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嘯西風

金庸

都市生活

《白馬嘯西風》是壹篇著力寫“情”的小說。這篇小說以金銀小劍三娘子上官虹和白馬李三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白馬嘯西風

白馬嘯西風 by 金庸

2018-9-4 20:33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黃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塵沙飛起兩丈來高,兩騎馬壹前壹後地急馳而來。前面是匹高腿長身的白馬,馬上騎著個少婦,懷中摟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瘦漢子。
  那漢子左邊背心上插著壹支羽箭。鮮血從他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滲入了黃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這支箭壹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立時倒斃。誰不死呢?那也沒什麽。可是誰來照料前面的嬌妻幼女?在身後,兇悍毒辣的敵人正緊緊追殺。
  他胯下的棗紅馬奔馳了數十裏地,早已筋疲力盡,在主人沒命價地鞭打催踢之下,逼得氣也喘不過來了,這時嘴邊已全是白沫,猛地裏前腿壹軟,終於跪倒在地。那漢子用力提韁,那紅馬壹聲哀嘶,抽搐了幾下,便即脫力而死。那少婦聽得聲響,回過頭來,忽見紅馬倒斃,吃了壹驚,叫道:“大哥……怎……怎麽啦?”那漢子皺眉搖了搖頭。但見身後數裏外塵沙飛揚,大隊敵人追了上來。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見到他背上的羽箭,背心上的大片鮮血,不禁大驚,險些暈了過去。那小姑娘失聲驚叫:“爹,爹,妳背上有箭!”那漢子苦笑了壹下,說道:“不礙事!”壹躍而起,輕輕巧巧地落在妻子身後鞍上,他雖身受重傷,身法仍輕捷利落。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懷痛惜之情,輕聲道:“大哥,妳……”那漢子雙腿壹夾,扯起馬韁。白馬四蹄翻飛,向前疾馳。
  白馬雖然神駿,但不停不息地長途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白馬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用催打,竟自不顧性命地奮力奔跑。
  然而再奔馳得數裏,終於漸漸慢了下來。
  後面追來的敵人壹步步迫近了。壹共六十三人,卻帶了壹百九十多匹健馬,只要馬力稍乏,就換壹匹馬乘坐。那是誌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身形,再過壹陣,連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漢子壹咬牙,說道:“虹妹,我求妳壹件事,妳答不答允?”那少婦回頭來,溫柔壹笑,說道:“這壹生之中,我違拗過妳壹次麽?”那漢子道:“好,妳帶了秀兒逃命,保全咱倆的骨血,保全這幅高昌迷宮地圖。”說得十分堅決,便如是下令壹般。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把地圖給了他們,咱們認輸便是。妳……妳身子要緊。”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我倆壹起經歷過無數危難,這次或許也能逃脫。‘呂梁三傑’不但要地圖,他們……他們還為了妳。”那少婦道:“他……他總該還有幾分同門之情,說不定,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道我夫婦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快去!”提身縱起,大叫壹聲,摔下馬來。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卻見丈夫滿臉怒容,跟著聽得他厲聲喝道:“快走!”她壹向對丈夫順從慣了的,只得拍馬提韁,向前奔馳,壹顆心卻已如寒冰壹樣,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結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眾人望見那漢子落馬,壹齊大聲歡呼:“白馬李三倒啦!白馬李三倒啦!”十余人縱馬圍上。其余四十多人繼續追趕少婦。
  那漢子蜷曲著臥在地下,壹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壹人挺起長槍,嗤的壹聲,在他右肩刺了進去。拔槍出來,鮮血直噴,白馬李三仍然不動。領頭的剽悍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什麽?快搜他身上。”兩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子。猛地裏白光閃動,白馬李三長刀回旋,嚓嚓兩下,已將兩人砍翻在地。
  眾人萬料不到他適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陡然間又會忽施反擊,壹驚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那剽悍兇狠的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妳當真是個硬漢!”呼的壹刀向他頭頂砍落。李三舉刀擋架,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哇的壹口鮮血噴了出來。十余人縱馬圍上,刀槍並舉,劈刺下去。
  白馬李三壹生英雄,壹直到死,始終沒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敵。
  
  那少婦遠遠聽得丈夫的壹聲怒吼,當真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幹嗎?”從懷中取出壹塊羊毛織成的手帕,塞在女兒懷裏,說道:“秀兒,妳好好照料自己!”揮馬鞭在白馬臀上壹抽,雙足壹撐,身子已離馬鞍。白馬鞍上壹輕,那少婦見馬馱著女孩兒如風疾馳,心中略感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秀兒身子又輕,這壹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兒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天啊老天,願妳保佑秀兒像我壹般,嫁著個好丈夫,雖壹生顛沛流離,卻壹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發,轉瞬間數十騎馬先後馳到,當先壹人是呂梁三傑中老二史仲俊。
  呂梁三傑是結義兄弟。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殺死白馬李三的剽悍兇狠漢子。老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老三“青蟒劍”陳達海高大虬髯,原是遼東馬賊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氣相投,合夥在山西省太谷縣開設了壹家晉威鏢局。
  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壹起學藝。史仲俊心中壹直愛著這個嬌小溫柔的小師妹,師父也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門的師兄弟們早把他們當做是壹對未婚夫婦。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竟爾壹見鐘情,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傷心之余,大病了壹場,性情也從此變了。他對師妹始終余情不斷,壹直並沒娶親。
  壹別十年,想不到呂梁三傑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更為了爭奪壹張地圖而動起手來。他們六十余人圍攻李三夫婦,邊打邊追,從甘涼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李三背上那支羽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見上官虹孤零零地站在壹片黃沙大漠之中,不由得隱隱有些內疚:“我們殺了她丈夫。從今而後,這壹生中我要好好待她。”大漠上西風吹動著她衣帶,就跟十年以前,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壹模壹樣。上官虹的兵刃是壹對短劍,壹把金柄,壹把銀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金銀小劍三娘子”。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臉上露著淡淡微笑。
  史仲俊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胸口發熱,蒼白的臉上湧起了壹陣紅潮。他將梅花槍往馬鞍壹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妳。”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嗎?妳又在騙人。”史仲俊壹顆心怦怦亂跳,這個笑靨,這般嬌嗔,跟十年前那小姑娘沒半點分別。他柔聲道:“師妹,以後妳跟著我,永遠不叫妳受半點委屈。”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了奇異的光芒,叫道:“師哥,妳待我真好!”張開雙臂,往他懷中撲去。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地摟住了。霍元龍和陳達海相視壹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終於得償心願。”
  史仲俊鼻中只聞到壹陣淡淡的幽香,心裏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突然之間,小腹上感到壹陣劇痛,像什麽利器插了進來。他大叫壹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哪知她雙臂緊緊抱著他死命不放,終於兩人壹起倒地。
  這壹變起倉促,霍元龍和陳達海壹驚之下,急忙翻身下馬,上前搶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時,只見她胸口壹灘鮮血,插著壹把小小的金柄短劍,另壹把銀柄短劍,卻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壹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雙劍,壹劍向外,壹劍向己。史仲俊壹抱著她,四臂互摟不放,兩人同時中劍。
  上官虹當場氣絕,史仲俊卻壹時不得斃命,想到自己命喪師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創傷更加難受,叫道:“三弟快幫我了斷,免我多受痛苦。”陳達海見他傷重難治,眼望大哥。霍元龍點點頭。陳達海壹咬牙,挺劍對準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龍嘆道:“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這般烈性。”這時手下壹名鏢頭馳馬來報:“白馬李三的屍身上又搜了壹遍,沒地圖。”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那麽定是在她身上。”
  壹番細細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銀兩、幾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霍元龍和陳達海面面相覷,又失望,又奇怪。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盯著李三夫婦,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睛,何況他夫婦舍命保圖,絕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陳達海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壹遍,翻到壹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龍“哦”了壹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裏?”左臂壹揮,叫道:“留下兩人把史二爺安葬了,余下的跟我來!”壹提馬韁,當先馳去。蹄聲雜沓,吆喝連連,百余匹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馳出已久,這時早在二十余裏之外。但在平坦無垠的大漠之上,壹眼望去看得到十余裏遠近,那小女孩雖已逃遠,時候壹長,終能追上。果然趕到傍晚,陳達海忽然大聲歡呼:“在前面!”
  只見遠遠壹個黑點,正在天地交界處移動。那白馬雖然神駿,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地奔跑,終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龍和陳達海不住更換生力坐騎,漸漸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壹整日不飲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曬得口唇都焦了。白馬甚有靈性,知道後面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似紅的夕陽,奮力奔跑。突然之間,前足提起,長嘶壹聲,它嗅到了壹股特異的氣息,嘶聲中隱隱有恐懼之意。
  霍元龍和陳達海都武功精湛,長途馳騁,原不在意,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氣喘難當。霍元龍道:“三弟,好像有點不對!”陳達海遊目四顧,打量周遭情景,只見西北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壹片黃蒙蒙的雲霧,黃雲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景色奇麗,實為生平從所未睹。
  那黃雲大得好快,不到壹頓飯時分,已將半邊天都遮住了。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汗如雨下,氣喘連連。陳達海道:“大哥,像是有大風沙。”霍元龍道:“不錯,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壹句話未畢,突然壹股疾風刮到,帶著壹大片黃沙,只吹得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晃動,都被大風吹下馬來。霍元龍大叫:“大夥兒下馬,圍攏來!”
  眾人力抗風沙,將壹百多匹健馬拉了過來,圍成個大圈子,人馬壹齊臥倒。各人手挽著手,靠在馬腹之下,只覺疾風帶著黃沙刮到臉上,啪啪做聲,有如刀割壹般,臉上手上,登時起了壹條條血痕。
  這壹隊雖人馬眾多,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鋪地的大風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壹葉小舟壹般,只能聽天由命,全無半分自主之力。
  風沙越刮越猛,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
  連霍元龍和陳達海那樣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剽悍漢子,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戰栗的份兒。這兩人心底,同時閃起壹個念頭:“沒來由的要找什麽高昌迷宮,從山西巴巴地趕到這大沙漠中來,卻葬身在這兒。”
  大風呼嘯著,咆哮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
  大漠上的大風暴呼嘯了壹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霍元龍和陳達海從黃沙中爬起身來,檢點人馬,總算損失不大,死了兩名夥伴,五匹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盡,更糟的是,白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處,十九是葬身在大風沙中了。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不住,何況嬌嬌嫩嫩的壹個小女孩兒。
  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休息了半天,霍元龍傳下號令:“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跡,賞黃金五十兩!”跟隨他來到回疆的,個個都是晉陜甘涼壹帶的江湖豪客,出門千裏只為財,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眾人歡聲呼嘯,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了開去,像壹面大扇子般。“白馬,小女孩,五十兩黃金!”每個人心中,都轉著這三個念頭。
  有的人壹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約定天黑之時,在正西六十裏處會合。
  
  鏢師“兩頭蛇”丁同跨上壹匹健馬,縱馬向西北方沖去。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幹了十七年的鏢師,武功雖算不上了得,但精明幹練,是呂梁三傑手下壹名得力助手。他壹口氣馳出二十余裏,眾同伴都已影蹤不見,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懼之感。縱馬上了壹個沙丘,向前望去,只見西北角上壹片青綠,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見到這壹大塊綠洲,當真說不出的歡喜:“這大片綠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沒人家,大隊人馬也可好好將息壹番。”他胯下坐騎也望見了水草,陡然間精神百倍,不等丁同提韁催逼,潑剌剌放開四蹄,奔了過去。
  十余裏路程片刻即到,遠遠望去,但見壹片綠洲,望不到邊際,遍野都是牛羊。極西處搭著壹個個帳篷,密密層層的竟有六七百個。
  丁同見到這等聲勢,不由得壹驚。他自入回疆以來,所見到的帳篷人家,聚在壹起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這樣的壹個大部族卻第壹次見到。瞧那帳篷式樣,顯是哈薩克族人。
  哈薩克人在回疆諸族中最為勇武,不論男女,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帶刀,騎射刀術,威震西陲。向來有壹句話說道:“壹個哈薩克人,抵得壹百個懦夫;壹百個哈薩克人,就可橫行回部。”
  丁同聽見過這句話,尋思:“在哈薩克部族之中,可得小心在意。”
  只見東北角的壹座小山腳下,孤零零的有座茅屋。這茅屋,外形簡陋,遠遠離開了帳篷群。丁同仔細打量這座茅屋,心想:“這間屋似乎是漢人的式樣,莫非住的是漢人?”茅屋的屋頂上堆滿戈壁邊緣所生的硬茅草,墻壁是泥磚砌成,遠遠瞧去,似乎頗為粗糙,顏色黃黑相雜,並未刷以石灰。他想:“先到這茅屋去瞧瞧。”縱馬往茅屋走去。他胯下的坐騎已餓了壹日壹夜,忽見到滿地青草,走壹步,吃兩口,行得甚為緩慢。
  丁同提腳狠命在馬肚上壹踢,那馬吃痛,壹口氣奔向茅屋。丁同壹斜眼,只見茅屋後面系著壹匹高頭白馬,健腿長鬣,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他忍不住叫出聲來:“白馬,白馬在這兒!”心念壹動,翻身下馬,從靴筒中抽出壹柄鋒利短刀,籠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掩向茅屋之後,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冷不防那白馬“嗚哩哩……”壹聲長嘶,似是發覺了他。
  丁同心中怒罵:“畜牲!”定壹定神,再度探頭往窗中張去時,窗內竟有壹張臉同時探了上來。丁同的鼻子剛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見這人滿臉皺紋,目光炯炯。丁同大吃壹驚,雙足壹點,倒縱出去,喝道:“是誰?”那人冷冷地道:“妳是誰?到這裏幹什麽?”說的卻是漢語。
  丁同驚魂略定,滿臉笑容,說道:“在下姓丁名同,無意間到此,驚動了老丈。請問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漢姓計。”丁同賠笑道:“原來是計老丈,大沙漠中遇到鄉親,真是見到親人了。在下鬥膽要討口水喝。”計老人道:“妳有多少人同來?”丁同道:“便在下壹人在此。”計老人哼了壹聲,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回掃視。丁同給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強笑。
  壹個冷冷地斜視,壹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僵持片刻。計老人道:“要喝水,便走大門,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轉身繞到門前,推門走了進去。屋中陳設簡陋,但桌椅整潔,地下鋪了氈毯,打掃得幹幹凈凈。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見後堂轉出壹個小女孩來,手中捧著壹碗茶。兩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壹驚,嗆啷壹響,茶碗失手掉在地下,茶水茶葉都濺在地氈上。
  丁同登時心花怒放。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懸下重賞要追尋之人,他見到白馬後,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會在屋裏,陡然間見到,仍高興得壹顆心似乎要從胸口跳了出來。
  
  昨夜壹晚大風沙,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馬聞到水草氣息,沖風冒沙,奔到了這綠草原上。計老人見小女孩是漢人裝束,忙把她救了下來。半夜中李文秀醒轉,不見了父母,不住啼哭。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問她怎麽會到大漠來,她父母是誰。李文秀說父親叫“白馬李三”,媽媽就是媽媽,聽到追趕他們的惡人遠遠叫她“三娘子”,有的還叫“金銀小劍三娘子”,到回疆來幹什麽,她卻說不上來了。計老人喃喃地道:“白馬李三,白馬李三,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怎地到回疆來啦?”
  他給李文秀飽飽地喝了壹大碗乳酪,讓她睡了。老人心中卻翻來覆去地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這壹覺睡到次日辰時才醒,壹起身,便求計爺爺帶她去尋爸爸媽媽。就在此時,兩頭蛇丁同鬼鬼祟祟地過來,在窗外探頭探腦,這壹切全看在計老人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壹摔下,計老人應聲過來。李文秀奔過去撲在他懷裏,叫道:“爺爺,他……他就是追我的惡人。”計老人撫摸著她頭發,柔聲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惡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們幾十個人追我們,打我爸爸、媽媽。”計老人心想:“白馬李三跟我無親無故,不知結下了什麽仇家,我可不必卷入這是非圈子。”
  丁同側目打量計老人,見他滿頭白發,竟沒壹根是黑的,身材高大,只弓腰曲背,顫顫巍巍,衰老已極,尋思:“這糟老頭沒壹百歲,也有九十,屋子裏如沒別人,將他壹下子打暈,帶了女孩和白馬便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變故。”突然將手掌放在右耳旁邊,作傾聽之狀,說道:“有人來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計老人卻沒聽到人聲,聽丁同說得真切,走到窗口外望,只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四下裏壹片寂靜,並無生人到來,剛問了壹句:“哪裏有人啊?”忽聽得丁同壹聲獰笑,頭頂掌風颯然,壹掌猛劈下來。
  計老人雖老態龍鐘,身手卻十分敏捷,丁同的手掌與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他身形略側,已滑了開去,跟著反手勾出,施展大擒拿手,將他右腕勾住了。丁同變招賊滑,右手壹掙沒掙脫,左手向前疾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閃處,波的壹響,匕首鋒利的刃口已刺入計老人左背。
  李文秀大叫壹聲:“啊喲!”她跟父母學過兩年武功,見計老人中刀,縱身而上,兩個小拳頭便往丁同背心腰眼裏打去。便在此時,計老人左手壹個肘捶回撞,捶中了丁同心口,這壹捶力道極猛,丁同低哼壹聲,身子軟軟垂下,委頓在地,口中噴血,便沒氣了。
  李文秀顫聲道:“爺爺,妳……妳背上有刀子……”計老人見她淚光瑩然,心想:“這女孩兒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爺爺,妳的傷……我給妳把刀子拔下來吧?”說著伸手去握刀柄。計老人臉色壹沈,怒道:“妳別管我。”扶著桌子,身子晃了幾晃,顫巍巍走向內室,啪的壹聲,關上了板門。李文秀見他突然發怒,心中害怕,又見丁同在地下蜷縮成壹團,只怕他起來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飛奔出外,但想起計老人身受重傷,沒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壹想,走到室門外,輕拍幾下,聽得室中沒半點聲音,叫道:“爺爺,爺爺,妳痛嗎?”只聽得計老人粗聲道:“走開,走開!別來吵我!”這聲音和他原來慈和的說話大不相同,李文秀嚇得不敢再說,怔怔地坐在地下,抱著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忽然呀的壹聲,室門打開,壹只手撫摸她頭發,低聲道:“別哭,別哭,爺爺的傷不礙事。”手勢和語音都甚溫柔。李文秀擡起頭來,見計老人臉帶微笑,心中壹喜,登時破涕為笑。計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文秀把頭藏在他懷裏。從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壹些父母的親情溫暖。
  計老人皺起眉頭,打量丁同的屍身,心想:“他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麽忽下毒手?”李文秀掛懷關心,輕聲問道:“爺爺,妳背上的傷好些了麽?”這時計老人已換過壹件長袍,也不知他傷得如何。
  他聽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適才給刺了這壹刀實為奇恥大辱,臉上又現惱怒,粗聲道:“妳羅唆什麽?”聽得屋外那白馬噓溜溜壹聲長嘶,微壹沈吟,到屋後柴房中提了壹桶黃色染料出來。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塗染記號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雜,雖經風霜,亦不脫落。他牽過白馬,用刷子自頭至尾都刷上了黃色,又到哈薩克人的帳篷之中,討了壹套哈薩克男孩的舊衣服來,叫李文秀換上了。李文秀很聰明,說道:“爺爺,妳要那些惡人認不出我,是不是?”計老人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爺爺老了。唉,剛才竟給他刺了壹刀。”這壹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卻不敢接口了。
  計老人埋了丁同的屍體,又宰了他乘來的坐騎,馬皮、鞍鐙、蹄鐵也都埋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口,拿著壹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磨礪。
  
