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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眾人正要敘話,田見秀的黑臉從人忽然從後座上直縱出去,站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不知發生何事,都站了起來。只見那黑臉少年指著人群中兩個中年漢子喝道:“妳們是曹太監的手下,到這裏來幹什麽?”
  此言壹出,眾人都大吃壹驚。均知崇禎皇帝誅滅魏忠賢和客氏之後,宮中朝中閹豎逆黨雖壹掃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來的習氣,對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他從信王府帶來的太監,其中最得寵的是曹化淳。此人統率皇帝的禦用探子“東廠”和錦衣衛衛士,即所謂“廠衛”,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將帥的隱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為皇帝下旨誅殺,或任意逮捕,不必有罪名便關入天牢,所謂“下詔獄”,都是由於曹化淳的密報。曹太監的名頭,當時壹提起來,可說是人人談虎色變。
  那兩人壹個滿腮黃須,四十上下年紀,另壹個卻面白無須,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變,隨即鎮定,笑道:“妳是說我嗎?開什麽玩笑?”黑臉少年道:“哼,開玩笑!妳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客店裏商量,要混進山宗來,又說已稟告了曹太監,要派兵來壹網打盡,這些話都給我聽見啦!”
  黃須人拔出鋼刀,作勢便要撲上廝拼。那白臉胖子卻哈哈壹笑,說道:“王自用想收並山宗的朋友,成為第三十七營,居心險惡,哪壹個不知道了?妳想來造謠生事,挑撥離間,那可不成。”他說話聲又細又尖,儼然太監聲口,可是這幾句話卻也生了效。袁黨中便有多人側目斜視,對王自用的使者起了疑心。
  田見秀雖出身農家,但久經戰陣,百煉成鋼,見了袁黨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語已打動眾心,便即喝道:“閣下是誰?是山宗的朋友麽?”這句話問中了要害,那人登時語塞,只是冷笑。
  孫仲壽喝問:“朋友是袁督師舊部麽?我怎地沒見過?妳是哪壹位總兵手下?”
  那白臉人知道事敗,向黃須人使個眼色,兩人陡地躍起,雙雙落在門口。黃須人揮刀向黑臉少年砍去。那白臉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動卻甚是迅捷,腕底壹翻,已抽出判官雙筆,向黑臉少年胸口點到。
  黑臉少年因是前來拜祭,為示尊崇,又免對方起疑,上山來身上不帶兵刃。眾人見他雙手空空,驟遭夾擊,便有七八人要搶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了得,左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黃須客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白臉人的雙目。這兩招遲發先至,立時逼得兩名敵人都退開了兩步。
  袁黨眾人見他只壹招之間便反守為攻,暗暗喝彩,俱各止步。那兩人見沖不出門去,知道身處虎穴,情勢兇險之極,剛向內退得兩步,便又搶上。黑臉少年使開雙掌,在單刀雙筆之間穿梭來去,攻多守少。那兩人幾次搶到門邊,都被他逼了回來。
  三人在大殿中騰挪來去,鬥到酣處,黃須人突然驚叫壹聲,單刀脫手向人叢中飛去。朱安國躍起伸手抄出,接在手中。就在此時,黑臉少年踏進壹步,左腿起處,飛腳把黃須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勢又起,白臉人壹驚,只想逼開敵人,奪門逃走下山,奮起平生之力,雙筆壹先壹後反點敵人胸口,黑臉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筆筆端,使力扭轉,已把壹只判官筆搶過。這時對方右筆跟著點到,他順手將筆梢砸了過去。雙筆相交,當的壹聲,火星交迸,白臉人虎口震裂,右筆跟著脫手。
  黑臉少年壹聲長笑,右手抓住他胸口,壹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褲腰,雙手分處,嗤的壹聲,白臉人壹條褲子已扯將下來,裸出下身。眾人愕然之下,黑臉少年笑道:“妳是不是太監,大家瞧瞧!”眾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臉人的下身,果見他是凈了身的。哄笑聲中,眾人圍了攏來,見這黑臉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心下都甚敬佩。
  這時早有人擁上去將白臉人和黃須人按住。孫仲壽喝問:“曹太監派妳們來幹什麽?還有多少同黨?怎麽混進來的?”兩人默不做聲。孫仲壽使個眼色,羅參將提起單刀,呼呼兩刀割下兩人首級,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孫仲壽拱手向田見秀道:“若不是三位發現奸賊,我們大禍臨頭還不知道。”田見秀道:“那也是碰巧,我們在道上遇見這兩個家夥,見他們神色古怪,身手又甚靈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僥幸查明了他們的底細。”
  孫仲壽向田見秀的兩位從人道:“請教兩位尊姓大名。”兩人報了姓名,膚色白凈的叫劉芳亮,黑臉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國過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說了許多贊佩的話。
  田見秀和孫仲壽及袁黨中幾個首腦人物到後堂密談。田見秀說道,王將軍盼望大家攜手造反,共同結盟。他們三人是闖將李自成的麾下,闖將是闖王高迎祥的外甥,是三十六營中聲勢最盛的壹支。袁黨的人均感躊躇。眾人雖然憎恨崇禎皇帝,決意暗中行刺,殺官誅奸之事也已做了不少,但人人本來都是大明命官,要他們造反,卻是不願,只求刺死崇禎後,另立宗室明君。何況王自用總是“流寇”,雖然名頭極大,但打家劫舍,流竄擄掠,幹的是強盜勾當,大家心中壹直也不大瞧得起。而且三十六營遠在晉陜,也支援不到。袁黨眾人離軍之後,為了生計,有時也難免做幾樁沒本錢買賣,卻從來不公然自居盜賊。雙方身份不同,議論良久難決。
  最後孫仲壽道:“咱們的事已給曹太監知道,如不和王將軍合盟以舉大事,不但刺殺崇禎為袁督師報仇之事難以成功,只怕曹太監還要派人到處截殺。咱們勢孤力弱,難免遭了毒手。田兄,咱們這樣說定成不成?我們山宗幫王將軍打官兵,王將軍大事成功之後,須得竭力去打建州韃子。咱們話可說明在先,日後王將軍要做皇帝,我們山宗朋友卻不奉命,須得由太祖皇帝子孫姓朱的來做。”
  田見秀道:“王將軍和高闖王、李闖將給官府逼不過,為了活命,這才造反,自己決計不想做皇帝的,這件事兄弟拍胸擔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我們只是種田的莊稼漢子,只盼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於打滿州韃子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壹模壹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是恨到骨頭裏去。我們惟闖將李大哥之命是從。李大哥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為人仁義,那定是信得過的。”三十六營的盟主雖是王自用,但聽他們言下之意,似對李自成更為信服。
  孫仲壽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袁黨眾人更無異言,於是結盟之議便成定局。
  
  裏面在商議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著崔秋山的手,走到壹個僻靜的角落裏。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壹見如故,妳別當我們是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以前打韃子、保江山,兄弟壹向是很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是高興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請問,崔大哥的師承是哪壹位前輩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授業恩師,是山西大同府壹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國和倪浩互望了壹眼,均感疑惑。倪浩說道:“壹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壹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於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
  崔秋山微壹遲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師父逝世之後,我機緣巧合,遇著壹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撥了我壹點武藝,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因此要請兩位大哥原諒。”
  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麽說,我們有壹事相求,因此才大膽相問。”崔秋山道:“兩位有什麽事,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壹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商量幾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壹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高強,咱們這裏沒壹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豪爽。”倪浩道:“就是說到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於是復述了崔秋山的話。
