泄漏,李自成殺他,帶了邢氏逃走,還帶走了壹批部隊,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總兵,與闖軍為敵。他知金蛇營是闖軍的精銳之師,駐地離他不遠,他心懷鬼胎,不敢去和金蛇營聯絡,卻去和河南總兵許定國勾結。不料許定國暗中已經降清,假意設宴,殺了高傑。
袁承誌問起南京朝中情形,孫仲壽道:“南京城裏,馬士英大權獨攬,重用魏忠賢的余孽阮大鋮,事事非錢不行,腐敗不堪,所有官職都可出賣。南京人有順口溜道:‘中書隨地有,總督滿街走。紀監多如羊,職方賤如狗。蔭起千年塵,拔貢壹呈首,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把江南人的錢都搜括起來,填到馬士英壹家人的口袋裏。”袁承誌對青青道:“那個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妳在南京殺的。”青青笑道:“原來小妹倒有三分先見之明,沒殺錯了良民。”
孫仲壽道:“江北各總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只史可法閣部在揚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絀,那也難得很了,史閣部曾派人送禮來,要我們歸順南明,共抗清兵。我回答說:‘小將做不得主,待我們主帥袁將軍回營,小將稟明史閣部的好意,再行奉復。但本營以抗清護民為職誌,必與閣部同壹條心。’”
袁承誌道:“抗禦清兵,本是先公遺誌。史閣部是位好漢子,跟他聯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腌臜,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孫叔叔、朱叔叔、羅叔叔、倪叔叔,妳們各位以為如何?”孫仲壽等都道:“主帥高見,我們也都這麽想。”
羅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監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氣憤。”袁承誌詢問詳情。
羅大千道:“北京南來的壹個官員,帶了個少年同來,說是崇禎皇帝的太子……”袁承誌心道:“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見過。”羅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過講官,教過太子的書,太子壹見便認了他們出來,先叫他們名字。這些官員受過福王宏光皇帝和馬士英的指點,說倘若真是太子,宏光皇帝就得讓位,自然都回報說不認得。朝廷不問情由,就將這少年下在獄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難說。這件事傳了開來,在長江上遊帶兵的將軍中有個左良玉,官封寧南伯,駐兵武昌。他跟馬士英不合,說監禁太子,乃大大不忠,於是發兵東下,要清君側,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兒子左夢庚統帶。南京調黃得功沿江堵截,左夢庚不會打仗,兵敗降清。”
朱安國道:“咱們該當回復史閣部才是。”袁承誌道:“便請朱叔叔辛苦壹趟,送幾件禮物去揚州,說我們願以客軍身份,跟史閣部聯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軍便擾清兵後方牽制,共同打仗,但我們不奉朝廷號令。”朱安國奉命而去。
不久,洪勝海、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留京夥伴齊到山東,來歸金蛇營。袁承誌與孫仲壽、羅大千、倪浩、沙天廣、程青竹等整頓部屬,準擬抗清援史,將三營兵馬,操練得進退如意。
四月間消息傳來,清兵都統準塔敗明兵於沛縣,攻陷徐州,此後又敗劉澤清於淮安,通州、如臯等城皆陷,劉澤清降清。多鐸大軍由歸德趨泗州,乘夜渡淮,將金蛇營和史可法部隔成兩截。金蛇營兵少,難以正面大攻清軍,派了壹千兵到揚州助戰,另在清軍背後不住騷擾,以作牽制。不久便聽到揚州城破、史閣部殉難的噩耗。其後朱安國滿身血汙的回報,說當日史閣部見到金蛇營派兵助戰,大為贊嘆感謝,多多拜上袁將軍,並對袁督師當年冤死壹事大表不平,有壹短簡致袁承誌,寫了十六個字:“共抗清虜,督師有子,並肩禦敵,洗冤報國。”
