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第壹章飛羽天下意未央
　　今天是七月十四，天下第壹大派峨嵋派的代掌門人松鶴道長從雲房中走出來的第壹句話就是：“陸飛羽在哪裏？”
　　天氣明媚，已有散仙之份的食墨與餐霞卻滿臉惶急，馳架東溟、離水劍，滿宇宙地找著，他們的目標只有壹個：陸飛羽！
　　煙雲蒼茫，渺在天地之外的洞府高臺上，壹道人正在吸納元氣，吞吐陰陽，他頂上隱顯三花，腦中已結紫胎，身體腑臟在真氣的湧流下，幾乎已變得透明，隱約可見壹個同他身體壹樣大的元嬰，用著壹樣的姿勢，在他體內盤坐著。他面前擺著壹張金篆玉箋，上面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陸飛羽！
　　大火，將這片方寸之地烤得赤紅，這赤紅中，又隱隱透出種極為濃烈的血紅，而這赤紅與血紅，又籠罩在壹層黑氣中，看去幽幽的，宛如九冥地獄。黑氣翻湧，中間端坐著個枯瘦的老人，他眼睛緊閉，似乎在推算著什麽，忽然，黑氣中精光陡閃，卻是那人將雙目睜開，剎時之間山巒崩怒，似乎不能承受此人真氣的動蕩。那老人面容壹陣扭曲，壹字壹頓地切齒道：陸。飛。羽！
　　陸飛羽！陸飛羽是誰？他又在哪裏？
　　這個問題九華娘子壹點都不想問，因為陸飛羽就躺在她的繡榻上，喝著她的酒，聽著她的琵琶。她連變了三十幾種曲調，這見鬼的陸飛羽居然都能聽出來。不但能聽出是什麽曲子，而且能聽出好在哪裏，不好在哪裏。若是說他是那種翩翩濁世佳公子倒也罷了，可看他那種憊懶的樣子，分明是個沒正經的浪子，這又如何讓九華娘子服氣？
　　所以九華娘子就又倒了杯酒，笑嘻嘻地捧到陸飛羽面前，整個人都幾乎偎在他的身上，媚笑道：“陸哥哥，不如喝了妹子這杯酒，妳彈壹曲給妹子聽，如何？”
　　陸飛羽大笑著接過來，壹口幹了，卻沒有看她。他的眼睛盯在九華娘子房中掛著的壹幅畫上。那是壹副海棠春睡圖，壹叢鮮花濃艷欲滴，遮映著花下深睡的美人。脂濃粉淡，花嬌人艷，當真是相得益彰。陸飛羽似乎看得出神，九華娘子連問了三句，他才仿佛醒轉，擡頭看了看日色，忽然嘆道：“就快到午時三刻了。”
　　九華娘子吃他冷遇，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強：“快午時又怎樣？離晚上還早著呢。”
　　陸飛羽淡淡道：“但今天的午時三刻不壹樣。”
　　九華娘子臉上的笑容更加勉強：“天天都有午時三刻，今天的還能有什麽不壹樣？”
　　陸飛羽悠然道：“因為今天的午時三刻，是峨嵋派開府三百年的紀念之時，而我是峨嵋派的大弟子。”
　　他忽然轉頭對九華娘子道：“妳知不知道為什麽峨嵋就要開府紀念了，而我卻在這裏陪妳喝酒？”
　　九華娘子臉上的脂粉看上去就跟假的壹樣，強笑道：“因為我們壹見鐘情，壹拍即合，而妳是個浪子。”
　　奇怪的是陸飛羽並沒有反駁，他點頭道：“對，我是個浪子，這種事情，我也常做。但我壹向不喜歡別人看著。”
　　他忽然從懷中掏出兩件東西，慢慢在桌上擺開。
　　如果說九華娘子剛才的臉是假的，那麽現在就是死的。
　　壹件東西是只白骨做成的釘子，仿佛是壹只頭骨，下面伸著半截脊椎，只是極小，那頭骨大約只有拳頭大小，面容卻極為獰惡，兩只眼睛冷森森的，仿佛其中含了萬年寒冰的精氣。
