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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大雨商家堡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胡壹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壹個嘶啞的嗓子低聲叫著。叫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恒的詛咒,每壹個字音上塗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著同樣的全身人形,壹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大漢,旁註“胡壹刀”三字;另壹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註“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壹牌,在練武廳中快步奔走。
  大廳東北角壹張椅子中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口中喊著胡壹刀或苗人鳳及穴道名稱。壹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幾枝金鏢,聽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急揚,壹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匕。兩人躥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壹個少女、壹個青年漢子。兩人各在窗紙上舔濕了,弄出小孔,右眼湊著向裏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準,不由得互相對望壹眼,臉上都露出訝異神色。
  天空黑沈沈地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著壹陣陣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刷刷聲響,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準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今日就練到這裏。”說著慢慢站起。
  少女拉了那漢子壹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麽玩意?”那少女道:“什麽玩意?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準頭算是挺不錯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嗎寫了什麽胡壹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妳不懂,我怎麽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歲上下年紀,壹張雪白晶瑩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壹股充滿了勁力的活潑青春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壹洗,更顯嬌嫩。那漢子楞楞地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笠上雨水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覺。那少女撲哧壹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壹堆火,二十多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帶兵刃,是壹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陡然見到這明艷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身都是壹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壹個精幹瘦削的老人拉在壹旁,將適才在後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壹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讓人家知覺了,豈不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妳老人家出來走鏢,這可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妳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麽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壹沈。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壹箭,將那人打瞎了壹只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時過,哪裏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偷師竊藝,乃武林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
  那少女壹想,倒有些後悔,適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很,保管沒人偷學。”老者臉壹沈,斥道:“妳這了頭,怎麽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壹笑,道:“誰叫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麽。那少女最後壹句話說得大聲了,壹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幾個字,瞧瞧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重的幹癟老頭,又橫著眼壹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著壹匹插翅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壹聲,心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
  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做“百勝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麽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壹起偷看人家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壹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壹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與他。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妳這小子橫眉怒目幹嗎,也惡狠狠地瞪他壹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壹臉精悍之色。他哈哈壹笑,向左邊的同伴道:“妳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妳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
  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妳說什麽?”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妳賠不是。”徐錚性子直,聽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妳婆娘,準是偷了妳妹子。”
  徐錚壹躍而起,便要撲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坐下。”徐錚壹愕,臉孔漲得通紅,道:“師父,妳……妳沒聽見?”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兒,又幹妳什麽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著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壹陣大笑,更肆無忌憚地瞧著馬春花,目光中滿是淫邪。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壹場架。突然電光壹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壹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這廳上壹般。天上就似開了個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將下來。
  雨聲中只聽得門口壹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寶莊避壹避。”莊上壹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壹男壹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著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廿二三歲,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壹到,立時就給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已全身盡濕。那男子攜著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壹捆麥稈,在地上鋪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上插著壹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珠光瑩然,甚是珍貴。馬行空暗暗納罕:“這壹帶道上很不太平,強徒出沒,這壹對夫婦非富即貴,為何不帶壹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地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壹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壹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壹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妳換壹換,待妳烘幹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壹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壹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壹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象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適才和徐錚鬥口的那個武官最為大膽,心頭發癢,低聲道:“我瞧瞧去。”想設法偷看。另壹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目夾目夾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壹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掛在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壹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望了壹眼,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於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壹笑道:“小子,妳好!”徐錚道:“臭官兒,妳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我打妳。咱們悄悄地打壹架,好不好?”那武官內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裏,只是見他鏢行人多,己方只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響們走得遠些。若給妳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出壹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適才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壹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於是上前壹抱拳,說道:“爺臺請了。”那少年還了壹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掙指著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爺臺的練武廳壹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妳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麽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這時老婆婆和莊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