袁承誌甚為感慨,問起史閣部戰況,朱安國不禁流淚,說清兵於四月十五日攻揚州城,史閣部五次拒降,奮力應戰,朱安國也在他身邊助戰,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閣部就義。金蛇營派去助戰的壹千名兵將大部殉難。城破後清兵大肆燒殺,十日之間殺了八十余萬人,後來稱為“揚州十日”,慘酷無比。朱安國於城陷後帶了少數部兵逃出。
袁承誌與孫仲壽等籌商今後大計。南明朝廷中君臣腐敗,互相爭奪權位,南京看來也是指。可破。闖王敗至陜西,軍紀未見大改,百姓不附,諸將解體,引兵至湖北時連戰敗績,據說在通城九宮山中為村民所擊斃,惟事無佐證,不知真假。劉宗敏等大將多數為清軍擒斬。牛金星降清,連他兒子劉銓,都在清朝做了小官。
眾人都說眼下國步艱難,繼承袁督師遺誌,唯有抗虜到底,雖清兵勢大,又復精強悍勇,看來取勝無望,但大丈夫捐軀報國,有死而已。當下沙天廣、程青竹分別去北直隸、山東布政使司自己原來所轄各盜寨,招攬舊屬兄弟;吳平、羅立如、焦宛兒等去南京應天府招攬金龍幫舊人及其他幫會同道;羅大千、倪浩等前往關遼壹帶,招攬袁崇煥在寧錦山海關壹帶所遺的舊部。再加上蓋孟嘗等七省會盟的盟友,人眾大集。金蛇營成立後,招攬的豪傑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卻大大不夠,於是又樹起義旗,廣募兵將,馬谷山山前山後起造山寨,壹時間好生興旺。
“金蛇營”的名稱既已取消,“山宗營”之名外人多不明其義,袁承誌與各人會商,決定重振“大明崇字營”的新名,這名稱本來和“金蛇營”、“山宗營”二名並用,此後則專用此名,樹起旗幟,聯絡膠東各州縣百姓。前明官員中有的忠於前朝,問起“崇字”的由來,招兵者不說是來自袁崇煥的“崇”字,而是來自“崇禎”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敗兵潰卒投順。承誌與孫仲壽將眾兄弟分成五營,稱為“崇字壹營”、“二營”等名號,日日操練兵馬,為籌糧餉,占據了附近鹽山、東陵、陽信、海豐等州縣。
這日袁承誌帶同羅大千、崔希敏二人巡視轄地,來到富平鎮郊區,只見百余名“崇字三營”的兵丁在搶掠百姓,還有人將十余名年輕婦女捆縛了擄去。承誌大怒,上前幹預,壹劍便將帶隊的把總殺了。副把總大叫:“冤枉,冤枉!”承誌問起原由,原來這壹營歸洪勝海統帶,軍中無糧,兵士已挨了幾天餓,把總稟明了洪勝海,帶隊出來征糧。袁承誌召集洪勝海以及崇字三營的其余各隊把總,詢問詳情。
卻原來崇字各營人數大增,已擴至十營,這時已達二萬余人,而錢財管理不善,袁承誌先前所得寶藏、所劫糧餉已花用殆盡,各營數月來糧餉不繼,不但對兵卒欠餉,且口常夥食亦供應不足。各營兵將相互皆是素識,起初大家都憑著這“義氣”兩字,缺餉無糧,也都知道國勢艱危,咬著牙關忍了下來,但時日壹久,有許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盜牛牽羊、偷雞摸狗,到後來更提刀搶劫。崇字營加盟的兄弟,壹大夥本來便是盜夥,於這“奸淫擄掠”四字乃是家常營生,上官見大夥熬得辛苦,有時便也眼開眼閉,不加禁止。袁承誌嚴查之下,察覺有幾名把總竟爾率領下屬,殺了百姓,將他們的妻子女兒都占了過來,徑自入居其屋,不住營房。
袁承誌心中氣苦,親自提劍把這幾名最殘虐不法的把總殺了,將崇字三營的統帶官洪勝海叫來,狠狠訓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劍,便要向他頸中砍落。
洪勝海雙膝跪地,叫道:“袁相公,是我錯了,請妳殺了我之後,饒了其余的兄弟。是小人帶不來隊,準許他們亂搞的。”承誌見到他哀懇的眼色,想起他平時對己服侍辛勞,忠心耿耿,他是海盜出身,向來做慣了壞事,並不覺得搶掠百姓是如何不該,心想:“崇字營建立未久,缺糧欠餉,大家日子過得好慘。平時咱們只講究操練陣法,教導如何殺敵取勝,確是甚少講究軍紀,教導弟兄們須得‘愛民如子’。我這壹劍砍下去,雖不是‘濫殺無辜’,只怕是‘不教而誅’了!殺他是該的,但我自己,難道就沒罪嗎?就不該殺嗎?”
