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回　金子與面子
　　這家人的大門是朝南開的，壹雙門環在太陽下閃閃發著光，
　　郭大路壹進這條巷子，就看見了這對門環。
　　過了很久，他眼睛還是盯著這對門環，就好像壹輩子沒有看見過門環似的。
　　事實上，他這壹輩子的確很少有機會看到這麽稀奇的事。
　　每家人都有大門，每個大門都有門環。
　　這壹點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這家人大門上的門環，竟是用黃金鑄成的。
　　郭大路在看著這門環的時候，燕七就看著他。
　　最近這兩人身上，就好像已有根繩子將他們串住了，郭大路在哪裏，燕七就在哪裏。
　　過了很久，郭大路才嘆了口氣，道：“這家人壹定是個暴發戶。”
　　燕七眨眨眼，道：“暴發戶？”
　　郭大路道：“只有暴發戶才會做這種事。”
　　燕七道：“這種什麽事？”
　　郭大路道：“這種簡直可以叫人笑掉大牙的事。”
　　燕七道：“妳錯了！”
　　郭大路道：“我哪點錯了？”
　　燕七道：“這家人非但不是暴發戶，而且還是江湖中有數的幾個世家大族之壹。”
　　郭大路道：“哦？”
　　燕七緩緩的道：“用金子做門環，雖然很俗氣，很可笑，可是他這麽樣做，就沒有人會覺得可笑了。”
　　郭大路道：“我就覺得很可笑。”
　　燕七道：“那只因為妳不知道他是誰。”
　　郭大路道：“我知道。”
　　燕七道：“妳真知道？”
　　郭大路道：“他是個人，壹個滿身銅臭，財大氣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的人。這種人我既不想認得他，也不想跟他交朋友，這種人無論幹什麽，都跟我壹點關系也沒有。”
　　燕七笑了笑，道：“只可惜這種人現在卻偏偏跟妳有點關系吧？”
　　郭大路道：“什麽關系？他又不是我的債主！”
　　燕七笑道：“那倒還不至於，我們還沒窮到這種地步。”
　　郭大路松了口氣，道：“那麽，妳叫我趕了半天的路，趕到這裏來，難道就是為了看這對門環的？”
　　燕七道：“也不是。”
　　郭大路又有點擔心的樣子，看著燕七，道：“我知道妳壹定沒有什麽好主意，所以壹直都不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燕七笑道：“妳放心，至少我總不會把妳賣給人家的，我還舍不得哩。”
　　他的臉好像有點發紅。
　　郭大路卻顯得更擔心，道：“壹個人若沒有做虧心事，絕不會臉紅的。”
　　燕七道：“誰的臉紅了？”
　　郭大路道：“妳。”
　　燕七轉過頭，道：“我看妳眼睛發花才是真的。”
　　郭大路眼珠子直轉，忽然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妳明白了什麽？”
　　郭大路道：“壹定是這家人有個沒出嫁的老姑娘，妳想要我來用美男計。”
　　燕七忍不住“噗哧”壹聲笑了，道：“妳覺得自己很美？”
　　郭大路道：“雖然不太美，卻正是女人壹見就喜歡的那種男人。”
　　燕七嘆了口氣，道：“妳倒真是馬不知臉長。”
　　郭大路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妳不是女人，否則也壹定看上我的。”
　　燕七的臉好像又紅了紅，卻故意板著臉道：“我若是女人，現在就壹腳把妳踢到陰溝裏去。”
　　郭大路道：“無論妳怎麽說，反正我這次絕不上妳的當。”
　　燕七道：“上什麽當。”
　　郭大路道：“那老姑娘壹定又醜又怪，說不定還是個大麻子，所以才會嫁不出去，她就算有八百兩銀子的嫁妝，也休想叫我娶她。”
　　燕七用眼睛橫著他，冷冷道：“她若長得又年輕，又標致呢？”