  那姓應的名叫應松,是袁崇煥帳下的謀士,當年寧遠築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寧遠壹戰,他點燃紅夷大炮,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應松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麽說?”朱安國道:“這事當先問過孫相公。”應松道:“不錯。”
  轉到後殿,見孫仲壽和田見秀正談得十分投契,於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朱安國等所擅長的是行軍打仗,沖鋒陷陣,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但武學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孫仲壽道:“應師爺,這件事關系幼主的終身,妳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松點頭答應,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
  應松道:“我們有壹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幫這個忙,因此上……”
  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壹副好生為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麽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
  應松道:“崔兄很爽快,那麽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後,留下壹位公子,那時還只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打了三場,死了七個兄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壹聲。應松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誌,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壹教就會,但再跟著我們,練下去進境壹定不大。我們身在草莽,防身武功要緊過行軍打仗的本事。”
  崔秋山已明白他們的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武?”朱安國道:“剛才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說罷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還禮後,沈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原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下是在闖將李大哥軍中,來去無定,常跟官軍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壹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裏,壹則怕我沒空教他,二則委實也太危險。”應松等均想這確是實情,好生失望。
  應松把袁承誌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面。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面貌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藝,袁承誌答了,問道:“崔叔叔,妳剛才抓住那兩個壞人,使的什麽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誌道:“這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妳想不想學?”袁承誌忙道:“崔叔叔,請妳教我。”
  崔秋山向應松笑道:“我跟田將軍說,在這裏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袁承誌和應、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
  
  次日壹早,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壹場,總算有緣。這裏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對二人各贈了五十兩銀子盤費,還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徑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僥幸之極。此番若非袁承誌這小小孩童壹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即向鏢局辭了工,便欲回家務農。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國遊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事,自己又無家累,當即答允。
  三人在廣州雇了海船,前往浡泥。楊鵬舉住了月余,見當地太平安樂,真如世外桃源壹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府中擔任個小小職司。每日當差壹兩個時辰,余下來便是喝酒賭錢,甚是逍遙快樂。
  
  田見秀和孫仲壽等說妥結盟之事,眾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山宗朋友和闖將相結為友,決不相負。田見秀正要和袁黨著意結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誌武藝,甚是歡喜,當下和劉芳亮先下山去。
  袁黨各路好漢,有的徑去投王自用;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願造反作亂,但決不泄露機密,也決不跟眾兄弟作對為敵。人各有誌,旁人也不勉強。
  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松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誌日後的出處。
  袁承誌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壹夜沒睡好覺。翌日大家忙著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眾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松命人點了紅燭,設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誌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壹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幾天功夫,傳授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幾天之內學會,學了之後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只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分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松道:“只要教得壹招兩式,就是終身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壹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中的規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後,便告辭出來。
  崔秋山等眾人出去,正色說道:“承誌,這套伏虎掌法,是壹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領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著實還差得遠,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
  袁承誌壹聽,已明其意,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誌,學會了伏虎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誓的規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壹笑,道:“很好。”忽然身子壹晃,人已不見。袁承誌急轉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身後,在他肩頭壹拍,笑道:“妳抓住我。”
  袁承誌經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武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他肩頭壹拍,人影又已不見。袁承誌凝神靜氣,壹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住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當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壹步壹步退向墻壁,突然轉身,靠著墻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妳啦!”