袁承誌血劍懸在半空,心下沈吟,這壹劍該不該劈下去?猛聽得號角嗚嗚聲響,前哨吹號示警,有敵軍來攻。袁承誌收劍插腰,喝道:“有敵軍來攻,分布隊伍抗敵!”
洪勝海大聲應道:“是!”躍起身來,呼喝號令:“第壹隊守住東北方海岬高地,第二隊守住第壹隊左邊的小山頭。第三隊跟著我中間沖鋒,第四、第五隊在我左邊的高梁地裏埋伏,先不要動,也不可放箭,待敵兵沖近,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隊上馬,上前殺啊!”他號令壹出,各隊把總率領兵卒沖鋒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山頭把守,有的鉆入高粱地青紗帳埋伏,余人紛紛上馬直馳向前。
洪勝海向袁承誌道:“主帥請在此督戰,小人領頭沖鋒!”承誌道:“好!”躍上戰馬,羅大千與崔希敏也均上馬。
袁承誌站立馬鞍,向前望去,見遠處東西兩方旗幟招展,崇字營各營都依平時操練排了開來。承誌大聲叫道:“崇字三營的弟兄們狠狠砍殺韃子,我去瞧瞧別的弟兄!”眾兵將大聲回應:“主帥放心,大夥兒必定死戰!主帥保重!”
袁承誌與羅大千、崔希敏縱馬向西北方馳去,上了壹座小山峰,向前遙望,只見大隊清兵蜂擁沖來,數十名騎兵高舉白旗,揮舉疾沖,後隨數千名騎兵,手中長刀映日,甚是威武。羅大千皺眉道:“這是韃子正白旗精兵,是豫親王多鐸的部隊,多鐸是多爾袞的親弟弟,所帶的韃子兵最稱精銳。”承誌曾親眼見到多爾袞刺殺皇太極,知道此人陰狠辣手,說道:“好,咱們跟他狠狠打壹仗!”
片刻之間,崇字壹營的馬隊上前交戰。清軍騎兵彎弓搭箭,羽箭來如飛蝗,崇字軍紛紛落馬,有的崇字營馬軍回箭射去,箭出無力,清兵舉輕盾壹擋,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誌見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劍,大呼沖入敵陣。這是千軍萬馬的兩陣交鋒,袁承誌武功雖強,出手雖快,也不過砍殺了十余名清兵而已,又怎擋得住大隊敵軍?對陣數千乘騎兵呼嘯而至,有若怒濤,崇字軍雖奮勇抵禦,卻擋不住這排山倒海般的兵勢。
不到壹個時辰,崇字壹營的二千余兵將或中箭落馬,或為刀砍槍刺,慘呼斃命,清兵後軍跟著又有數千名殺到,大隊清兵沖過承誌身旁,殺向他身後的崇字二營。承誌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馬,去和崇字二營的弟兄們並肩抗敵。他從清兵手中搶過壹柄長槍,橫挑直刺,又殺了十余名清兵。這些清兵前額剃了光頭,腦後拖了壹條小小辮子,右肩袒露,肌凸膚粗,神情兇悍異常。承誌壹槍戳人壹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聲咒罵,跳起來要撲向他拼命,承誌橫過槍桿,將他打落。
戰不多時,崇字二營也見敗象。承誌拍馬而前,見三名清將正圍攻壹人,那人全身是血,正是朱安國。承誌上前殺了兩名清將,余下清將沖過朱安國身側,沖入敵陣而去。朱安國受傷,搖搖晃晃,說道:“承誌,多謝妳來救我,咱們打不過了……”承誌上前抱他過來,坐在自己馬前,說道:“朱叔叔,咱們去止血治傷……”朱安國說:“不,韃子兵好厲害,咱們還得打,弟兄們危險!”