　　郭大路笑廠，道：“那倒可以商量商量，誰叫妳們是我的好朋友呢？為了朋友，我什麽事都肯做的。”
　　燕七道：“現在我只想妳做壹件事，不知道妳肯不肯？”
　　郭大路道：“妳說。”
　　燕七道：“我只想請妳到陰溝前面去照照自己的臉，然後再買塊臭豆腐來壹頭撞死。”
　　這條巷子很寬，忽然間，壹輛四匹馬拉著的大馬車，很快的沖入了巷子，
　　雖然這條巷子很寬，但郭大路和燕七若是不閃避得快，還是免不了要被撞倒。
　　郭大路瞪著已經沖過去的馬車，恨恨的道：“這條路又不是他壹個人的，他憑哪點這麽橫沖直撞？”
　　燕七道：“只憑壹點。”
　　郭大路道：“哪點？”
　　燕七道：“就憑這條巷子原本就是他壹個人的。”
　　郭大路怔了怔，這才發現巷子裏果然就只有那壹家人。
　　馬車已經停在這家人的大門外，本來靜靜的大門裏，立刻有十來個人快步奔了出來。幾個人用最快的速度卸下了拉車的馬，另外幾個人就將馬車推上了石階兩旁的車道，推了進去。
　　車窗裏好像有個人往外伸了伸頭，看了郭大路他們壹眼，郭大路卻沒有看清這個人的臉，只覺他的眼睛好像比普通人明亮些。
　　燕七道：“看樣子只怕是金大帥回來了。”
　　郭大路道：“金大帥是誰？”
　　燕L道：“就是妳說的那個財大氣粗的人。”
　　郭大路道：“我果然沒有說錯吧。”
　　他冷笑著，又道：“金大帥，哼，妳聽這名字，就該知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了。”
　　燕七道：“有錢人並不見得就不是好人。”
　　郭大路道：“但他憑什麽要叫大帥？”
　　燕七道：“第壹，因為他本就有大帥的氣派。第二，因為別人喜歡叫他大帥。”
　　郭大路道：“看樣子妳好像也很佩服他。”
　　燕七道：“我能不能佩服他？”
　　郭大路道：“能，當然能……可是我能不能不佩服他呢？”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麽不能？”
　　燕七道：“妳不是壹向都很佩服妳自己的嗎？”
　　郭大路道：“嘿嘿。”
　　燕七道：“所以妳也應該佩服他，因為他跟妳本是同樣的人，也很豪爽，很大路。”
　　郭大路道：“嘿嘿。”
　　燕七道：“嘿嘿是什麽意思？”
　　郭大路道：“嘿嘿的意思就是我不相信。”
　　燕青道：“妳看見他就會相信。”
　　郭大路道：“我根本就不想看見他。”
　　燕七道：“可是妳卻非去看他不可。”
　　郭大路道：“為什麽？”
　　燕七道：“因為妳不去看他，就只有去看那些債主的臉色了。”
　　天下還有什麽比債主的臉色更難看的？
　　壹想到那些人，郭大路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訥訥地道：“妳……妳難道要我去跟壹個不認得的人開口去借錢？”
　　燕七道：“我知道妳的臉皮還沒有那麽厚。”
　　郭大路道：“那麽妳叫我去看他幹什麽？”
　　燕七沈吟著，道：“武林中有很多怪人，譬如說，那位酸梅湯的父親。”
　　郭大路道：“妳是說那位叫‘石神’的老前輩？”
　　燕七點點頭，道：“妳知不知道‘石神’這名字是怎麽來的？”
　　郭大路道：“因為他只用石頭做的兵器，而且用得很好。”
　　燕七道：“答對了。”
　　他接著又道：“但石器本是上古時人用的，因為那時人們還不懂得煉鐵成鋼，現在什麽樣千奇百怪的兵器都有了，他卻偏偏還喜歡用又笨又重的石頭兵器，妳說他是不是個怪人？”
　　郭大路道：“是。只不過……他跟這金大帥又有什麽關系呢？”
　　燕亡道：“金大帥跟他壹樣，也是個怪人，用的兵器也很奇怪。”
　　郭大路道：“他用什麽兵器？”
　　燕七道：“他只用金子做的兵器，而且是純金做的。”
　　郭大路眨了眨眼，好像已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