  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妳很聰明,伏虎掌壹定學得成。”於是壹招壹式地從頭教他。
  這路掌法共壹百單八式,每式各有變化,奇正相生相克。袁承誌默默記憶,學了幾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壹招每壹變的用法細加傳授。袁承誌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強,崔秋山壹說,便能領會。壹個教得起勁,壹個學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壹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誌正在練拳,施展“伏虎掌”壹百單八招的變化,於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訣,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歡喜,當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躍前,擡腿向他背心踢去。
  承誌忽聽背後風聲響動,側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右腿,壹眼瞥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劈面壹掌。
  承誌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下踏步避過,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贊道:“不錯,就是這樣。”口中指點,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來,見承誌出招有誤,便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壹百單八式翻來覆去地拆解。承誌見這套掌法變化多端,崔秋山運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限,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壹面比畫講解。講了壹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
  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地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妳,妳要好好記住。日後是否有成,全憑妳自己練習了。臨敵時局面千變萬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靈,壹味蠻打,決難取勝。”袁承誌點頭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裏,今後盼妳好好用功。傳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教我,武學高低的關鍵,是在頭腦而不在手腳,因此多想比多練更加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在不大靈光,難有太大進境,盼妳日後練得能勝過了我。”
  袁承誌和崔秋山相處雖只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法傾囊以授,教誨之勤,顯見眷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道:“似妳這樣聰明資質,武林中實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緣長久相聚。”袁承誌道:“崔叔叔,我跟妳到李將軍那裏。”崔秋山笑道:“妳這樣小,那怎麽成?我們跟著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拼命,飽壹頓饑壹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說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壹聲怪叫,袁承誌奇道:“那是什麽?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靈機壹動,道:“咱們去把豹子捉來,我有用處。”袁承誌大為興奮,忙問:“什麽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誌忙跟出去,見他不帶兵刃,又問:“崔叔叔,妳用什麽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進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麽?”朱安國等在房內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道:“請各位幫手,把外面那豹子逼進屋來,我有用處。”倪浩是殺虎能手,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倪浩遙遙答應,不壹會兒,呼喝聲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誌拿了短鐵槍想跟出去。孫仲壽道:“承誌,別出去,咱們在這裏看。”袁承誌無奈,只得和孫仲壽、應松三人憑在窗口觀看。
  只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壹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地拼鬥。他壹柄叉護住全身,不讓豹子撲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被朱、崔、羅三人阻住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著向他撲來。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壹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鬥,轉身向南。南面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屋,東西亂竄,但給眾人逼住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前,在豹子後臀上猛力壹腳。豹子負痛,吼叫壹聲,直竄進屋去。
  那時應松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胡吼叫,奔進西殿。羅大千關上殿門,壹頭大豹已關在殿內。
  眾人都很高興,望著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誌,妳進去打豹!”此言壹出,眾人都吃了壹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著,這畜生傷不了他。”承誌道:“好!”挺了短槍,就去開門。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去!”
  袁承誌壹怔,隨即會意是要他以剛學會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膽怯。崔秋山道:“妳怕了麽?”承誌更不遲疑,拔開殿門上木塞,推門進去,只聽“胡”的壹聲巨吼,壹團黑影迎面撲來。他右腿後挫,讓開來勢,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羅漢傳經”。這掌雖然打中,可是手小無力,豹子不以為意,回頭便咬,袁承誌躥到豹子背後,拉住豹尾壹扯。
  這時崔秋山已站在旁衛護,唯恐豹子猛惡,承誌制它不住。但見他所學伏虎掌法已使得頗熟,豹子三撲三抓,始終沒碰到他衣衫,反中了他壹掌壹腳,心下暗暗歡喜。
  孫仲壽等見袁承誌空手鬥豹,雖說崔秋山在旁照料,畢竟關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觀。朱安國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緊急時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誌騰挪起伏,身法靈活,初時還東逃西竄,不敢和豹子接近,後來見所學掌法施展開來妙用甚多,閃避攻擊,得心應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
  他見手掌打上豹身毫無用處。突然變招,改打為拉,每壹掌擊到,回手便扯下壹把毛來。豹子受痛,吼叫連連,對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憚,見他手掌伸過來時,不住吼叫退避,露齒抵抗。但承誌手法甚快,豹子每每閃避不及,壹時殿中豹毛四處飛揚,壹頭好好的金錢豹子,被他東壹塊西壹塊地扯去了不少錦毛。眾人都笑了起來。
  豹毛雖給他扯去,但空手終究制它不住,酣鬥中他突使壹招“菩薩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沖去。豹子受驚,退了兩步,隨即飛身前撲,壹剎那間,袁承誌已在豹子腹下。
  倪浩大驚,雙鏢飛出。那豹伸右腳撥落雙鏢。這時承誌卻已不見。眾人凝目看時,只見他躲在豹子腹底,壹雙腿勾住豹背,腦袋頂住豹子下頦,叫它咬不著抓不到。豹子猛跳猛躥,翻身打滾,承誌始終不放。他知時刻久了,自己力氣不足,只要壹松手腳,不免傷於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來!”