　　另壹件是個環，金環。環的樣子看去極為普通，上面沒有鏤花，只是壹陣風吹過後，那環的顏色忽然變了，先是金黃，突然變成翠綠，接著是墨黑、朱紅、枯褐、潤藍。風過後，那環依舊是金色，仍然是普普通通的。
　　陸飛羽左手輕輕地撫摸著這兩件東西，嘆道：“白骨壹令嘯江湖、多情金環多情雨，天下多少人死在這兩件七門兵器之下，又有多少人恨不得將它們據為己有？”
　　他擡眼看著九華娘子：“現在，它們在妳手中。”
　　自那兩件東西顯出來之後，九華娘子的身軀就變得僵硬了，但現在，她卻冷靜了下來，緩緩在桌子的另壹邊坐下來，倒了壹杯酒，自己喝了，道：“妳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陸飛羽淡淡道：“妳別忘了，我是峨嵋派的首徒，這些花樣，我未必比妳們懂得少。”
　　九華娘子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峨嵋派？峨嵋派？”她喃喃道，她的身子越顫越厲害，突然大哭了起來：“若不是妳們峨嵋派，我能落到這種田地？妳們峨嵋派都該死！我糾結了白骨令、灞雨環，哪知還是殺不了妳！”
　　她的身上忽然升起壹道碧光，淩空伸縮，將整個房間充滿，倏然向陸飛羽飛了過去。但陸飛羽只是將手中的酒杯壹舉，那道碧光就落到了他的酒杯中，電轉夭矯，卻是無論如何都騰挪不起了。陸飛羽道：“我再問妳壹遍，妳知不知道為什麽峨嵋就要開府紀念了，而我卻在這裏陪妳喝酒？”
　　九華娘子為他的神功震懾，不敢再撲上，狠狠道：“峨嵋的人壹個個倒行逆施，我知道妳為什麽？”
　　陸飛羽道：“因為我想要妳這盆海棠。”
　　他的手，指向的，正是墻上的那副海棠春睡圖。
　　九華娘子冷笑道：“妳若是能拿走它，我送給妳又何妨！”
　　陸飛羽凝目看著她，確認她不是故意說謊，禁不住笑了，他的笑容就像嘲諷壹樣：“原來妳不知道它的秘密。”
　　他手握靈決，口中念念有詞，突地向那畫上壹指，陡然壹陣香氣散開，氤氳七彩之霧不住湧出，將周圍裹得看不見人形。那香氣更如天府異熏，清輕馥烈，熏人欲醉。轉眼之間霧氣散開，陸飛羽的手中卻捧了壹盆七彩海棠。回看那畫上時，只剩了個美人，海棠畫卻空空的，不見了。陸飛羽笑道：“三百年開府，峨嵋第壹靈寶‘香棣清華’，也當歸來了。”
　　那盆花形似海棠，但仔細看去，卻分明不是。但見它只開了七朵花，每朵花的花心都是個心形，但卻有七種顏色，其中光芒熒流暈轉，令人不可逼視。就連九華娘子都看出了其中的奇處，登時壹陣悔恨從心中湧出，幾乎就哭將出來。
　　陸飛羽嘆道：“九華娘子，妳自命情種，卻原來並不懂得別人的真心。”
　　他悠然道：“當日余長淚苦戀於妳，不惜上峨眉山盜取香棣清華換妳歡心，哪知妳卻絲毫不珍惜，只掛在堂上。妳若多看壹眼，今日狼狽的，就是我。妳以為那些人贈妳白骨令與灞雨環是真心想幫妳的麽？他們的目的，就是奪取這香棣清華！今日我取走它，正是為妳遠禍。”
　　說著，他用手壹指，香棣清華的七只顏色各異的花心壹陣光芒暈轉，各各從中間射出壹道彩光來，在空中交叉成丈余長的弧形，壹齊卷到陸飛羽的腳底，將他緩緩托了起來。陸飛羽笑道：“妳常說世間沒有真情，男人沒有對妳是真心的，我今日陪妳到最後壹刻，便當作是取走這棵名花的代價。妳可滿意麽？”
　　大笑聲中，七道彩光簇擁著他騰空而起，霹靂壹聲裂響，已經在九霄雲外，風馳電掣地向峨嵋行去。
　　九華娘子呆呆地坐著，突然伏案大哭起來。