　　燕七道：“他最善用的兵器，就是金弓神彈，彈發連環，壹上手就是三七二十壹顆，江湖中還很少有人能躲得開。”
　　郭大路道：“彈子也是金的？”
　　燕七道：“純金。”
　　郭大路道：“妳想要我去跟他動手，接住他那些金彈，拿回來還賬？”
　　燕—七笑道：“據說他的金彈子每顆至少有好幾兩重，而且壹發就是二十壹顆，妳只要能接住他三四發，就不必再看那些債主的臉色了。”
　　郭大路用力搖了搖頭，道：“我不幹，這種事我絕不幹。”
　　燕七道：“為什麽？”
　　郭大路道：“沒有為什麽，不幹就是不幹。”
　　燕七眼珠子壹轉，淡淡笑道：“哦……我明白了，妳是怕……”
　　郭大路大聲道：“我怕什麽？”
　　燕七悠然道：“妳當然不是怕他，只不過是怕胖而已。”
　　郭大路怔了怔，道：“怕胖？”
　　燕七道：“金子雖然比鐵軟，但五六兩壹顆的彈子，若打在人身上，還是很疼的。”
　　郭大路道：“哼。”
　　燕七道：“疼起來就會腫，腫起來就胖了，胖起來就不太好看。”
　　他又淡淡地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妳就算不去，我也不會怪妳的，妳若忽然胖了起來，別人說不定還會以為妳吃了發豬藥。”
　　郭大路瞪著他，瞪了半天，板著臉道：“滑稽滑稽，真他媽的滑稽得要命。”
　　燕七道：“壹個人若腫了起來，那才真的滑稽。”
　　郭大路又瞪了他壹眼，扭頭就走。
　　燕七卻拉住了他，道：“妳到哪裏去？”
　　郭大路冷冷道：“我最近餓得太瘦了，本來就要想法子變胖壹點。”
　　燕七嫣然壹笑，道：“妳難道想就這樣沖進去，找人家去打架？”
　　郭大路道：“我還能用什麽法子去跟人家打架？難道跪著去求他？”
　　燕七笑道：“妳就算真的跪著求他，他也未必會出手的。”
　　郭大路道：“哦？”
　　燕七笑道：“二十壹顆彈子，畢竟要值不少錢，他又沒發瘋，怎麽會隨隨便便就用來打人，何況，萬壹真打死了人，也不是好玩的。”
　　郭大路幾乎要叫了起來，道：“剛才逼著我，要我去的是妳，現在攔著我，不要我去的，也是妳，妳究竟在搞什麽鬼？”
　　燕七道：“我並不是不要妳去，只不過，要去找金大帥交手，也得要有法子。”
　　郭大路道：“什麽法子？”
　　燕七道：“妳想想，要什麽樣的人才能令金大帥出手呢？”
　　郭大路道：“我想不出，也懶得想。”
　　燕亡道：“只有兩種人？”
　　郭大路道：“哪兩種人？”
　　燕七道：“第壹種當然是他的仇家，若是有仇家找上門去，他當然會立刻出手的，只可惜……妳跟他壹點仇恨也沒有。”
　　他嘆息著，好像覺得很遺憾的樣子。
　　郭大路板著臉道：“難道要我去把他的老婆搶來，先制造點仇恨？”
　　燕七吃吃笑道：“據說他老婆又胖又醜，而且是個母老虎，妳若真把她搶走了，金大帥說不定還會非常感激妳。”
　　郭大路道：“哼哼，滑稽滑稽。”
　　燕七道：“幸好除此外，還有種法子。”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武林中人誰也不願向別人低頭示弱的，所以，若有人光明堂皇的找上門去，找他比武較量，他就沒有法子不出手了。”
　　他忽然從懷裏抽出張紅色的拜帖，嫣然地說道：“但這人當然也得是個有名有姓的人，譬如說，妳笨手笨腳，醉了滿地爬，輸王之王大呆鳥這種人……妳說是不是？”
　　全紅的拜帖，很考究。
　　上面端正正的寫著個很響亮的名字：“千臂如來，鬼影子摸不著，快手大醉俠，郭大路拜。”
　　金公館的門房年紀已很大，滿臉都是老奸巨猾的樣子，接過這張拜帖，自己先看了看，臉上居然連壹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只是淡淡地問道：“這位郭大俠現在在哪裏？”
　　郭大路道：“就在這裏。”