  崔秋山道:“取它眼睛!”壹言提醒,袁承誌右臂穿出,兩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躥跳更猛。崔秋山踏上幾步,砰砰連環兩掌,把豹子打得頭昏腦漲,翻倒在地,隨即壹把抱起承誌,笑道:“不壞,不壞,真難為妳了。”
  孫仲壽等人俱已驚得滿頭大汗,均想:“崔秋山為人雖然不錯,但在李自成手下,每日裏幹的盡是亡命生涯,大膽妄為。他不知袁公子這條命可有多尊貴。”又想:“袁公子經他教了八天,武藝果然大有長進。”崔秋山打開殿門,在豹子後臀上踢了壹腳,笑道:“放妳走吧!”那豹子直竄出去,忽然外面有人驚叫起來。
  眾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傷了人,忙出去看時,這壹驚非同小可。只見滿山都是點點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槍閃閃發亮,原來官兵大集,圍攻聖峰嶂來了。看這聲勢,要脫逃實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黨人想來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無警報,而敵兵突然來臨。
  孫仲壽等都是身經百戰,雖然心驚,卻不慌亂,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則當年在寧遠大戰,十幾萬韃子精兵,也給我們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妳們這些廣東官兵?”其時遼東兵精,甲於天下,袁崇煥的舊部向來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裏。
  孫仲壽當即發令:“羅將軍,妳率領煮飯、打掃、守祠的眾兄弟到東邊山頭放火吶喊,作為疑兵。”羅大千應令去了。孫仲壽又道:“朱將軍、倪將軍,妳們兩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叫官兵不敢過分逼近,射後立刻回來。”朱倪二人應令去了。
  孫仲壽道:“崔大哥,有壹件重任要交托給妳。”崔秋山道:“要我保護承誌?”孫仲壽道:“正是。”說著和應松兩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壹驚,連忙還禮,說道:“兩位有何吩咐,自當遵從,休得如此。”
  只聽得喊聲大作,又隱隱有金鼓之聲,聽聲音是山上發出,原來羅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鐘擡出來狂敲猛打,擾亂敵兵。孫仲壽道:“袁督師只有這點骨血,請崔大哥護送他脫險。”崔秋山道:“我必盡力。”
  這時朱安國和倪浩已射完箭回來。孫仲壽道:“我和朱將軍壹路,會齊羅將軍後,從東邊沖下,應先生和倪將軍壹路,從西邊沖下。我們先沖,把敵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誌再從後山沖下,大家日後在李闖將軍那裏會齊。”眾人齊聲答應。
  承誌得應松等數載教養,這時分別,心下難過,跪下去拜了幾拜,說道:“孫叔叔、應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說不下去。孫仲壽道:“妳跟著崔叔叔去,要好好聽他的話。”承誌點頭答應。
  只聽得山腰裏官兵發喊,向山上沖來,應松道:“我們走吧。崔大哥,妳稍待片刻再走。”眾人各舉兵刃,向下沖去。
  倪浩見崔秋山沒帶兵器,把虎叉向他擲去,說道:“崔大哥,接住。”
  崔秋山道:“還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擲還給他。倪浩已去得遠了,於是右手持叉,左手拉著袁承誌向山後走去。只見後山山坡上也滿是火把,密密層層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飛蝗,亂射上來,崔秋山退回祠中,跑到廚下,揭了兩個鍋蓋,壹大壹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鍋蓋遞給承誌,說道:“這是盾牌,走吧!”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黑暗中躥去。
  不壹會兒,官兵已發現兩人蹤跡,吶喊聲中追了過來,數十枝箭同時射到。
  崔秋山擋在袁承誌身後,揮動鍋蓋,壹壹擋開來箭,只聽得登登登之聲不絕,許多箭枝射上鍋蓋。兩人直闖下山。眾官兵上來攔阻,崔秋山使開獵虎叉,叉刺桿打,霎時傷了十多名官兵,承誌的短鐵槍雖然難以傷人,卻也盡可護身。官兵見是個幼童,也不怎麽理會他。片刻間兩人已奔到山腰。
  剛喘得壹口氣,忽然喊聲大作,壹股官兵斜刺裏沖到,當先壹名千戶手持大刀,惡狠狠地砍來。崔秋山舉叉架開,覺他膂力頗大,壹叉“毒龍出洞”,直刺過去。那千戶舉刀格開,叫道:“弟兄們上啊!”崔秋山不願戀戰,舉起鍋蓋向那千戶壹晃。那千戶向右閃避,崔秋山大喝壹聲,手起叉落,從他脅下插了進去,待拔出叉來,轉頭卻不見了承誌,不禁大驚,只見左邊壹群人圍著吆喝。
  他大踏步趕過去,挺叉亂戳,官兵紛紛閃避,奔到近處,果見承誌給圍在垓心,手中短鐵槍已遭打落,正展開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對敵,畢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學,左支右絀,情勢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話,刷刷兩叉,刺倒兩名官兵,左手拉了承誌便走。官兵大叫追來,崔秋山陡然回頭,刷刷兩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兩名官兵,再踏上壹步,叉桿下抄,挑起壹名官兵,直摜在山石之上。那兵登即跌死。
  眾官兵見他勇悍,嚇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誌夾在脅下,展開輕功提縱術,直向黑暗無人處躥去,不壹會兒便和眾官兵離得遠了。
  崔秋山放下承誌,問道:“沒受傷吧?”袁承誌舉手往臉上抹汗,只覺粘膩膩的,月光下壹看,滿手是血,看崔秋山時,臉上、手上、衣上,盡是血跡斑斑,說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緊,是敵人的血,妳身上有哪裏痛麽?”承誌道:“沒有。”崔秋山道:“好,咱們再走!”
  兩人矮了身子,在樹叢中向下鉆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樹叢將完,崔秋山探頭前望,見山下火把明亮,數百名官兵守著,悄聲道:“不能下去,後退。”兩人回身走了數百步,見有個山洞,洞前生著壹排矮樹,便鉆進洞去。
  袁承誌畢竟年幼,雖然身在險地,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崔秋山把他輕輕抱起,倚在自己懷裏,側耳靜聽。只聽呼喊之聲連續不斷,過了壹會兒,眼見山頂黑煙冒起,紅光沖天,想是袁崇煥的祠堂已給官兵燒了。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山上吹起號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過數十仗,知是收隊下山的號令。不壹會兒,大隊人馬之聲經身旁過去,絡繹不絕,原來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過壹會兒,忽聽外面樹叢中有人坐了下來,崔秋山右手提起鋼叉,左手放在承誌嘴邊,防他在夢中發出聲響,凝神靜聽。只聽壹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賊留下壹個兒子,到哪裏去了?”這句話聲音很響,登時把承誌吵醒。崔秋山左手輕輕按住他嘴。
  聽得那人喝道:“妳說不說?不說我先砍斷妳壹條腿。”壹個聲音罵道:“妳砍就砍!我們在邊庭上壹刀壹槍打韃子,豈能怕妳?”聽口音正是應松的聲音。袁承誌悄聲道:“應叔叔!”那人又罵:“妳真的不說?”應松“呸”的壹聲,似乎壹口唾沫吐向他的臉上,接著壹聲慘叫,似乎已被他壹刀砍傷。