  他這番功夫果然沒白做,就在當天晚上,霍元龍和陳達海所率領的豪客,沖進了這片綠洲,大肆擄掠。這壹帶素來沒盜匪,哈薩克人雖勇武善戰,但事先全沒防備,族中精壯男子又剛好大舉在北邊獵殺為害牛羊的狼群,在帳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婦孺,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七名哈薩克男子遭殺,五名婦女給擄了去。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茅屋裏,但誰也沒對壹個老人、壹個哈薩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滿臉泥汙,躲在屋角落中,誰也沒留意到她眼中閃耀著仇恨和悲哀的光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刀懸在霍元龍腰間,母親的金銀小劍插在陳達海腰帶之中。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猜到父母定然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薩克的男子們從北方拖了壹批狼屍回來了,當即聚集了隊伍,去找這批漢人強盜報仇。但在茫茫大漠之中,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只找到了那五個遭擄去的婦女。那是五具屍身,全身衣服給脫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屍身,壹起都帶了回來。
  李文秀撲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壹個粗暴的哈薩克人提起穿著皮靴的大腳,重重踢了她壹腳,粗聲罵道:“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
  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李文秀小小心靈之中,只是想:“為什麽惡人這麽多?誰都來欺侮我?”
  半夜裏,李文秀又從睡夢中哭醒了,壹睜開眼,只見床沿上坐著壹個人。她驚呼壹聲,坐了起來,卻見計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愛憐橫溢,神情溫柔,撫摸她頭發,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李文秀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懷裏,把他衣襟全哭濕了。計老人道:“孩子,妳沒了爹娘,就當我是妳親爺爺,跟我住在壹起。爺爺會好好照料妳。”
  李文秀哭著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踢了她壹腳的那個兇惡的哈薩克漢子。這壹腳踢得好重,令她腰裏腫起了壹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麽誰都來欺侮我?我又沒做壞事?”
  計老人嘆口氣,說道:“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總是那些沒做壞事的人。”他從瓦壺裏倒了壹碗熱奶茶,瞧著她喝下了,又給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兒,那個踢了妳壹腳的,叫做蘇魯克。他是個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麽?”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他跟妳壹樣,壹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壹個是他妻子,壹個是他大兒子,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他只道漢人都是壞人。他用哈薩克話罵妳,說妳是‘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妳別恨他,他心裏的悲痛,實在跟妳壹模壹樣。不,他年紀大了,心裏的悲痛,可比妳更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聽著,她本來也沒怎麽恨這個滿臉胡子的哈薩克人,只是見了他兇狠的模樣很害怕,這時忽然想起,那個大胡子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只差沒掉下來。她不懂計老人說的,為什麽大人的悲痛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對這個大胡子卻不自禁地生了同情,覺得他也很可憐。
  窗外傳進來壹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很遠,但聽得很清楚,又甜美,又淒涼,便像壹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側耳聽著,鳴歌之聲漸漸遠去,終於低微得聽不見了。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壹些安慰,呆呆出了壹會神,低聲道:“爺爺,這鳥兒唱得真好聽。”
  計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聽!那是天鈴鳥,鳥兒的歌聲像是天上的銀鈴。這鳥兒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覺。有人說,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之後變的。又有些哈薩克人說,這是草原上壹個最美麗、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她的情郎不愛她了,她傷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麽不愛她了?”
  計老人出了壹會神,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世界上有許多事,妳小孩子不懂的。”這時候,遠處草原上的天鈴鳥又唱起歌來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甜蜜,又淒涼。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家裏,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壹般。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聽著天鈴鳥的歌唱,又在天鈴鳥的歌聲中回到夢裏。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懷抱,媽媽的笑臉……
  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靜過著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
  計老人會釀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薩克的男人就最愛喝又香又烈的美酒。計老人會醫牛羊馬匹的疾病,哈薩克人那些受了重傷、生了重病的牲口,說什麽也治不好,往往就讓他治好了。牛羊馬匹是哈薩克人的性命,他們雖然不喜歡漢人,卻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來換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請了他去給牲口治傷治病。
  哈薩克人的帳篷在草原上東西南北地遷移。計老人通常不跟著他們遷移,多半留在綠洲中自己的茅屋裏,等著他們回來。他只養了少少幾頭牛、十幾頭羊,用不著經常遷遊,追逐水草。
  壹天晚上,李文秀又聽到了天鈴鳥的歌聲,只是它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著風聲飄來了壹些,跟著又聽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驚醒計老人,將白馬牽得遠遠的,這才跨上馬,跟著歌聲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婉轉,又嬌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背,讓白馬自由自在地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聲之中。
  那天鈴鳥唱了壹會,便飛遠幾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看到了這只淡黃色的小小鳥兒,見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幾口,又向前飛壹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天鈴鳥吃得很高興,突然間啪的壹聲,長草中飛起黑黝黝的壹件東西,將天鈴鳥罩住了。
  李文秀的驚呼聲中,混和著壹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壹個哈薩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鈴鳥,鳥兒驚慌的叫聲,郁悶地隔著外衣傳出來。
  李文秀又吃驚,又憤怒,叫道:“妳幹什麽?”那男孩道:“我捉天鈴鳥。妳也來捉麽?”李文秀道:“幹嗎捉它?讓它快快活活地唱歌不好麽?”那男孩笑道:“捉來玩。”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裏已抓著那只淡黃色的小鳥。天鈴鳥不住撲著翅膀,卻哪裏飛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妳瞧它多可憐?”那男孩道:“我壹路撒了麥子,引得這鳥兒過來。誰叫它吃我的麥子啊?哈哈!”
  李文秀壹呆,在這世界上,她第壹次懂得“陷阱”的意義。人家知道小鳥兒要吃麥子,便撒了麥子,引著它走進了死路。她年紀還小,不知道幾千年來,人們早便在說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話。她只隱隱地感到了機謀的可怕,覺到了“引誘”的令人難以抗拒。當然,她只感到了壹些極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間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鈴鳥,使它發出壹些痛苦的聲音。李文秀道:“妳把小鳥兒給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妳給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懷裏壹摸,她什麽也沒有,不禁有些發窘,想了壹想,道:“趕明兒我給妳縫壹只好看的荷包,給妳掛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明兒妳便賴了。”李文秀漲紅了臉,道:“我說過給妳,壹定給妳,為什麽要賴呢?”那男孩搖頭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見李文秀左腕上套著壹只玉鐲,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隨口便道:“除非妳把這個給我。”
  玉鐲是媽媽給的,除了這只玉鐲,已沒紀念媽媽的東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鈴鳥可憐的樣子,終於把玉鐲褪了下來,說道:“給妳!”
  那男孩沒想到她居然會肯,接過玉鐲,道:“妳不會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將天鈴鳥遞了給她。李文秀雙手合著鳥兒,手掌中感覺到它柔軟的身體,感覺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摸壹下鳥兒背上的羽毛,張開雙掌,說道:“妳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別再給人捉住。”天鈴鳥展開翅膀,飛入了草叢之中。男孩很奇怪,問道:“為什麽放了鳥兒?妳不是用玉鐲換了來的麽?”他緊緊抓住了鐲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李文秀道:“天鈴鳥又飛,又唱歌,不是很快活麽?”
  男孩側著頭瞧了她壹會,問道:“妳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妳呢?”男孩道:“我叫蘇普。”說著便跳了起來,揚著喉嚨大叫了壹聲。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李文秀道:“妳力氣很大,是不是?”蘇普很高興,這小女孩隨口壹句話,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他從腰間拔出壹柄短刀來,說道:“上個月,我用這把刀砍傷了壹頭狼,差點兒就砍死了,可惜給逃走了。”
  李文秀很驚奇,有點兒不信,說道:“妳這麽厲害?”蘇普更加得意了,道:“有兩頭狼半夜裏來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趕狼。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我壹刀砍中了另外壹頭。”李文秀道:“妳砍傷了那頭小的?”蘇普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但隨即加上壹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壹刀殺了它。”他話雖這麽說,自己卻實在沒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惡狼來咬小綿羊,那是該殺的。下次妳殺到了狼,來叫我看,好不好?”蘇普大喜,昂然道:“好啊!等我殺了狼,就剝了狼皮送給妳。”李文秀道:“謝謝妳啦,那我就給爺爺做壹條狼皮墊子。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蘇普道:“不!我送給妳的,妳自己用。妳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李文秀點頭道:“那也很好。”
  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未來的還沒實現的希望,跟過去的事實沒多大分別。他們想到要殺狼,好像那頭惡狼真的已經殺死了。
  便這樣,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薩克男性的粗獷豪邁,和漢族女性的溫柔仁善,相處得很和諧。
  過了幾天,李文秀做了壹只小小荷包,裝滿了麥糖,拿去送給蘇普。這壹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鳥兒換了玉鐲,已覺得占了很大便宜。哈薩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於是他壹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兩只天鈴鳥,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這壹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才使這男孩明白,她所喜歡的是讓天鈴鳥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來讓它受苦,所以她把兩只小鳥放了。蘇普最後終於懂了,但在心底,總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氣,古怪而可笑。
  
  日子壹天天地過去,在李文秀的夢裏,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漸漸稀了,她枕頭上的淚痕也漸漸少了。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嘴裏有了更多的歌聲。當她和蘇普壹起牧羊的時候,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李文秀覺得這些情致纏綿的歌兒很好聽,聽得多了,隨口便能哼了出來。當然,她還不懂歌裏的意義,為什麽壹個男人會對壹個女郎這麽念念不忘?為什麽壹個女郎要對壹個男人這麽傾心?為什麽情人的腳步聲令心房劇烈地跳動?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動聽地唱了出來,聽到的人都說:“這小女孩的歌兒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壹只天鈴鳥麽?”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鈴鳥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兒仍然響著:啊,親愛的牧羊少年,
  請問妳多大年紀?
  妳半夜裏在沙漠獨行,
  我跟妳做伴願不願意?
  歌聲在這裏頓了壹頓,聽到的人心中都在說:“聽著這樣美麗的歌兒,誰不願意要妳做伴呢?”
  跟著歌聲又響了起來:
  啊,親愛的妳別生氣,
  誰好誰壞壹時難知。
  要戈壁沙漠變為花園,
  只須壹對好人聚在壹起。
  聽到歌聲的人心底裏都開了壹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也升起了溫暖:“倘若是壹對好人聚在壹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園,誰又會來生妳的氣啊?不管怎樣,我壹生壹世也不會生妳的氣!”老年人年輕了幾十歲,年輕人心中洋溢歡樂。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聽她歌聲最多的,是蘇普。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義,直到有壹天,他們在雪地裏遇上了壹頭惡狼。
  
  這壹頭狼來得非常突然。蘇普和李文秀正並肩坐在壹個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時壹樣,李文秀跟他說著故事。這些故事有些是媽媽從前說的,有些是計老人說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編的。蘇普最喜歡聽計老人那些驚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賞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氣的女性故事,但壹個驚險故事翻來覆去地說了幾遍,便變成了不驚不險,於是他也只得耐心地聽著:白兔兒怎樣找不到媽媽,小花狗怎樣去幫它尋找。突然之間,李文秀“啊”的壹聲,向後翻倒,壹頭大灰狼尖利的牙齒咬向她咽喉。
  這頭狼從背後悄無聲息地襲來,兩個小孩誰都沒發覺。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壹些武功,自然而然地將頭壹側,避開了兇狼對準她咽喉的壹咬。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嚇得腳也軟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從腰間拔出短刀,撲上去壹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頭很硬,短刀從它背脊上劃開了,只傷了壹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放開了李文秀,張開血盆大口,突然躍起,雙足搭在蘇普的肩頭,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
  蘇普壹驚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來勢似電,雙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觸到蘇普臉頰。李文秀嚇得幾乎動彈不得,但仍鼓起勇氣,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給她壹拉之下,退了壹步,但它餓得慌了,後足牢牢據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動,跟著又是壹口咬落。
  只聽得蘇普大叫壹聲,兇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驚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鼓起平生之力壹拉。灰狼吃痛,張口呼號,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松了。蘇普迷迷糊糊地送出壹刀,正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軟之處,這壹刀直沒至柄。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那灰狼猛地躍起,在雪地裏打了幾個滾,仰天死了。
  灰狼這壹翻滾,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幾個筋鬥,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蘇普掙紮著站起身來,見這麽巨大的壹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才歡然叫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妳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肩頭鮮血長流,壹時竟也不覺疼痛。李文秀見他的羊皮襖子左襟上染滿了血,忙翻開他皮襖,從懷裏拿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中不住流出的鮮血,問道:“痛不痛?”蘇普倘若獨自壹個兒,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搖搖頭道:“我不怕痛!”
  忽聽得身後壹人說道:“阿普,妳在幹什麽?”兩人回過頭來,只見壹個滿臉虬髯的大漢,騎在馬上。
  蘇普叫道:“爹,妳瞧,我殺死了壹頭大狼。”那大漢大喜,見兒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妳給狼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兒聽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上罩上了壹層陰影,望著李文秀冷冷地道:“妳便是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女孩兒麽?”
  這時李文秀已認出他來,那便是踢過她壹腳的蘇魯克。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兒子,壹夜之間都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極了漢人。”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話還沒出口,突然刷的壹聲,蘇普臉上腫起了壹條長長的紅痕,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地抽了壹下。
  蘇魯克喝道:“我叫妳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妳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兒玩,還為漢人的女兒拚命流血!”刷的壹聲,夾頭夾腦地又抽了兒子壹鞭。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地望著李文秀,問道:“她是真主降罰的漢人麽?”蘇魯克吼道:“難道不是?”回過馬鞭,刷的壹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李文秀退了兩步,伸手按住了臉。蘇普給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著又給狠狠地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壹晃,摔倒在地。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壹驚,忙跳下馬來,抱起兒子,跟著和身縱起,落在馬背之上,壹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壹夾,縱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給壹路拖著跟去,雪地裏兩行蹄印之間,留著壹行長長的血跡。蘇魯克馳出十余丈,回過頭來惡毒地望了李文秀壹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妳再撞在我手裏,瞧我不狠狠地打妳個半死不活!”
  李文秀倒不害怕這眼色,只是心中壹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朋友,再也不會來聽她唱歌、來聽她說故事了。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受,臉上的鞭傷隨著脈搏的跳動,壹抽壹抽地更加劇烈疼痛。
  她茫茫然地趕了羊群回家。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腫起壹條鞭痕,大吃壹驚,忙問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地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計老人當然不信。可是壹再相詢,李文秀只這樣回答,問得急了,她哇的壹聲大哭起來,竟壹句話也不肯再說。
  那天晚上,李文秀發著高燒,小臉蛋兒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麽“大灰狼!”“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罰的漢人。”計老人猜到了幾分,很是焦急。在屋中走來走去,捶胸抱頭,苦無善策。幸好到黎明時,她燒退了,沈沈睡去。
  這壹場病直生了壹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寒冬已經過去,天山上的白雪開始融化,壹道道雪水匯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來。原野上已茁起了壹絲絲嫩草。
  這壹天,李文秀壹早起來,打開圍柵的柵門,想趕了羊群出去吃草,只見柵裏門邊拋著壹張大狼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李文秀吃了壹驚,看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大灰狼。她俯下身來,見狼皮的肚腹處有個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蘇普並沒忘記她,也沒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裏偷偷將這狼皮拋進她家的木柵。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計老人說起,趕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壹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來。她認得蘇普家裏的羊群,這壹天卻由壹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他帳篷裏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
  這天半夜裏,她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蘇普的帳篷後面。她不知道為什麽要去,是為了想說壹句“謝謝妳的狼皮”?為了想瞧瞧他的傷好了沒有?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躲在帳篷後面。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幾下便走開了,壹聲也沒吠。帳篷中還亮著牛油燭的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妳的狼皮拿去送給了哪壹個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紀,也懂得把第壹次的獵物拿去送給心愛的姑娘。”他每呼喝壹句,李文秀的心便劇烈地跳動壹下。蘇普在講故事時說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壹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壹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表示情意。這時她聽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兒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他們二人年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情愛是什麽,但隱隱約約的,也嘗到了初戀的甜蜜和苦澀。
  “妳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麽的賤種,是不是?好,妳不說,瞧是妳厲害,還是妳爹爹的鞭子厲害?”
  只聽得刷刷刷刷,幾下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像蘇魯克這壹類的哈薩克人,素來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兒子不能用溫和的法子。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他自己便也這樣鞭打兒子,父子之愛並不因此而減弱。男兒漢對付男兒漢,在朋友和親人是拳頭和鞭子,在敵人便是匕首和長刀。但對於李文秀,她爹爹媽媽從小連重話也不對她說壹句,只要臉上少了壹絲笑容,少了壹些愛撫,那便是痛苦的懲罰了。這時每壹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壹般痛楚。“蘇普的爹爹壹定恨極了我,自己親生的兒子都打得這麽兇狠,會不會打死了他呢?”
  “好!妳不回答!妳回不回答?我猜到妳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鞭子不住地往下抽打。蘇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痛!”蘇魯克道:“那妳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妳媽死在漢人強盜手裏,妳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妳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壹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兒子卻讓漢人強盜殺了,妳知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為什麽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給妳媽媽哥哥報仇雪恨?”
  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兒子,而是在發泄心中的狂怒。他每壹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為什麽那狗強盜不來跟我明刀明槍地決壹死戰?妳說不說?難道我蘇魯克是哈薩克第壹勇士,還打不過幾個漢人的毛賊……”
  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所殺的那個少年,是他最心愛的長子,遭他們強暴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壹起長大的愛侶。而他自己,二十余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的第壹勇士,不論對刀、比拳、鬥力、賽馬,他從來沒輸過給人。
  李文秀只覺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憐,蘇魯克帶著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憐。“他打得這樣狠,壹定永遠不愛蘇普了。他沒兒子了,蘇普也沒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這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間,她也可憐起自己來。
  她不能再聽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蘇普的帳篷相隔兩裏多地,但隱隱地似乎聽到了蘇普的哭聲,聽到了蘇魯克的鞭子在劈啪作響。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這張狼皮,蘇普會給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薩克的女孩子,他們伊斯蘭的女孩子才能要這張大狼皮。哈薩克那許多女孩子中,哪壹個最美麗?我很喜歡這張狼皮,是蘇普打死的狼,他為了救我才不顧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蘇普送了給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
  