天色漸黑,清軍鳴金收兵,大隊騎兵退了下去。承誌與羅大千、倪浩指揮崇字營殘兵,分別駐守山頭。清軍騎兵兇猛,平地上抵擋不住,只得倚山為勢,令敵軍沖殺不上。孫仲壽率人下去點驗傷殘。這壹役崇字十營損失了幾達半數,每壹營都死傷不少。沙天廣與程青竹、朱安閏三人身受重傷,崔秋山、洪勝海、焦宛兒、青青、羅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輕傷。金龍幫大弟子吳平不幸中箭殞命。
袁承誌與孫仲壽檢點殘兵,重傷行伍,分別派駐山頭,守住進入馬谷山本寨要地的險隘。各人先為傷者止血治傷,垂頭喪氣地吃了戰飯。
孫仲壽道:“韃子兵騎射功夫了得,咱們是鬥不過的,自從宋朝以來,便是如此。當年嶽飛嶽爺爺所以能打贏金兵,便是自己先練好了嶽家軍的武功,朱仙鎮壹戰,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羅大千道:“是啊!所以從前袁督師不斷要跟皇太極講和、要有時候來練袁家軍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師與敵人講和是‘通敵’。咱們眼下倉促成軍,要練武功是來不及了。雖然已不是烏合之眾,但人數遠遠不及清兵。”
孫仲壽道:“袁督師當年寧錦大捷,主要還是仗著城堅炮利。至於平地騎射,步兵斫殺,咱們是敵不過辮子兵的。何況漢兵現今投降滿清的多,現下變成了敵眾我寡。承誌,咱們大夥兒戰死沙場,盡忠報國,盡忠以報督師便了。”
袁承誌壹拍胸膛,說道:“那也只好這樣。”見洪勝海站在旁邊,他額頭給清兵砍了壹刀,傷勢甚重,心中不忍,說道:“勝海,妳今日殺敵受傷,將功折罪,妳不守軍紀的大罪,我就免了。不過妳若留在軍中,弟兄們還道我縱容自己人,處事不公,不免敗壞軍紀。妳還是回妳自己的渤海派去吧。”
洪勝海當即跪倒,說道:“袁相公,小人知錯了,多謝妳開恩饒了我這遭,小人今後無論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帶兵,請妳開恩留我在妳身邊,仍像從前壹樣,做個服侍妳的長隨。”袁承誌揮手道:“妳還是去吧,不守軍紀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妳了。妳跟著我,也不過跟著我壹起死。”
洪勝海忽然想起壹事,向承誌磕了個頭,說道:“小人遵奉將令,這就告別,相公和各位千萬保重。韃子勢大,當真打不過,那也罷了。依小人之見,不如落草,占山為王,便似沙寨主從前壹樣,總之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
袁承誌呵呵壹笑,說道:“妳最後這十六字說得好,妳是大大的長進了。將來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還不知道,不過妳說‘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這十六個字,我說什麽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只怕韃子兵還會來攻,這就早些休息吧!”洪勝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隨妳打壹仗,倘若留得性命,這才跟妳辭別。”