  承誌再也忍耐不住,用力掙脫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壹聲:“應叔叔!”直躥出去。火光中見壹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應松砍落,他和身縱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擊右擒之法,壹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覺眼中金星直冒,手腕壹痛,壹柄刀已給奪去。承誌順手揮刀,砍中他肩頭,雖然力弱,沒把壹條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聲大叫。眾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壹驚,登時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壹個幼童,當即回轉身來,刀槍並舉,眼見就要把他砍成碎塊。
  突然火光中壹柄鋼叉飛出,各官兵只覺虎口劇震,兵刃紛紛離手。崔秋山壹把抓住承誌後心,直縱出去。眾官兵放箭時,兩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這壹露形,奉太監曹化淳之命前來搜捕的東廠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蹤下來。但見他脅下夾著個幼童,但仍縱跳如飛,迅捷異常。壹名番子取出壹支甩手箭,使足手勁,擲了出去。
  崔秋山聽得腦後生風,立即矮身,那支箭從頭頂飛過去,就這麽停得壹停,另壹人已扣住三支鋼鏢,連珠發出。崔秋山把承誌往地下放落,左手回抄,接住兩支鋼鏢,避開了第三支,正待發回,敵人的袖箭、飛蝗石已紛紛打來。崔秋山手接叉撥,閃避暗器,拉著承誌向山下逃去。
  四名番子見崔秋山武功精強,不敢再追,站定了破口大罵,紛發暗器,居高臨下,勢頭甚勁。
  崔秋山黑暗之中聽得嗖嗖之聲不絕,忙把袁承誌拉在胸前,躥高伏低地閃避。畢竟手中抱了人,縱跳不便,避開了右邊打來的三枚菩提子,只覺左腿壹痛,已中壹枝短箭。傷處剛痛過,立即發癢,心中大驚,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這壹來,毒發更快,再跑得幾步,左腿麻痹,壹個踉蹌,跌倒在地。袁承誌大驚,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見他跌倒,高呼大叫,隨後趕來。
  崔秋山道:“承誌,快走,快走,我擋住他們。”袁承誌雙掌壹錯,躍到崔秋山身後,只待擋敵。崔秋山心想:“憑妳這點功夫,居然想保護我。”但心中也自感動。
  轉眼間敵人追到,兩個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頭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轉刀背,向袁承誌足踝上擊來。承誌躍起避過。
  崔秋山撐起右腿,半跪在地,在地上抓起壹塊石頭向使雙刀的頭上擲去。那人待要避讓,已然不及,石塊正中他額頭,登時暈倒。使鬼頭刀的人壹呆,崔秋山和身撲上,十指緊緊鉗住他喉嚨,那人揮刀向崔秋山臂上砍來,崔秋山手上加勁,那人這壹刀雖然砍中,卻已無力,片刻間便即氣絕而死。其余兩人見敵人兇悍,嚇得魂飛魄散,連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傷勢不重,但左腿已全無知覺。
  他咬緊牙關。拾起刀撐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來。這時敵人雖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來,當地決計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虛懸,向山下走去。袁承誌站在他右邊,讓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壹瘸壹拐地向前趕路。
  走了壹陣,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牽動左手也漸漸無力,只得以右手支撐。袁承誌只覺肩頭越來越重,但他壹聲不哼,奮力扶持著崔秋山前行。
  又走壹陣,兩人實已筋疲力盡。袁承誌忽見山邊有間農舍,說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們進去躲壹躲。妳再熬壹下吧!”崔秋山點點頭,勉力拖著半邊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門邊,全身脫力,摔倒在地。
  
  袁承誌大驚,俯身連叫:“崔叔叔!”那農舍門呀的壹聲開了,出來個中年婦人。袁承誌道:“大娘,我們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傷,求求妳讓我們借宿壹晚。”
  那農婦叫出壹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命他幫著把崔秋山扶進去,拼起三條長凳,讓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虧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沒昏亂,叫承誌把油燈移近左腿處察看。兩人都嚇了壹跳,原來那左腿已腫大了幾乎壹半,紫中帶黑,十分怕人。
  崔秋山請那農家少年裹好他臂上傷口,再用布條在自己左腿腿根處用力纏緊,以防毒氣攻心。然後抓住箭羽,拔了出來,跟著流出來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腫大,嘴巴夠不到。承誌俯下身去,把傷口中的黑血壹口口地吸了出來,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後,血色才漸漸變紅。崔秋山嘆了口氣道:“這毒藥總算還不是最厲害的那種。妳快漱口。”那農婦在旁瞧著,不住念佛。
  次日午後,那少年報說官兵已經退盡。崔秋山腿腫漸消,但全身發燒,胡言亂語起來。承誌沒了主意,只急得要哭。
  那農婦道:“這位小官,我瞧妳叔叔的毒氣還沒去盡,總得到鎮上請大夫瞧瞧才好。”袁承誌道:“是,是,可是怎麽去?”那農婦心腸甚好,借了輛牛車,命少年送了他們到鎮上。那少年把他們送入客店之後,徑自去了。崔、袁兩人出來時身上都沒帶錢,袁承誌不知如何是好,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發愁。店夥來問吃什麽東西,承誌答不上來,只好推說不餓,壹個人坐著想哭。
  過了良久,崔秋山終於醒來,袁承誌忙問他怎麽辦。崔秋山道:“妳身上帶著什麽值錢的東西沒有?”袁承誌道:“這項圈成嗎?”說著從衣內貼肉處除了下來。崔秋山壹看,見項圈是金的,鑲著八顆小珍珠,項圈鎖片上刻著“富貴恒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壹行是“袁公子承誌周歲之慶”,壹行是“小將趙率教敬贈”,才知是承誌做周歲時,他父親部下大將趙率教所贈。
  趙率教和祖大壽、何可綱、滿桂三人是袁崇煥部下的四大名將。當年寧錦大捷,趙率教率部殺傷清兵甚眾,官封左都督、平遼將軍。崇禎二年十月,清兵繞過山海關,由大安口入寇京師,袁崇煥率四將千裏回援,反為崇禎見疑而下獄。趙率教和滿桂出戰,先後陣亡。祖大壽與何可綱憤而率部自行離去,後來袁崇煥在獄中寫信去勸,祖、何二將才再歸朝抗敵,守衛京師。
  趙率教是袁崇煥部下名將,天下知聞,但這時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細想,便道:“叫店夥陪妳到當鋪去,把項圈當了吧,將來咱們再來贖回。”袁承誌說:“好,我就去。”於是請店夥同去鎮上的當鋪。
  當鋪朝奉拿到項圈,壹看之下,吃了壹驚,問道:“小朋友,這項圈妳從哪裏來的?”袁承誌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臉色登時變了,向袁承誌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說道:“妳等壹下。”拿了項圈到裏面去,半天不出來。袁承誌和那店夥等得著急,又過了好壹會兒,那朝奉才出來,說道:“當二十兩。”袁承誌也不懂規矩,還是那店夥代他多爭了二兩銀子。袁承誌拿了銀子和當票,順道要店夥陪去請了大夫,這才回店,哪知身後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
  袁承誌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沈沈睡熟,額上仍然火燙,大夫還沒到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門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鏈鐵尺,搶進店來。壹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為首的公差喝道:“餵,孩子,妳姓袁嗎?”