  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從帳篷中出來,只聽得車爾庫大聲哼著山歌,哩啦哩啦地唱了過來。他側著頭向蘇魯克望著,臉上的神色很古怪,笑瞇瞇的,眼中透著親善的意思。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裏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野馬的本領。他奔跑起來快得了不得,有人說在壹裏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壹裏路之外輸給了那匹馬,但也只相差壹個鼻子。原野上的牧民們圍著火堆閑談時,許多人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麽還是他勝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多大好感。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所向無敵,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他比蘇魯克要小著六歲。有壹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上給割破長長壹條傷痕。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著瞧。”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兒倆又比壹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像這樣輕了!”
  今天,車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敵意。蘇魯克心頭的氣惱還沒有消,狠狠地瞪了他壹眼。車爾庫笑道:“老蘇,妳的兒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妳說蘇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發出兇狠的神色來,心想:“妳嘲笑我兒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
  車爾庫壹句話已沖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妳另外還有兒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幹,我很喜歡他。”做父親的聽到旁人稱贊他兒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壹向口角慣了,說道:“妳眼熱吧?就可惜妳生不出壹個兒子。”車爾庫卻不生氣,笑道:“我女兒阿曼也不錯,否則妳兒子怎麽會看上了她?”
  蘇魯克“呸”的壹聲,道:“妳別臭美啦,誰說我兒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妳跟我來,我給妳瞧壹件東西。”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並肩走著。車爾庫道:“妳兒子前些時候殺死了壹頭大灰狼。小小孩子,真了不起,日後大了,可不跟老子壹樣?父是英雄兒好漢。”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麽圈套,要引自己上當,心想:“壹切須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裏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篷前面。蘇魯克遠遠便瞧見壹張大狼皮掛在帳篷外邊。他奔近幾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的皮是什麽?這是兒子生平打死的第壹頭獵物,他認得清清楚楚。他心下壹陣混亂,隨即又高興,又迷惘:“我錯怪了蘇普,昨晚這麽結結實實地打了他壹頓,原來他把狼皮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該死的,怎麽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要是他媽媽還在,她就會勸我了。唉,孩子有什麽心事,對媽媽壹定肯講……”
  車爾庫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壹拍,說道:“喝碗酒去。”
  車爾庫的帳篷中收拾得很整潔,壹張張織著紅花綠草的羊毛毯掛在四周。壹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普的爹。妳怕不怕他?這大胡子可兇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著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聽人家說過的,說妳有個女兒,是草原上壹朵會走路的花。不錯,壹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妳是壹匹兩只腳的快馬,哈哈……”
  兩個爭鬧了十多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妳敬我壹碗酒,我敬妳壹碗酒。蘇魯克終於喝得酩酊大醉,瞇著眼伏在馬背上,回到家中。
  過了些日子,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說:“這是阿曼織的,壹張給老的,壹張給小的。”
  壹張毛毯上織著壹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壹頭豹子,遠處壹頭豹子正夾著尾巴逃走。另壹張毛毯上織著壹個男孩,刺死了壹頭大灰狼。那二人壹大壹小,都威風凜凜,英姿颯爽。蘇魯克壹見大喜,連贊:“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少豹子,那壹年卻不知從哪裏來了兩頭,為害人畜。蘇魯克當年奮勇追入雪山,砍死了壹頭大豹,另壹頭負傷遠遁。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跡,自然大為高興。
  這壹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車爾庫了。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在車爾庫的帳篷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地說了幾句話,全然不知所雲,他不敢追問為什麽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壹早便到那個殺狼的小丘去,盼望見到李文秀問她壹問。可是李文秀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壹場空。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壹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妳。”啪的壹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地回到自己家裏,心裏感到壹陣悵惘:“唉,漢人的姑娘,不知她心裏在想些什麽?”
  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此後壹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壹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壹頓鞭子,說不定會給他父親打死的。
  
  時日壹天壹天地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雪凍得長大了,會走路的花更加裊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不過她很少唱歌,只在半夜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壹支歌兒。她沒壹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伴侶,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有時,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然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壹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糊裏糊塗卻又甜甜蜜蜜那樣的迷惘了。
  壹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白馬給染黃了的毛早已脫盡,全身又是像天山頂上的雪那樣白。
  她悄立在那個小山丘上,遠遠望見哈薩克人的帳篷之間燒著壹堆大火,音樂和歡鬧的聲音壹陣高壹陣低地傳來。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節日,青年男女已玩過了“姑娘追”遊戲,都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壹定特別快樂,這麽熱鬧,這麽歡喜。”她心中的“他”,沒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壹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壹個瘦長的青年摔跤。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壹個項目,摔跤第壹的有三件獎品:壹匹駿馬,壹頭肥羊,還有壹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爾。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壹個勝敗。何況,他心中壹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娜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爾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占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地練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當然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壹起。突然間桑斯爾肩頭中了重重的壹拳,他腳下壹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壹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壹同躍起,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壹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就算桑斯爾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喜歡得更加厲害些。可是桑斯爾是他的徒弟,這壹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壹勇士”蘇魯克的比賽。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彩!這件事會傳遍數千裏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地郁郁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爾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壹直很喜歡他。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壹場勢均力敵的角鬥。蘇普身壯力大,桑斯爾卻更加靈活,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爾東壹閃,西壹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爾,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啊喲,蘇普摔了壹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
  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隱隱聽到了大家叫著“蘇普,蘇普”。她有些奇怪:“為什麽大家叫蘇普?”於是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在壹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爾搏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壹會兒擔憂,壹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地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
  驀地裏眾人壹聲大叫,蘇普和桑斯爾壹齊倒了下去。隔著人墻,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但聽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壹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壹時又是給桑斯爾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忽然間,眾人的呼聲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聽到相鬥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只見壹個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
  阿曼沖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高興,又淒涼。她圈轉馬頭,慢慢地走了開去。眾人圍著蘇普,誰也沒留心到她。
  她不再拉韁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已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妳帶我到這裏來幹嗎?”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著長刀。
  李文秀吃了壹驚:“莫非是漢人強盜?”壹遲疑間,只聽壹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沖來,又叫:“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
  但向西是永沒盡頭的大沙漠。
  她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大沙漠中有鬼,走進了大沙漠的,沒壹個人能活著出來。不,就是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走進了大沙漠,就會不住地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地走著走著,突然之間,在沙漠中發現了壹行足跡。那人當然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沙漠中的人,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他不能進天上的樂園,因為真主不保佑他,他始終要足不停步地大兜圈子,千年萬年、日日夜夜地兜下去,永遠不停。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沙漠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聽到她這樣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壹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事壹定不假,說不定計爺爺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著白馬狂奔,眼見前面黃沙莽莽,無窮無盡都是沙漠,想到了沙漠中永遠在兜圈子的鬼魂,越來越害怕,但後面的強盜在飛馳著追來。她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要是給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沙漠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馬不再逃了。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帳篷和綠色的草原早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充滿了喜悅和興奮的叫聲:“是那匹白馬,錯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隱藏在胸中多年的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是他們害死的。我引他們到大沙漠裏,跟他們同歸於盡。我壹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便活在世上,也沒什麽樂趣。”她眼中含著淚水,心中再不猶豫,催動白馬向著西方疾馳。
  
  這些人正是霍元龍和陳達海鏢局中的下屬,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雖將李三夫婦殺了,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下落。他們確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宮的地圖。這張地圖既在李三夫婦身上遍尋不獲,那麽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宮中藏著數不盡的珍寶,晉威鏢局壹幹人誰都不死心,在這壹帶到處遊蕩,找尋那小女孩。這壹耽擱便是十年,他們不事生產,仗著有的是武藝,牛羊駝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殺人,放火,搶劫、奸淫……
  這十年之中,大家永遠不停地在找這小女孩,草原千裏,卻往哪裏找去?只怕這小女孩早死了,骨頭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強盜,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鏢逍遙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
  有時候,大家談到高昌迷宮中的珍寶,談到白馬李三的女兒。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長大得認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馬才不會變。這樣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馬稀有之極,老遠壹見就能認出。但如白馬也死了呢?馬匹的壽命可比人短得多。時候壹天天過去,誰都早不存了指望。
  哪知道突然之間,竟又見到了這匹白馬。那沒錯,正是這匹白馬!
  
  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到得黎明時,竟把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但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印,那五個強盜雖壹時追趕不上,終究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絲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余裏,天已大明,過了幾個沙丘,突然之間,西北方出現了壹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壹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遠處全然望不見。李文秀心中壹震:“莫非這是鬼山?為什麽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來沒聽人說過?”轉念又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
  白馬腳步迅捷,不多時到了山前,跟著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壹條小溪。白馬壹聲歡嘶,直奔到溪邊。李文秀翻身下馬,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溪水微帶甜味,清涼可口。
  突然之間,後腦上忽給壹件硬物頂住了,只聽得壹個嘶啞的聲音問道:“妳是誰?到這裏幹嗎?”說的是哈薩克語。李文秀大吃壹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準了妳後腦,只須稍壹用勁,妳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壹送,果覺頭腦壹陣暈眩,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裏幹嗎,那麽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
  那聲音又道:“我問妳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逃到了這裏。”那人道:“什麽壞人?”李文秀道:“是許多漢人強盜。”那人道:“什麽漢人強盜?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妳是漢人嗎?妳叫什麽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是漢人。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師父。”那人“哦”的壹聲,道:“唔,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妳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
  那人“唔”了壹聲,道:“站起來!”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轉過身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木杖的鐵尖離開了她後腦,壹縮壹伸,又點在她喉頭。但他杖上並不使勁,只虛虛地點著。李文秀向他壹看,心下很是詫異,聽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料想背後這人定然十分的兇惡可怖,哪知眼前這人卻是個平平常常的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臉,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衣帽都已破爛不堪。但他頭發卷曲,卻又不大像漢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請問妳尊姓大名?這裏是什麽地方?”這些客套話,是計爺爺在跟她講故事時說過的,她便照著學了。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大出意料之外,壹怔之下,冷冷地道:“我沒名字,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說的是漢語。他居然會說漢語,李文秀大為詫異。
  便在此時,遠處蹄聲隱隱響起。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老伯伯,快躲起來。”那人道:“幹嗎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強盜惡得很,會害死妳的。”那人冷冷地道:“妳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壹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們壹起騎馬快逃,再遲就來不及了。”
  那人將手壹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哪知他這壹甩微弱無力,竟掙之不脫。李文秀奇道:“妳有病麽?我扶妳上馬。”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上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子,身重卻還不及骨肉婷勻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李文秀跟著上馬,坐在他身後扶著他,縱馬向叢山之中馳去。
  兩人這壹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人突然回頭,喝道:“妳跟他們是壹起的,是不是?妳們安排了詭計,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本來臉色憔悴,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兇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見過妳,騙妳上什麽當?”那人厲聲道:“妳要騙我帶妳去高昌迷宮……”壹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
  這“高昌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曾聽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幾次,但當時不解,並未特別在意,現在事隔十年,這老人忽然說及,她壹時想不起什麽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茫然道:“高昌迷宮?那是什麽啊?”老人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壹些,道:“妳當真不知高昌迷宮?”
  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厲聲問道:“是了什麽?”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說過‘高昌迷宮’。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麽?”老人疾言厲色地問道:“妳爹娘還說過什麽?可不許瞞我。”李文秀淒然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壹些爹媽說過的話,便只壹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聲音了。老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壹次,讓我再見上壹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天天不停地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當然,他們永遠不會打我的。”突然之間,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憤怒的斥罵聲。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嗯”了壹聲,突然又大聲問:“妳嫁了人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老人道:“這幾年妳跟誰住在壹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老人道:“計爺爺?他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對白馬道:“好馬兒,強盜追來啦,快跑快跑。”心想:“在這緊急當兒,妳老是問這些不相幹的事幹嗎?”但見他滿臉疑雲,終於還是說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滿頭白發,臉上全是皺紋,比妳還老。他待我很好的。”老人道:“妳在回疆又識得什麽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什麽人?”李文秀道:“計爺爺家裏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她想起了蘇普和阿曼,心想雖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奔跑不快,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只聽得嗖嗖幾聲,三支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
  李文秀心想:“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即躍下地來,在馬臀壹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老人壹怔,沒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會舍己助人,叫自己獨自逃開,稍壹猶豫,低聲道:“接住我手裏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壹看,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夾著壹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老人道:“這針尖上沾了非常的毒藥,那些強盜倘若捉住妳,只要輕輕壹下刺在他們身上,強盜就死了。”李文秀吃了壹驚,適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沒在意,看來先前這番對答倘若不滿他意,他已將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
  那老人催馬快步而去。白馬要停下來等李文秀,那老人提韁揮鞭,不讓白馬等候。
  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兒。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臉上都是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老伯伯雖說這毒針能致人死命,但這樣小小壹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得死壹人,可還有四個。還是壹針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強人的淩辱。只聽得壹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兒!”便有兩人向她撲了過來。
  左首壹個漢子砰的壹拳,將另壹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妳跟我爭麽?”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壹刺,大叫:“惡強盜,放開我。”那大漢呆呆地瞪著她。突然不動。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勁壹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前伸,順手壹針刺入他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壹動也不動了。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壹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余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給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他三人都不會點穴解穴,要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豈知壹摸二人身子,竟在漸漸冰冷,再壹探鼻息,已然氣絕身死。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壹個姓宋的較有見識,解開兩人衣服看時,見壹人手臂上有壹塊錢大黑印,黑印中有個細小針孔,另壹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妞兒用針刺人,針上餵有劇毒。”壹個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們遠遠地用暗青子打,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另壹個強人姓雲,說道:“知道了她的鬼手段,便不怕再著她道兒!”話是這麽說,三人終究不敢急追,壹面商量,壹面提心吊膽地追進山谷。
  李文秀兩針奏效,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余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防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老人的聲音。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壹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老人站在洞口,問:“怎麽樣?”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盜,逃了出來。”老人道:“很好,咱們進去。”進洞後見山洞甚深,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窄。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壹二百人。老人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這叫壹夫當關,萬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了。這山洞裏面另有通道麽?”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
  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然心中驚怕,問道:“伯伯,那兩個強盜給我壹刺,忽然壹動也不動了,難道當真死了麽?”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縮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妳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放入壹個針筒。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很重,怕自己突然用毒針刺他。
  那老人道:“我跟妳素不相識,為什麽剛才妳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妳身上有病,怕強盜害妳。”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厲聲道:“妳怎麽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裏,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壹會,忽然大叫壹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麽?”伸手在他腰間輕輕敲擊,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壹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問道:“妳可知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漢人,姓華名輝,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稱‘壹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唔,是華老伯伯。”華輝道:“妳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麽?”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壹指震江南”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毫無驚異的模樣。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壹定知道妳的名字,我到回疆來時還只八歲,什麽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妳……”壹句話沒說完,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定是躲在這兒,小心她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壹步壹停地進來。
  