次晨清軍又再來攻,崇字營守住險要高地,清軍騎兵無所用武,攻了壹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軍退兵後,袁承誌、孫仲壽等整頓部屬,分守要隘,承誌以財源支絀,兵員不能擴充。其時南明揚州雖破,總兵黃得功手下尚統兵四萬人,在淮泗壹帶駐紮,作為牽制。清軍以崇字營兵少,不以為意,暫不來攻。
後來清軍豫親王多鐸派了英親王阿濟格率領正白旗與鑲白旗兩旗的精兵來攻,袁承誌奮起抗禦,寡不敵眾,大敗壹仗,崇字營又再損折,只剩下壹千多兵將。袁承誌率領殘兵,上了壹個山頭駐守。傍晚時分埋鍋造飯,晚飯後與孫仲壽、羅大千等派遣兵將,分守山頭各處要道。當晚各人正自露天安睡,忽聽得山下馬蹄聲響,同時隱隱有兵器撞擊之聲。袁承誌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躍上壹株大樹向山下瞭望,只見南邊三條長長的火把如火龍壹般,蜿蜒而來,當是敵軍分三道來攻。日間與清兵正白旗及鑲白旗軍對戰,兩路敵軍都來自西方,此刻南方又有敵軍,而且聲勢頗大,別要陷入了包圍,當即吹起哨子,縱聲高呼,分兵五百、守在南邊山口。
布防剛畢,南方敵軍已攻到山口,火光照耀下,見清兵隊伍中幾面藍色大旗揮動,乘馬的將領縱馬上山。羅大千道:“主帥,是藍旗韃子,都統準塔帶兵來攻!”袁承誌肩頭掛了兩張硬弓,腰間箭袋中裝滿了羽箭,對準當先上山的壹名清軍將領,彎弓搭箭,瞄準了他胸口,右手壹松,箭去如流星,噗的壹聲,正中那將軍胸前。他身披護胸鐵甲,箭不入身,但承誌勁大箭狠,那將軍仍然胸口吃痛,身子壹晃,摔跌下馬,兩軍大聲呼喊。清軍只道將軍中箭陣亡,攻勢稍緩。但那將軍隨即站起,手揮長刀,叫道:“弟兄們,我沒事,大夥沖上山去!”清軍兵將跟著蜂擁上山。
袁承誌叫道:“妳沒事嗎?”向下躍出,幾個起落,已到了那將軍身前,手揮金蛇劍,向那將軍斬落。那將軍舉刀擋格,喀的壹聲,長刀給金蛇劍斬為兩截。那將軍壹怔之際,袁承誌利劍乘勢揮出,將他壹顆腦袋砍了下來。清軍十余人圍攻,刀槍並施。袁承誌叫道:“好極!正好大殺壹陣!”舞動金蛇劍,沖入敵陣。
只聽得山上號角吹響,卻是西方有警。袁承誌要照顧全局,順手殺了三名清兵,急奔回山。只見孫仲壽與羅大千、羅立如、焦宛兒等正自大聲發令,指揮部屬守住山口。山下羽箭如飛蝗般射來。承誌拾起地下壹塊盾牌,急躍上前,擋在宛兒身前。禿的壹聲,壹枝長箭射上盾牌,彈了開去,若不是他這即時壹擋,宛兒非死即傷。宛兒已嚇得臉無血色,叫道:“袁相公,多謝了!”承誌將盾牌交了給她,說道:“小心擋箭!”向山下瞧去,但見白旗與鑲白旗招展,這兩旗清軍與藍旗分自西方南方,三旗夾攻。
袁承誌站到壹匹馬的背上,觀看敵我情勢,指揮守山。這時羅大千、倪浩、青青、何惕守等都已沖入敵陣,但見清兵從崇字營的空隙處緩緩逼上。崇字營兵少,激戰良久,損兵折將,人數更少。承誌望見羅大千給十余名清軍圍住了,肩頭背上都中了羽箭,更有清兵箭手向他放箭,眼見便將殞命,長聲呼叫:“羅叔叔,咱們為國抗敵,同生共死。”沖入敵陣,從壹名清兵手裏夾手搶過壹塊盾牌,撲到羅大千身後,替他擋開了壹枝勁箭。羅大千已殺得神智迷糊,叫道:“承誌,咱們到陰世會妳爹爹去,督師壹定贊妳,也會贊我!”