　　這就是陸飛羽，行事痛快的陸飛羽。無論做什麽事情，他都要讓別人覺得值得，不是勉強的。因為他是峨嵋派的大弟子，也因為他是浪子。
　　天底下最文雅的浪子。
　　峨眉山雖然遙遠，但香棣清華乃是上古異寶，飛行起來宛如流星飛墜，迅捷無倫，哪消多時，就見前面亂雲堆疊，秀出兩極，孤鶴鳴飛，黃鶯亂耳，已經到了峨嵋之上了。香棣清華當空落下壹道粗及十丈的彩光，圍著陸飛羽緩緩落下。
　　松鶴道人站在雲房前面，面色冰冷地看著拂天而下的陸飛羽。他的臉色雖然沈怒，但眼睛中卻深蘊著壹絲笑意。他雖然不喜歡陸飛羽如此張揚的個性，但是，卻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上進的人，峨嵋派的道法，晚輩中就他練得最好了。
　　陸飛羽才壹落地，立即壹口真氣直噴到香棣清華上，大聲道：“弟子陸飛羽，恭祝峨嵋三百華誕！”
　　那盆香棣清華被他真氣壹噴，立即七只花心壹齊旋轉起來，七股光華分呈紅、橙、黃、綠、藍、靛、紫，壹齊飛空而起，化作冷凜凜地七只明月，當空而立，壹齊向峨嵋頂峰飛去。時當清晨，七只各色明月與那才吐的朝陽交相輝映，將滿空照得壹片斑斕絢彩，雲海鼓湧，奇景麗輝，映得人眼花繚亂。峨嵋三百年經營，當真是靈秀比天，讓這七色光華壹照，於奇靈真秀中又透出種雍容壯美之態，當真不可逼視。來賀的眾派弟子目眩神迷，盡皆看了個目瞪口呆。
　　七月扶搖上升，到了金頂之上後，慢慢聚集，異彩奇輝，卻是越來越烈。猛然壹聲梵唱，七只彩月全都合壹，卻顯出壹輪青熒熒的慧光，冷凜凜地懸掛在山頂。立時有人驚呼道：“佛光、佛光！”
　　呼聲才起，那青光中隱隱約約彩輝流轉，顯出壹尊古佛像來。佛像壹晃，變為過去、現在、未來三尊。接著無量化生，越來越多。碗大的八瓣之花也如雨壹般蔽空閃落，向著山上各人飄搖而落。那花都是彩輝凝成的，落到身上後，便碎成細小的光片，卻依然是八瓣的模樣，漸漸越碎越多，終歸於浮塵。天上青光中的神像也越來越多，光妙莊嚴，紛如恒河沙數，不可點算。青光也越晃越大，直將整個峨嵋都包了起來。青光中的諸佛各各向山上眾人含笑點頭，詠頌真言。登時梵唱之聲震山遍谷，眾人都覺心靈空清無比，凡塵俗慮壹概消除，說不出的歡欣喜悅。
　　漸漸青光輪轉，重又化作七道彩光，卻如飛鳥投林壹般，歸於陸飛羽的身上。陸飛羽哈哈大笑道：“見笑、見笑！”飛身而起，向松鶴道人的雲房落了過去。
　　松鶴道人板著臉道：“年紀這麽大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弄這些玩意，也不怕別派先輩笑話。”
　　陸飛羽笑嘻嘻地道：“三百年派慶，正該弄些東西來耍子，先輩們不會跟我計較的。”
　　松鶴道人道：“無垢師弟對妳期望甚大，早已面定妳為下代掌門，妳卻整天這麽吊兒郎當的，豈不辜負了師兄的期望？”
　　陸飛羽嬉皮笑臉道：“這叫遊戲風塵啊，師伯，妳不也說過要隨緣而行麽？香棣清華重歸本門，這正是緣啊！”
　　松鶴道人冷哼了壹聲，不再管他，道：“趕緊進去換了衣服，預備迎接賓朋。可不能誤了午時三刻的吉辰。”
　　陸飛羽點了點頭，正要進去，突然就聽壹人長聲道：“松鶴！我來送禮了！”
　　松鶴道人皺了皺眉，他望重江湖，壹身神功超凡脫俗，只等善功修滿，就可白日飛升了。而且代領峨嵋派掌門之位，地位尊崇之極。峨嵋派素有天下第壹之稱，什麽人如此大呼小叫的？但此日不比尋常，倒也不必那麽計較。松鶴道人道：“飛羽，妳去看看。”