  華輝忙取出壹枚毒針,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交了給她,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人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趁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麽?”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說道:“生死存亡,在此壹刻,妳敢不聽我的話麽?”說話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十分嚴峻。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壹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護住了面門前胸,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見壹個黑影慢慢爬進。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壹旁,絲毫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妳看我手中是什麽東西?”伸手虛揚。第二個跟著進來的人急叫:“雲大哥,快退!”那姓雲的壹閃身,橫刀身前,凝神瞧著華輝,防他發射暗器。華輝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上壹點,毒針已入肌膚。那姓雲的只覺背上微微壹痛,似乎被蜜蜂刺了壹下,大叫壹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施地爬了出去。
  華輝嘆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壹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竟然沒法對付,說道:“華伯伯,妳因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麽?”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如不到生死關頭,決不輕易動武。”李文秀“嗯”的壹聲,覺得他言不由衷,剛才明明說“倘若武功不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說,也就不便追問。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岔開話頭,說道:“我叫妳刺他後心,妳明白這中間的道理麽?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妳不會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妳在他背心壹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豐富,要擺布這樣壹個小毛賊,自是遊刃有余。
  華輝從懷中取出壹大塊蜜瓜的瓜幹,遞給李文秀,道:“先吃壹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想個計較,須得壹舉將兩人殺了。要是只殺壹人,余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智謀豐富,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於是飽餐了壹頓瓜幹,靠在石壁上養神。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壹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薰!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壹堵之下,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間華輝“啊”的壹聲叫,摔倒在地,又即全身抽動。但這次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似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驚慌,忙又走近去給他推拿揉拍。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姑娘,這壹次我只怕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神,休息壹會便好了。”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妳實說,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壹枚毒針。”
  李文秀道:“啊,妳中了毒針,幾時中的?是今天麽?”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麽厲害的毒針麽?”華輝道:“壹般無異。只是我運功抵禦,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挨了壹十二年,但照今天這樣痛得厲害,只怕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壹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壹十二年,到頭來又有什麽好處?”
  李文秀胸口壹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著爹爹媽媽壹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少受許多苦楚。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麽?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光。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寞傷心,花壹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尤其,以前和蘇普在壹起的時光。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妳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說不定會好些。”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我拔針?進山來的就沒壹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什麽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壹個人在這荒山中壹住便是十二年,有什麽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的猜疑提防,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說道:“伯伯,我來試試。妳放心,我決不會害妳。”
  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妳背上的傷痕。倘若妳見我想要害妳,妳便用毒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壹看之中,忍不住低聲驚呼,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不出。”
  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哪裏?”華輝道:“壹共有三枚,壹在‘魄戶穴’,壹在‘誌室穴’,壹在‘至陽穴’。”壹面說,壹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加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
  李文秀驚道:“共有三枚麽?妳說是中了壹枚?”華輝怒道:“先前妳又沒說要給我拔針,我何必跟妳說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說曾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少說了兩枚,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壹些顧忌。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憐,壹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沈吟,盤算如何為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
  華輝問道:“妳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妳說該當怎樣拔才好?”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說到這裏,聲音已是發顫。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華輝道:“我也沒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銳,橫在那姓雲的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令人見之生懼。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壹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溫和,說道:“李姑娘,妳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妳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我不騙妳,真的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妳謝。只要妳身上不痛,那就好了。”華輝心知她天性仁善,雖覺不合情理,仍道:“好吧,那妳快些動手。”
  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雲強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幾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紮傷口,說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妳忍壹忍痛。”咬緊牙關,以刀尖對準了他所指點的“魄戶穴”旁數分之處,輕輕壹割。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哼也沒哼壹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慣了痛楚,對這利刃壹割,竟絲毫不以為意。李文秀從頭上拔下發簪,在傷口中壹探,果然探到壹枚細針,牢牢地釘在骨中。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捏住針尾,用力壹拉,手指滑脫,毒針卻拔不出來,直到第四下出盡全力抓牢針尾,才將毒針拔出。華輝大叫壹聲,痛得暈去。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紮傷口。
  過了好壹會兒,華輝才悠悠醒轉,壹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地道:“鬼針,賊針!妳們在我肉裏待了十二年,今日總算出來了吧。”向李文秀道:“李姑娘,妳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妳。這三枚毒針雖在我體內潛伏壹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妳親眼見過了。妳有此壹針在手,誰都會怕妳三分。”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她心中卻是想說:“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
  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壹個多時辰。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咒罵,他壹驚而醒,只聽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汙言穢語地辱罵,所說的言詞惡毒不堪。顯然他不敢進來,卻要激敵人出去。
  華輝越聽越怒,站起身來,說道:“我體內毒針已去,壹指震江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壹加運氣,勁力竟提不上來,嘆道:“毒針在我體內停留過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復。”耳聽那強盜“千老賊,萬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要等妳辱罵數月,再來宰妳?”又想:“他們要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這便如何是好?”
  突然間心念壹動,說道:“李姑娘,我來教妳壹路武功,妳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麽快吧。”華輝沈吟道:“如教妳獨指點穴、刀法拳法,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練見功極快的旁門兵刃,必須壹兩招間便能取勝。只是這山洞之中,哪裏去找什麽偏門的兵器?”壹擡頭間,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咱們來練流星錘。”
  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哪壹年生在那裏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華輝道:“很好!妳用刀在葫蘆上挖壹個孔,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為。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壹對流星錘模樣。華輝接在手中,說道:“我先教妳壹招‘星月爭輝’。”當下提起壹對葫蘆流星錘,慢慢地練了壹個姿勢。
  這壹招“星月爭輝”左錘打敵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錘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臺穴”,雖只壹招,但其中包含著手勁眼力、蕩錘認穴的諸般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學了壹個多時辰,方始出錘無誤。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麽久!”華輝道:“妳壹點也不笨,可說是聰明得很。妳別小覷這壹招‘星月爭輝’,雖是偏門功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必能有妳這般成就呢。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壹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余。妳休息壹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
  李文秀吃了壹驚,道:“只這壹招便成了?”華輝笑道:“我雖只教妳壹招,妳總算已是我的弟子,壹指震江南的弟子,對付兩個小毛賊,還要用兩招麽?妳也不怕損了師父的威名?”李文秀應道:“是。”華輝道:“妳不想拜我為師麽?”李文秀實在不想拜什麽師父,不由得遲遲不答,但見他臉色顯得失望,到後來更似頗為傷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來拜了幾拜,叫道:“師父。”
  華輝又喜歡,又難過,愴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余,還能收這樣壹個聰明靈慧的弟子。”李文秀淒然壹笑,心想:“我在這世上除了計爺爺外,再沒壹個親人。學不學武功,那也罷了。不過多了個師父,總是多了壹個不會害我、肯來理睬我的人。”
  華輝道:“天快黑啦,妳用流星錘開路,沖將出去,到了寬敞的所在,便收拾了這兩個賊子。”李文秀很有點害怕。華輝怒道:“妳既信不過我的武功,何必拜我為師?當年閩北雙雄便雙雙喪生在這招‘星月爭輝’之下。這兩個小毛賊的本事,比起閩北雙雄卻又如何?”李文秀哪知道閩北雙雄的武功如何,見他發怒,只得硬了頭皮,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右手拿了那對葫蘆流星錘,左手從地下拾起壹枚毒針,喝道:“該死的惡賊,毒針來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兩個強人守在洞口,聽到“毒針來了”四字,只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針,決無先行提醒壹句之理,既然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針,可是眼見三個同伴接連命喪毒針之下,卻叫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實在不在兩個強人之下。三個人膽戰心驚,終於都過了那十余丈狹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壹回頭,李文秀左手便是壹揚,姓全的壹慌,腳下壹個踉蹌,摔了個筋鬥。那姓宋的還道他中了毒針,腳下加快,直沖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兩人長刀護身,壹個道:“還是在這裏對付那丫頭!”壹個道:“不錯,她發毒針時也好瞧得清楚些。”
  這時夕陽在山,閃閃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臉上,兩人微微側頭,不令日光直射進眼,猛聽得山洞中壹聲嬌喝:“毒針來啦!”兩人急忙向旁閃避,只見山洞中飛出兩個葫蘆,李文秀跟著跳了出來。兩人先是吃驚,待見她手中提著的竟是兩個枯槁的葫蘆,不由得失笑,不過笑聲之中,卻也免不了有幾分戒懼。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學了壹招武功,實不信單是壹招便能管用,幼時雖跟父母學過壹些武藝,但父母死後就拋荒了,早已忘記幹凈。她對這兩個面貌兇惡的強人委實害怕之極,若能不鬥,能虛張聲勢地將他們嚇跑,那是最妙不過,於是大聲喝道:“妳們再不逃走,我師父壹指震江南便出來啦!他老人家毒針殺人,猶如探囊取物壹般,妳們膽敢和他作對,當真好大的膽子!”
  這兩個強人都是尋常角色,“壹指震江南”的名頭倒也似乎聽見過,但跟他們毫無瓜葛,聽了也不放在心上,相互使個眼色,心中都想:“趁早抓了這丫頭去見霍大爺、陳二爺,至少便是五十兩黃金,管他什麽震江南、震江北?”齊聲呼叱,分從左右撲上。
  李文秀大吃壹驚:“他二人壹齊上來,這招星月爭輝卻如何用法?”也是華輝壹心壹意地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對付兩人齊上。要知對敵過招,千變萬化,壹兩個時辰之中,又能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腳亂,向右跳開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搶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壹,兩枚葫蘆揮出,惶急之下,這壹招“星月爭輝”只使對了壹半,左錘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錘卻正碰在他的長刀口,刷的壹響,葫蘆送上去讓刀鋒割開,黃沙飛濺。
  那姓宋的正搶步奔到,沒料到葫蘆中竟會有大片黃沙飛出,十數粒沙子鉆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壹錘擊出,只因右錘破裂,少了借助之勢,只打中了他背心,卻沒中“靈臺穴”。但這壹下七八斤重的飛錘擊在身上,那姓宋的也站不住腳,向前壹撲,眼也沒睜開,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頭。李文秀叫聲:“啊喲!”左手忙伸手出去推,慌亂中忘了手中還持著壹枚毒針,這壹推,卻是將毒針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雙臂壹緊,便此死去。
  這強人雖死,手臂卻抱得極緊,李文秀猛力掙紮,始終擺脫不了。華輝嘆道:“蠢丫頭,學的時候倒頭頭是道,使將起來,卻這般亂七八糟!”在那姓宋的尾閭骨上踢了壹腳。那死屍松開雙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驚魂未定,轉頭看那姓全的強人時,只見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雙目圓睜,壹動也不動,竟已讓她以灌沙葫蘆擊中要穴而死。李文秀壹日之中連殺五人,雖說是報父母之仇,又為抵禦強暴,終究驚懼不安,怔怔地望著兩具屍體,忍不住哭了出來。
  華輝微笑道:“為什麽哭了?師父教妳的這壹招‘星月爭輝’,可好不好?”李文秀嗚咽道:“我……我又殺了人。”華輝道:“殺幾個小毛賊算得了什麽?我武功回復之後,就將壹身功夫都傳了於妳,待此間大事壹了,咱們回歸中原,師徒倆縱橫天下,有誰能當?來來來,到我屋裏去歇歇,喝兩杯熱茶。”說著引導李文秀走去左首叢林之後,行得裏許,經過壹排白樺樹,到了壹間茅屋前。
  李文秀跟著他進屋,見屋內陳設雖然簡陋,卻頗雅潔,堂中懸著壹副木板對聯,每壹塊木板上刻著七個字,上聯道:“白首相知猶按劍。”下聯道:“朱門早達笑彈冠。”她自來回疆之後,從未見過對聯,也從來沒人教過她讀書,好在這十四個字均不艱深,小時候她母親都曾教過的,文義卻全然不懂,喃喃地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華輝道:“妳讀過這首詩麽?”李文秀道:“沒有。這十四個字寫的是什麽?”
  華輝文武全才,說道:“這是王維的兩句詩。上聯說的是,妳如有個知己朋友,跟他相交壹生,兩個人頭發都白了,但妳還是別相信他,他暗地裏仍會加害妳的。他走到妳面前,妳還是按著劍柄的好。這兩句詩的上壹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瀾’。至於‘朱門早達笑彈冠’這壹句,那是說妳的好朋友得意了,青雲直上,要是妳盼望他來提拔妳、幫助妳,只不過惹得他壹番恥笑罷了。”
  李文秀自跟他會面以後,見他處處對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給他拔去體內毒針,他才相信自己並無相害之意,再看了這副對聯,想是他壹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極大損害,而且這人恐怕還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憤激,如此戒懼。這時也不便多問,當下自去烹水泡茶。
  兩人各自喝了兩杯熱茶。李文秀道:“師父,我得回去啦。”華輝壹怔,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妳要走了?妳不跟我學武藝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歸,計爺爺壹定很牽記我。待我跟他說過之後,再來跟妳學武藝。”華輝突然發怒,漲紅了臉,大聲道:“妳如果跟他說了,那就永遠別來見我。”李文秀嚇了壹跳,低聲道:“不能跟計爺爺說麽?他……他很疼我的啊。”華輝道:“跟誰也不能說。妳快立下壹個毒誓,今日之事,對誰也不許說起,否則的話,我不許妳離開此山……”他壹怒之下,背上傷口突然劇痛,“啊”的壹聲,暈了過去。
  李文秀忙將他扶起,在他額頭潑了些清水。過了壹會,華輝悠悠醒轉,奇道:“妳還沒走?”李文秀卻問:“妳背上很痛麽?”華輝道:“好壹些啦。妳說要回去,怎麽還不走?”李文秀心想:“計爺爺最多不過心中記掛,但師父重創之後,我如不留著照料,說不定他竟會死了。”便道:“師父沒大好,讓我留著服侍妳幾日。”華輝大喜。
  當晚兩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廳上做了個睡鋪,睡夢之中接連驚醒了幾次,不是夢到突然給強人捉住,便是見到血淋淋的惡鬼來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見華輝休息了壹晚,精神已大為健旺。早飯後,華輝便指點她修習武功,說道:“妳年紀已大,這時起始練上乘武功,已經遲了些。但徒兒資質聰明,師父更不是泛泛之輩。明師收了高徒,還怕些什麽?五年之後,叫妳武林中罕遇敵手。”李文秀心道:“我不要罕遇敵手。只要學了武功之後,叫惡人不能再欺侮我,那就好了。”
  如此練了七八日,李文秀練功的進境很快,華輝背上的創口也逐漸平復,她這才拜別師父,騎了白馬回去。華輝沒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卻也沒有跟計爺爺說起,只說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幸好遇到壹隊駱駝隊,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過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華輝處居住數日。她生怕再遇到強人,出來時總是穿了哈薩克的男子服裝。這數日中華輝悉心教導她武功。李文秀心靈無所寄托,便壹心壹意地學武,學了外功又練內功,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師,進境奇快。
  這般過了兩年,華輝常常贊道:“以妳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壹流好手,回到中原,壹出手,立時便可揚名立萬。”但李文秀卻壹點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上幹什麽“揚名立萬”的事,但要報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強人時受他們侵害,武功卻非練好不可。在她內心深處,另有壹個念頭在激勵:“學好了武功,我能把蘇普搶回來。”只不過這個念頭從來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會滿臉通紅。她雖不敢多想,這念頭卻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計老人處的時候越來越少,在師父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多。計老人問了壹兩次見她不肯說,知她從小便性情執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會轉彎回頭,也就不問了。
  這壹日李文秀騎了白馬,從師父處回家,走到半路,忽見天上彤雲密布,大漠中天氣說變就變,但見北風越刮越緊,看來轉眼便有壹場大風雪。她縱馬疾馳,只見牧人們趕著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鴉雀也是壹只都沒有了。快到家時,驀地裏蹄聲得得,壹乘馬快步奔來。李文秀微覺奇怪:“眼下風雪便作,怎麽還有人從家裏出來?”那乘馬壹奔近,只見馬上乘者披著壹件大紅羊毛披風,是個哈薩克女子。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兩年前已大不相同,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裊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願跟她正面相逢,轉過馬頭,到了壹座小山丘之南,勒馬樹後。卻見阿曼騎著馬也向小丘奔來,她馳到丘邊,口中唿哨壹聲,小丘上樹叢中竟也有壹下哨聲相應。阿曼翻身下馬,壹個男人向她奔了過去,兩人擁抱在壹起,傳出了陣陣歡笑。那男人道:“轉眼便有大風雪,妳怎地還出來?”卻是蘇普的聲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妳知道有大風雪,又為什麽大著膽子在這裏等我?”蘇普笑道:“咱兩個天天在這兒相會,比吃飯還要緊。便是落刀落劍,我也會在這裏等妳。”
  他二人並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話綿綿,李文秀隔著幾株大樹,不由得癡了。他倆的說話有時很響,便聽得清清楚楚,有時變成了喁喁低語,就壹句也聽不見。驀地裏,兩人不知說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壹齊縱聲大笑。
  但即使是很響的說話,李文秀其實也聽而不聞,她不是在偷聽他們說情話。她眼前似乎看見壹個小男孩,壹個小女孩,也這麽並肩地坐著,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蘇普,小女孩卻是她自己。他們在講故事,講什麽故事,她早忘記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
  鵝毛般的大雪壹片片地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覺得。雪花在三人的頭發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發都白了。
  幾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發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這般寂寞孤單?她仍牢牢記著別人,別人心中卻早沒了壹絲她的影子?
  突然之間,樹枝上刷啦啦的壹陣急響,蘇普和阿曼壹齊跳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兩人翻身上了馬背。
  李文秀聽到兩人的叫聲,壹驚醒覺,手指大的冰雹已落在頭上、臉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兜在頭上,這才馳馬回家。
  將到家門口時,只見廊柱上系著兩匹馬,其中壹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壹怔:“他們到我家來幹什麽?”這時冰雹越下越大,她牽著白馬,從後門走進屋去,只聽得蘇普爽朗的聲音說道:“老伯伯,冰雹下得這麽大,我們只好多耽壹會啦。”計老人道:“平時請也請妳們不到。我去沖壹壺茶。”
  自從晉威鏢局壹幹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肆劫掠之後,哈薩克人對漢人甚為憎恨,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將他驅逐離群,但大家對他卻頗有疏遠,若不是逢到大喜慶事,誰也不向他買酒;若不是當真要緊的牲口得病難治,誰也不會去請他來醫。蘇普和阿曼的帳篷這時又遷得遠了,若不是躲避風雪,只怕再過十年,也未必會到他家來。
  計老人走到竈邊,見李文秀滿臉通紅,正自怔怔地出神,說道:“啊……妳回……”李文秀縱起身來,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計老人很奇怪,點了點頭。
  過了壹會,計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鹹奶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隱隱聽得蘇普和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她心底壹個念頭竟不可抑制:“我要去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父親的斥罵和鞭子,十二年來,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響著。
  計老人回到竈下,遞了壹碗混和著奶油和鹽的熱茶給她,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兩人共居了十二年,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壹般,互相體貼關懷,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些什麽,卻誰也不明白。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壹份與生俱來的、血肉相連的感應。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妳這兒來避冰雪,妳千萬別說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
  壹直走出裏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風雪之中,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頭頂來壹般。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沒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地害怕,忙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什麽事?”
  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貴處躲壹躲。”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哪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裏躲避風雪。兄弟請進吧!”說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哪裏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裏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壹點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驚訝,說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氣這麽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兒耽壹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這可打擾了。”
  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雪花。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圍著壹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壹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哪裏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壹面吃,壹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叫做阿斯托,是二百多裏外壹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撼動墻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妳說草屋頂會不會給風揭去?”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壹鏟雪。”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妳刮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摔下來,也跌不死。”阿曼又道:“墻壁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墻壁要是倒了,我站在妳身前給妳擋風!”其實茅屋的墻壁是用泥磚砌的,泥磚用戈壁灘上的黑泥燒成,很是結實,輕易不會倒垮。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些什麽才好。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並沒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
  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說著壹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壹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聽見了,喃喃地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蘇普和阿曼或者沒聽見,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握著,偎倚著喁喁細語。
  過了好壹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地敲起門來。打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禮貌。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只見門口站著壹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虬髯滿腮,腰間掛著壹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說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打量。計老人道:“請進來。先喝碗酒吧!”說著端了壹碗酒給他。那人壹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帶上左右各插著壹柄精光閃亮的短劍。兩柄劍的劍把壹柄金色,壹柄銀色。
  李文秀壹見到這對小劍,心中壹凜,喉頭便似壹塊什麽東西塞住了,眼前壹陣暈眩,心道:“這是媽媽的雙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認得清清楚楚,決不會錯。她斜眼向這漢子壹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母的三個首領之壹,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但壹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賊子。”
  計老人道:“客人從哪裏來?要去很遠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壹碗酒喝了。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五個人,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體己話兒,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妳打聽壹個人。”計老人道:“誰啊?”蘇普道:“那是我小時候常跟她在壹起玩兒的,壹個漢人小姑娘……”他說到這裏,李文秀心中突的壹跳,將頭轉開了,不敢瞧他。只聽蘇普續道:“她叫做阿秀,後來隔了八九年,壹直沒再見到她。她是跟壹位漢人老公公住在壹起的。那壹定就是妳了?”計老人咳嗽了幾聲,想從李文秀臉上得到壹些示意。但李文秀轉開了頭,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嗯、嗯”的幾聲,不置可否。
  蘇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聽的了,有人說她比天鈴鳥唱得還好。但這幾年來,我壹直沒聽到她唱歌。她還住在妳這裏麽?”計老人很尷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妳說的那個漢人姑娘,我倒也識得。她早死了好幾年啦!”
  蘇普吃了壹驚,道:“啊,她死了,怎麽會死的?”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壹眼,說道:“是生病……生病……”蘇普眼眶微濕,說道:“我小時候常和她壹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給我聽,還說了很多故事。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計老人嘆道:“唉,可憐的孩子。”
  蘇普望著火焰,出了壹會神,又道:“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孤苦伶仃地到這地方來……”阿曼道:“這姑娘很美麗吧?”蘇普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故事說得好聽……”
  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妳說是壹個漢人小姑娘?她父母遭害,獨個兒到這裏來?”蘇普道:“不錯,妳也認得她麽?”那漢子不答,又問:“她騎壹匹白馬,是不是?”蘇普道:“是啊,那妳也見過她了。”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對計老人厲聲道:“她死在妳這兒的?”計老人又含糊地答應了壹聲。那漢子道:“她留下來的東西呢?妳都好好收著麽?”
  計老人向他橫了壹眼,奇道:“這幹妳什麽事?”那漢子道:“我有壹件要緊物事,給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處找她不到,不料到她竟已死了……”蘇普霍地站起,大聲道:“妳別胡說八道,阿秀怎會偷妳的東西?”那漢子道:“妳知道什麽?”蘇普道:“阿秀從小跟我壹起,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那漢子嘴壹斜,做個輕蔑的臉色,說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喝道:“妳叫什麽名字?我看妳不是哈薩克人,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
  那漢子走到門邊,打開大門向外張望。門壹開,壹陣疾風卷著無數雪片直卷進來。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人馬已無法行走。那漢子心想:“外面不會再有人來了。這屋子裏壹個女子,壹個老人,壹個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壹點便倒。只有這粗豪少年,要費幾下手腳打發。”當上也不放在心上,說道:“是漢人怎樣?我姓陳,名達海,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妳聽過沒有?”
  蘇普根本不懂這些漢人的規矩,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見過。妳是漢人強盜麽?”陳達海道:“我是鏢師,是靠打強盜吃飯的。怎麽會是強盜了?”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說道:“不是漢人強盜,那便好啦!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妳以後別再說阿秀拿妳東西。”
  陳達海冷笑道:“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妳還記著她幹嗎?”蘇普道:“她活著的時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後仍舊是我朋友。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轉頭又問計老人道:“那小姑娘的東西呢?”
  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心中十分激動:“他沒忘了我,沒忘了我!他還是對我很好。”但聽陳達海壹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不禁奇怪:“我沒拿過他什麽物事啊,他要找尋些什麽?”只聽計老人也問道:“客官失落了什麽東西?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老漢很信得過的,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
  陳達海微壹沈吟,道:“那是壹張圖畫。在常人是得之無用,但因為那是……那是先父手繪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裏,妳可曾見過這幅圖麽?”計老人道:“是怎麽樣的圖畫,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陳達海道:“是……是山水吧?”
  蘇普冷笑道:“是什麽樣的圖畫也不知道,還誣賴人家偷了妳的。”陳達海大怒,刷的壹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小賊,妳可是活得不耐煩了?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冷冷地道:“要殺壹個哈薩克人,只怕沒這麽容易。”阿曼道:“蘇普,別跟他壹般見識。”蘇普聽了阿曼的話,把拔出的刀子緩緩還入鞘內。
  陳達海壹心壹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他們在沙漠上耽了十二年,踏遍了數千裏的沙漠草原,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眼下好容易聽到了壹點音信,他雖生性悍惡,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向蘇普狠狠地瞪了壹眼,轉頭向計老人說:“那幅畫嘛,也可說是壹幅地圖,繪的是大漠中壹些山川地形之類。”
  計老人身子微微壹顫,說道:“妳怎……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陳達海道:“此事千真萬確。妳若將這幅圖尋出來給我,自當重重酬謝。”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只銀元寶來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計老人沈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陳達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遺物。”計老人道:“這個……這個……”陳達海左手壹起,拔出銀柄小劍,登的壹聲,插在木桌之上,說道:“什麽這個那個的?我自己進去瞧瞧。”說著點燃了壹根羊脂蠟燭,推門進房。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臥房,壹看陳設不似,隨手在箱籠裏翻了壹下,便到李文秀的臥室中去。
  他看到床上擺著幾件少女服飾,說道:“哈,她長大了才死啊。”這壹次他可搜檢得十分仔細,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自己年紀雖然大了,不能再穿,但還是壹件件好好地保存著。陳達海壹見到這幾件小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記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趕她的情景,歡聲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將那臥室幾乎翻了壹個轉身,每壹件衣服的裏子都割開來細看,卻哪裏找得到地圖的影子?
  蘇普見他這般糟蹋李文秀的遺物,幾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給阿曼阻住。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壹眼,只見她眼望火堆,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計老人心中難過:“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麽法子?”
  李文秀看看蘇普的神情,心中又淒涼,又甜蜜:“他壹直記著我,他為了保護我的遺物,竟要跟人動刀子拚命。”但心中又很奇怪:“這惡強盜說我偷了他的地圖,到底是什麽地圖?”當日她母親逝世之前,將壹塊羊毛手帕塞在她懷內,其時危機緊迫,母親只叫她好好照料自己,別的什麽也來不及說,母女倆就此分手,從此不相見。晉威鏢局那壹幹強人十二年來足跡遍及天山南北,找尋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卻半點也不知情。
  陳達海翻尋良久,全無頭緒,心中沮喪之極,回到廳堂後厲聲問道:“她的墳葬在哪裏?”計老人壹呆,道:“葬得很遠,很遠。”陳達海從墻上取下壹柄鐵鍬,說道:“妳帶我去!”蘇普站起身來,喝道:“妳要去幹嗎?”陳達海道:“妳管得著麽?我要去挖開她的墳來瞧瞧,說不定那幅地圖給她帶到了墳裏?”
  蘇普橫刀攔在門口,喝道:“妳不能去動她墳墓。”陳達海舉起鐵鍬,劈頭打去,喝道:“閃開!”蘇普向左壹讓,手中刀子遞了出去。陳達海拋開鐵鍬,從腰間拔出長劍,叮當壹聲,刀劍相交,兩人各自向後躍開壹步,隨即同時攻上,鬥在壹起。
  這屋子的廳堂本不甚大,刀劍揮處,計老人和阿曼都退在壹旁,靠壁而立,只李文秀仍站在窗前。阿曼搶過去拔起陳達海插在桌上的小劍,想要相助蘇普,但他二人鬥得正緊,卻插不下手去。
  蘇普這時已盡得他父親蘇魯克的親傳,刀法變幻,招數甚為兇悍,初時陳達海頗落下風,暗暗驚異:“想不到這個哈薩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時,背後風聲微響,壹柄小劍擲了過來,卻是阿曼忽施偷襲。陳達海向右壹讓避開,嗤的壹聲響,左臂已給蘇普的短刀劃了壹道口子。陳達海大怒,刷刷刷連刺三劍,使出他成名絕技“青蟒劍法”來。蘇普但見眼前劍尖閃動,猶如蟒蛇吐信壹般,不知他劍尖要刺向何處,壹個擋架不及,敵人的長劍已刺到面門,急側頭避讓,頸旁已然中劍,鮮血長流。陳達海得理不讓人,又是壹劍,刺中蘇普手腕,當啷壹聲,短刀落地。
  眼見他第三劍跟著刺出,蘇普無可抵禦,勢將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壹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劍時,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卻見阿曼壹躍而前,攔在蘇普身前,叫道:“不能傷他!”
  陳達海見阿曼容顏如花,卻滿臉惶急的神色,心中壹動,這壹劍便不刺出,劍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妳這般關心他,這小子是妳情郎麽?”阿曼臉上壹紅,點了點頭。陳達海道:“好,妳要我饒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風雪壹止,妳便得跟我走!”
  蘇普大怒,吼叫壹聲,從阿曼身後撲了出來。陳達海長劍抖動,已指住他咽喉,左腳又在他小腿上壹掃,蘇普撲地摔倒,那長劍仍指在他喉頭。李文秀站在壹旁,看得甚準,只要陳達海真有相害蘇普之意,她立時便出手解救。
  李文秀看了陳達海的劍招,知道這時以自己武功,要對付這人可說輕而易舉。她明知自己壹出手便可殺了眼前這惡強盜,既報了父母的大仇,又救了心上人的危難,但她竭力忍耐,要看看當蘇普危難之際,阿曼如何反應?當陳達海要強擄阿曼而去之時,蘇普又怎生處置?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妳別刺,我答允了便是。”陳達海大喜,劍尖卻不移開,說道:“妳答允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許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妳把劍拿開。”陳達海哈哈壹笑,道:“妳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將長劍收入鞘中,拾起銀柄小劍,插回腰帶,又把蘇普的短刀撿起,握在手中。這麽壹來,屋中便只他壹人身上帶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拉起遮住窗戶的毛氈向外瞧了瞧風雪,說道:“這會兒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墳。”
  阿曼將蘇普扶在壹旁,見他頭頸中汩汩流出鮮血,很是慌亂,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給他裹傷。蘇普從懷中掏出壹塊大手帕來,說道:“用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帕,給他包好了傷口,想到自己落入了這強人手裏,不知是否有脫身之機,不禁掉下淚來。蘇普低聲罵道:“狗強盜,賊強盜!”這時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這強盜真的要帶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是決死壹拚。
  經過了適才這壹場爭鬥,五個人圍在火堆之旁,心情都是甚為緊張。陳達海壹手持刀,壹手拿著酒碗,時時瞧瞧阿曼,又瞧瞧蘇普。屋外北風怒號,卷起壹團團雪塊,拍打著墻壁屋頂。誰都沒有說話。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讓這惡賊再猖狂壹會,不忙便殺他。”突然火堆中壹個柴節爆裂了起來,啪的壹響,火頭暗了壹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臉色清清楚楚。李文秀看到了蘇普頭頸中裹著的手帕,心中壹凜,目不轉瞬地瞧著。計老人見到她目光有異,也向那手帕望了幾眼,問道:“蘇普,妳這塊手帕哪裏來的?”
  蘇普壹楞,手撫頭頸,道:“妳說這塊手帕麽?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給我的。小時候我們在壹起牧羊,有壹只大灰狼來咬我們,我殺了那頭狼,但也給狼咬傷了。阿秀就用這手帕給我裹傷……我爹爹不許我見她,我卻壹直把她的手帕帶在身邊……”
  李文秀聽著這些話時,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原來眼中已充滿了淚水。
  陳達海壹聽,從懷裏摸出壹條青布汗巾,交給蘇普,說道:“妳用這塊布裹傷,把手帕解下來給我瞧瞧。”蘇普道:“為什麽?”陳達海喝道:“叫妳解下來便解下來。”蘇普怒目不動。阿曼怕陳達海用強,給蘇普解下手帕,交給了他,隨即又用汗巾為蘇普裹傷。
  陳達海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鋪在桌上,剔亮油燈,俯身細看。他瞪視了壹會,突然喜呼:“是了,是了,這便是高昌迷宮的地圖!”伸手抓起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勝。
  計老人右臂壹動,似欲搶奪手帕,但終於強自忍住。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蘇普,蘇普……”又有人大聲叫道:“阿曼,阿曼哪……”蘇普和阿曼同時躍起,齊聲叫道:“爹爹在找咱們。”蘇普奔到門邊,待要開門,突然後頸壹涼,壹柄長劍架在頸中。陳達海冷冷地道:“給我坐下,不許動!”蘇普無奈,只得頹然坐下。
  過了壹會,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只聽蘇魯克道:“這是那賊漢人的家嗎?我不進去。”車爾庫道:“不進去?卻到哪裏避風雪去?我耳朵都凍得要掉下來啦。”
  蘇魯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壹直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氣,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地道:“我寧可凍掉腦袋,也不進漢人家裏。”車爾庫道:“妳不進去,在風雪裏凍死了吧,我可要進去了。”蘇魯克道:“我兒子和妳女兒都沒找到,怎麽就到賊漢人的家裏躲避?妳……妳半分英雄氣概也沒有。”車爾庫道:“壹路上沒見他二人,定是在哪裏躲起來了,不用擔心。別要兩個小的沒找到,兩個老的先凍死了。”
  蘇普見陳達海挺起長劍躲在門邊,只待有人進來便是壹劍,情勢頗為危急,叫道:“爹,不能進來!”陳達海瞪目喝道:“妳再出聲,我立時殺了妳。”蘇普見父親處境危險,提起凳子向陳達海撲將過去。陳達海側身避開,刷的壹劍,正中蘇普大腿。蘇普大叫壹聲,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敵人又再砍下,壹個打滾,滾出數尺。
  陳達海卻不追擊,只舉劍守在門後,心想這哈薩克小子轉眼便能料理,且讓他多活片刻,外面來的二人卻須先行砍翻。李文秀看在眼裏,默默走前壹步,倘若陳達海當真揮劍偷襲,便決意搶先把他殺了。
  只聽門外蘇魯克大著舌頭叫道:“妳要進該死的漢人家裏,我就打妳!”說著壹拳,打在車爾庫胸口。車爾庫若在平時,知他醉了,雖吃了重重壹拳,自也不會計較,但這時肚裏酒也湧了上來,伸足壹勾。蘇魯克本已站立不定,給他壹絆,登時摔倒,趁勢抱住了他小腿。兩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滾滾地打了起來。
  驀地裏蘇魯克抓起地下壹團雪,塞在車爾庫嘴裏,車爾庫忙伸手亂抓亂挖,蘇魯克樂得哈哈大笑。車爾庫吐出了嘴裏的雪,砰的壹拳,打得蘇魯克鼻子上鮮血長流。蘇魯克並不覺痛,仍笑聲不絕,卻揪住了車爾庫的頭發不放。兩人都是哈薩克族中千裏馳名的勇士,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頑童打架壹般。
  蘇普和阿曼焦急異常,都盼蘇魯克打勝,便可阻止車爾庫進來。但聽得門外砰砰嘭嘭之聲不絕,妳打我壹拳,我打妳壹拳,又笑又罵,醉話連篇。突然之間,轟隆壹聲大響,板門撞開,寒風夾雪撲進門來,同時蘇魯克和車爾庫互相摟抱,著地翻滾而進。板門這壹下驀地撞開,卻將陳達海夾在門後,他這壹劍便砍不下去。蘇魯克和車爾庫進了屋裏,仍扭打不休。
  車爾庫道:“妳這不進來了嗎?”蘇魯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兩人在地下亂扭,壹個要拖對方出去,另壹個卻想按住對方,不讓他動彈。忽然間蘇魯克唱起歌來,又叫:“妳打我不過,我是哈薩克第壹勇士,蘇普第二,蘇普將來生的兒子第三……妳車爾庫第五……”
  陳達海見是兩個醉漢,心想不足為懼。其時風勢甚勁,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亂飛,陳達海忙用力推上了門。蘇普和阿曼見自己父親滾向火堆,忙過去扶,同時叫:“爹爹,爹爹。”但兩人身軀沈重,卻哪裏扶得起來?
  蘇普叫道:“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
  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二年來心中念念不忘深仇大恨,壹聽“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壹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哪裏?”蘇普向陳達海壹指。蘇魯克伸手便去腰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壹陣亂打,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
  陳達海長劍壹挺,指在他喉頭,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撲上,但酒後乏力,沒撲到敵人身前,便已摔倒。陳達海壹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拚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說什麽也站不起來。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陳達海壹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也立時摔倒。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見她神色鎮定,竟無懼怕之意。
  陳達海冷笑道:“妳們這些哈薩克狗,今日壹個個都把妳們宰了。”阿曼奔上去擋在父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妳去,妳就不能殺他們。”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
  陳達海從墻上取下壹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頸裏,獰笑道:“好,妳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妳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我,那就饒了這幾個哈薩克狗子!”
  阿曼淚水撲簌簌地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允,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得起誓道:“阿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聽他壹切吩咐,永遠不敢逃走,不敢違背他命令!否則死後墮入火窟,真主……真主永遠降罰!”
  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極,今晚既得高昌迷宮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的少女,當真幸運無比。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阿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壹拉長索,說道:“過來,坐在妳主人腳邊!”阿曼心中委屈萬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陳達海伸手撫摸她頭發,又撫摸她臉蛋頭頸,阿曼不敢推讓,忍不住放聲大哭。
  蘇普這時怎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撲去。陳達海長劍挺出,指住他胸膛。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胸口刺入了劍尖。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壹會,終於壹步步地退回,頹然坐倒在地。
  陳達海斟了壹碗酒,喝了壹口,將那塊手帕取了出來,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問:“妳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妳們這些人壹個個都活不過今晚,跟妳說了也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也以漢語說道:“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屍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兒手裏。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說道:“妳瞧,手帕是絲的,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壹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便分出來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壹片黃色。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壹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壹大半出來。她至此方始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壹個大秘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不重,兩人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壹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合力對付我,壹擁而上,那可不妙。趁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拔出長劍,壹劍便向他頭上砍落。這壹下拔劍揮擊,既是突如其來,行動又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余地。蘇普大叫壹聲,待要撲上相救,哪裏來得及?
  陳達海壹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呼的壹聲響,壹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忙揮劍擋開,乒乓壹聲響亮,長劍將那物劈開,登時粉碎,原來是壹只茶碗,壹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是李文秀。
  陳達海大怒,壹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晰,有如女子,沒去理會,哪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妳活得不耐煩了?”
  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露出裏面的羊皮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
  適才陳達海那壹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非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麽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妳救我爹爹!”蘇魯克卻十分倔強,大聲道:“妳是漢人,我不要妳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
  陳達海踏上壹步,問李文秀:“妳是誰?妳是漢人,到這裏來幹什麽?”李文秀微微冷笑,道:“妳不認得我,我卻認得妳。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妳這批漢人強盜。”說到這裏,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不是妳們這些強盜做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又怎樣?”
  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妳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
  此言壹出。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壹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妳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壹揚,劍刃抖動,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妳憑著真主阿拉之名,立過了誓,壹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妳給我奪過來,那麽妳壹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做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支配買賣,主人若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聽她這麽說,心想:“我反正已成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妳為主人。”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妳……妳打他不過的。這強盜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妳不用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壹拍,對陳達海道:“上吧!”
  陳達海奇道:“妳空手跟我鬥?”李文秀道:“殺妳這惡強盜,用得著什麽兵器?”陳達海心想:“這裏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托大,再好不過。”喝道:“看劍!”利劍挺出,壹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當胸刺去,勢道勁急。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萬難抵擋,哪知李文秀身形壹晃,輕輕巧巧地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腰間。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壹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壹,李文秀苦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壹痛,已給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脫手。他大聲怒吼,躍後壹步。計老人“咦”的壹聲,驚奇之極。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挺劍又上,和李文秀鬥在壹起。這時他心中已絲毫不敢小覷了這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敏,招式精奇,只從未與人拆招相鬥,臨陣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壹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鬥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寧定。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壹劍都能制李文秀死命,可是她必定或反打、或閃避,壹壹拆解。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計老人卻越看越怕,全身不住簌簌發抖。
  兩人鬥到酣處,陳達海壹劍“靈蛇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咽喉。李文秀壹低頭,從劍底下撲了上去,左臂壹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腰間的兩柄金銀小劍,縮手拔出,挺臂前送,噗的壹聲響,同時插入了他左右肩窩。
  陳達海“啊”的壹聲慘呼,長劍脫手,踉踉蹌蹌地接連倒退,背靠墻壁,只是喘氣。這兩柄小劍插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鮮血直流。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氣,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哪裏擡得起來?
  只聽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縱聲大叫。蘇普和阿曼擁抱在壹起,喜不自勝。只有計老人仍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抖得十分厲害。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勝利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只覺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地道:“妳是我的女奴,得壹輩子跟著我。”
  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壹寒,相摟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開來。他們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兩人的臉色都轉成慘白!
  李文秀嘆了口氣,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出,說道:“蘇普喜歡妳,我……我不會讓他傷心的。妳是蘇普的人!”說著輕輕將阿曼壹推,讓她偎倚到蘇普懷裏。
  蘇普和阿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麽?”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壹只手,不住搖晃,道:“多謝妳,多謝妳!”
  他們狂喜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幾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蘇魯克掙紮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壹拍,說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過……不過,恐怕只有妳壹個!”
  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我請大家喝酒,請哈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
  眾人回過頭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原來剛才計爺爺嚇得魂不附體,蘇魯克與車爾庫酒醉未醒,蘇普與阿曼大喜若狂,李文秀瞧著蘇普的模樣,暗自神傷,各有各的心事,沒人去瞧陳達海,竟給這強盜趁機溜開,從後門逃走了。
  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壹陣大風刮進來,他腳下兀自無力,身子壹晃,摔倒在地。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遠,他雙臂受了重傷,勉強掙紮,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屍首便了。”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說道:“小兄弟,妳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妳是漢人,為什麽反而打倒那漢人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
  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壞人。”
  蘇魯克喃喃地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可是他的性命,他兒子的性命,明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壹生憎恨漢人,現今這信念在動搖了。他惱怒自己,為什麽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漢人強盜拚鬥壹場,卻要另壹個漢人來救了自己性命?
  他壹生之中,什麽事情到了緊要關頭,總是那麽不巧,總是運氣不好。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嗎?也是運氣不好麽?
  