  那武官見四壁兵器架上刀槍劍戟壹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壹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向那少年壹抱拳,說道:“在下來貴莊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壹眼,心道:“妳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壹位。”那武官道:“在下是禦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壹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壹、二、三等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人侍衛屬於第四等,這何思篆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所謂與大內十八高手大半相識,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妳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壹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妳這楞小子有個屁了不起,還抵向旁人吹大氣的麽?楞小子,上啊。”壹捋長袍,拉起袍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辮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並攏,雙手握拳相對,倒也氣定神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跟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壹大半心,心道:“什麽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仕麽稀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壹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壹笑,說道:“獻醜!”壹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壹招“後叉步撩掌”,出手甚為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壹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壹撩。徐錚使壹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壹聲擊出,直撲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使壹招“如封似閉”,雙掌壹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寶震站著旁觀,見徐錚腳步沈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使的是太極拳,手腳卻甚迅捷。
  鬥到酣處,何思豪哈哈壹笑,壹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壹招“玉女穿梭”,啪的壹聲,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壹拳,壹招“弓步劈打”,砰的壹響,打中對方胸口。這壹拳著力極沈,何思豪腳步踉蹌,退了幾步,終於壹跤坐倒。只聽旁邊壹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壹是少婦,另壹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鬥,不知身後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壹望,竟是師兄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出聲喝彩。
  何思豪給這壹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醜,更加老羞成怒,壹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乎,上步直劈。徐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鬥,只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已然閃避多,迸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並非尋常打架,已如拼命壹般,不由得有些擔心。
  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刀子出拳頭。”當此情勢,馬春花哪裏肯走,只道:“再看壹會兒。”那少婦眉頭壹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著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搶攻之法,手上暗扣壹枝金鏢,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跟到東,刀鋒削向丙,眼睛也跟到西,但見壹刀迎面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長臂急伸,砰的壹響,壹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腳略緩,徐錚左亍揮出,抓住他右腕壹拿壹扭,將腰刀奪過。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後躍,舉手往臉上壹抹,滿手是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壹摔,說道:“妳還敢瞎著眼睛罵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做聲。商寶震仲手壹拉徐錚後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大家武功壹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勝敗?”商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是厲害之極。徐兄,妳壹時僥幸,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壹面說,壹面取出手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壹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壹眼,隨著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壹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著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壹獲勝,但越想越不忿,氣鼓鼓地坐在火旁。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壹會兒,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子蔔麽猥褻言語,三人壹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錚兒,過來,妳瞧這兒怎麽啦?”徐錚聽師父叫他,趕忙起身過去。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墻壁,伸手整理鏢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妳那招‘墊步踹腿’怎麽踹偏了?否則哪用跟他纏鬥這麽久?”徐錚嚇了壹跳,顫聲道:“妳……妳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妳莫想在師父面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妳幹嗎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直擊,早就勝了。妳就是膽小怕死。”徐錚回想適才相鬥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看來師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妳輕,可有多精明能幹。”徐錚大為詫異,道:“師父,謝什麽?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維護妳徐大爺哪。”徐錚滿心糊塗,怔怔地望著師父。馬行空低聲道:“妳打的是什麽人?他是禦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妳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麽?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妳這楞小子少了壹樁後患。”
  徐錚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後院練武廳中,只見商寶震擡手踢腿,正在練壹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錚適才用以擊中何思豪那壹手。他見徐錚進來,臉上壹紅,急忙收拳。
  徐錚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妳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妳是好意,心裏還怪妳呢。”商寶震道:“徐大哥,妳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徐錚聽他稱贊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妳練的是哪壹門功夫?”商寶震道:“小弟初學,什麽也沒學會,談不上是哪壹門哪壹派。適才見徐大哥用這壹招打他,是不是這樣?”說著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錚剛才以此招取勝,見他比畫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壹招有兩句口訣,叫做‘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與外人知曉,忙轉口道:“妳比得很對,就是這招。”
  商寶震道:“什麽叫做‘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錚道:“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壹句話出口,臉也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只著意結納,將他捧得暈頭轉向,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端。
  徐錚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妳使壹套拳腳給我瞧瞧,倘若有什麽不到的地方,我跟妳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壹場。”商寶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掛壹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也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袍袖生風,姿勢華麗,若與人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只把徐錚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不住嘆了門氣,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妳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妳啦。”正要往下解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壹探頭,叫道:“師哥,爹叫妳。”
  徐錚忙向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只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壹個是沒了右臂的獨臂人,壹條極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壹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面目可怖;另壹個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人衣衫都很襤褸。
  徐錚向兩人望了壹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了聲:“師父!”馬行空臉壹沈,低聲道:“去了這麽久,又在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錚道:“弟子不敢。這裏姓商的主人鏢法不錯,哪知拳腳壹點兒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妳給人家冤啦。憑妳這點功夫,就有兩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徐錚壹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盡是好看不管用。”馬行空道:“妳知他師父是誰?”