承誌只應得壹聲:“是!”背心和右腿突然劇痛,不提防中兩枝冷箭,眼見箭來如雨,忙舉盾牌護住羅大千,噗的壹聲,又壹枝長箭插入了他左邊肩頭。他奮力站起,舞動金蛇劍,砍死兩名挺槍刺來的清兵,再揮劍斬開射向他後心的壹枝羽箭,見壹名身披金甲的清將躍馬挺槍,來刺摔在地下的羅大千,承誌雙足力蹬,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劍向那將軍斬落。那將軍甚是勇悍,鋼槍橫掃,與金蛇劍壹格,槍劍齊震,雙雙脫手。承誌仍然撲向那將軍,雙手叉在他頸中,兩人力扭,都摔下馬來,滾在馬下,眾清兵大聲驚呼。承誌只覺左肩背心劇烈疼痛,接著便即暈去,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青青叫道:“大哥,大哥,妳醒了,那真好……”突然哭出聲來。承誌尚未睜眼,迷迷糊糊地道:“青弟,別哭,咱們都死了嗎?”青青抽抽噎噎地道:“還沒死呢。妳好些了嗎?謝天謝地!”承誌挺身坐起,叫道:“殺韃子兵,快,快,沖呀!”他挺身躍起,但全身無力,跳起數尺,便又摔落,只撞得背心劇痛,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
清軍白、藍、鑲白旗三旗精兵由英親王阿濟格親自指揮,乘夜來肅清崇字營殘兵,攻山壹戰,仗著騎射淩厲,大獲全勝,崇字營兵將幾全遭殲滅,只青青、啞巴、焦宛兒、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數武功較高之人,幸得何惕守找到壹個隱僻的山洞,躲了起來,而宛兒、崔希敏等人也已不少受傷。英親王阿濟格給袁承誌叉住頭頸,扭下馬來,其時承誌已身中數箭,勁力全失,阿濟格才幸保性命,但也已嚇得魂飛魄散,鬥誌全失。副指揮準塔都統得知英王爺險些陣亡而自己無傷,忙搶過刀來,在自己臉上腿上砍了兩刀,顯得自己亦受重傷,既已大獲全勝,忙即收兵,不及清理戰場,便趕去侍候阿濟格。
崇字營這壹役全軍覆沒,孫仲壽、羅大千、朱安國、倪浩等首腦盡數陣亡,而不見了主帥袁承誌,大家更是焦急,見清軍退軍,青青等便忙往兩軍陣亡的屍首堆中去找尋。青青與何惕守終於在壹堆清軍屍首之下,見到袁承誌背中數箭,俯伏在地。青青壹見,只道承誌陣亡,悲痛之下,放聲大哭,拔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何惕守夾手奪過她長劍,叫道:“師父,妳還沒死啊!”青青壹聽,急忙奔過去將承誌抱起,覺他身子尚有溫熱,叫道:“是啊,大哥還沒死!”何惕守道:“那妳幹嗎要自盡?”青青白了她壹眼,道:“我死了,妳好嫁給妳師父啊。”何惕守道:“我師父說過的,除了妳之外,他誰也不娶。”青青道:“假的!大哥,大哥,妳快醒來。”何惕守道:“師父說,他只娶妳壹個,不娶阿九,不娶宛兒,更加不娶我這個周身是毒的姑娘。”青青心花怒放,說道:“好,那我就不死了,咱們快救醒他。”
兩人將承誌擡入山洞,拔出羽箭,在他十幾個傷口上敷上金創藥,青青目不交睫地服侍,何惕守睡得遠些,卻也是提心吊膽,數曰不得安睡,直到四天之後,承誌才稍有知覺。青青與何惕守兩人盡心竭力地服侍他養傷,承誌只須稍壹轉側,觸動肩背上傷處,臉上現出痛楚神色,青青便柔聲安慰。何惕守默不做聲地守在壹旁,臉上神色自也是關懷之極。
焦宛兒在山下遠處另行找到壹個隱僻的山洞,移了袁承誌過去養傷,以防清兵來清理戰場時發現。如此過了月余,承誌的創傷終於大好了,勉力可出洞行走。他內力根底本極深厚,自己既可行功,傷勢好得更快。
這壹日崔希敏與安小慧在海邊閑逛,撞到兩名渤海派的弟子,壹談之下,知是他們首領洪勝海派人前來打探崇字營的信息。雙方約定次日再在原地相會。安小慧回去稟告承誌,承誌命她去約洪勝海前來相會。次日洪勝海帶同十余名部屬,前來參見,說起同袍傷亡眾多,各人均感傷痛。