  到得黎明時,大風雪終於止歇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立即出發去召集族人追蹤那漢人強盜。雪地裏有血跡,足印更十分清楚,何況他受了重傷,壹定逃不遠。最好是他去和其余的漢人強盜相會,十二年來的大仇,這次就可得報了。
  哈薩克人的精壯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組成了第壹批追蹤隊,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陸續追來。單是捉拿陳達海壹人,當然用不著這許多人,然而主旨是在壹鼓殲滅為禍大草原的漢人強盜。
  蘇魯克和車爾庫作先鋒。他們要其余族人遠遠地相隔十幾裏路,在後慢慢跟來,免得給陳達海發覺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會。蘇普昨晚受了傷,但傷勢不重,要跟著父親。阿曼堅持也要跟著父親,但誰都知道,她是不願離開蘇普。車爾庫挑了兩個徒弟相隨,壹個是敏捷的桑斯爾;壹個是力大如駱駝的青年,綽號就叫做“駱駝”,人人都叫他駱駝,本名反給人忘記了。
  李文秀也要參加先鋒隊,蘇普首先歡迎。經過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為眾所尊敬的英雄。車爾庫熱心贊成她參加。蘇魯克有些不願,但反對的話卻說不出口。
  計老人似乎給昨晚的事嚇壞了,早晨喝羊奶時,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給他,他雙手發抖,接過茶碗時將茶濺潑在衣襟上。李文秀問他怎樣,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懼又氣惱的神色,突然回身進房,重重關上了房門。
  遍地積雪甚深,難以乘馬,先鋒隊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裏的足印壹路追蹤。眼見陳達海的足印筆直向西,似乎壹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雙臂雖然受傷,腳下功夫仍十分了得。六個哈薩克人想起自來相傳大沙漠中多有惡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蘇魯克大聲道:“今日便明知要撞到惡鬼,也非去把強盜捉住不可。蘇普,妳要不要為妳媽和哥哥報仇?”蘇普道:“我自然跟爹爹同去。阿曼,妳還是回去吧!”阿曼道:“妳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卻是說:“要是妳死了,難道我壹個人還能活麽?”蘇魯克道:“阿曼,妳還是跟妳爹爹回家的好。車爾庫膽小得很,最怕鬼!”車爾庫狠狠瞪了他壹眼,搶先便走。
  大沙漠中最叫人害怕的事是千裏無水,只要攜帶的清水壹喝幹,便非渴死不可,但這場大雪壹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顧慮。雖不能乘坐牲口,卻也少了黃沙撲面之苦。越向西行,眼見陳達海留下的足跡越明顯,到後來他足印之上已無白雪掩蓋,那自是風雪停止之後所留下的。車爾庫喃喃地道:“這惡賊倒也厲害,這場大風雪竟困他不死。”蘇魯克忽然叫道:“咦,又有壹個人的腳印!”他指著足印道:“這人每壹步都踏在那強盜的腳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出來。”眾人仔細壹瞧,果見每個足印中都有深淺兩層。
  大家紛紛猜測,不知是什麽緣故。桑斯爾忽然道:“難道是鬼?”這是人人心裏早就想說的話,給他突然說出,各人忍不住都打了個寒噤。
  壹行人鼓勇續向西行。大雪深沒及脛,行走甚慢,當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掃開積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臥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駱駝給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這位漢人英雄,便給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駱駝和蘇普的沙坑之間,七個沙坑圍成壹個圓圈,中間生著壹堆大火。
  頭頂的天很藍,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壹陣風刮來,卷起了地下白雪,在風中飛舞。李文秀望著兩片上下飛舞的白雪,自言自語:“真像壹對玉蝴蝶。”
  蘇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個漢人小姑娘,曾跟我說了個蝴蝶的故事。說有個漢人少年,有個漢人姑娘,兩個兒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許那少年娶他女兒。那少年很傷心,生了壹場病便死了。有壹天,那姑娘經過情郎的墳墓,就伏在墳上痛哭。”
  說到這裏,在蘇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現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壹個男孩和壹個女孩並肩坐著照顧羊群。女孩說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聽著,說到那漢人姑娘伏在情郎墳上哭泣,女孩眼中充滿了眼淚,男孩也感到傷心難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蘇普,蘇普卻以為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
  蘇普繼續道:“那姑娘伏在墳上哭得很悲傷,突然之間,墳墓裂開了壹條大縫,那個美麗的姑娘就跳了進去。後來這對情人變成了壹雙蝴蝶,總飛在壹起,永遠不再分離。”阿曼插口道:“這故事很好。說這故事的,就是給妳地圖手帕的小姑娘麽?她死了麽?”蘇普黯然道:“不錯,就是她。那老漢人說她已經死了。”李文秀道:“妳還記得她麽?”蘇普道:“自然記得。那怎麽會忘記?”李文秀道:“妳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墳墓?”蘇普道:“對!等我們殺了那批強盜,我要那賣酒的老漢人帶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墓上也裂開了壹條大縫,妳會不會跳進去?”她本不想問這句話,可是忍不住,還是問了。
  蘇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說的,不會真是這樣。”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想念妳,日日夜夜地盼望妳去陪她,因此墳上真的裂開了壹條大縫,妳肯跳進墳去,永遠陪她麽?”蘇普嘆了口氣道:“不。那個小姑娘只是我小時的好朋友。這壹生壹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說著伸出手去,和阿曼雙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問了。這幾句話她本來不想問的,她其實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還是要問。現下聽到答案,徒然增添了傷心。
  忽然間,遠處有壹只天鈴鳥輕輕地唱起來,唱得那麽婉轉動聽,那麽淒涼哀怨。
  蘇普道:“從前,我常常去捉天鈴鳥來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但那個小女孩很喜歡天鈴鳥,送了壹只玉鐲子給我,叫我放了鳥兒。從此我不再捉了,只聽天齡鳥在半夜裏唱歌。妳們聽,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壹聲,問道:“那只玉鐲子呢,妳帶在身邊麽?”蘇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
  李文秀幽幽地道:“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
  天鈴鳥不斷地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鈴鳥本來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麽傷心的事,忍不住要傾吐?
  蘇魯克、車爾庫、駱駝他們的鼾聲,可比天鈴鳥的歌聲響得多。
  