  徐錚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練過拳腳,怎麽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壹聲,低沈著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三年前,妳師父給人砍過壹刀,劈過壹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那人是誰?”徐錚壹驚,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兒也不錯。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裏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商。咱們胡乩進來避雨,初時並沒留心,妳瞧,正梁上繪著什麽?”
  徐錚擡起頭來,只見正梁上金漆漆著壹個八卦圖形,不由得大吃壹驚,忙道:“師父,快抄家夥,咱們撞到仇家窩裏來啦。”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啦!”徐錚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壹人手裏,那就是山東大豪八卦刀商劍鳴,只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後來不提,也就從此不敢多問壹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已死,低聲道:“是妳老人家後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壹聲,道:“商劍鳴的武功,我再練壹輩子也趕不上,憑我這點玩藝兒,哪殺得了他?”徐錚大奇,問道:“那麽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鏢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人殺的。”
  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壹刀,苗人鳳?”
  馬行空點了點頭,臉上神色陰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沈沈的。
  徐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於他,胡壹刀與苗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胡壹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人物?”馬行空道:“胡壹刀的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錚舒了壹口氣,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壹刀這麽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風”十三個字壹門氣說將出來,聲音雖低,卻大具威嚴。徐錚胸口壹沈,正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隱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余匹馬急奔而來。那面目英俊的相公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互望壹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相公拉著少婦的手,挪動座位,似怕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馬行空向外望了壹眼,緊了緊腰帶。
  
  十多匹馬奔到莊前,戛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唿哨,七八匹馬繞到了莊後。
  馬行空壹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兒。”徐錚極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活兒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夥兒抄家夥,護鏢!”這句話壹喝,鏢行人眾登時大亂,知道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名鏢頭和五名趟子手指揮車夫,將十余輛鏢車圍成壹堆。馬春花反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哪壹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自言自語:“這壹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麽說到便到。”
  壹言方罷,只聽得圍墻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壹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壹字排開地站在墻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壹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壹言不發。
  砰的壹聲,大門推開,進來壹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是華麗,但面貌猥瑣,縮頭縮腦,與壹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擡頭望了望天,見大雨傾盆而下,“嘿”的壹聲笑,足尖壹點,倏地穿過院子,站在廳口。這壹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濕了數點。徐錚與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馬行空望了壹眼。
  馬行空右手握著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哪裏?”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鏢,腰懸利刀,來到廳前。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著幾粒黃金扣子,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只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三腳貓的把式,浪得虛名,不足掛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麽人?沒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壹笑,指著站在墻頭的壹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幾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了。錚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他這是按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果然閻基仰大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壹保就是三十萬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麽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保了三十萬兩銀子?”眉頭壹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姓馬的有個屁本事,保什麽鏢?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多交壹位朋友了。不知閻寨主有什麽吩咐?”