　　陸飛羽的臉色也變了變，聞言答應壹聲，縱起劍光，向山下馳去。遠遠就見壹群人身披白麻衣，手中拿著哭喪棒，魚貫行來。陸飛羽怒道：“山陰靈鬼，竟敢來犯，莫非吾劍不利麽？”
　　山陰鬼祖以鬼入仙，開創了靈鬼門，招收的弟子都是身穿麻衣，手拿哭喪棒，此外並無別派做如此打扮。峨嵋慶賀三百年開府，旁門左道來搗亂，那也是想得到的。陸飛羽壹句話說完，錚然聲響，丹心劍沖鞘而出，化作百丈紅光，向著那群人落了下去。
　　當先壹人壹掌將頭上的鬥篷打掉，冷笑道：“陸飛羽，妳敢對我出手？”
　　這披麻戴孝之人，赫然是昆侖派的第壹長老於鯤！陸飛羽壹驚，真氣回運，丹心劍霍然頓住，道：“於師叔，妳怎做這副打扮？”
　　於鯤冷冷壹笑，也不作答，帶著眾人緩步向山上走去。丹心劍化成的光幕仍舊懸在空中，他就如同沒有看到壹般。
　　忽地山下又傳來兩聲長嘯：“武當鐵真，前來恭賀峨嵋三百年開府！”
　　“崆峒真意子，恭賀峨嵋聖辰！”
　　這兩句都是喜慶的話，但不知如何，總似乎含有種蒼涼悲憤的意思。陸飛羽的眉頭皺了起來。昆侖、武當、崆峒都與峨嵋世代交好，共為正道的中流砥柱，今天如何都是這般陰陽怪氣的？
　　只見山間蜿蜒而上，出現了兩隊人。壹樣的白麻衣，壹樣的哭喪棒。鬥篷將他們的面目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清楚是誰，但從方才的兩聲，可以猜出是武當派監院鐵真道長跟崆峒派的護法真意子。但他們又為何做此等打扮？
　　陸飛羽不敢自專，急忙飛回雲房，將事情告訴了松鶴道長。松鶴道長的臉色越來越沈重，這時，大殿中響起壹陣匆遽的鐘聲。
　　不有大事不敲的金鐘。
　　松鶴道長只好帶著陸飛羽趕往大殿。
　　三隊白衣人，都是壹色的麻衣，壹色的哭喪棒。他們的鬥篷都取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是難以掩飾的悲憤。
　　松鶴道長莫名其妙，突聽於鯤啞聲道：“今日峨嵋派三百年慶誕，我們三派無以為敬，備了小小薄禮，望消納！”
　　松鶴道長才要遜謝，於鯤霍然回頭，聲音仿佛是從喉中擠出來的：“擡上來。”
　　立時從於鯤、鐵真、真意子身後走出四名弟子，擡了件東西上來。
　　棺材，三具棺材，壹字兒擺在松鶴道人面前。
　　松鶴道人臉上變色，怒道：“妳們這是做什麽？咒我們峨嵋麽？”
　　於鯤盯著他，目中仿佛要噴出火來：“打開！”
　　咣當幾聲響，棺材蓋掀了開來。
　　裏面是三具屍體。三具松鶴道人認識的人的屍體。實際上，江湖中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們的。
　　飛龍道人，鐵木，無成子，這是他們的名字，這三個名字，遠遠沒有他們的身份響亮：昆侖派掌門！武當派掌門！崆峒派掌門！
　　名動天下的四大門派的掌門，竟然有三位躺在了棺材中，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松鶴道人心中驚駭，忍不住問道：“這……這是誰做的？”
　　這句話壹出，於鯤三人的臉色頓時都變得像要爆開的炸藥：“妳們的掌門，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