  第二日天壹亮,七人起身吃了幹糧,跟著足印又追。陽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氣。但有了太陽光,誰也不怕惡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壹道足印變成了兩道。那第二個人顯然不耐煩再踏在前人的腳印之中走路。蘇魯克都歡呼起來。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誰?
  七人這時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師父居所的途徑。她忽然想起:“這強盜恐怕不是去和盜夥相會,而是照著手帕上所織的地圖,獨自尋高昌迷宮去了。”她說出了心中的推測,蘇魯克等呆了壹陣,齊聲稱是。桑斯爾道:“這壹帶沙漠平日半滴水也沒有,漢人強盜不會到這裏來的。”蘇魯克大聲道:“他逃去迷宮,咱們就追到迷宮。就追到天邊,也要捉到這惡強盜。”
  部族中世代相傳,大沙漠中有座迷宮,宮裏有數不盡的珍寶,只誰也不認識去迷宮的道路,在大沙漠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從來沒人敢冒險尋訪。現今漢人強盜有了地圖在前領路,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會消盡,後面又有大隊人馬接應,那還怕什麽?
  何況,蘇魯克向來自負是大草原上的第壹勇士。他只盼車爾庫示弱,退縮了不敢再追。可是車爾庫絲毫沒害怕的模樣。
  李文秀道:“對,我們壹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座高昌迷宮。”她想父母為此喪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宮,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遺誌。
  阿曼道:“族裏的老人們都說,高昌迷宮中的寶物,能讓天山南北千千萬萬人永遠過快活日子。千百年來這樣傳說,可是誰也找不到。”蘇普喜道:“要是我們找到了,大家都過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難道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快活麽?”蘇普搔搔頭,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令他過的日子比現在更快活。最好,媽媽沒死,哥哥也仍活著。
  李文秀卻在想:“不論高昌迷宮中有多少珍奇的寶物都給了我,也決不能讓我的日子過得真正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跡,進入了叢山。山石嶙峋,越行越難走,好在雪地裏足跡明顯,只山勢險惡,道路崎嶇,其實根本就沒路,不過跟著前人足印在山坡山谷間穿行而已,眼見前面路程無窮無盡,雪地裏的兩行足跡似乎直通向地獄中去。
  蘇魯克和車爾庫見四周情勢兇險,心中也早發毛,但兩人妳壹句我壹句兀自鬥口。蘇魯克說:“車爾庫,妳在渾身發抖,嚇破了膽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這裏等我吧,倘若找到財寶,壹定分給妳壹份。”車爾庫說:“這會兒大逞英雄好漢,待會兒惡鬼出來,瞧是妳先逃呢,還是妳兒子先逃?”蘇魯克道:“不錯,咱爺兒倆見了惡鬼還有力氣逃走,總不像妳那樣,嚇得跪在地下發抖。”
  兩個說來說去,總離不開沙漠的惡鬼,再走壹會,四下裏已是黑漆漆壹團。蘇普道:“爹,便在這裏歇宿,明天再走吧!”蘇魯克還沒回答,車爾庫笑道:“很好,妳爺兒倆在這裏歇著,以免危險。阿曼,妳跟爹爹來,駱駝,桑斯爾,咱們不怕鬼,走!”蘇魯克“呸”的壹聲,在地下吐口唾液,當先邁步便行。李文秀見他們二人鬥氣逞強,誰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隨在後,阿曼卻累得支持不住了。
  蘇普、桑斯爾撿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中尋覓足印而行。黑夜裏走在這般鬼氣森森的所在,誰都心驚肉跳,偶爾夜鳥壹聲啼叫,或樹枝上掉下壹塊積雪,都令人嚇壹大跳。奇怪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雖長草沒徑,但古道痕跡仍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喲,不好!”蘇普忙問:“怎麽?”阿曼指著前面路旁的壹只閃閃發光的銀鐲,說道:“妳瞧!這是我先前掉下的鐲子。”那鐲子在七人之前兩三丈處,卻不知何以忽然會在這裏出現。阿曼道:“我掉了鐲子,心想只得回來時再找,怎麽又會到了這裏?”車爾庫道:“妳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妳的。”阿曼不敢去拾,蘇普上前拾起,不等阿曼辨認,他早已認出,說道:“沒錯,是她的!”說著將鐲子遞給她。
  阿曼不敢去接,顫聲道:“妳……妳丟在地下,我不要了。”蘇普道:“難道真是惡鬼玩的把戲?”火光之下,七人臉色都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說不定比惡鬼還糟,咱們走上老路來啦。這條路咱們先前走過的。”霎時之間,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傳說: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發現了足跡,他大喜若狂,跟著足跡走去,卻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跡,循著舊路兜了壹個圈子又壹個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願信李文秀的話,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鐲子已經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見到鐲子,那自是兜了個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暗之中,疲累之際,誰也沒辨明剛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兩個人的,還是已加上了七人的。駱駝走上幾步,拿火把壹照雪地裏的腳印,叫道:“好多人的腳印,是咱們自己的!”聲音中充滿了懼意。七個人面面相覷。蘇魯克和車爾庫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譏笑對方了。
  李文秀道:“咱們是跟著那強盜和另外壹個人的足跡走的,倘若他們也在兜圈子,那麽過了壹會,他們還會走到這裏。咱們就在這裏歇宿,且瞧他們來是不來。”到這地步,人人都同意了她。當下掃開路上積雪,打開毛毯,坐了下來。駱駝和桑斯爾生了壹堆火,七個人團團坐著。誰也睡不著,誰也不想說話。他們等候陳達海和另外壹人走來,可是又害怕他們真的出現,倘若他們兜了壹個圈子又回到老路上來,只怕自己的命運和他們也會壹樣。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聽到了腳步聲。
  七人聽到腳步聲,壹齊躍起,卻聽那腳步聲突然停頓。在這短短的壹忽兒之間,七個人連自己的心跳都聽見了。突然間,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卻是向西北方逐漸遠去。便在此時,壹陣疾風吹來,刮起地下壹大片白雪,都打入火堆,火堆登時熄了,四下裏黑漆壹團。
  只聽得刷刷刷幾響,蘇魯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劍出鞘。阿曼“啊”的壹聲驚呼,撲在蘇普懷裏。白雪映照下,刀劍刃鋒發出壹閃閃光芒。腳步聲漸遠,終於聽不見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沒再有什麽異狀。早晨第壹縷陽光從樹葉之間射進來,眾人精神壹振,又再覓路前行。走了壹會,阿曼發覺左首的灌木壓折了幾根,叫道:“瞧這裏!”蘇普撥開樹木,見地下有兩行腳印,歡呼道:“他們從這裏去了!”阿曼道:“那強盜定是看錯了地圖,兜了個圈子,再從這裏走去,累得咱們驚嚇了壹晚。”
  蘇魯克哈哈大笑,道:“是啊,車爾庫家的膽小鬼嚇了壹晚。蘇魯克家的兩個勇士卻只盼惡鬼出現,好揪住惡鬼的耳朵來瞧個明白。”車爾庫壹眼也沒瞧他,似乎沒聽見,突然之間,反過手來揪住了他耳朵。蘇魯克大叫壹聲,砰的壹拳,打在他背心。車爾庫身子壹晃,揪住蘇魯克耳朵的手卻沒放開,只拉得他耳朵上鮮血長流,再壹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脫了。
  李文秀見這兩人都已四十來歲年紀,兀自和頑童壹般爭鬧不休,壹半是真,壹半是假,當真好笑。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砰砰砰地互毆數拳,這才分開。壹個鼻青,壹個眼腫。
  兩人壹路爭吵,壹路前行。這時道路高低曲折,甚為難行,壹時繞過山脊,壹時鉆進山洞,若非雪地中足跡領路,萬難辨認。李文秀心想:“這迷宮果然隱秘之極,若無地圖指引,怎找尋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壹晚沒睡,都已疲累之極,只李文秀此時內功修為已頗有根基,仍神采奕奕。蘇普道:“爹,阿曼走不動啦,咱們歇壹歇吧!”蘇魯克還未回答,只聽得走在最前的車爾庫大叫壹聲:“啊!”蘇魯克搶上前去,轉過了壹排樹木,見對面壹座石山上嵌著兩扇鐵鑄大門。門上鐵銹斑駁,顯是歷時已久的舊物。
  
  七人齊聲歡呼:“高昌迷宮!”快步奔近。蘇魯克伸手用力壹推鐵門,兩扇門紋絲不動,車爾庫道:“那惡賊在裏面上了閂。”阿曼細看鐵門周圍有無機括,但見那門宛如天生在石山中壹般,竟沒半點縫隙。阿曼拉住門環,向左壹轉,轉之不動,這迷宮建成已不知有幾百年,雖大漠之中甚為幹燥,但鐵門也必生銹,就算有機括也該轉不動了,不料她再向右轉,居然松動。她轉了幾轉,蘇魯克和車爾庫本在大力推門,突然鐵門向裏打開,兩人出其不意,壹齊摔了進去。兩人壹驚之下,大笑著爬起。
  門內是條黑沈沈的長甬道,蘇普點燃火把,壹手執了,另外壹手拿著長刀,當先領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現了三條岔路。迷宮之內沒雪地足跡指引,不知那兩人向哪壹條路走去。各人俯身細看,見左首和右首兩條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蘇魯克道:“四個走左邊的,三個走右邊的,待會兒再在這裏會合。”李文秀道:“那不好!這地方既叫做迷宮,前面只怕還有岔路,咱們還是壹起走的好。”蘇魯克搖頭道:“諒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漢人生來膽小,真沒法子。”他話這麽說,但七人還是壹齊走了,見右首壹條路寬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遠,蘇魯克便想:“這漢人的話倒也不錯。”前面又出現了岔路。七人細細辨認腳印,壹路跟蹤而進,有時岔路上兩邊都有腳印,只得任意選壹條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幾,每到壹處岔路,阿曼便在山壁上用刀劃下記號,以免回出來時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壹大片空地,盡頭處又有兩扇鐵門,嵌在大山巖中。
  七個人走過空地,來到門前。蘇魯克又去轉門環,不料這扇門卻是虛掩的,輕輕壹碰,便“呀”的壹聲開了。七人走了進去,見裏面是間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像,壁上繪有飛天仙女及頭上生角、青面尖嘴的妖魔鬼怪、巨龍大鳥,從這殿堂進去,連綿不斷的是壹列房舍。每間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有幾個漢文,李文秀識得寫的是“高昌國國王”、“文泰”、“大唐貞觀十三年”等等字樣。有壹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漢人塑像,中間壹個老人,匾上寫的是“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位”,左右各有數十人,寫著“顏回”、“子路”、“子貢”、“曾子”、“子張”等名字。蘇魯克壹見到這許多漢人塑像,眉頭壹皺,轉頭便走。
  李文秀心想:“這裏的人都信回教,怎麽迷宮裏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漢人?壁上寫的又都是漢字,當真奇怪之極。”
  七人過了壹室,又有壹室,見大半宮室已然毀圮,有些殿堂中堆滿了黃沙,連門戶也有堵塞的。迷宮中的道路本已異常繁復曲折,再加上墻倒沙阻,更令人暈頭轉向。有時通道上出現幾具白骨骷髏,宮中的器物用具卻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秀依稀記得,這些都是中土漢人的尋常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繚亂,稱異不止。但傳說中的什麽金銀珠寶卻半件也無。
  七人沿著壹條黑沈沈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間,前面壹個陰森森的聲音喝道:“我在這裏已安安靜靜地住了壹千年,誰也不敢來打擾我。哪壹個大膽過來,立刻就死!”說的是哈薩克語,音調純正,聲音並不甚響,卻聽得清清楚楚。
  阿曼驚道:“是惡鬼!他……他說在這裏已住了壹千年。”拉著蘇普的手,退了幾步。駱駝叫道:“這是人,不是鬼!”高舉火把,向前走去。桑斯爾不甘示弱,搶上幾步,和他並肩而行,剛走到壹個彎角上,驀地裏兩人齊聲大叫,身子向後摔出。眾人大驚,蘇魯克和車爾庫拋去手中火把,搶上扶起。只聽得前面傳來壹陣桀桀怪笑,那聲音喝道:“我在這裏已住了壹千年,住了壹千年。進來的壹個個都死。”
  車爾庫更不多耽,抱著駱駝急奔而出,蘇魯克抱了桑斯爾,和余人跟著出去,但聽得怪笑聲充塞甬道。來到壹處天井的有光所在,看駱駝和桑斯爾時,兩人口角流出鮮血,竟已壹齊斃命。五人面面相覷,又難過,又驚恐。
  阿曼道:“這惡鬼不許人去……去打擾,咱們快走吧!”
  到這地步,蘇魯克和車爾庫哪裏還敢逞什麽剛勇?抱著兩具屍體,循著先前所劃記號,回到了迷宮之外。
  車爾庫死了兩名心愛弟子,心裏難過,不住拭淚。蘇魯克再也不譏諷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兩個漢人強盜進了迷宮之後影蹤全無,壹定也給宮裏惡鬼弄死了,那也好,叫這兩個強盜沒好下場。”阿曼道:“咱們從原路回去吧,以後……以後永遠別來這地方了。”車爾庫道:“咱們族人大隊人馬就快到來,可得告訴他們,別讓兄弟們闖進宮去,壹個個死於非命。”蘇魯克道:“對!只要是在迷宮之外,那……那就沒幹系。”
  是不是真的沒幹系,可誰也不知道。為了穩妥起見,五個人直退出六七裏地,到了壹大片曠地上,這才停住。蘇魯克道:“惡鬼怕太陽,要走過這片曠地,非曬到太陽不可。”阿曼道:“晚上呢?”蘇魯克搔了搔頭皮,無法回答。
  