  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只是在下生來見財開眼,三十萬鏢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鏢頭既開門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只取壹半,二壹添作五,就借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壹揮,墻頭八名大漢紛紛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都取了?”閻基道:“不,拿壹半,留壹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眾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墻頭躍下時身手呆滯,並沒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壹點余地了?”閻基愕然道:“怎麽不留余地?我不是說取壹半,留壹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閻基,大聲說道:“虧妳在黑道上行走,沒聽過飛馬鏢局的名字麽?”閻基道:“飛狗鏢局嘛,我小媳婦兒倒聽見過,他媽的,飛馬鏢局老子卻第壹次聽見。”身形壹晃,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鏢旗,將旗桿壹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壹踏。
  這件事當真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到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拼了。鏢行人眾壹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錚更不打話,沖上去壹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灘:“小子,講打麽?”左掌反過,急抓他手腕。徐錚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向後勾掛,右掌向上擺舉,徑擊敵人下顎。閻基頭壹偏,右拳直擊下來。這壹拳來路極怪,徐錚急忙擺頭讓開,砰的壹聲,肩頭已中了壹拳,但覺拳力沈重,只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徐錚腳步搖晃,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紮得極穩,忙變“撲腿穿掌”,身子微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並不理會,微微壹笑,左腿反鉤,向後倒踢,這壹腿更加古怪。徐錚大駭,急忙躥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砰的壹響,正中他胸口。這壹拳好生厲害,徐錚仰天壹跤跌倒,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哇”的壹聲吐出壹口鮮血,極硬朗的壹個小夥子,竟給這壹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轟然喝彩,叫道:“這壹拳夠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都又驚又怒。馬春花伸手去扶師哥,急得要哭,連問:“怎麽啦?”馬行空壹生走江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麽拳腳,卻半點也認不出來。三個侍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哪壹派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沒那麽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這幾下三腳貓算什麽玩意兒,給妳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還挨不上邊兒,只好哄哄人家小媳婦兒,光棍別的不會,妳奶奶的,就只會這個。這就請教妳馬老英雄的百勝神拳。”馬行空見他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壹身怪異武功,當真奇怪,打定主意先行只守不攻,待認清他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眾人壹齊凝神觀鬥,都知這壹場爭鬥不但關系到主十萬鏢銀的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家性命、壹生威望之所系。大廳中人人肅靜,只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發出輕輕的劈蔔之聲。院子中大雨如註,竟無半分停息之意。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並肩低聲說話,對馬閻的爭鬥全沒留心。
  閻基從懷中取出個晶瑩碧綠的翡翠鼻煙壺,伸手指蘸了些鼻煙,吸了口,慢慢將鼻煙壺放回懷中,就像賭場上賭徒要下重註之前的姿式壹般。他也知馬行空是個勁敵,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積德,吃飯就得拼老命!他奶奶的這就拼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馬行空擊去。
  馬行空待他拳頭離胸半尺,壹個“白鶴亮翅”,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向後成鉤手,呼的壹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擡腿之際,甚為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與強人的爭鬥本來並不在意,偶然斜眼壹瞥,正見到閻基壹足反踢,招式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卻貫註於二人的拼鬥。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壹個糟老兒,壹個潑皮混混打架,當真就這麽好看嗎?”那相公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潑皮的拳腳好古怪。”那美婦嘆道:“唉,妳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妳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妳向著我,讓我把妳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壹笑,甚為嬌媚,果真擡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這時馬行空與那盜魁已鬥得如火如荼,甚為激烈。馬行空的壹路查拳堪堪打完,仍占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拳腳來來去去只十幾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沈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壹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馬行空使壹招“馬襠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沈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閻基手肘壹沈,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何思豪笑道:“鉤腿反踢!”閻基果然鉤起右腿,向後反踢。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明知對手要鉤腿反踢,竟沒法以伏招破解。馬行空號稱“百勝神拳”,少林派各路拳術,全部爛熟於胸,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壹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壹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撲之技,天下無對。這壹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馬行空年紀雖老,身手仍極矯捷,躥高伏低,宛如貍貓相似。閻基見敵人變招,仍以那十幾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覆去地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占怪,都詫異萬分。每個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下壹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不禁隨著何思豪叫了出來,但馬行空竟奈何他不得。只見馬老鏢頭“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錘”,“踢腿撩陰十字拳”,壹招接壹招,猶如門外的狂風暴雨壹般。但閻基只壹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壹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少爺,妳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萬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幹嗎啊?幹嗎要瞧他?”獨臂人道:“妳記著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壞人麽?”獨臂人咬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叫咱們在這裏撞見了他。妳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