　　老門房這才擡起頭看了他兩眼，幹笑著道：“原來閣下就是郭大俠，失敬失敬。”
　　郭大路道：“哼。”
　　老門房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又道：“郭大俠人到這裏來，是不是想找我們老爺較量暗器的功夫？”
　　郭大路道：“妳怎麽知道？”
　　老門房笑得就像只老狐貍，悠然道：“每個月裏總有幾位大俠要來，我若還看不出閣下是來幹什麽的，那才是怪事。”
　　郭大路沈下臉，道：“妳既看出來了，還不快去通報？”
　　老門房又上上下下打量子他幾眼，道：“看起來郭大俠今天好像還沒有喝醉吧？”
　　郭大路冷冷道：“大醉俠也並不壹定是天天要喝醉的。”
　　老門房道：“那麽我勸郭大俠不如快回去的好。”
　　郭大路道：“為什麽？”
　　老門房笑得更氣人，淡淡道：“因為到這裏來的大俠實在太多了，我們家老爺說，他壹看見大俠就頭暈，早就吩咐過我，什麽樣人他都見，連烏龜王八蛋、強盜小偷都可以請進去，可是大俠嘛……嘿嘿，他是絕不見的。”
　　拜帖又回到燕七手上。
　　郭大路氣得滿臉通紅，道：“這都是妳出的好主意。我壹輩子也沒丟過這種人，尤其是那老狐貍，就好像把我看成個賊似的，滿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簡直可以把人活活氣死。”
　　燕七眨了眨眼，道：“妳為什麽不給他兩巴掌？”
　　郭大路道：“因為我本來就是個賊，我做賊心虛，人家不給我兩巴掌，已經很客氣了，我怎麽還好意思去揍人？”
　　燕七笑了。
　　他的樣子當然比那老門房好看得多。
　　壹看見他的笑，郭大路的火氣好像小了些。
　　燕七笑道：“原來妳的臉皮並不太厚，比城墻還薄壹點。”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我現在只想快點走，越快越好。”
　　燕七又拉住他，道：“妳急什麽，我還有別的法子。”
　　郭大路好像嚇了壹跳，苦著臉道：“妳能不能不出別的主意了？”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用手掩住耳朵，道：“我能不能不聽？”
　　燕七道：“不能。”
　　他用力扳開了郭大路的手，吃吃笑道：“這主意比剛才的好得多，妳非聽不可。”
　　郭大路苦笑道：“妳那不太好的主意，已經快把我的人都丟光，這好主意我怎麽受得了？”
　　燕七道：“妳真的認為這件事做得丟人？”
　　郭大路只有嘆氣。
　　燕七道：“我問妳，大蜈蚣用暗器打妳，妳若接住了，會不會再送回去給他？”
　　郭大路道：“我又沒有瘋，為什麽還要送回去給他？難道還想他再拿來打我？”
　　燕七道：“這就對了。”
　　郭大路道：“哪點對了？”
　　燕七道：“他若用暗器來打我們，只要我們能接住他的暗器，就是我們的本事，對不對？”
　　郭大路道：“對。”
　　燕七道：“壹個人若憑自己的本事賺錢，就沒什麽好丟人的，對不對？”
　　郭大路道：“對。”
　　燕七道：“現在已經有幾點是對的了？”
　　郭大路道：“三點。”
　　燕七道：“那麽妳還有什麽話說？”
　　郭大路道：“沒有了。”
　　燕七道：“妳還想不想聽我的主意？”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苦笑道：“簡直想得要命。”
　　其實明知付不出錢，還要去賒賬，也是件丟人的事。
　　但郭大路卻硬著頭皮。去賒了。
　　他本來是最要面子的人，為什麽會做這種事呢？
　　當然是為了朋友。
　　無論誰這壹生中，若交著壹個肯為他丟人的朋友，死了也不算冤枉。
　　【未完待續】
　　共計14850字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