  袁承誌嚇了壹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壹笑,從懷中掏出那個金項圈來,說道:“這項圈妳從哪裏偷來的?”袁承誌急道:“不是偷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煥是妳什麽人?”
  袁承誌不敢回答,奔進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得外面公差喊了起來:“聖峰嶂的奸黨躲在這裏,莫讓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掙下地來,卻哪裏能夠?腳剛著地,便即跌倒。
  這時眾公差已湧到店房門口,袁承誌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壹錯,擋在門口,當時心中只壹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捉了崔叔叔去。”
  門外是個大院子,客店中夥計客人聽說捉拿犯人,都擁到院子裏來瞧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著壹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發威,均覺奇怪。
  只見壹名公差抖動鐵鏈,往承誌頭上套去。承誌退後壹步,仍攔在門外,不讓公差進門。那公差抖鐵鏈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門飯的拿手本事,手到擒來,百不失壹,豈知壹個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這壹下竟沒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頭上的小辮子。
  袁承誌見這許多公差氣勢洶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抓到,頭壹偏,自然而然地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壹拉。那公差腳步踉蹌,險些跌倒,怒火更熾,飛腿猛踢,罵道:“小雜種,老子今日要妳好看。”
  承誌蹲下身來,雙手托住他大腿和臀部壹托,借力乘勢,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壹個身軀登時淩空飛出,砰的壹聲,結結實實地摔落。承誌本來也沒這麽大氣力,全是乘著那公差腳踢之勢,斜引旁轉,把他狠狠摔了壹跤。這壹招仍是伏虎掌法。
  旁觀眾人齊聲叫好。他們本來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況官府公差橫行霸道,素為眾百姓所側目切齒。這時見公差落敗,更敗得如此狼狽,不由得大聲喝彩。
  其余的公差也都壹楞,暗想這孩子倒有點邪門,互使眼色,手舉單刀鐵尺,齊湧而上。旁觀眾人見他們動了家夥,俱都害怕,紛紛退避。袁承誌雖學了數年武藝,究竟年幼,又敵不過對方人多,無可奈何之中,只有奮力抵擋。不久肩頭便吃鐵尺重重打中了壹下,忍不住便哭出聲來。
  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左邊廂房中奔出壹條大漢,飛身縱起,落在承誌面前,伸出雙手亂抓亂拿,也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法,頃刻之間,已把眾公差的兵刃全都奪下。幾名公差退得稍遲,被他幾拳打得眼青口腫。這大漢啊啊大叫,聲音古怪。
  壹名公差喝道:“我們捉拿要犯,妳是什麽人?快快滾開。”那大漢全不理會,身子壹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擲出。那公差猶如斷線鳶子壹般,悠悠晃晃地飛出,砰嘭壹聲,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壹哄出外。
  那大漢走到承誌跟前,雙手比畫,口中啞啞作聲,原來是個啞巴,似在問他來歷。袁承誌不知如何告訴他才好,甚是焦急。
  那大漢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從伏虎掌的起手式開始,練了起來,打到第十招“避撲擊虛”就收了手。袁承誌會意,從第十壹招“橫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練了四招。那啞巴壹笑,點點頭,伸臂將他抱起,神態甚是親熱。
  袁承誌指指店房,示意裏面有人。那啞巴抱著他進房,只見崔秋山坐在地下,臉色猶如死灰,吃了壹驚,放下袁承誌,走上前去。崔秋山卻認得他,做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腿。那啞巴點點頭,左手牽著袁承誌,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條壹百幾十斤重的魁梧大漢,但啞巴如抱小孩,毫不費力,步履如飛地出去。
  兩名公差躲在壹旁,見那啞巴向西走去,遠遠跟隨,想是要知道他落腳之所,再邀人大舉拿捕。
  這時崔秋山又昏了過去,人事不知。啞巴聽不到身後聲息,袁承誌拉拉啞巴的手,嘴巴向後壹努。啞巴回過頭來,瞧見了公差,卻似視而不見,繼續前行。
  走出兩三裏路,四下荒僻無人,啞巴忽把崔秋山往地下壹放,縱身欺近,兩公差轉身想逃,哪裏來得及,早被他壹手壹個,揪住後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長聲慘呼下,先後跌死。
  啞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飛地向前疾走。這壹來承誌可跟不上了,他雖勉力對付,兩條小腿拼命搬動,但只跑了裏許,已氣喘連連。啞巴壹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雙手分抱兩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壹會兒,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
  
  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山腰中有三間茅屋,啞巴徑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時,屋前壹人迎了過來,走到臨近,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她向啞巴點了點頭,見到崔、袁兩人,似感訝異,和啞巴打了幾個手勢,領著他們進屋。
  那少婦叫道:“小慧,快拿茶壺茶碗來。”壹個女孩的聲音在隔房應了壹聲,提了壹把粗茶壺和幾只碗過來,怔怔地望著崔、袁兩人,壹對圓圓的眼珠骨溜溜地轉動。
  那少婦粗衣布裙,長身玉立,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甚靈秀。
  那少婦向承誌道:“這孩子,妳叫什麽名字?怎麽遇上他的?”袁承誌知她是啞巴的朋友,於是毫不隱瞞地簡略說了。
  那少婦聽得崔秋山中毒受傷,忙拿出藥箱,從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紅色的藥粉,混在壹起,調了水給崔秋山喝了。又取出壹把小刀,將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黃色的藥末,過了壹陣,用清水洗去,再敷藥末。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聲來。那少婦向袁承誌壹笑,說道:“不妨事了。”打手勢叫啞巴把崔秋山抱入內堂休息。
  那少婦收拾藥箱,對承誌道:“我姓安,妳叫我安嬸嬸好啦。這是我女兒,她叫小慧,妳就耽在我這裏。”袁承誌點點頭。安大娘隨即下廚做面。承誌吃過後,疲累了壹天壹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著了。
  次晨醒來時發覺已睡在床上。小慧帶他去洗臉。承誌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傷勢好些麽?”小慧道:“啞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承誌驚道:“當真?”小慧點點頭。承誌奔到內室,果然不見崔秋山和啞巴的蹤影。他茫然無主,“哇”的壹聲哭了出來。小慧忙道:“別哭,別哭!”承誌哪裏肯聽?小慧叫道:“媽媽,媽媽,快來!”安大娘聞聲趕來。小慧道:“他見崔叔叔他們走了,哭起來啦!”