  過了壹會兒,獨臂人又道:“妳總說功夫練得不對,妳仔細瞧著他,也許就練對了。”小孩道:“幹嗎呀?”獨臂人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妳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我原原本本地說給妳聽。”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大叫壹聲:“四叔!”獨臂人忙道:“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壹聲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妳好好瞧著。妳那本拳經刀譜,前面缺了兩頁,所以妳總說練不順。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閻棊身上。”
  小孩吃了壹驚,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兒上現出壹些紅暈,目不轉睛地望著閻基,又問:“怎麽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將來。會跟妳說。這家夥本來不會什麽武功,但得了兩頁拳經,學會了十幾招殘缺不全的拳法,竟能跟鼎鼎有名的大拳師打成平手,妳想想,那拳經刀譜共有三百多頁,等妳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的本事。”那小孩聽了心中激動,眼睛裏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場中雖是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只壹人。閻基來來去去這十幾招,大家委實都瞧得厭了。馬行空的拳招卻變幻百出,花式似乎無窮無盡。
  壹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地拳法又變,使出壹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如癲,似醉似狂,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羅漢斜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是瞎打亂踢,其實精彩之極。這時閻基那十幾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聽得馬行空喝壹聲:“著!”壹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踢在他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對方功夫了得,這壹腳雖中要害,只怕仍難令他身受重傷。倘若平常比武較量,勝了這壹腿自也可以收手,但這番爭鬥關聯三十萬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若是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壹腿“拐子腳”,又往他後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嘩。閻基忽地壹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馬行空雖閱歷豐富,竟見不及此,給他這壹腿踢正小腹,仰天壹跤直摔出去。馬春花與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只說:“拼死護鏢!”
  徐錚與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旁。閻基腰裏也痛得厲害,右手揮了幾下,兩名黑衣大漢奔將上來。閻基叫道:“取鏢吧!還等什麽?”群盜各出兵刃,齊向鏢客殺去。馬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與徐錚要分心照料馬行空,給群盜兩下裏壹攻,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好,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夥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搶上,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要兩個打壹個,不害臊麽?”刷的壹刀,往那高個兒盜夥頭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幾個回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壹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馬春花喘息道:“行了,這壹個讓我來料理。”商寶震壹笑退開,徑去幫助徐錚,三刀兩掌,又打發了壹名盜夥。徐錚感激之余,很欽佩師父眼光,這少年的武功果然遠勝自己。
  這麽壹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奔出。猛聽得壹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眾人鬥得甚緊,沒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壹晃,壹人伸掌在面前搖動,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壹鉤壹帶,已將他單刀奪過,往地下摔落。商寶震大驚,急忙躍後,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只聽丁丁當當,響聲不絕,兵刃落了壹地,都讓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拋落。群盜與眾鏢客驚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地望著他。閻基壹愕,忽然記起了十余年前之事,叫道:“田相公!是妳?”那相公想不起他是誰,奇道:“妳認得我?”閻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妳老。”那相公低頭壹想,恍然記起,說道:“是了,妳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麽學會了壹身武功,做起寨主來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要請妳老栽培。”
  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歸農。
  鏢行人眾眼見已可驅退群盜,哪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極,還與盜魁是舊交,這壹下可糟糕已極。馬行空低聲囑咐,叫大夥兒護住鏢車,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緩緩橫掃而過,然後又自右至左地橫掃過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壹眼,眼光終於停上鏢車,說道:“閻兄,今口的買賣妳可是賠定啦。”閻基賠笑道:“妳老人家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幹起這沒本錢買賣來。我們宏當改過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大笑,說道:“怎麽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妳拿五萬兩鏢銀,夠不夠使了?”閻基壹怔,賠笑道:“妳老人家開玩笑啦。”田歸農道:“開什麽玩笑?這裏三十萬鏢銀,我拿壹半十五萬,余下的妳拿五萬,還有十萬兩妳說怎麽分?”