  幸好沒到晚上,第壹隊人馬已經趕到。蘇魯克等忙將發現迷宮、宮中有惡鬼害人的事說了。
  雖人多膽壯,畢竟沒有誰提議前去探險。過得兩個時辰,第二隊、第三隊先後到來,數百人便在曠地上露宿。每隔得十余人,便點起壹堆大火,料想惡鬼再兇,也必怕了這許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壹塊巖石之旁,心想:“我爹爹媽媽萬裏迢迢地從中原來到回疆,為的是找高昌迷宮。他們沒找到迷宮,就送了性命。其實就算找到了,多半也會給宮裏的惡鬼害死,除非他們壹聽到惡鬼的聲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媽媽壹身武功,壹定不怕惡鬼。唉,人的武功再高,又怎鬥得過鬼怪?”忽然背後腳步聲輕響,壹人走了過來,低聲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來,叫道:“計爺爺,妳也來了。”計老人道:“我不放心妳,跟著大夥兒來瞧著妳。”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說道:“道上很難走,妳年紀這麽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計老人剛在她身邊坐下,忽聽得西方響起幾下尖銳的梟鳴之聲,異常刺耳難聽。眾人不禁齊向鳴聲來處望去,只見白晃晃壹團物事,從黑暗中迅速異常地沖來,沖到離眾人約莫四丈之處,猛地直立不動,看上去依稀是個人形,火光映照下,只見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滿臉鮮血,白袍上也血跡淋漓,身形高大之極,比常人至少高了五尺。靜夜看來,恐怖無比,那鬼怪陡然間雙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還長,滿手也都是鮮血。
  眾人屏息凝氣,寂無聲息地望著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聲道:“我在迷宮裏已住了壹千年,不許誰來打擾,誰叫妳們這樣大膽?”說的是哈薩克語,正是李文秀日間在迷宮中聽到的聲音。那鬼怪慢慢轉身,雙手對著三丈外的壹匹馬,叫道:“給我死!”突然回身,大步而去,片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這鬼怪突然而來,突然而去,氣勢懾人,直等他走了好壹會,眾人方始驚呼。只見他雙手指過的那匹馬四膝跪倒,翻身斃命。眾人擁過去看時,但見那馬周身沒半點傷痕,口鼻亦不流血,卻不知如何,竟中了魔法而死。
  眾人都說:“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說大沙漠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宮千年沒人進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聽說鬼怪無腳,瞧瞧那鬼有沒腳印。”眾人拿了火把,順著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見沙地上每隔五尺便有個小小圓洞,人的腳印既不會這樣細細壹點,而兩點之間,相距又不會這麽遠。
  如此壹來,各人再無疑惑,都認定是迷宮中鬼怪作祟,大家都說:“不論迷宮中有什麽寶貴東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壹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驚膽戰,但第二天太陽壹出來,忽然之間,每個人心裏都不怎麽怕了。有些年輕人商量著要去迷宮瞧瞧。蘇魯克和車爾庫厲聲喝阻,說道便是要去迷宮,也得商議出個好法子。
  可是商議了壹整天,七張八嘴,議論多端,又有什麽好法子?唯壹的結果,是大家同意在這裏住壹晚,明天再從長計議。
  將近亥時,便是昨晚鬼怪出現的時刻,聽得西方又響起三下尖銳的梟鳴,眾人毛骨悚然。但見那白衣長腿、滿身血汙的鬼怪又快步而來,在數丈外遠遠站定,尖聲說道:“妳們還不回去?哼,再在這裏附近逗留壹晚,壹個壹個,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宮裏住了壹千年,誰都不敢進來,妳們這般大膽!”說到這裏,慢慢轉身,雙手指著遠處壹個青年,叫道:“給我死!”說了這三個字,猛地裏回身,大步而去,月光下但見他越走越遠,終於不見。
  只見那青年慢慢委頓,壹句話也不說,就此斃命,身上仍沒半點傷痕。昨晚還不過害死壹匹馬,今日卻害死了壹個壯健的青年。
  這樣壹來,還有誰敢再逗留?何況聽得蘇魯克他們說,迷宮中根本沒有什麽珍寶,連壹塊金子銀子也沒有。若非天黑,大家早就往來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眾人就亂哄哄地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細看過了那匹馬的屍體,這時再去看那青年的屍體,心下更無懷疑,自言自語:“這不是惡鬼!”忽然身後有人顫聲道:“是惡鬼,是惡鬼!阿秀,他比惡鬼還要可怕,咱們快走。”原來不知什麽時候,計老人已到了她身後。
  李文秀嘆了口氣,道:“好,咱們走吧!”
  忽然間聽得蘇普長聲大叫:“阿曼,阿曼,妳在哪裏?”車爾庫驚道:“阿曼沒跟妳在壹起嗎?”他也縱聲大叫:“阿曼,阿曼!咱們回去啦。”來回奔跑尋找女兒。
  蘇普壹面大叫“阿曼!”壹面奔上小丘,四下瞭望,忽然望見西邊路上有塊花頭巾,似是阿曼之物,忙奔將過去拾起,正是阿曼的頭巾。他壹急非同小可,嘶聲大叫:“阿曼給惡鬼捉去了!”
  這時眾族人早已遠去,連駱駝、桑斯爾以及另壹個青年的屍身都已擡去,當地只剩下蘇魯克、車爾庫、蘇普、李文秀、計老人五人。蘇魯克等聽得蘇普驚呼,忙奔過去詢問。
  蘇普拿著那個花頭巾,氣急敗壞地道:“這是阿曼的。她……她……她給惡鬼捉去了。”李文秀問道:“什麽時候捉去的?”蘇普道:“我不知道。壹定是昨晚半夜裏。她……她跟女伴們睡在壹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壹陣,忽然向著迷宮的方向發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壹起。”
  阿曼既給惡鬼捉去了,他自然沒本事救她回來。但阿曼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蘇魯克叫道:“蘇普,蘇普,傻小子,快回來,妳不怕死嗎?”見兒子越奔越遠,愛子之情終於勝過了對惡鬼的恐懼,便隨後追去。車爾庫壹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去。
  計老人搖搖頭,道:“阿秀,咱們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計爺爺,我得去救他們。”計老人道:“妳鬥不過惡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惡鬼,是人。”計老人伸出左手,緊緊握住李文秀的手臂,顫聲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惡鬼還可怕。妳聽我話,咱們回去吧,走得遠遠的。咱們是漢人,別在回疆住了,妳和我壹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眼見蘇普等三人越奔越遠,心中焦急,用力壹掙,不料計老人雖然年邁,手勁竟大得異乎尋常,她接連使勁,都沒能掙脫。她叫道:“快放開我!蘇普,蘇普會給他害死的!”
  計老人見她漲紅了臉,神情緊迫,不由得嘆了口氣,放開了她手臂,輕聲道:“妳為了這哈薩克少年,不顧自己了!”
  李文秀手臂上壹松,立即轉身飛奔,也沒聽到計老人的話。壹口氣奔到迷宮之前,只見蘇普手舞長刀,正大叫大嚷:“該死的惡鬼,妳害死了阿曼,連我也壹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蘇普,妳出來,我跟妳決鬥!妳怕了我嗎?”他伸手去轉門環,但心神混亂之下,轉來轉去都推不開門。
  蘇魯克在壹旁叫道:“蘇普,傻小子,別進去!”蘇普卻哪裏肯聽?
  李文秀見到他這般癡情的模樣,心中又是壹酸,大聲道:“阿曼沒死!”
  蘇普陡然聽到這句話,登時清醒了,轉身問道:“阿曼沒死?妳怎……怎知道?”李文秀道:“迷宮裏的不是惡鬼,是人!”蘇普、蘇魯克、車爾庫三人齊聲道:“明明是惡鬼,怎麽是人?”
  李文秀道:“這是人扮的。他用壹種極微細的劇毒暗器射死了馬匹和人,傷痕不容易看出來。他腳下踩了高蹺,外面用長袍罩住了,因此在雪地裏行走沒腳印,身材又這麽高,走起來這麽快。”她另外有兩句話卻沒有說:“我知道這人是誰,因為我認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馬和那青年的屍體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傷痕。”
  這些解釋合情合理,可是蘇魯克等壹時卻難相信。這時計老人也已到了,他緩緩地道:“我知是厲害的惡鬼,大家別進迷宮,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說話壹定不錯的。”
  蘇普道:“是惡鬼也罷、是人也罷,我總是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這惡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說是人扮的,那麽便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轉門環,這壹次卻轉開了。
  李文秀道:“我跟妳壹起去。”蘇普轉過頭來,心中說不出的感激,說道:“李英雄,妳別進去了,很危險的。”李文秀道:“不要緊,我陪著妳,就不會有危險。”蘇普熱淚盈眶,顫聲道:“多謝,謝謝妳。”李文秀心想:“妳這樣感激我,只不過是為了阿曼。”轉頭對計老人道:“計爺爺,妳在這裏等我。”計老人道:“不!我跟妳壹起進去,那……那人很兇惡的。”李文秀道:“妳年紀這麽大了,又不會武功,在外面等著我好了。我不會有危險的。”計老人道:“妳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險的。我要照顧妳。”
  李文秀拗不過他,心想:“妳能照顧我什麽?反而要我來照顧妳才是。”當下五個人點起了火把,循著舊路又向迷宮裏進去。
  
  五人跟著前天劃下的記號,曲曲折折地走了良久。蘇普壹路上大叫:“阿曼,阿曼,妳在哪裏?”始終聽不見回音。李文秀心想:“還是把他嚇走了的好。”說道:“咱們壹起大叫,說大隊人馬來救人啦,說不定能將那惡人嚇走。”蘇魯克、車爾庫和蘇普依計大叫:“阿曼,阿曼,妳別怕,咱們大隊人馬來救妳啦。”迷宮中殿堂空廓,壹陣陣回聲四下震蕩。
  又走了壹陣,忽聽得壹個女子尖聲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蘇普循聲奔去,推開壹扇門,只見阿曼縮在屋角之中,雙手給反綁在背後。兩人驚喜交集,齊聲叫了出來。
  蘇普搶上去松開了她綁縛,問道:“那惡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剛才他還在這裏,聽到妳們聲音,想抱了我逃走,我拚命掙紮,他聽得妳們人多,就匆匆忙忙逃走了。”
  蘇普舒了口氣,又問:“那……那是怎麽樣壹個人?他怎麽會將妳捉了來?”阿曼道:“壹路上他綁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宮,黑沈沈的,始終沒能見到他相貌。”蘇普轉頭瞧著李文秀,眼光中滿是感激。
  阿曼轉向車爾庫,說道:“爹,這人說他名叫瓦耳拉齊,妳認……”他壹言未畢,車爾庫和蘇魯克齊聲叫了出來:“瓦耳拉齊!”這兩人壹聲叫喚,含意非常明白,他們不但知道瓦耳拉齊,而且還對他十分熟悉。
  車爾庫道:“這人是瓦耳拉齊?決計不會的。他自己說叫做瓦耳拉齊?妳沒聽錯?”
  阿曼道:“他說他認得我媽。”
  蘇魯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齊。”車爾庫喃喃地道:“他認得妳媽?是瓦耳拉齊?怎……怎麽會變成了迷宮裏的惡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說他從小就喜歡我媽,可是我媽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這個大混蛋……啊喲,爹,妳別生氣,是這壞人說的。”蘇魯克哈哈大笑,說道:“瓦耳拉齊是壞人,這句話卻沒說錯,妳爹果然是個大混……”車爾庫壹拳打去。蘇魯克壹笑避開,又道:“瓦耳拉齊從前跟妳爹爹爭妳媽,瓦耳拉齊輸了。這人不是好漢子,半夜裏拿了刀子去殺妳爹爹。妳瞧,他耳朵邊這個刀疤,就是給瓦耳拉齊砍的。”眾人壹齊望向車爾庫,果見他左耳邊有個長長刀疤。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見到了,不過不知其來歷而已。
  阿曼拉著父親的手,柔聲道:“爹,那時妳傷得很厲害麽?”車爾庫道:“妳爹雖然中了他的暗算,還是打倒了他,把他掀在地下,綁了起來。”說這幾句話時,語氣中頗有自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長聚集族人,宣布將這壞蛋逐出本族,永遠不許回來,倘若偷偷回來,便即處死。這些年來壹直就沒見他。這家夥躲在這迷宮裏幹什麽?妳怎麽會給他捉去的?”
  阿曼道:“今早天快亮時,我起來到樹林中解手,哪知道這壞人躲在後面,突然撲出來,按住我嘴巴,壹直抱著我到了這裏。他說他得不到我媽,就要我來代替我媽。我求他放我回去,我說我媽不喜歡他,我也決計不會喜歡他的。他說:‘妳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總之妳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薩克膽小鬼,沒壹個敢進迷宮來救妳的。’他的話不對,爹,蘇魯克伯伯,妳們都是英雄,還有李英雄,蘇普,計爺爺也來了,幸虧妳們來救我。”車爾庫恨恨地道:“他害死了駱駝、桑斯爾,咱們快追,捉到他來處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這假扮惡鬼之人是誰,哪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錯了,不禁暗暗慚愧,實不該冤枉了好人,幸好心裏的話沒說出口來,又想:“怎麽這個哈薩克人也會發毒針?發針的手法又壹模壹樣?難道他也是跟我師父學的?”
  蘇魯克等既知惡鬼是瓦耳拉齊假扮,哪裏還有什麽懼怕?何況素知這人武功平平,壹見面,還不手到擒來?車爾庫為了要報殺徒之仇,高舉火把,當先而行。
  計老人壹拉李文秀的衣袖,低聲道:“這是他們哈薩克人自己族裏的事,咱們不用理會,在外面等著他們吧。”李文秀聽他語音發顫,顯是害怕之極,柔聲道:“計爺爺,妳坐在那邊天井裏等我,好不好?那個哈薩克壞人武功很強的,只怕蘇……蘇魯克他們打不過,我得幫著他們。”計老人嘆了口氣,道:“那麽我也壹起去。”李文秀向他溫柔壹笑,道:“這件事快完結了,妳不用擔心。”計老人和她並肩而行,道:“這件事快完結了,完結之後,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妳和我壹起回去嗎?”語音中充滿了熱切。
  李文秀壹陣難過,中原故鄉的情形,在她心裏早不過是壹片模糊的影子,她在這大草原上已住了十二年,只愛這裏的烈風、大雪、黃沙、無邊無際的平野、牛羊、半夜裏天鈴鳥的歌聲……
  計老人見她不答,又道:“我們漢人在中原,可比這裏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妳計爺爺已積了些錢,回去咱們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這裏繁華百倍,那才是人過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這麽好,妳怎麽壹直不回去?”
  計老人壹怔,走了幾步,才緩緩地道:“我在中原有個仇家對頭,我到回疆來,是為了避禍。隔了這麽多年,那仇家壹定死了。再說,阿秀,我壹直要照顧妳呢。咱們在外面等他們吧。”李文秀道:“不,計爺爺,咱們得走快些,別離得他們太遠。”計老人“嗯、嗯”連聲,腳下卻絲毫沒加快。李文秀見他年邁,不忍催促。
  計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們去江南住。咱們買壹座莊子,四周種滿了楊柳桃花,壹株間著壹株,壹到春天,紅的桃花,綠的楊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來穿去,還有許許多多別的花兒。阿秀,咱們再起壹個大魚池,要養滿金魚,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妳壹定會非常開心……可比這兒好得多了……”
  李文秀緩緩搖了搖頭,心裏在說:“不管江南多麽好,我還是喜歡住在這裏,可是……這件事就要完結了,蘇普就會和阿曼結婚,那時候他們會有盛大的叼羊大會、姑娘追、摔跤比賽、火堆旁的歌舞……”她擡起頭來,說道:“好的,計爺爺,咱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動身回中原。”計老人眼中突然閃出了光輝,那是喜悅無比的光芒,大聲道:“好極了!咱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動身回中原。”
  忽然之間,李文秀有些可憐那個瓦耳拉齊起來。他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又給逐出了本族,壹直孤零零地住在這迷宮裏。阿曼十八歲,他在這迷宮裏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許還更長久些。
  
  “瓦耳拉齊!站住!”
  突然前面傳來了車爾庫的怒喝。李文秀顧不得再等計老人,急步循聲奔去。
  走到壹座大殿門口,只見殿堂之中,壹人躥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長刀的車爾庫惡鬥。那人空著雙手,身披白色長袍,頭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兩個眼孔,頭罩和長袍上都染滿了血漬,正是前兩晚假扮惡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擄劫阿曼的瓦耳拉齊了,只是這時候他腳下不踩高蹺,長袍的下擺便翻了上來纏在腰間。
  蘇魯克、蘇普父子見車爾庫手中有刀而對方只是空手,料想必勝,便不上前相助,兩人高舉火把,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數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聽得砰的壹聲,車爾庫右胸已中了壹掌,口噴鮮血,直摔出來。蘇魯克父子大驚,壹齊拋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敵人。兩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燒,殿中卻已黑沈沈的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錘,叫道:“蘇普,退開!蘇魯克伯伯,退開,我來鬥他。”蘇魯克怒道:“妳退開,別大呼小叫的。”壹柄長刀使將開來,呼呼生風。他哈薩克的刀法另成壹路,卻也剛猛狠辣。瓦耳拉齊身手靈活之極,驀地裏飛出壹腿,將蘇魯克手中的長刀踢飛了。
  李文秀忙將流星錘往地下壹擲,縱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長刀,刷刷兩刀,向瓦耳拉齊砍去。她跟師父學的主要是拳腳和流星錘,刀法學的時日不久,但此刻四人纏鬥,她錘法未臻壹流之境,使開流星錘,多半會誤傷了蘇魯克父子,只得在拳腳中夾上刀砍,凝神接戰。蘇魯克失了兵刃,出拳揮擊。瓦耳拉齊以壹敵三,仍占上風。
  鬥得十余合,瓦耳拉齊大喝壹聲,左拳揮出,正中蘇普鼻梁,跟著壹腿,踢中了蘇魯克的小腹。蘇魯克父子先後摔倒,爬不起來。原來瓦耳拉齊的拳腳中內力深厚,擊中後極難抵擋,蘇魯克雖然悍勇,又皮粗肉厚,卻也經受不起。
  這壹來,變成了李文秀獨鬥強敵的局面,左支右絀,便落下風。瓦耳拉齊喝道:“快出去,就饒妳小命。”李文秀見自己若撤退壹逃,最多拉了計老人同走,蘇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當下奮不顧身,拚力抵禦。瓦耳拉齊左手壹揚,李文秀向右壹閃,哪知他這壹下卻是虛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壹聲,正中她左肩。李文秀壹個踉蹌,險些摔倒,心中如電光般閃過壹個念頭:“這壹招‘聲東擊西’,師父教過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齊喝道:“妳再不走,我要殺妳了!”
  李文秀忽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叫道:“妳殺死我好了!”縱身又上,不數招,腰間中了壹拳,痛得拋下長刀蹲下身來,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壹聲,有人撲向瓦耳拉齊。
  李文秀在地下壹個打滾,回頭看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卻原來計老人右手拿著壹柄短刀,展開身法,已和瓦耳拉齊鬥在壹起,但見計老人身手矯捷,出招如風,竟絲毫沒龍鐘老態。
  更奇的是,計老人舉手出足,招數和瓦耳拉齊全無分別,也便是她師父華輝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隨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這樣的。計爺爺和這哈薩克惡人都學過中原武功,計爺爺原來會武功的,我可壹直不知道。”又想:“那為什麽我小時候剛逃到他家裏時,那惡人用刀子刺他背心,他卻沒能避開?只是湊巧才用手肘把那惡人撞死了?嗯,那不是湊巧,計爺爺是會武功的,不過他不想讓我知道,現今怎麽又讓我知道呢?嗯,他是為了救我……”
  二人越鬥越緊,瓦耳拉齊忽然尖聲叫道:“馬家駿,妳好!”計老人身子壹顫,退了壹步,瓦耳拉齊左手壹揚,使的正是半招“聲東擊西”。計老人卻不上他當,短刀向右戳出,哪知瓦耳拉齊卻不使全這下半招“聲東擊西”,左手疾掠而下,壹把抓住計老人的臉,硬生生將他的壹張面皮揭了下來。
  李文秀、蘇魯克、阿曼三人齊聲驚呼。李文秀更險些便暈了過去。
  瓦耳拉齊跳起身來,左壹腿,右壹腿,雙腿鴛鴦連環,都踢在計老人身上,便在這時,白光壹閃,計老人短刀脫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敵人小腹。
  瓦耳拉齊慘呼壹聲,雙拳壹招“五雷轟頂”,往計老人天靈蓋猛擊下去。李文秀知道這兩拳擊下,計老人再難活命,奮起生平之力,躍過去舉臂擋格,喀喇壹聲,雙臂只震得如欲斷折。霎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瓦耳拉齊雙拳擊不下來,李文秀也不能將他格開。
  蘇魯克這時已可動彈,跳起身來,奮起平生之力,壹拳打在瓦耳拉齊下頦。瓦耳拉齊向後摜出,在墻上壹撞,軟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計爺爺,計爺爺。”扶起計老人,她不敢睜眼,料想他臉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極,哪知眼開壹線,看到的竟是壹張壯年男子的臉孔。她吃了壹驚,眼睛睜大了些,只見這張臉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頗為英俊,在時明時暗的火把光芒下,看來壹片慘白,全無血色。這人不過三十多歲,只有壹雙眼睛的眼神,卻是向來所熟悉的,但配在這張全然陌生的臉上,反而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李文秀呆了半晌,這才“啊”的壹聲驚呼,將計老人的身子壹推,向後躍開。她身上受了拳腳之傷,落下來時站立不穩,坐倒在地,說道:“妳……妳……”
  計老人道:“我……我不是妳計爺爺,我……我……”忽然哇的壹聲,噴出壹大口鮮血來,說道:“不錯,我是馬家駿,壹直扮作了個老頭兒。阿秀,妳不怪我嗎?”這壹句“阿秀”,仍是和十年來壹般的充滿了親切關懷之意。李文秀道:“我不怪妳,當然不怪妳。妳壹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馬家駿,瞧瞧靠在墻上的瓦耳拉齊,心中充滿了疑團。
  這時阿曼已扶起父親,為他推拿胸口的傷處。蘇魯克、蘇普父子拾起了長刀,兩人壹跛壹拐地走到瓦耳拉齊身前。
  瓦耳拉齊道:“阿秀,剛才我叫妳快走,妳為什麽不走?”
  他說的是漢語,聲調又和她師父華輝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沒想,當即脫口而出:“師父!”
  瓦耳拉齊道:“妳終於認我了。”伸手緩緩取下白布頭罩,果然便是華輝。
  李文秀又驚訝,又難過,搶過去伏在他腳邊,叫道:“師父,師父,我真的不知道是妳。我……我起初猜到是妳,但他們說妳是哈薩克人瓦耳拉齊,妳自己又認了。”瓦耳拉齊澀然道:“我是哈薩克人,我是瓦耳拉齊!”李文秀奇道:“妳……妳不是漢人?”瓦耳拉齊道:“我是哈薩克人,族裏趕了我出來,我回去就要殺我。我到了中原,漢人的地方,學了漢人的武功,嘿嘿,收了個漢人做徒弟,馬家駿,妳好,妳好!”
  馬家駿道:“師父,妳雖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壹驚,道:“計爺爺,妳……他……他也是妳師父?”
  馬家駿道:“妳別叫我計爺爺。我是馬家駿。他是我師父,教了我壹身武功,同我壹起來到回疆,半夜裏帶我到哈薩克的鐵延部來,他用毒針刺死了阿曼的媽媽……”他說的是漢語。李文秀越聽越奇,用哈薩克語問阿曼道:“妳媽是給他用毒針刺死的?”
  阿曼還沒回答,車爾庫跳起身來,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媽,我親愛的雅麗仙,壹天晚上忽然全身烏黑,得急病死了,原來是妳瓦耳拉齊,妳這惡棍,是妳害死她的。”他要撲過去和瓦耳拉齊拚命,但重傷之余,稍壹動彈便傷口劇痛,又倒了下來。
  瓦耳拉齊道:“不錯。雅麗仙是我殺死的,誰叫她沒生眼珠,嫁了妳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車爾庫大叫:“妳這惡賊,妳這惡賊!”
  馬家駿以哈薩克語道:“他本來要想殺死車爾庫,但這天晚上車爾庫不知到哪裏去了,到處找他不到,我師父自己去找尋車爾庫,要我在水井裏下毒,把全族的人壹起毒死。可是我在壹家哈薩克人家裏借宿,主人待我很好,盡他們所有的款待,我想來想去,總是下不了手。我師父回來,說找不到車爾庫,壹問之下,知道我沒聽命在水井裏下毒,他就大發脾氣,說我壹定會泄漏他秘密,定要殺了我滅口。他逼得實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地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針。”瓦耳拉齊恨恨地道:“妳這忘恩負義的狗賊,今日總叫妳死在我的手裏。”
  馬家駿對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妳跟陳達海那強盜動手,壹顯示武功,我就知道妳是跟我師父學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針沒射死他。”瓦耳拉齊道:“哼,憑妳這點兒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馬家駿不去理他,對李文秀道:“這十多年來我躲在回疆,躲在鐵延部裏,裝作了個老人,就是怕師父沒死。只有這地方,他是不敢回來的。我壹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壹個念頭,就想要逃回中原去。從前我不敢回中原。我在中原家大族大,我師父壹問就找到了我。就算找不到我,他必定會殺了我全家老小。”
  李文秀見他氣息漸漸微弱,知他給瓦耳拉齊以重腳法接連踢中兩下,內臟震裂,已難活命,回過頭來看瓦耳拉齊時,他小腹上那把短刀直沒至柄,也是已無活理。自己在回疆十二年,只有這兩人是真正照顧自己、關懷自己的,哪知他兩人恩怨牽纏,竟致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她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問馬家駿道:“計……馬大叔,妳……妳既知道他沒死,而且就在附近,為什麽不立刻回中原去?”
  馬家駿嘴角邊露出淒然的苦笑,輕輕地道:“江南的楊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妳獨自回去吧,以後……以後可得小心,計爺爺,計爺爺不能照顧妳了……”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沒了聲息。
  李文秀撲在他身上,叫道:“計爺爺,計爺爺,妳別死。”
  馬家駿沒回答她的問話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卻已明白得很。馬家駿非常非常地怕他的師父,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來到迷宮;只要他始終扮作老人,瓦耳拉齊永遠不會認出他來,可是他終於出手,去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那全是為了她!
  這十二年之中,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自己,其實他是個壯年人。世界上親祖父對自己的孫女,也有這般好嗎?或許有,或許沒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兩根火把,壹根早已熄滅了,另壹根也快燒到盡頭。
  