  安大娘柔聲說道:“好孩子,妳崔叔叔受了傷,很厲害,是不是?”承誌點點頭。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暫行救他,讓他傷口的毒氣不行開來。不過不能當真治好,因此啞巴伯伯背他去請另外壹個人醫治。等他醫好之後,就會來瞧妳的。”承誌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會好的。快洗臉,洗了臉咱們吃飯。”
  吃過早飯後,安大娘要他把過去的事再詳詳細細說壹遍,聽得不住嘆息。就這樣,承誌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來。
  
  安大娘叫他把所學武功練了壹遍,看後點點頭說:“也真難為妳了。”此後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練武,練得好不好,卻從不加指點,在他練的時候也極少在旁觀看。小慧本來常跟他在壹起,在他練武之時,卻總讓媽媽叫了開去。
  袁承誌從小沒了父母,應松、朱安國等人雖對他照顧周到,但這些叱咤風雲的大將,照料孩子總不在行。現下安大娘對他如慈母般照料,親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這時候所過的,可說是他近年來最溫馨的日子了。只是每日裏記掛著崔叔叔何時回來。
  如此過了十多天,這壹日安大娘到鎮上去買油鹽等物,還要剪些粗布來,給承誌縫壹套衫褲。那日他在聖峰嶂遇難,連滾帶爬,衣服給山石樹枝撕得甚是破爛。安大娘雖早給他縫補好了,但滿身補丁,總不好看。安大娘叮囑兩個孩子在家裏玩,別去山裏,怕遇上狼。兩個孩子答應了。
  安大娘走後,兩個孩子果然聽話不出,在屋裏講了幾個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後來拿些小碗小筷,假裝煮飯。小慧道:“妳在這裏殺雞,我去買肉。”所謂殺雞,是把蘿蔔切成壹塊壹塊,而買肉則是在門口撿野栗子。
  小慧去了壹會兒,好久不見回來,袁承誌大叫:“小慧,小慧。”不見答應,想起安大娘的話,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竈下拿了壹根火叉,沖出門去。
  剛走出大門,壹驚非小,只見小慧給壹個武官夾在脅下,正要下山,小慧大聲叫喊掙紮。袁承誌大喊壹聲,挺叉向那大漢背後刺去。那武官大漢猝不及防,總算袁承誌人矮,沒刺到背心,後臀卻已重重地吃了壹叉,只是火叉頭鈍,刺不入肉。大漢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單刀,轉身砍來。承誌曾跟倪浩學過槍法,將火叉照著“嶽家神槍”槍法使了開來,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漢對打。
  那大漢力大刀勁。袁承誌仗著身法靈便,居然也對付著拆了十來招。那大漢見戰不下壹個小孩,心中焦躁,雙腿略蹲,刀法忽變。那大漢起初出招,倒有壹大半都砍空了,只因承誌身矮,大漢砍向對方上身的刀法,全都砍空了。他覺察之後,便改使地躺刀法,只是覺得對付壹個小小孩童,不必小題大做,是以並不躺下地來。
  這壹來承誌登感吃力,正危急間,忽見安小慧拿了壹柄長劍,挺劍向大漢身上刺去。大漢罵道:“呸!妳這小妞也來找死。”單刀橫砍,想震去她手中長劍。
  小慧身手靈活,長劍圈轉,回劍刺向大漢後胯,同時承誌也已挺火叉刺去。那大漢壹時竟給兩個小孩鬧了個手忙腳亂,連聲呼叱叫罵。
  袁承誌起初見小慧過來幫手,擔心她受傷,但三招兩式之後,見她身手便捷,劍法使得也頗純熟。他小孩好勝,不甘落後,壹柄火叉使得更加緊了。
  那大漢見兩個小孩的槍法和劍法竟然都頭頭是道,然而力氣太小,總歸無用,於是封緊門戶,又笑又罵地壹味遊鬥。耗了壹陣,兩個小孩果然支持不來了。
  那大漢提起單刀,對準小慧長劍猛力劈去,小慧避讓不及,長劍給單刀碰上,拿捏不住,登時脫手飛去。袁承誌大駭,火叉在大漢面前作勢虛晃。大漢舉刀架開,飛腳踢倒小慧。袁承誌不顧性命地舉叉力攻,但心中慌亂,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漢哈哈大笑,上步揮刀當頭砍下。承誌橫叉招架,大漢左手已拉住叉頭,用力旁扭。承誌只覺虎口劇痛,火叉脫手。那大漢不去理他,隨手把火叉擲落,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
  承誌手上雖痛,但見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隨後趕來。大漢罵道:“妳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承誌左肩給單刀削去壹片衣服,皮肉也已受傷,鮮血直冒。大漢笑道:“小鬼,妳還敢來麽?”