洪勝海慰問承誌創傷,甚是關懷。袁承誌道:“勝海,敵眾我寡,我們打壹仗敗壹仗,這次更加全軍覆沒,只好照妳當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後,再來跟韃子拼命。唉!再拼命,也只不過再送命罷了。”洪勝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這壹帶並無高山峻嶺,須得到魯東壹帶占山,遠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帶得有數十艘大沙船在海邊,咱們暫且落海避他壹避。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袁承誌與何惕守等正感給逼得局處海隅,更無退避之處,聽得洪勝海帶同渤海派大批船只,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贊好,便率同眾人上船入海。
眾人上得海船,有酒有肉,飽餐了壹頓,壹時精神為之壹振。洪勝海知曉南明局勢,說起淮泗四將的近況,高傑為河南總兵許定國所殺,劉良佐及劉澤清降清,黃得功陣前自殺,清軍由多鐸統領,攻入南京,明總兵田雄擁福王宏光皇帝降清;馬士英逃到杭州,其後逃到福建,為清兵所俘殺死。
袁承誌環顧四方,心灰意懶,眼見各地擁兵將領紛紛降清,明軍敗兵大都編人了清兵漢軍旗,清兵更加勢大。自己決不降清,但兵財俱缺,無力單獨抗清,又不能去川陜依附張獻忠。他空有壹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卻無處分邦國大事的權謀韜略,最後勢必死難殉國,就和爹爹及史閣部那樣,當此國難綦深之際,也無別的命運。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兒、安小慧等玉貌紅顏,如花盛放,難道要這些巾幗女兒,也都為國捐軀?轉念又想:“男兒殉國,女兒也同時殉難,分什麽彼此?”心中忽然轉過壹個念頭:“幸好阿九遠在藏邊,她有時會想到我麽?”其實他自該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誌到來,豈僅“有時想到”而已。
他仿徨無計,意興蕭索。想起張朝唐曾說起浡泥國民風淳樸,安靜太平,說道:“中原大亂,公子心緒不佳,何不到淳泥國去散散心?”袁承誌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後數十年中,終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兩意,總有壹天會管不住自己,突然間遠走藏邊去尋阿九,自己受傷時青青如此相待,如何可以負她;但若遠在海外,從此不歸,既遠離了國難家仇,亦免得負人不義,終生良心不安,但事不兩全,不負青青,卻不免辜負阿九了。只不過寄人籬下,也無意趣,何況國破家亡之余,避難海外,懦怯偷生,畏首畏尾,實非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也對不起成千成萬與自己出死入生、間關百戰的戰友袍澤,但算來算去,要守著“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十六字,除了遠走異國,委實走投無路;忽然想起那西洋軍官所贈的壹張海島圖,於是取了出來,詢問此是何地。洪勝海道:“那是在浡泥國左近大海中的壹座島嶼,眼下為紅毛國海盜盤踞,騷擾海客。”
袁承誌壹聽之下,神遊海外,壯誌頓興,拍案長嘯,說道:“咱們就去將紅毛海盜驅走,暫且到這海島上去做化外之民吧。”
於是命眾海船開向南岸大清河口,在鐵門關海外停泊等候,他創傷痊愈,便回上華山,告別師父,稟明掌門大師兄要到海外暫居,待局勢有變,再來獻身報國。沙天廣、程青竹、崔秋山等豪傑不願去國遠離,便分別覓地占山落草,各人宣誓遵守“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訣,與承誌等灑淚而別。
袁承誌遙望藏邊,心懸阿九,無可奈何下,只得率同青青、何惕守、啞巴、羅立如、焦宛兒、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孟伯飛父子、胡桂南、鐵羅漢等豪傑,以及少數願意隨他出海冒臉的崇字營殘余人眾,上船揚帆出海,得了洪勝海的渤海派眾海盜之助,遠征異域,終於在海外開辟了壹個新天地。正是:萬裏霜煙回緣鬢,