  蘇魯克忽道:“真奇怪,剛才兩個漢人跟壹個哈薩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過去壹拳,就打在那個哈薩克人的臉上。”李文秀問道:“那為什麽?為什麽妳忽然幫漢人打哈薩克人?”蘇魯克搔了搔頭,道:“我不知道。”隔了壹會,說道:“妳是好人,他是壞人!”
  他終於承認:漢人中有做強盜的壞人,也有李英雄那樣的好人(那個假扮老頭兒的漢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該算好人吧?),哈薩克人中有自己那樣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齊那樣的壞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當年妳知道了,就不會那樣狠狠地鞭打蘇普,壹切就會不同了。可是,真的會不同嗎?就算蘇普小時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紀大了之後,見到了阿曼,還是會愛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蘇魯克大聲道:“瓦耳拉齊,我瞧妳也活不成了,我們也不用殺妳,再見了!”瓦耳拉齊突然目露兇光,右手壹提。李文秀知他要發射毒針,叫道:“師父,別——”
  就在這時,壹個火星爆了開來,最後壹個火把也熄滅了,殿堂中伸手不見五指。瓦耳拉齊就是想發毒針害人,也已取不到準頭。李文秀叫道:“妳們快出去,誰也別發出聲響。”
  蘇魯克、蘇普、車爾庫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地退出。大家知道瓦耳拉齊的毒針厲害,他雖命在頃刻,卻還能發針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見李文秀沒出來,蘇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來。”李文秀答應了壹聲。
  瓦耳拉齊道:“阿秀,妳……妳也要去了嗎?”聲音甚是淒涼。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雖做了許多壞事,對自己可畢竟是很好的,讓他壹個人在這黑暗中等死,實在太殘忍了,於是坐了下來,說道:“師父,我在這裏陪妳。”
  蘇普在外面又叫了幾聲。李文秀大聲道:“妳們先出去吧,我等壹會出來。”蘇普叫道:“這人很兇惡的,李英雄,妳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妳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蘇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嗎?”阿曼道:“妳是裝傻,還是真的看不出來?”蘇普道:“我裝什麽傻,他……他武功這樣好,怎麽會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風雪的晚上,在計老人家裏,她奪了我做女奴,後來又放了我還妳。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蘇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妳這樣美麗的女奴?”阿曼臉上微微壹紅,道:“不是的。那時候我見到了她瞧著妳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哪會有壹個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癡癡地瞧著妳!”
  蘇普搔了搔頭,傻笑道:“我可壹點也沒瞧出來。”阿曼歡暢地笑了,笑得真像壹朵花。她知道蘇普的眼光壹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壹萬個姑娘癡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會知道。
  殿堂中壹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齊誰也見不到誰。李文秀坐在師父身畔,在萬籟俱寂之中,聽到蘇普和阿曼的嬉笑聲漸漸遠去,聽到四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殿堂裏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齊,還有,“計爺爺”的屍身。
  瓦耳拉齊又問:“剛才我叫妳出去,妳為什麽不聽話?要是妳出去了……唉!”
  李文秀輕輕地道:“師父,妳得不到心愛的人,就將她殺死。我得不到心愛的人,卻不忍心讓他給人殺了。”
  瓦耳拉齊冷笑了壹聲,道:“原來是這樣。”沈默半晌,嘆道:“妳們漢人真奇怪。有馬家駿那樣忘恩負義、殺害師父的惡棍,有霍元龍、陳達海他們那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也有妳這樣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問道:“師父,陳達海那強盜怎樣了?我們壹路追蹤他,卻在雪地裏看到了兩個人的腳印。另壹個是妳的嗎?”瓦耳拉齊道:“不錯,是我的。自從我給馬家駿這逆徒射了毒針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來在山洞裏養傷,只道這壹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會有妳來救我,給我拔去了毒針。我傷愈之後,半夜裏時常去鐵延部的帳篷外窺探,我要殺了車爾庫,殺了驅逐我的族長。只是為了妳,我才沒在水井裏下毒。那天大風雪的晚上,我守在妳屋子外,見到妳拿住了陳達海,聽到妳們發現了迷宮的地圖。陳達海壹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壹直跟進了迷宮。我在他後腦上壹拳,打暈了他,把他關在迷宮裏,前天下午,我從他懷裏拿了那幅手帕地圖出來,抽去了十來根毛線,放回他懷裏,再蒙了他眼睛,綁他在馬背之上,趕他遠遠地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這個性子殘酷的人居然肯饒人性命,問道:“妳為什麽要抽去地圖上的毛線?”瓦耳拉齊幹笑數聲,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線的。地圖中少了十幾根線,這迷宮再也找不到了。這惡強盜,他定要去會齊了其余盜夥,依照地圖又來找尋迷宮。他們就要在大沙漠中兜來兜去,永遠回不去草原。這批惡強盜壹個個的要在沙漠中渴死,壹直到死,還是想來迷宮發財,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想到壹群人在烈日烤炙之下,在數百裏內沒壹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斷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地呼了壹聲。這群強盜是殺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報,卻不由得為他們難受。要是她能有機會遇上了,會不會對他們說:“這張地圖是不對的?”
  她多半會說的。只不過,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決計不會相信。他們壹定滿懷著發財的念頭,要在大沙漠裏不停地兜圈子,直到壹個個的渴死。他們還是相信自己在走向迷宮的路上,因為陳達海曾憑著這幅地圖,親身到過迷宮,那決不會錯。迷宮裏有數不盡的珍珠寶貝,大家都這麽說的,那還能假麽?
  瓦耳拉齊吃吃地笑個不停,說道:“其實,迷宮裏壹塊手指大的黃金也沒有,迷宮裏所藏的每壹件東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帳子,許許多多的書本、圍棋啦、七弦琴啦、毛筆、竈頭、碗碟、鑊子、衣服、帽子……什麽都有,就是沒珍寶。在漢人的地方,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那些漢人卻拚了性命來找尋,嘿嘿,真笑死人了。”
  李文秀兩次進入迷宮,見到了無數日常用具,回疆氣候幹燥,歷時雖久,諸物並未腐朽,遍歷殿堂房舍,果然沒見到絲毫金銀珠寶,說道:“人家的傳說,大都靠不住的,這座迷宮雖大,卻沒寶物。唉,連我的爹爹媽媽,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齊道:“妳可知道這迷宮的來歷?”李文秀道:“不知道。師父,妳知道麽?”瓦耳拉齊道:“迷宮外面有兩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宮的經過,原來是唐太宗時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瓦耳拉齊指明了那兩座石碑的所在,要李文秀自己去看。
  李文秀聽瓦耳拉齊氣息漸弱,說道:“師父,妳歇歇吧,別說了。”瓦耳拉齊輕聲道:“阿秀,師父快死了,師父死了之後,就沒人照顧妳了。世界上的人都壞得很,大家只想害妳,沒人會真心的待妳。妳真心待人家好,也沒有用的……妳壹轉頭,人家就忘了妳啦。”李文秀道:“師父,有時候人家有苦衷的,他爹爹心裏好恨漢人,不許他跟漢人見面,否則就會打死他的。他……他只好聽爹爹的話,其實呢……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
  瓦耳拉齊道:“我又不是漢人,那車爾庫也是哈薩克人,他只不過比我跑得快了些而已……我的鼻子比他高,相貌好得多了,可是雅麗仙的爹,卻說車爾庫家裏的牛羊比我家多,要雅麗仙嫁他。從此以後,雅麗仙就不睬我了。我在她帳篷外唱歌,她爹和她媽,還有她自己,三個人壹起大聲罵我……”他說到這裏,眼淚壹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李文秀也聽得心中酸楚。
  瓦耳拉齊道:“阿秀,我……我孤單得很,從來沒人陪我說過這麽久的話,妳肯……肯陪著我麽?”李文秀道:“師父,我在這裏陪著妳。”瓦耳拉齊道:“我快死了,我死了後,妳就要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李文秀無言可答,只感到壹陣淒涼傷心,伸出右手去,輕輕握住了師父的左手,只覺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齊道:“我要妳永遠在這裏陪我,永遠不離開我……”
  他壹面說,右手慢慢地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間握著兩枚毒針,心道:“這兩枚毒針在妳身上輕輕壹刺,妳就永遠在迷宮裏陪著我,也不會離開我了。”輕聲道:“阿秀,妳又美麗又溫柔,真是個好女孩,妳永遠在我身邊陪著。我壹生寂寞孤單得很,誰也不來理我……阿秀,妳真乖,真是個好孩子……”
  兩枚毒針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什麽也看不見。
  瓦耳拉齊心想:“我手上半點力氣也沒有了,得慢慢地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壹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針壹寸壹寸地向著她的面頰移近,相距只有兩尺,只有壹尺了……
  李文秀絲毫不知道毒針離自己已不過七八寸了,說道:“師父,阿曼的媽媽,很美麗嗎?”
  瓦耳拉齊心頭壹震,說道:“阿曼的媽媽……雅麗仙……”突然間全身的力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來,他壹生之中,再也沒力氣將右手提起來了。
  李文秀道:“師父,妳壹直待我很好,我會永遠記著妳。”
  
  李文秀出了迷宮,找到了那兩座大石碑。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的都是漢字。文字倒很淺近,大概是為了便於西域之人閱讀,壹切煩難深奧的文字都不用,不過還是有很多字她不識得,但混在很多她識得的字中間,她終於大致明白了碑文的意思。
  碑文中說,這地方在唐朝時是高昌國的所在。
  那時高昌是西域大國,物產豐盛,國勢強盛。唐太宗貞觀年間,高昌國的國王叫做鞠文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們遵守許多漢人的規矩。鞠文泰對使者說:“鷹飛於天,雉伏於蒿,貓遊於堂,鼠噍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意思說,雖然妳們是猛鷹,在天上飛,但我們是野雞,躲在草叢之中,雖然妳們是貓,在廳堂上走來走去,但我們是小鼠,躲在洞裏啾啾地叫,妳們也奈何我們不得。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為什麽壹定要強迫我們遵守妳們漢人的規矩習俗呢?唐太宗聽了這話,很是氣惱,認為他們野蠻,不服王化,派了交河行軍大總管、吏部尚書侯君集帶兵去討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對百官道:“大唐離我們七千裏,中間二千裏是大沙漠,地無水草,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怎能派大軍到來?他來打我們,如果兵派得很多,糧運便接濟不上。要是派兵在三萬以下,便不用怕。咱們以逸待勞,堅守都城,只須守到二十日,唐兵食盡,便會退走。”他知道唐兵厲害,定下了只守不戰的計策,於是大集人力,在極隱秘之處,造下了壹座迷宮,萬壹都城不守,還可退避到迷宮來。當時高昌國力殷富,國中西域巧匠很多。這座迷宮建造得曲折奇幻,國內的珍奇寶物,盡數藏在宮中。鞠文泰心想,便算唐軍攻進了迷宮,也未必能找到我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學習兵法,善能用兵,壹路上勢如破竹,渡過了大沙漠。鞠文泰聽得唐朝大軍到來,憂懼不知所為,就此嚇死。他兒子鞠智盛繼立為國王。侯君集率領大軍,攻到城下,連打幾仗,高昌軍每仗皆敗。唐軍有壹種攻城高車,高十丈,因高得如同鳥巢,所以名為巢車。這巢車推到城邊,軍士居高臨下,投石射箭,高昌軍難以抵禦。鞠智盛來不及逃進迷宮,都城已遭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國自鞠嘉立國,傳九世,共壹百三十四年,至唐貞觀十四年而亡。當時國土東西八百裏,南北五百裏,算是西域的大國。
  侯君集俘虜了國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傑,回到長安,將迷宮中所有的珍寶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說,高昌國不服漢化,不知中華上國文物衣冠的好處,於是踢了大批漢人的書籍、衣服、用具、樂器等給高昌。高昌人私下說:“野雞不能學鷹飛,小鼠不能學貓叫,妳們中華漢人的東西再好,我們高昌野人也不喜歡。”將唐太宗所賜的書籍文物、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宮之中,誰也不去多瞧上壹眼。
  千余年來,沙漠變遷,樹木叢生,這本來就已十分隱秘的古宮,更加隱秘了。若不是有地圖指引,誰也找尋不到。現今當地所居的哈薩克人和古時的高昌人也已毫不相幹。
  站在兩座石碑之前,呆呆沈思:“這個漢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歡怎麽過日子,就讓他們自己喜歡,何必壹定勉強?難道妳以為好的,別人也必須以為好?唉,妳心裏真正喜歡的,常常得不到。別人硬要給妳的,就算好得不得了,妳不喜歡,終究不喜歡。”
  蘇魯克等見她怔怔地站在石碑之前,呆呆出神,過了好壹會兒,見她始終不動。蘇魯克叫道:“李英雄,那瓦耳拉齊怎麽了?”李文秀道:“他……他死了!”聲音有些哽咽。蘇普和阿曼手攜著手走到她面前,說道:“李姑娘,咱們回去吧!”阿曼伸出手來,拉住了她手。
  
  在通向玉門關的沙漠之中,壹個姑娘騎著壹匹白馬,向東緩緩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薩克鐵延部族人分別時他們所說的話:
  蘇魯克道:“李姑娘,妳別走,在我們這裏住下來。我們這裏有很好的小夥子,我們給妳挑壹個最好的做丈夫。我們要送妳很多牛,很多羊,給妳搭最好的帳篷。”
  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
  蘇魯克道:“妳是漢人,那不要緊,漢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漢人可以跟哈薩克人結婚嗎,嗯?”他搔了搔頭,說道:“咱們去問長老哈蔔拉姆。”
  哈蔔拉姆是鐵延部中精通《可蘭經》的阿訇,是最聰明最有學問的老人。
  他低頭沈思了壹會,道:“我是個卑微的人,什麽也不懂。”蘇魯克道:“如果有學問的哈蔔拉姆也說不懂,那麽別人就更加不懂了。”哈蔔拉姆道:“《可蘭經》第四十九章上說:‘眾人啊,我確已從壹男壹女創造妳們,我使妳們成為許多民族和宗族,以便妳們互相認識。在阿拉看來,妳們之中最善良的,便是妳們之中最尊貴的。’世界上各個民族和宗族,都是真神阿拉創造的。他只說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貴的。《可蘭經》第四章上說:‘妳們當親愛近鄰、遠鄰、伴侶,當款待旅客。’漢人是我們的遠鄰,如果他們不來侵犯我們,我們要對他們親愛,款待他們。”
  蘇魯克道:“妳說得很對。我們的女兒能嫁給漢人麽?我們的小夥子,能娶漢人的姑娘嗎?”哈蔔拉姆道:“真經第二章第二百二十壹節說:‘妳們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婦女,直到她們信道。妳們不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們信道。’真經第四章第二十三節中,嚴禁去娶已有丈夫的婦女,不許娶自己的直系親屬,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虜也可以,為什麽不能和漢人婚嫁呢?”
  當哈蔔拉姆背誦《可蘭經》的經文之時,眾族人都恭恭敬敬地肅立傾聽。經文為他們解決疑難,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說:“穆聖的指示,那是再也不會錯的。不論是什麽部族的人,不論是漢人還是哈薩克人,只要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貴的,大家要對他們恭敬。”有人便稱贊哈蔔拉姆聰明有學問:“我們有什麽事情不明白,只要去問哈蔔拉姆,他總能好好地教導我們。”
  可是哈蔔拉姆再聰明、再有學問,有壹件事他卻不能解答,因為包羅萬象的《可蘭經》上也沒答案;如果妳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麽法子?
  白馬帶著她壹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完)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