  承誌竟不畏縮,叫道:“妳放下小慧,我就不追妳。”拿了火叉,仍是緊追不舍。那大漢怒從心起,惡念頓生,想道:“今日不結果這小鬼,看來他要糾纏不休。”大喝壹聲,回身挺刀狠砍,數招拆過,腳下橫掃,踢倒承誌,再不容情,舉刀砍落。
  小慧大驚,雙手拉住大漢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落。大漢吃痛,哇哇怒吼,承誌乘機滾開。大漢反手打了小慧個耳光,又舉刀向承誌砍來。承誌側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額上帶過,左眉上登時劃了道口子,鮮血直流。
  大漢料想他再也不敢追來,提了小慧就走。哪知承誌猶如瘋了壹般,緊緊抱住大漢左腳,百忙中還使出伏虎掌法,壹招“倒扭金鐘”,將他左腿扭轉。承誌秉承著父親那股寧死不屈的倔強性子,雖情勢危急,仍不讓小慧給敵人擒去。
  那大漢又痛又氣,右腿起處,把他踢了個筋鬥。舉刀正要砍下,忽聽背後有人喝斥,跟著後腦上咚的壹聲,壹陣疼痛,後頸中跟著濕淋淋、粘膩膩的,不知是不是給人打得後腦勺子流血,驚惶中回過頭來,只見安大娘雙手揚起,站在數丈之外。
  那大漢知她厲害,舍了承誌,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連揚,三枚雞蛋接連向他面門打去。大漢東躲西閃,避開了兩枚,第三枚再也閃避不開,撲的壹聲,正中鼻梁,滿臉子都是蛋黃蛋白。安大娘從籃中壹掏,摸到最後壹枚雞蛋,又是壹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勁不弱,雖是壹枚雞蛋,可也已打得他頭暈眼花。
  那大漢罵道:“他奶奶的,妳不炒雞蛋請老子吃,卻用雞蛋打老子!”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幾下,舉刀向安大娘殺來。安大娘手中沒兵刃,只得連連閃避。
  承誌見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漢後心刺去。這時他見來了幫手,精神大振,壹柄火叉挑刺遮攔,“嶽家神槍”的槍法居然使得有三分影子。
  安大娘緩出了手,靈機壹動,從籃中取出買來給承誌做衣服的壹匹布,迎風抖開,拋入身後的小溪,跟著撿起三塊石子向大漢打去。大漢既要閃避石子,又要招架承誌的火叉,連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濕的布匹,喝道:“胡老三,妳乘我不在家,上門來欺侮小孩子,算是哪壹門子的好漢?”呼喝聲中,濕布已向大漢迎面打去。她的內力雖還不足以當真“束濕成棍”,把濕布當作棍子使,但長布浸水,揮出來卻也頗有力道。胡老三皺起眉頭,擡腿把袁承誌踹倒,與安大娘鬥了起來。袁承誌爬起身來,挺火叉再鬥。
  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時心中憤恨,壹匹濕布揮出來更加有力。胡老三背上連給布端打中,水珠四濺,只覺背心隱隱發痛,出手稍慢,單刀突為濕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單刀脫手。
  他縱出兩步,獰笑道:“我是受妳老公之托,來接他女兒回去。陰魂不散,總有壹天再找上妳。小潑婦,我們錦衣衛的人妳也敢得罪,當真不怕王法麽?”安大娘秀眉直豎,揮濕布橫掃過去。胡老三早防到她這著,話剛說完,已轉身躍出,遠遠地戟指罵道:“他媽的,今天妳請我吃生雞蛋,老子下次捉了妳關入天牢,請妳屁股吃筍炒肉,十根竹簽插進妳的指甲縫,那時妳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妳老公份上,且饒妳壹遭。”罵了幾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趕,回頭來看小慧與承誌。
  小慧並沒受傷,只是嚇得怔怔地傻了壹般,隔了壹會兒,才撲在母親懷裏哭了出來。承誌卻滿臉滿身都是鮮血。安大娘忙給他洗抹幹凈,取出刀傷藥給他裹好,幸而兩處刀傷口子都不深,流血雖多,並無大礙。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壹五壹十地把他剛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說了。
  安大娘望著承誌,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紀,居然有此俠義心腸。咱們在這裏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壹番。”對小慧道:“妳也去睡,今天晚上咱們就得走。”
  小慧隨著她母親東遷西搬慣了的,也不以為奇。安大娘收拾了壹下隨身物件,打了兩個包裹。三人吃過晚飯後,秉燭而坐。她並不閂門,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誌見她秀眉緊蹙,支頤出神,壹會兒眼眶紅了,便似要掉下淚來,心想:“那胡老三說,安嬸嬸的丈夫派他來接小慧回去,不知為了什麽。她丈夫欺侮安嬸嬸,等我長大了,練好了武藝,定要打她丈夫壹頓,給安嬸嬸出氣。只是小慧見我打她爹爹,不知會不會不高興。”又想:“那胡老三說他是錦衣衛的,哼,錦衣衛的人壞死了,我媽媽便是給他們捉去害死的。終有壹天,我要大殺錦衣衛的人,給媽媽報仇。”
  袁崇煥被崇禎處死後,兄弟妻子都為皇帝下旨充軍三千裏。錦衣衛到袁家拿人,袁崇煥的舊部先已得訊,趕去將袁承誌救了出來,袁夫人卻未能救出。當年錦衣衛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兇狠模樣,已深印在袁承誌小小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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