  閻基喜出望外,忙道:“妳老人家壹並隨手帶去就是了,還分什麽?”田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哪裏還有江湖義氣?適才我們進來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濕了……”那美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壹紅,神態微現忸怩,向田歸農微微壹笑。田歸農報以壹笑,繼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借衣服給她,這壹番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馬姑娘留五萬兩。還有,這裏三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每人分壹萬兩。余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妳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道?”閻基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妳田相公是天下第壹等慷慨豪爽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聽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萬兩銀子已是他囊中之物壹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麽壹氣,更險欲暈去。徐錚眼望師父,只問:“怎麽辦?怎麽辦?”馬春花怒道:“什麽怎麽辦?”彎腰拾起地下單刀,叫道:“姓田的,妳當我們是死人還是活人?”說著揚起單刀,徑往田歸農撲去。
  田歸農笑道:“妳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婦啐了壹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輕薄口吻甚為喜愛。馬春花聽他言語無禮,更是惱怒,上步壹刀,攔腰橫砍。田歸農笑道:“哎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壹擊,馬春花拿捏不住,脫手撤刀。田歸農手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嘆道:“似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做惜玉憐香人!”
  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壹揚,壹枝金鏢取他左…徐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後心。田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足踝,往上壹提。徐錚身子倒轉,只感腿上壹陣劇痛,失聲大叫,卻是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腿。田歸農揮手抖出,徐錚的身子猶如壹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馬春花腿上,兩人跌在壹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哪裏還敢上前?
  田歸農道:“閻兄,妳把鏢銀就照適才我說的那麽分了,套壹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趕路。”閻基大喜,連聲答應。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壹半十五萬兩堆成壹大堆,此外五萬兩的堆了兩堆,三堆壹萬兩的、壹堆二萬兩的,分別堆在地下,向眾車夫喝道:“乖乖地趕路。”
  北道上有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夫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論。眾車夫見了這等情勢,哪敢不依,將十五萬兩銀子裝上了車子,胃著大雨,將銀車壹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壹輛,心裏就發壹陣疼,只見壹輛騾車趕到庭前,車夫拉轉騾子的頭朝向門外,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只要騾車壹行,馬行空就身敗名裂,傾家蕩產,壹世辛苦付於流水了。他顫巍巍地站起,突然縱起,叫道:“我和妳拼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看得害怕,嚇得大聲驚叫。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倘若未受重傷,這壹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然不能閃避,砰的壹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壹人嗓子低沈,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壹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出力推那美婦背心,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哪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簾壹般的大雨中望出去。只見壹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壹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壹般,動也不動。
  那大漢又冷笑壹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美婦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給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壹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身邊。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壹眼不瞧,打開包裹,裏面包著個女孩,約莫兩三歲年紀,雙頰通紅,閉著雙眼。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沈沈熟睡,臉色白裏透紅,甚是可愛,長長的睫毛旁卻掛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是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妳傷處還好麽?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苗大俠……”壹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風、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風凝視懷中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壹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
  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掛著壹絲冷笑,只有極細心之人,才見到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裏甚為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望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壹眼,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壹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湧,有大哀傷,有大決心,也有大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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