十年兵甲誤蒼生。
(全書完)
(歸辛樹、何惕守、阿九等少數人之事跡,在《鹿鼎記》書中續有敘述。)
後記
《碧血劍》是我的第二部小說,作於壹九五六年。書末所附的《袁崇煥評傳》,寫作時間稍遲。
《碧血劍》以前曾作過兩次頗大修改,增加了四分之壹左右的篇幅,這壹次修訂,改動及增刪的地方仍很多。修訂的心力,在這部書上付出最多。初版與目前的三版,簡直是面目全非。
小說中寫李自成於大勝後殺曹操羅汝才、李巖,排擠張獻忠、“左革五營”及其他同伴,正史中有載,亦有參考野史、雜書者。王春瑜先生關於李自成的作風,有文多作指教,我的看法雖頗不同,對他的評論仍表感謝。對復旦章培恒教授及北大嚴家炎教授兩位的指教與鼓勵,特別心有銘感。
第三次改寫,除了設法改動原來小說中若幹過分不自然的處所(如五毒教、玉真子的部分)外,還加重了袁承誌對阿九的矛盾心理,這是人生中壹個永恒的常見主題:“愛情可能因其中壹方變心而受到損害。”中國的傳統小說壹般多寫愛情的豎貞,除唐人傳奇(如崔鶯鶯、霍小玉)、明人小說(如杜十娘、珍珠衫)外,少寫“愛情中的變心”。這次試寫了“倫理道德”與“無可奈何的變心”之間的矛盾這個人生題目,企圖在《碧血劍》全書強烈的政治氣氛中加入壹些平常人的生命與感情。
內地有壹篇評論《碧血劍》的文章十分強調地說,《碧血劍》受了英國女小說家杜·瑪麗安(Du Maurier)小說《蝴蝶夢》(Rebecca)的重大影響。文學作品受到過去中外文學名著的影響,那是不可避免的。但《蝴蝶夢》這部小說並沒有太大價值,我並不覺得很好,只因希治閣據此拍過壹部好看的奇情電影,因電影在中國流行而為許多中國觀眾所知(單以杜、瑪麗安的小說而論,我更喜歡她的另壹部小說My Cousin Rachel,但此書未拍電影,無中文譯本,故較少人知)。文學評論如不以改編後的流行電影為依據(正如根據電影《羅生門》而評《雪山飛狐》壹樣),而根據原作,則格調較高。杜·瑪麗安作為壹位作家,《蝴蝶夢》作為壹部小說,在英國文學中都沒有什麽極重要地位。如想談論英國女小說家在作品中以次要人物述說壹個露面極少的人物作為報仇主角而展開驚心動魄的故事,不如引述愛米菜·勃朗黛(Emily Bronte)的《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這才是英國女小說家中的第壹流人物,小說也是第壹流的優秀作品,只有談論這部小說,研究英國文學者方人人皆知,不必去引述只流行壹時的驚險電影(雖然,《咆哮山莊》也拍成了壹部很好的電影,但在中國較少為人知)。
《袁崇煥評傳》是我壹個新的嘗試,目標是在正文中不直接引述別人的話而寫歷史,文字風格比較統壹,希望較易閱讀,同時自己並不完全站在冷眼旁觀的地位。這篇《評傳》的主要創見,是認為崇禎所以殺袁崇煥,根本原因並不是由於中了反間計,而是在於這兩個人性格的沖突,以及崇禎的不正常心理。這壹點前人從未指出過(對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是小說作者通常的重視點,歷史學家則更重視時代背景、物質因素、制度、文化等等)。另壹原因,是專制獨裁制度的禍害。
這篇文字並無多大學術上的價值,所參考的書籍都是我手頭所有的,客居香港,數量十分有限。出自《太宗實錄》、《崇禎長編》等書的若幹資料都是間接引述,未能核對原來的出處,或許會有謬誤。這篇文字如果有什麽意義,或許是在於它的“町讀性”。我以相當重大的努力,避免了壹般歷史文字中的艱深晦澀。現在的面目,比之在《明報》上所發表的初稿《廣東英雄袁蠻子》,文字上要順暢了些。此文可說是我正式修習歷史的起點與習作。
《袁崇煥評傳》壹文發表後,得史家指教甚多,甚感,大史家向達先生曾來函賜以教言,頗引以為榮,已據以改正。現第三版再作修訂,以往錯誤處多加校正,其中參考楊寶霖先生《袁崇煥雜考》壹文及《袁崇煥資料集錄》(閻崇年、俞三東兩先生編,廣西民族出版社出版)壹書甚多,頗得教益,謹誌以表謝意。作者歷史素養不足,文中謬誤仍恐難免,盼大雅正之。
二〇〇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